第21章 無數迷宮裏發出的回聲

無數迷宮裏發出的回聲

沈朝聽猛然起身沖進包間內的衛生間,彎腰站在馬桶圈劇烈地幹嘔。

他不喜歡用手,很多人說他如果把手放在口腔裏會非常色情,拍電影的時候也曾用過這樣的催吐手法,不過那個時候他戴着白手套,是為了滿足粉絲的要求,貴族單膝跪在地面上痛苦地為自己的腸胃做出貢獻。

直到楊柏帶他過來,這才是他的第一餐。沈朝聽用力地嘔吐,嘔到他覺得那種聲音荒謬惡心得幾近羞恥,他才吐出第一灘酸水。唾液從嘴角垂落下去,随着主人的動作輕輕搖晃,不夠明亮的燈光下閃出潤澤珍珠的光。

他繼續嘔着,吐得嗓子忍不了地收縮,他被卡住似的咳嗽起來,喉嚨收緊放開間把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酸水的一半又給咽了回去。控制不住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濺不起半滴水花。

頭四面八方地痛。後腦勺鈍痛隐隐襲來,像是被人砸過的傷還沒有好;兩側也不甘示弱,争着表現自己。大腦昏昏沉沉的,同時帶着極端的亢奮,刺激得身體跟着做出扭曲的動作,卻因為主人本身的不願意而揮舞得不得要領。

沈朝聽這次的眼淚是真心落下來的了。

他小聲抽噎般地大哭,酸水全變成淚珠從眼睛裏出來。他走到洗手池前瞪着鏡子裏正在哭的自己,抖着手在明知道留不下字跡的鏡面上寫字。

你、為、什、麽、不、去、死、啊

耳根好痛,耳朵好燙,是剛剛被刀砍斷嗎。那為什麽他沒看見它落地,只感覺熱的溫度一刻不停地從他臉頰流過,也流過他的額頭,他的脖頸,他的眼睛,他的嘴巴,還有他的鼻子,然後堵住它們。

紅色的……好崩潰……

求求你了……你去死吧……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能這樣下去……哪裏還沒有熱流……紅色……

沈朝聽掰斷眼鏡腿,用新生的尖利戳向他的胳膊還有腿。它帶來一個個血洞和長痕,但是永遠無法穿透骨頭和到達那處彼端。他怨恨地盯着它,脫力地跌坐在地上,下一秒胃部的痛苦沖得他再次奔向馬桶,開始第二次沒有東西的嘔吐。

然後沈朝聽聽見啼哭,聽見混沌之中難過的充滿憐惜的呼喊。

楊柏擔憂地在外面候着沈朝聽出來。

她有些後悔那麽直白地說出來了,沈朝聽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就算是假的又怎麽樣,他開心就行了。他還能開心幾年呢。五年都過去了,再能忍的人也要開始發瘋,何況他忍的全是負面情緒。刺激他能有什麽好處,非得逼得他最後躲起來誰也不願意見嗎?他養父母已經是例子了,你楊柏為什麽還要上趕着離開他?

楊柏還記得第一次見沈朝聽,15年過年之前。她和當時的丈夫鬧了矛盾,一個人出去采購年貨。

沈朝聽遺世孤獨地站在喧鬧的人群裏,外面下了雪,他淋了一頭。淺灰色的圍巾上也有細碎的洇濕,他時不時會低頭,同時擡手扶圍巾,湊過去。

楊柏走近了才知道,他是在親吻那條圍巾。

那一瞬間她感到年輕的活力,少年敢于做各種莫名其妙的事。但沈朝聽看起來不像個少年。他看起來遲暮,看起來快要死了,連親吻圍巾都像是菟絲子盡最後的力氣繳取已經去世的大豆杆的營養。他明明知道汲取不到。

這是楊柏對他的第一印象。

人流一批一批地換,從遠處看卻從來沒變。楊柏進超市前他站在那裏,出來依舊。恻隐心起,她主動走過去,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沈朝聽以為是她需要幫助。他下意識去找證據,果然看到大包小包的年貨:“好。你要去哪裏?”

