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

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

沈朝聽醒來後，韓暮生并不在房間裏。

即使開了空調，屋內還是有讓人感覺浮躁的空氣。他打量周圍，看到不遠處有個書桌，旁邊還放置一個大書架。

很有愛的舉動。至少沈朝聽這樣覺得。

把孩子喜歡的東西……也許吧，放在孩子的桌子旁邊，房間裏還能給安裝空調。已經很愛他了。

不過這種愛……沈朝聽想，現在他們也開始自己孕育下一代了嗎？

或者說其實一直都在……告訴他的那些從“為了給你騰地方所以我們沒生”到“外面帶來的孩子不能不養”，然後被他發現，說“沒有生育能力只能要你們了”之類的話，可能一直都是假的。

而他曾經為此感激，痛哭，驚喜，仰慕，惶惶不可終日，依賴……都是被騙出來的。

沈朝聽搖搖頭，沒再讓自己想下去。書架上的書很多，小學到高中一應俱全，隔着玻璃也能看見微微發黃，看起來主人已經讀過很久。

周圍還跟着一些閑書，詩集和小說集。這讓他想起少數的能夠見到高中生的機會，他們因為閉塞，還能像更早的時間裏發生過的那樣，通過詩集裏的一句詩、小說中的一張紙條傳遞愛語。就像眼前的這本博爾赫斯的詩集，使用最多的往往是：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

“天穹、宮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

門被打開了。

沈朝聽轉頭望過去，韓暮生滿頭大汗地進來。

他本來應該迎上去問他出去做了些什麽，嘴巴卻不受控制地繼續将後部分補充完整：“……沒有窮期。”

韓暮生朝他揚起笑臉，主動報備：“聽聽！我去做筆錄啦。你休息得好不好？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沈朝聽搖搖頭：“不用。”

韓暮生追問：“那要吃點東西嗎？我讓保镖去做。”

沈朝聽轉移話題：“林墨怎麽樣了？”

韓暮生表情扭曲了下，似乎是在憤憤為什麽沈朝聽一覺醒來要問一個陌生人。但他還是乖乖地答：“他跟着警察走了，走之前還和我道謝來着。”

“筆錄”“警察”一出來，沈朝聽有點恍惚：“你們……把這裏舉報了？”

韓暮生得意：“準确來說是我啦。我只是想來這裏問個話，順便屏蔽了信號讓他們別想在背後陰我，誰知道那麽巧就有人帶着證據過來了……”韓暮生假模假樣地哭，“看到林墨的時候我吓一跳，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是幸好當時他們沒去抓你。他身上好髒，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

沈朝聽心情有些複雜，想，好多年前其實全都經歷過，再經歷一次也不會比小孩子的身體更糟了。

那是他第一次偷跑，也是最後一次。

沈朝聽收回思緒，說：“你也累了，休息一會兒吧。”

韓暮生依言坐在椅子上，看他閑庭信步一樣在室內溜達，沒憋住，眨巴眨巴眼，試探問他：“聽聽，你沒有什麽話想問我嗎？”

沈朝聽有些詫異：“我能有什麽想問你的？”

韓暮生直球：“就是……怎麽到這兒來，為什麽帶那麽多人，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之類的。”

“哦。”沈朝聽反應平淡。他把之前在心裏想的話潤色修改一下，“是否去探索我的經歷，那是你的權利和自由。即使你不去找，我也早晚有一天會告訴你，只是時間問題。”

“聽聽你真好。”韓暮生故作眼淚汪汪，“我來之前我媽還說我要是被你發現了你肯定會和我分手。”

他心裏想，他還是很謹慎。畢竟，早晚到底是什麽時候呢？

沈朝聽走到他旁邊，伸手摸他的腦袋：“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

“阿姨那樣說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我不在乎。

“不要難過。”

韓暮生依賴地蹭蹭他的掌心，然後摟住他的腰，用力往自己身上一拽。沈朝聽平常地站着，一時不察被他摔了下去。好在韓暮生穩穩的接住了他。

沈朝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只能保持沉默。

韓暮生眨眨眼，眼帶笑意，很真誠：“聽聽，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的。”

沈朝聽不相信口頭的承諾，但他知道年輕人總喜歡通過語言表達淺薄的喜歡。于是他：“嗯。”

“我會對你好的。”

“嗯。”

韓暮生絮絮叨叨：“我打算回家後和我媽商量，把這裏鏟平，建一個度假村莊。不過可能也沒什麽人來。但是看情況嘛，沒人來就咱們住，好不好？”

沈朝聽不想聽。他厭煩這樣的場景，不只是有點。他害怕過于親密熟悉的了解，也害怕別人的邀功，還害怕解決人的感情。他沒想過韓暮生能做到這種地步……他以為有生之年能看到他那對父母下跪已經是極限。

沈朝聽腦海裏不免回憶起站在院口時的場景。那對夫婦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只是現在要更發福一些，長胖許多，看來日子過得很好。他們恐怕也沒料到會在這裏看到自己，還是在他們那麽落魄的情況下。在他走到韓暮生旁邊的時候，他們好像也在給他下跪。

