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過去·沈迎4
過去·沈迎4
一轉眼來到沈迎十二歲的時候。他現在不僅對苦難欣然相迎，有時甚至還會主動前去，就像他魔怔時的，他把它叫做“葉藏狀态”。
沈迎覺得那個狀态很适合他，他需要扮演出任何情緒，從而能騙過他想騙過的所有人。
并且，在人的概念裏，“葉藏狀态”也是吃苦。人的概念，應該也會被納入老天的考察範圍內吧？這樣的話，他就是在吃雙倍的苦了。
不過，苦是磨難嗎？沈迎有時候會想。
還有。他想，自己是否有些過于不矜持了？為什麽連落面子的事情，也要文绉绉地配上一個白丁也看得懂的名號？
只是一個貶低自己的狀态而已，把自己視作下賤的東西。為什麽說不清楚？為什麽支支吾吾？
沈迎有一副很漂亮的樣貌，瑞鳳眼，長睫毛，眼尾狹長。左眼下一點痣，色澤淺淡。眉骨低，從上往下看他時總覺得他有種下一秒就會跳起來咬你一口的兇勁兒。寬大不合身的破舊衣服，但能看出來被盡力洗得幹淨。頭發很久沒打理了，長到十二歲少年的腰間。他已經初露受過教育的書卷氣，與這個村莊格格不入。它與天性的純真渾然一體。
這副外貌為他博得了許多觊觎，也得到了某個人的瞥視。
或者神。
支教老師在這個小村莊裏落戶之後，他們拐賣人、移植器官都少了很多。沈迎在相對安全的這個時期遇到了宋明莘。
盡管已經不再奢望在學校裏學習，沈迎還是會在沒事的時候扒在教室的窗臺上朝裏看。
不像書中那樣整齊擺放的桌子，學生外出坐好都會讓它歪斜。兩人坐在一起，屁股下面是一條黃色的長板凳。老師會拿很多很多顏色不一樣的粉筆，黑板上會有田字格，教一二年級的小朋友可以用到。嗯，三年級的也可以。
一開始沒有統一的服裝，但一位笑起來很好看的女老師一提，之後就有了。沈迎于是注意到她。
她很特別，會打扮，會穿漂亮的裙子，會說沈迎聽不懂的話，喜歡和別人聊天，笑起來和太陽從雲彩裏出來一樣明媚，被蚊蟲叮咬會很生氣地去找校長推薦的三七葉。
沈迎悄悄觀察她，見她夏天找起來實在費力，在征得奶奶同意後從奶奶家裏挖了一棵放在教師辦公室門前。
沈迎不知道宋明莘注沒注意到過自己。他不是很想讓宋明莘注意到他。
他看起來太低賤了，和宋明莘就像是被烤幹的泥土與沐浴過晨露的鮮花，完全是兩種極端。
于是沈迎只是偷看。他看宋明莘溫柔地把糖果遞給回答正确的學生，耐心地幫衣服扣子掉了的學生縫補，認真地對待每個學生積攢下來送給她的小紅花……
沈迎眼巴巴地看着，想，他也想給宋明莘送小紅花。
沈迎覺得宋明莘滿足他對姐姐的所有幻想。但是這樣的姐姐一般只會給主角。這更堅定了他要成為主角的心。
說到主角。為什麽會覺得主角就是好的呢？
沈迎揪着這個從來沒和別人說過的話題，曾經一遍遍地诘問自己。
于連死掉了，葉藏進了瘋人院。作為主角，他們的人生也沒有多少純然光鮮亮麗的美妙生活。既然如此，為什麽還會覺得成為主角是好的呢？
暫且抛開葉藏。于連的那段生活足夠多姿多彩，愛他的人也很多，傾向都明顯。結局是斷頭臺沒錯，可誰的結局不是死呢？他前面的那麽幸福那麽幸福那麽幸福那麽幸福……
标着“罪與罰”的羅佳，最後被索妮娅治愈了呢。
應該不會有人真的能和葉藏一樣永遠不快樂吧？沈朝聽深褐色的眼睛裏漾着水。至少……至少，不會是他吧？
不能這樣逮着一個人欺負啊。
所以絕大多數情況下，主角應該都是會幸福的才對。哪怕是短暫的，但在每個時期，要麽懷抱希望，要麽有人幫助他懷抱希望。
……
…………
好羨慕。沈迎低下頭。
痛苦也好羨慕。
再一次扮演小醜供人娛樂，沈迎的思維在這方寸天地裏展不開更多的幻想，他的表演被人厭棄了。
得到這個消息，沈迎才知道苦不一定就是磨難。
這種被譏笑、被嘲諷，被廉價地當成狗看待甚至不如看門狗的經歷，這種別人說不要就可以被趕出去的感受，這種擺在明面上的就是要侮辱尊嚴砸碎自尊的命運，這才是磨難。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把自己貶入塵埃，但事實是他一次次手下留情，讓他的自負心理幾乎達到難以企及的高度。可是他不能真的任由自己喪失某些東西，假如他變得麻木不仁，痛苦該由誰還過去。他自知自己信念不堅，一定會迷茫在麻木帶來的無邊的失憶中。