反正都一樣。楊柏心想,在路上可以聊的也許更多。只是他怎麽一點疑心都沒有?也不能仗着自己看上去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少年就覺得沒人能拐走他,成年人都有這種風險,更別提他那裹着羽絨服都能察覺到底下的身體瘦得跟麻杆一樣的身材了。幸好她不是壞人。

于是兩人就這樣上了出租車。

楊柏為了自己的恻隐心負責,但她心裏也沒完全消耗自己先前在家中的怨氣,沒有思考直接就問:“你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沈朝聽剛進去就把目光投向車窗外,目光空落落,和無人時的雪花一樣無所依處。他慢半拍才把頭轉過來,渙散的視線即使面對正在對話的人也無法聚焦:“……并沒有。”

他說話時聲音很幹澀,前兩個字甚至沒發出來音,重複好幾遍,才能讓楊柏聽清。

沈朝聽看着眼前的年輕女人,她挺着肚子,臉上透着一股疲憊。他敏銳地猜到也許是家庭問題,因為她的衣着看上去比醉心職場的女性更松散,而現在并不是職場女性會退位出門買菜的時間。

并且她說話的語氣有些沖,這種沖不是對下屬暗含失望的生氣,而是無可奈何的焦躁。他能聽出細微情緒的區別。

相逢也許的确是緣分。他再次開口:“要是覺得過不好的話,宋……”在這個姓上他卡了殼。沉默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繼續,“就是松澤集團,和它合作過很多次的律師事務所裏的律師還不錯。嗯……在處理家庭問題上也有很優秀的律師。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話……我可以幫你引薦,但可能以後不會有用……可能只能幫你一次。”沈朝聽說完,神色黯然。

楊柏正在想怎麽找話題,沒想到這個少年先說了那麽多。她為他的觀察力驚訝,其中還有莫名的不快。為什麽一個外人都能看出她的問題,家中的丈夫卻只會花天酒地毫無作為?

“你怎麽知道我可能有家庭問題?”

沈朝聽想了想,很誠實:“你看起來像。”

楊柏被逗笑了:“說話這麽直接。”

“是冒犯到你了嗎……”沈朝聽有些慌亂,他沒想到會讓別人不舒服。他學習到的技能在過去幾個月慢慢退化了。他有點失落:“抱歉……我還不太會和人相處。”

他頓了頓,吐露了點自己的想法:“我還沒學會。不過,可能以後也學不會了。”

他在悄悄給楊柏搭問他的臺子。這也是他學來的拙劣技法,但他沒想過有沒有人願意接,這麽明顯的暗示,無人搭理他又該怎麽面對自己可憐的自尊。

楊柏懷孕之後難得這麽有耐心:“一直憋着也不是個辦法。你看,我們是陌生人,你可以和我說說。”

沈朝聽張了幾次嘴,遲疑:“……快過年了,說出來的話,會讓你不開心。”

楊柏又問了個問題:“你多大了?”

沈朝聽不知道她問這個幹什麽:“還有四個半月……就成年了。”

看上去和他的外表不太符合。楊柏腦海掠過這個想法,他長得很幼态,也可能是沒養好。“小朋友不要想太多。”楊柏笑着說,“想太多會長皺紋的,還會掉頭發,女孩子不會喜歡這種男孩子。”

沈朝聽下意識摸摸額頭,輕聲說:“她會是因為我想太多才離開我的嗎……”

楊柏沒聽清:“你說什麽?”

沈朝聽放下手,乖順地笑笑:“我是說沒關系……不喜歡我沒關系的。女孩子會遇到更好的人。”

楊柏總覺得他說話時的狀态不對。她臨時讓司機改了目的地,給自己丈夫打了個電話,讓他開車過去把東西帶走,而她和沈朝聽在餐廳裏坐會兒。

丈夫又是那副窩裏橫的模樣,不耐煩地讓她自己回來。楊柏也不甘示弱,兇巴巴地用她和丈夫的家鄉話數落他。沈朝聽在一旁聽傻了,呆呆地看着。

最後丈夫落了下風,答應過去拿。楊柏疲憊但舒心,看着沈朝聽像大灰狼看小綿羊:“他活該的。一會兒我們去餐廳吃飯再聊天,好不好?我的工作是經紀人,帶明星的那種,你應該聽過吧?我看你長得好看,打算和你聊聊。不想當也沒是,多了解其他職業也不是壞事。然後再把剛才的事情繼續講。”

沈朝聽的确是無處可去了,能和不認識他不會對他有偏見的人在一起是他的期望。即使很快就會有偏見……他小心地看了楊柏一眼,輕聲回答:“好。”

他認真地舊事重提:“你要是需要,我真的可以幫你……但是,可能就一次……他不是一個良配。就算沒有更好的,你也應該離開他。離開他會比現在過得更好……他那種人,不值得你浪費自己的時間治愈。”

太偏激了,他想。僅僅用一次對話就打死了那位丈夫的所有。但沒有利益牽扯的結合,不需要連說話都這麽讨厭的愛人。

可是你又怎麽知道沒有利益牽扯呢?

