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用我所知道的最認真的方式

用我所知道的最認真的方式

沈朝聽在比較遠的地方停下車,在後視鏡前面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讓一夜未睡的臉色變得好一點。鞋裏也塞了柔軟的墊子,傷口還是讓他有些難忍。小臂被長袖遮住,沒有傷口有機會露在外面。

他步行到村口。

沈朝聽視線落在郁郁的竹林,這麽久過去了,它還沒有枯。最上面有白色的東西在閃,沈朝聽湊近去看,發現是竹子的花。

沈朝聽眼睜睜看着離他最近的那一朵似乎是在風的吹拂下微微搖動,片刻後鼓脹成一個小氣球。整一穗模樣低低的,像稻谷。他抽神想,稻谷早該熟了。小氣球急促地晃蕩幾下,幾乎要探到沈朝聽臉上。微癢的觸感讓他回神,然後就看見它炸開的樣子,憨态可掬,怒放的一抹潔白。

他收整好笑容,大步走進去。

夏天太燥了,現在還是午後,幾乎沒人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出門。他特意挑了運動鞋,以防落在地上有明顯的動靜。左拐右拐,終于找到将墜未墜的小木屋……

的遺址。

山清水秀一下就失去了顏色,鳥語花香也全然聽不到聲音。

也是。他們怎麽可能會留着那麽一個破爛的房子。也許當時都是特意翻出來只為了磋磨他和奶奶的。沈朝聽還記得那時候他的父親——告訴他——如果他不願意去賺錢,就要害奶奶一輩子住那個四面漏風的屋子,奶奶是他害死的。然後沈朝聽就答應了。但是那個父親沒兌現諾言,奶奶還是住在那裏。只是奶奶可以盡量睡得暖和。只是需要沈朝聽把自己的被子也貢獻出去,再把煨熱屋子的爐子盡量燒得明亮。奶奶可以睡得很香。

沈迎就算了。

沈朝聽指尖輕輕滑過陽光下的微塵,露出一抹苦笑。他以為自己看到物是人非的變化會崩潰,會被刺激得當場犯病,可似乎是因為幻想了太多太多次了,也可能是因為比這更痛苦的他在更年少承受力更弱的時候經歷過,他此刻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他這個時候突然想起韓暮生,想起那個裝得很聽話但眼神一點也藏不住的年輕人。黝黑的眼睛透亮,像深深的石頭,有種超出同齡人的沉靜。

應該會有很多人喜歡他吧,在學校。沈朝聽想。

他蹲下身子摘掉那朵被太陽曬得蔫巴的小花,它身姿皺縮,精神萎靡不振。

沈朝聽沒再走進去,轉身離開這裏,留給土地一片快要被完全蒸發的洇濕。

走了幾步,他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伴有輕微的呻吟。高溫壓得聲音聽不清,他眼前也出現雪花,耳朵裏有尖銳的電流聲。他心下一緊。能夠他聽到一定是離他很近,但沈朝聽又有些疑惑,他們已經這樣不避人了嗎。

明明小時候還會先藏起來,小沈迎發現的時候還以為世界上有鬼,到現在都會害怕。

沈朝聽垂下眼眸,右手輕輕撫上心口。那裏有威脅他命留下的刀疤。

悄步走過去,是失蹤的林墨。他周圍沒有人,不知道都去了哪裏。束縛手腕的麻繩已經松開了,但人昏迷在地上。剛剛吸引自己的,可能是他的呼吸。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那麽微弱,卻那麽清晰。

不遠處傳來更大的哭叫聲,沈朝聽沒管他,循着聲音找過去,看到烏泱泱一大群人,愣住。

韓暮生被太陽曬的熱得要命,說話都顯得有氣無力,但威脅人的能力還是很在線。正在他要找農家辣椒油的時候,餘光瞟到院子門口好像站了個怪熟悉的人。

……

卧槽。

怎麽這麽快?他腦子裏一瞬間只有沉默和驚訝飛過,準備直起來為了配合大佬坐姿的腰都僵住了,然後看見那個男人一步一步踩着硬實的土地走向他,陽光照得男人臉色蒼白得像個鬼,嘴唇沒有絲毫血色。只有頭發是黑的,現在也顯出飄然欲碎的顏色。

男人微張嘴唇:“你怎麽來了?”