他本來覺得偷來這一點踩低，已經足夠他消解一些逼迫致死的情緒。

但是為什麽明明收到了對方為自己報仇雪恨了的消息，他的心卻更痛了？

痛得好像要死掉，一直在說話。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為什麽他自己在看到他們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要下跪？

太丢臉了。太下賤了。

沈朝聽，你太下賤了。

沈朝聽面色如常。把這裏全都變成新的……

“會花很多錢吧？”他問。

韓暮生蹭蹭他的頸窩，吸貓一樣大吸一口氣，正準備說話，口水進氣管給自己嗆着了：“咳咳、咳……沒什麽，咳咳，本來她們也打算讓我練練手，拿我的第一筆資金合理投入就可以了。”

沈朝聽連忙借勢掙脫他的懷抱，給他拍背：“伯父伯母對你應該有很大期望吧？我還有一些錢……不過早些時候捐款比較多，現在剩下的錢對你來說可能只是九牛一毛。”他有些不好意思，“捐款”說得又輕又急。

韓暮生嗓子咳過勁了，手背過去抓住沈朝聽的手，放在自己嘴邊親了親：“我的錢就是聽聽的，花在這塊地上也是給我們之後用，還用不到聽聽的。不過我要是投資失敗被爸爸媽媽趕出家門，聽聽的錢就得用來養我了。”他舉起四根手指頭，“但是我可好養活了。”

沈朝聽捏捏他的臉頰：“嗯，要是失敗了，我負責把你照顧得白白胖胖的。”

韓暮生再次抓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腹肌上，滿意地看沈朝聽的臉紅了，故作可憐：“聽聽現在都不喜歡我的□□，那等我變胖了，聽聽還會喜歡我嗎？”

沈朝聽輕咳，不自然道：“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

“你沉默了。”韓暮生無理取鬧，“你就是會不喜歡我，你會像那些壞男朋友一樣，嘴上說的好聽，你胖了會像小香豬一樣可愛，養胖之後再一腳踹飛……好可憐的沈朝聽的男朋友……”

“我不會。”沈朝聽反駁。他現在好像只會笨嘴拙舌地對話題本身進行簡要回複，并不能多說。沈朝聽索性蓋住韓暮生的眼睛，直直地親在他的唇上。

長時間的嘴唇相貼之後，沈朝聽說：“還亂說話嗎？”

“嘻嘻。”韓暮生眼裏飛快閃過一抹笑意，嘴上怪笑，然後立馬變得正經，“我沒有亂說話。”

“現在幾點了？”

“晚上十點。”韓暮生說，“所以我先前問你要不要吃飯。”

沈朝聽感受了下，還好：“你吃過了嗎？”

“還沒有呢。警局不提供晚飯，我做完筆錄就緊趕慢趕想回來見聽聽。”

“油嘴滑舌。”沈朝聽瞪他一眼，“我來吧。看看這家人廚房裏面有什麽。”沈朝聽想起什麽，“所以現在他們全都被抓了起來，對嗎？”

“對的對的。”韓暮生連連點頭，“聽聽真聰明。”

到了廚房，韓暮生一邊看沈朝聽擇菜洗菜一邊問：“聽聽，接下來你有什麽事嗎？”

“節目組暫時不播……我和白白姐請假了，先前以為要在這裏耗一段時間。下個月要配合電影宣發，主角之一，再怎麽壓時間也得在上旬去宣發地。你有什麽事嗎？”

“要不要出去旅游呀？”韓暮生大型犬一樣竄來竄去，“夏天——旅游——”

這是他來的路上從韓玉槊那裏要來的建議，本來打算回城市之後再和沈朝聽說，沒想到這麽早就有機會開口。

沈朝聽歪着腦袋想了想：“好。”

他問：“去哪兒？”

“我看看我看看！”韓暮生沒料到沈朝聽這麽爽快就答應了，“聽聽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我并不挑地點，只要和你一起就好。”沈朝聽說，但他怕韓暮生覺得自己是在敷衍或者态度不積極，又随便補充了個理由，“畢竟是兩個人的事，不能只顧我的想法。”

但是你的想法就是我覺得最正确的想法啊。韓暮生眨眨眼，說了出來。

沈朝聽這次明顯呆怔了更久，久到像只是發呆。但他的瞳孔在顫。

韓暮生難得的沒有給沈朝聽遞臺階，而是同樣保持沉默，看着他，不說話。

沈朝聽不能永遠蝸居在自己的世界裏，如果他不想被打破，那就只能由別人打破。而他又把絕大多數人排斥在外，他強硬地、扭曲地劃分友誼的邊界，在應激後立刻道歉，他知道朋友不會就那樣放棄他。甚至是讨厭他。