她是一個普……

你也沒辦法确認她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

楊柏笑眯眯:“好啦,很厲害的小朋友,需要的話,我一定會找你幫忙的。”

沈朝聽蒼白的臉上泛起薄紅,像雪地上的紅梅。他不死心:“是很早的故事……你或許會覺得很煩。”

楊柏眨眼:“所有故事都可以入酒。”

沈朝聽緊張道:“孕婦不宜飲酒……!”

那個地方在市中心。店家特意設計的昏黃燈光落在雪上,看着好溫柔。

沈朝聽這樣想着,也不禁這樣說出來。

“再昏點就看不清路了。”楊柏吐槽,牽着他的袖角指引他落座,“你想吃什麽?”

沈朝聽打量一圈,問:“……是AA嗎?”

“不用你A。”楊柏說,“這也不貴,我就一上班族,請不了你吃貴的。”

“不,不是……”沈朝聽漲紅了臉,小心地為自己辯解,“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楊柏卷起菜單敲在他頭上,直敲得他愣在那裏,滿意一笑,“姐有錢,姐請你。”

自從宋明莘離開,沈朝聽很久沒被人這麽親昵地對待過了。他有些慌亂,随便指了一個最便宜的:“那,那就這個吧。”點完後他絕望地阖上眼,她會不會覺得自己瞧不起她?

楊柏劃掉,頭也不擡:“有什麽忌口?”

沈朝聽忐忑:“我不挑。”

“說實話。”楊柏第一眼看他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這也是她沒有帶他去公安局的原因。都這麽大了,八成不是自己跑丢的,沒必要去。

“……調味的菜都不吃,石榴倭瓜、秋葵、肥肉、動物腸子、不熟的花生、處理得不好的魚肉……不吃,芒果有一點過敏……好像沒有了。”沈朝聽磕磕絆絆地報出一串,有些抱歉地說,“其實我都能吃……”

這些還是來到這裏之後,被宋明莘強行要求列出來的不太喜歡的東西呢。他想。以前其實什麽都能吃的……只要能吃。長在樹上的葉子也是吃過的。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喜歡為什麽要能吃?”楊柏反問,“勉強自己吃不喜歡的東西,難道就能開心了嗎?

“有多少就是多少,今天你沒報完我不怪你,下次請你吃飯的時候,記得報全了。”

雖然結婚後丈夫對楊柏不怎麽樣,但楊柏本身就是一個很會享受的人,從來不會為了某些東西影響自己的生活質量。這也讓她對眼前這個公子哥産生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家庭,才能養出這麽委曲求全的性格?

沈朝聽有些委屈,怎麽就變成一定要都說出來了。他真的記不得那麽多,他也沒耐心在自己身上花費那麽多精力。

他還有點覺得楊柏管得寬管得煩,他明确不喜歡別人幹涉自己,但他只是皺了皺眉,乖乖點頭。

楊柏把菜單給出去:“你現在可以說了。”

沈朝聽含糊其辭:“我的一個重要的人,八月的時候意外去世了。”

說完這句,他就沉默下來。

已經是二月了,乍一聽沒有前綴的未來時間,楊柏還以為他是從今年八月份穿越過來的。愣了一下想起來原來是去年八月,那時間确實早了些。

這樣說,事情就不可能和他說的那樣能被一句話簡單帶過。楊柏沒強求他,她也知道自己說那麽多徒惹人煩,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招惹這個小孩,或許緣分就是長這個樣子。

楊柏手指在手機上無聊地扒拉,突然問:“你生日什麽時候?”

沈朝聽說:“我也不知道……身份證上寫的是六月二十四日。”

楊柏搗鼓幾下,道:“今天是二月七號,你的幸運數字是27。拆開用也可以……”她笑着,“你會幸運的。”

沈朝聽一愣。

楊柏下意識勾起餐具,在指尖飛快輪轉幾圈。進娛樂圈的想法她是真心的。吃飯的中途楊柏詢問了他對娛樂圈的看法,意外的發現這公子哥對娛樂圈還挺有好感。想着索性幾個月後就成年了,那就,“合作愉快。”楊柏笑着說。

沈朝聽這下确定她的确不會刨根問底下去了。他松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失落,來的路上到現在他一直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雖然還沒搭成,但精力耗費出去別人卻說不要了,換誰都有點低落,更何況沈朝聽這近半年來幾乎要過成一個啞巴,只有意外發生的那一周還有遣散傭人的時候開口說過話,而那些時候說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一天多。