這種情況顯然不能說是來旅游的,韓暮生沒想到自己才要不演就遇見沈朝聽。怎麽也沒人報信?他暗暗瞪向旁邊守着的人,目光掃過為了裝正派準備的對講機才想起來斷網了。

……失策。

韓暮生站起來扶住沈朝聽,把他往屋裏帶:“我在網上刷到聽聽老家是這裏,我就來湊個熱鬧,萬一被他們爆料對了呢。”他裝乖地教訓沈朝聽,“大熱天的,腳傷還沒好怎麽就出來玩?還穿那麽多。”說着,他伸手要幫沈朝聽脫下外套。

沈朝聽反應很大地啪的一聲拍在韓暮生手背上,用了十成十的力氣,紅痕很快浮現。他身體發着抖,像農民在篩的糠,也像被寒風卷起的落葉。韓暮生沒顧上自己的手,輕輕拍他的後背,溫聲安撫:“聽聽別怕……我不碰你衣服了,我們進屋子裏開空調好不好?不脫衣服了,溫度打低一點。”

他領着沈朝聽進身後的房子,讓沈朝聽在沙發上坐好,忙去找空調遙控器。

沈朝聽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情五味雜陳。

他肯定調查自己了。沈朝聽想。

沈朝聽倒是無所謂隐私不隐私,他的确不喜歡別人管得多,但眼前的人是他的戀人。戀人做什麽都可以被原諒,只要不是離開他。

但是他還沒做好讓戀人知道過去的準備。

現在韓暮生比計劃提前知道了,知道了所有不堪的事情。沈朝聽從來沒想過自己是一個好面子的人,但眼下他就是好面子,他想到韓暮生知道他過去的事情他就惡心,就害怕,就想要立馬從這裏跑出去跑得越遠越好不想聽見韓暮生和他說任何一句話。

這是不對的。他知道。這是錯誤的情感。韓暮生從他這裏得不到信息,動用自己的能力去查是正确的,每個人都有使用自己手中權力的自由,只是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就像韓暮生有查自己過去的權力的自由,自己沒有掩藏過去的權力的自由。

沈朝聽又想,他為什麽表露出來,是不想裝了嗎?

是要揭露所有事情,然後好逃離自己嗎?

沈朝聽死死地盯着韓暮生的背影,生怕他下一秒就借找空調遙控器的理由害怕的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裏。

韓暮生找到遙控器回來就看見沈朝聽一雙褐色眼睛烏沉沉的,只看向自己的方向。他倒沒覺得可怕,反而感覺很萌,像貓貓監督鏟屎官不要外出偷貓一樣。

不過貓貓有點不自信了,他想。有這麽可愛的貓貓在家裏等着,鏟屎官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分每秒都把貓貓帶在身上,哪裏會想看別的貓。

韓暮生興高采烈地走到沈朝聽旁邊,剛準備和他說說話,就察覺他有想跑的意思。

怎麽突然就變了?韓暮生一頭霧水,手上下意識使勁把沈朝聽拉回床上坐好。他其實有點嫌棄這張床,可沈朝聽應該休息……他慢慢神游天外。

沈朝聽冷臉看他,眼裏閃過一瞬慌亂和苦楚。他在想什麽,為什麽不說話?是在心裏組織語言怎麽分手嗎?沈朝聽也想過遲早有一天會分開的,但他沒想過會是在這種場景下。為什麽這麽久,他是不是在想讨要什麽賠償?分手費他看得上眼嗎?還是打分手炮上幾次床?沈朝聽還都沒幹過。但如果是韓暮生的話……那做了之後自己的自殺計劃,它就要發生,自己不能阻止,會不會覺得為了他?他那麽好,對自己那麽好,寧願裝乖也要留在自己身邊,他會不會覺得是他在恨他從而一輩子都有負罪感?這個人會記得他嗎?但是他是演的,在自己身邊都是演的,有沒有可能他也其實毫不在意?沈朝聽反複推翻自己先前的判斷又重新拾起。但還是不要這種記住吧。不可能為了一個人取消整個計劃。為什麽他會覺得自己和他上床是被侮辱?不對,為什麽自己會認為是這樣……沈朝聽越想越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眼看着韓暮生回過神來張嘴好像要說話,沈朝聽慌忙比他先開口,聲線沙啞冷硬,說的卻是:

“你也想讓我跪下去和你道歉嗎?”

“聽聽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韓暮生一愣。沈朝聽發現雖然沒聽清,但對方說的話似乎不在自己的幻想內容裏,耳朵悄悄紅了。

韓暮生以為自己幻聽了:“聽聽,你剛剛說的什麽?我剛剛問的是你現在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沈朝聽有些不确定地問:“你……不和我分手嗎?”