連壞人都在一邊給他制造美麗幻夢，讓他覺得可以出去；一邊教他認清現實，你是比他們還要低賤的蛆蟲。
話說，他們算不算壞人啊？
對自己的親生孩子還是很好的，新衣服和糖果，還有明亮的教室。沈迎嘴角咧出一個弧度。
大家都是有愛的，世界上沒有非黑即白的
你要學會諒解，不要一直怨恨。
你要學會諒解，不要一直怨恨。
你要學會諒解，不要一直怨恨……
那是壞孩子會做的。
眼下是冬天，他不想回去讓奶奶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奶奶的房子裏能禦寒的并不多。沈迎因此就在那坐着，直到腦袋一歪昏倒原地。
愛咋咋地吧。
然後他再睜眼，看見宋明莘的手在他額頭上比劃，而他的額頭濕漉漉的，也非常溫暖。為了看清他，宋明莘頭部是略傾的。
他是從下而上看宋明莘的，而宋明莘的姿态也不能保證某一個角度是美麗的。他那個角度看上去甚至會顯得宋明莘臉頰好寬，下巴有些朝前，嘴唇嘟嘟的，起皮的樣子顯得粗糙，眼睛從記憶中的很大變得至少小了一半。
她好漂亮。沈迎想。
宋明莘是個好老師，從醫生那裏知道沈迎的過去後就對他多加關愛，還幫他走進班級，為他換上校服。沈迎才知道校服原來冬天不保暖夏天不透氣，但是比他平時穿的都要好，好暖和，好合身，好向往。
沈迎不會再和葉藏一樣了。宋明莘照顧他，愛他，和他分享生活的趣事。她說教師辦公室門口之前莫名其妙多出一盆三七草，她含笑看着沈迎，沈迎臉頰莫名紅了，嗫嚅着不好意思地說是我放的。
“我知道是你放的。”宋明莘揉揉他的腦袋，“乖孩子。”
看到沈迎超出同齡人的閱讀量，宋明莘總是不吝誇贊：“我們小迎一向是個好寶寶。”
沈迎曾經偷偷看到過宋明莘寫信的廢稿——他不是有意的，只是宋明莘扔廢紙并沒有揉成一團的習慣，而是疊起來——他正好殷勤地幫宋明莘倒垃圾。他看見那上面寫着間斷的文字，“小迎”“最乖的”“才明白”“天使一樣的好孩子”。
沈迎面紅耳赤地想……
在想什麽？
十五歲那年，沈迎就要被送出去了。
宋明莘帶着烏泱泱一大群人過來，好歹在沈迎進去前趕到。
沈迎那會兒在水下待了有一會兒了，夏天水裏的溫度和地面的溫差有些大，他一進去腿就抽了筋。
但是不能上去。
嘴裏硬是灌了好幾口水，他想奶奶在家裏有沒有被吵醒，然後想起來奶奶早就耳背了，再大的聲音也只會問他“乖乖，你剛剛和奶奶說的啥”。
那就好。
沈迎很久沒哭過了，眼底的紅血絲積攢得再多，他也沒有流一滴淚。宋明莘曾經開玩笑地問他，小迎怎麽這麽堅強。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還是要哭一下的呀。
宋明莘這次看見沈迎的眼淚了，一滴一滴在眼眶裏積蓄然後落下，砸濕身下小小一片土地，哭得她心都疼了。
“不怕，不怕……”宋明莘抱住他，輕輕拍他的背，“不怕啊，小迎是乖寶寶，乖寶寶是不會遇到危險的，你看是不是？老師就這麽巧，就在傷害造成前把小迎救下來了。不怕不怕……”
宋明莘不是沒有緣由出現在這兒的。醫生告訴了她，他知道宋明莘是他和奶奶外第三個還在意沈迎的人。他本來也不知道，還是聽見賭徒閑聊才明白沈老二要降臨在沈迎身上的竟然是這樣的命運。
沈迎哭得昏厥過去，睜眼後下意識去找宋明莘。宋明莘站在床頭表情複雜地看着他，那種情緒讓沈迎心裏下意識一突。
宋明莘告訴他他昏迷的這幾個小時裏發生了什麽，然後不忍地說：“阿迎，奶奶知道了這個消息，氣急攻心……去世了。”
沈迎滿臉空白。
他又要一口氣喘不過來暈倒了，但指甲死死掐着手心的肉，如果不是宋明莘及時握住他的手，真給他掐掉一塊下來。他掀開被子就要下去，宋明莘卻說他們已經離開那個村子了。
先是小小一聲嘤咛，宋明莘差點以為是外面飛鳥的叫聲。然後是一聲代表悲泣的嗚咽，眼淚打濕那雙充滿絕望的眼睛。最後是凄厲的長嘯，尖銳無比，活着的動物面對重要動物的死亡時會發出這種聲音。
痛苦，悲戚。
沈迎再次暈了過去。他身體本來就不好，幾次大悲下更是心髒驟停。宋明莘連忙找醫護人員為他點擊做心肺複蘇，好歹拉回一條命。
沈迎沒有強求宋明莘把他送回去。他知道自己沒用，沒辦法為奶奶報仇，也知道自己回去沒有好後果。更重要的是，他不能麻煩宋明莘。
他現在唯一的稻草就是宋明莘，他不能麻煩宋明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