他有點想說,也有點覺得自己先前預設的情況很自作多情,根本不會有人那麽在意他的想法,只是他自己硬要給人家看那破破爛爛的東西,也沒想過人家嫌不嫌棄。想到這,他臉色不免更白了幾分,都要泛起青色。

楊柏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一只烏龜最後選擇了把頭縮回去。這讓之後很長時間的沈朝聽都沒有和她說過多少真心話,在三年後給了她猝不及防的一擊。那個時候她才明白這個她有過“當初也許不該簽下他”後悔念頭的年輕人究竟在想什麽。

他曾經赤誠真心的幫助,和自己放棄後悔的情感形成巧妙的銜尾,因為一頭是沈朝聽,一頭是楊柏,而他是一定會努力追逐上她的。

這形成一個不容改變的事實,它化作沈朝聽每次望向她時揚起的弧度。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喊她“白白姐”,笑眼是一對月牙。一對下弦月,弧度剛剛好,飽滿而真摯。

只是慢慢的,那弧度變得越來越小。

不過楊柏不需要為這件事感到遺憾,因為她沒必要接納另一個人的痛苦,這一切都不是她的責任,她的所有情感出發都是作為她的正确。她首先是一個女人,一個孕婦,一位妻子,一條屬于自己的生命,然後才能是拯救沈朝聽的人。

沈朝聽是這樣想的。

侍應生敲門上菜,等點的菜齊了,楊柏意識到沈朝聽在衛生間停留得太久了。

她走過去輕輕敲門。

沒有反應。她意識到什麽,叫醒被餐盤放下的聲音吵得迷迷糊糊的女兒:“巧巧,可以幫媽媽一個忙嗎?”

小姑娘嗓音軟軟的:“什麽忙呀,媽媽?”

楊柏面不改色:“沈叔叔被衛生間困住了,需要巧巧動用自己的哭功,讓門叔叔可憐可憐被關在裏面的沈叔叔。”

小姑娘顯然興致勃勃:“好!”然後她擔憂地問,“沈叔叔是怎麽被關裏面的呀?……是做壞事情了嗎?那巧巧……”她有點糾結,天平在正義和喜歡的人之間傾斜。

楊柏親親她的臉頰,對她說:“叔叔什麽也沒做錯,只是叔叔不小心把門關上了,媽媽也打不開,只有巧巧能夠幫助叔叔了。”

小姑娘立馬噠噠噠地跑到衛生間的門前面,還招呼楊柏:“媽媽,你快一點!”

招呼完,她就站在那裏醞釀自己的哭聲。接連想了好多個媽媽不滿足自己願望的事情,得到的哭聲好不凄慘。

楊柏看着她,心想,我只能做到這樣了。

我還能做到更多……

我想。

我想。

我想放棄……

門外好吵。

誰在大叫?

名字……

我的?

我叫沈迎。

不……這不是我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

她給我起了新名字……

過去都忘記。

沈……

“沈朝聽!”

沈朝聽緩過神來,眼鏡是徹底不能戴了。好在他近視度數不深,平時也不需要靠眼鏡生活。清理了身上的血跡,他輕嘆一口氣,看來接下來只能盡量少讓楊儀昕和自己接觸了。

整理儀表無誤之後,沈朝聽拉開門。

小姑娘很驚喜:“媽媽!真的把叔叔救出來啦!”

沈朝聽含笑:“是啊,巧巧真是太厲害了。”

“叔叔也很厲害!”小姑娘一本正經,“被關起來都沒有害怕,換成巧巧,已經哭啦。”

“巧巧有勇氣和媽媽合作把叔叔救出來,已經是非常勇敢非常厲害的小姑娘了。”沈朝聽繞過她走到餐桌前坐下,全程都沒有給小姑娘看到自己胳膊的機會。仗着女孩個子矮,他還和楊柏使眼色,只把胳膊給楊柏看。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楊柏早在他動作之前就把巧巧抱了起來。

楊柏表情頗為無奈,眼底的神色在沈朝聽看來半是心疼半是放棄。沈朝聽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轉變,一時盈盈的笑意僵在嘴角,片刻又勾出新的弧度。

沒關系的。不用怕。

他在心裏說。但他不想告訴楊柏,不能告訴楊儀昕。

他更多其實是在對自己說。

再怎麽溫和友善,心理疾病都是橫亘在巧巧健全健康成長道路上的攔路虎,的确不能和他多待。

可惜今天的童話故事沒有講完,要當失信的叔叔了。

事情是這樣發展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