韓暮生這才确認自己聽到的沈朝聽說的話的确是真的,他還以為是自己開口太急在腦海裏創造了第二個聲音。

沈朝聽有點惶恐。這個村子太熟悉了,熟悉到他道歉都受到童年的影響。他不知道韓暮生了解多少,如果知道自己以前毫無尊嚴……

他又死死地盯着韓暮生,但這次眼皮下搭,看着的是韓暮生的手。那雙手很符合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形象,他現在其實也是這樣。但是以前,但是以前,但是以前。

“你不要說了!”沈朝聽實在忍不了自己的想象,怒聲。

“他們以前就是這麽對你的嗎?”韓暮生心疼道,“你才多大,小朋友犯個錯怎麽了……”他伸手合住沈朝聽的手,像先前拍他後背那樣也輕輕拍了拍。

沈朝聽看不到的地方,韓暮生眼睛裏閃過陰郁的神色。得是多深的痛苦才能讓沈朝聽來到這裏就一刻不停地準備失去某件東西?甚至是——甚至上升到他們的感情。韓暮生不覺得是這份感情不夠牢固,他只覺得是那群人讓沈朝聽太過痛苦。他想,之後一定要給他們帶來最好的體驗。

韓暮生看起來沒聽見自己剛才的聲音。沈朝聽恍惚地不确定地想,所以其實自己沒說話,對嗎?

那太好了。他松了一口氣。

他沒料到韓暮生每一步都和他幻想的不一樣……這讓他有些難以以預測的方式和韓暮生對話。

“聽聽乖。”韓暮生沒有再試圖脫他的外套,只是把他按倒在床上,看他迷茫的眼睛,露出一個微笑,“好好休息,外面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

他把沈朝聽的發繩取下來,用手覆住他的眼。好在沈朝聽比死不瞑目的屍體更有活力,主動性還在,順從地閉目。

韓暮生親了親他的耳朵:“好夢。”

走出門,韓暮生緊張的心跳才有了平緩的趨勢。他慶幸沈朝聽對他什麽也沒問,自己似乎甚至還套到了他的一些真心話。

怎麽會有人連天真惶恐的模樣都顯得那麽可愛。他想。沈朝聽就是想太多了,太害怕,他明白這種感受,想克服的話,需要遠超沈朝聽所需要的愛。

等到他能夠厭煩愛,他才可以重新開始,正确面對愛。

韓暮生哼着歌走到保镖面前,讓他們報警處理。他才不關心什麽證據什麽還有好長一條産業鏈,這些是警察該關心的,該備案的都備好,小老百姓可沒有能力保護所有人。他要做的是鏟平這裏的過去。

離警車滴滴嗚嗚地過來還有一段時間,韓暮生折回去,躺在床上和沈朝聽頭抵着頭。

“聽聽……”他小聲說,“我會保護好你的。

“你別怕。不要怕。

“不用擔心欠我的。沒關系的。

“用我所知道的最認真的方式……我向你發誓。

“你死了我不能獨活。”他親昵地說,“不過,如果那是你的願望的話……算了,不說那麽遠了。我希望你沒有那樣的願望。”

韓暮生能察覺到沈朝聽活着的每一秒都飄然待羽化。他重重地吻在沈朝聽的嘴唇上,只是一個單純的烙印。

沈朝聽沒有絲毫反應。

他這才可憐地祈求,“你不要死。”

沈朝聽意識到自己走在很熱的地方。他詭異的和現實産生聯系,知道這是他的傷口有發炎的趨勢。

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他耳朵邊嗡嗡的,但不是蚊子,不是任何一個擾他清夢的蟲子,反而讓他很安心。

于是他便比那是認為那是讨厭的蟲子還要警惕起來。

但他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聽出來,窸窸窣窣的。他有些抱怨地想,外面的東西到底要做什麽。

他覺得不能坐以待斃,于是視野裏出現熱鬧的都市商業街,人們來來往往,跨過古色古香的橋。橋頭有古裝愛好者當垆賣酒,皓腕凝結明亮的日光。

貪玩的孩童撞在他的腿上,被骨頭一硌,痛得哭了出來。沈朝聽沒管,擡腳走到酒垆邊。

迎風招展的酒旗上寫着“往”字,門口的對聯是一句打油詩,“入海入川進自由,倒山倒丘到方舟”,橫批“長青生”。

沈朝聽要了一壺招牌酒,名字就是橫批,也是店家的特色之一。他長身玉立,站在店前,細長的水流順着嘴角落過脖頸,爬入衣領。

入海入川進自由,倒山倒丘到方舟。

長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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