韓暮生不一樣。韓暮生是戀人，是順勢而為的感情，是出自他內心的想法，其實換種說法，那也可以被稱為一見鐘情。感情就不一樣，自然不能用同樣的方法。他不想讓韓暮生誤解他，也不想再次扒開痛苦。他的應激反應相當敏感，讓他在每一次只是觸碰到撕裂紙張的毛邊的時候都會進行猛烈的攻擊。

但他不想讓韓暮生誤會。

沈朝聽腦袋裏的确紛繁，他不想解決這個問題，沒人教過他。他一瞬間甚至有點埋怨韓暮生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可是面對感情，韓暮生那樣才是尋常的。而對此會産生埋怨的自己，才是最不正确，在感情裏對別人最不公平的人。

沈朝聽勉強：“那我們……一會兒一起挑吧。”

韓暮生興高采烈地走出廚房去翻地點。

沈朝聽只煮了青菜面。他還卧了兩個蛋，一個溏心一個全熟。在廚房的菜筐裏放下三十塊錢，沈朝聽把碗端出去。

韓暮生聽到放碗聲才從手機裏擡出頭來。他沒過去，因為知道沈朝聽恐怕一時半會兒不想看見他。他在手機上和韓玉槊商量有什麽好去處，一聊天就不免要給她拍沈朝聽的照片，正好是沈朝聽一個人忙前忙後的場景。但韓玉槊不知道。

姐：你就這麽水靈靈的靠跟我聊天熬過去人家做飯的過程了？

韓暮生：少上網

韓暮生：聽聽親手給我做的面:)

姐：你個蠢貨。

姐：你姐和你媽還有你爸都要被你氣死了

姐：沒見過你這麽蠢的

姐：誰談戀愛讓對象做飯自己在外面吹空調幹看着？你是沒長手嗎？

姐：坐等着吃，活該談不到對象

姐：滾，以後別來問我

韓暮生：給個機會吧姐。剛剛和他攤了一點牌，他不好意思，我就沒過去

姐：哦，那還行，你繼續吧，我誤會你了

放下手機，韓暮生低頭嗦面，時不時擡眼看看沈朝聽。沈朝聽很早就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了，有些疑惑：“是面不好吃嗎？太燙了？放那晾一晾吧，等下就涼了。”

韓暮生眼珠一轉，決定撿回先前的人設，繼續裝蠢，故作委屈：“聽聽，我剛才沒去廚房幫你……你生氣了嗎？”

沈朝聽沒料到他憋半天憋出來的是這麽個問題，頗有些詫異。同時也松了一口氣，韓暮生既然會轉變态度，那暫時應該就不會糾結先前的事：“沒有。

“你只是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而且我一個人忙得過來。

“不用你幫忙……”頓了頓，他說，“我現在對你，感謝都來不及，更別說使喚你了。”

說完，沈朝聽懊惱地皺了下眉。他還是控制不住……示弱和求助。但是這會很尴尬……他真是……為什麽能這麽……

韓暮生一聽就知道是沈朝聽那個只知道讓自己虧的等量代換的腦袋又開始計算了，又看沈朝聽皺起的眉頭，出言安撫：“不是這樣的，寶寶，戀人之間就要互相使喚才會更加親昵。”

沈朝聽還是忍不住：“但是使喚多了……會煩。”

韓暮生耐心反問：“我沒有幫你的時候，你會覺得我在外面很沒用嗎？”

沈朝聽心裏有一點動搖，但表面上還是堅持自己先前的觀點：“你幫了我很多。不管再沒用，也是對我有很大幫助的。”

韓暮生看出他的轉變，心裏竊喜，更加賣力認真：“但是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就不會覺得你煩，我喜歡你還會覺得你不使喚我是不是要和我分手，我喜歡你還會想主動幫你幹很多事情，就像來到這個村莊。”

沈朝聽點點頭，耳朵紅了。

“所以，如果你也喜歡我的話，就學會使喚我好不好？”

沈朝聽一怔，面上有一瞬間的為難，但還是迅速舉一反三：“我不喜歡做旅行計劃……如果你很喜歡這種形式的話，可以你自己做嗎？”

說完他就有點後悔。太腦袋一熱了，他想。有的人就是會用花言巧語騙人，假如對方按照他的話做了，他還會生氣。

不過韓暮生是個好人。

……也許他不會騙人。

但是每個人都會騙人。他也會。

韓暮生卻超出他預料，欣然應下：“好啊，我也不喜歡按計劃進行，和聽聽很像呢。

“那我就做一個比較簡單粗略的計劃好了，到時候我們也好知道該去什麽地方。

“先去一個地方好不好？我們還有将近一個月的時間，可以慢慢逛。或者我們可以把這次旅行看成一次短居。”

沈朝聽感覺自己的心髒裏有什麽東西碎掉了。他有些恍惚地看着韓暮生，想：……音樂。

甜蜜的，惑人的聲音。

失明的眼睛前……音樂和天穹。

江河盡頭……天使伸出手，摘下花園深處的玫瑰。

隐秘而沒有窮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