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以身體承受刑罰來平息上位者的怒火,這事邵衡再熟悉不過,

不允許閃避,不允許出聲,不允許昏迷,

每一次刑具加身,都必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受着,

若是違了規矩,那就從頭來過。

若是能忍過那磨人的痛苦,那麽先前所犯的過錯便可一筆勾銷。

因此在看到少女朝他伸出手時,邵衡沒有躲避,只是繃緊了身體暗自咬牙,做好了承受的準備,祈禱着在少女盡興之後願意放他離開。

但那只手只是輕輕放在了他的額頭,

邵衡愣怔了一瞬。

掌心的微涼透過彼此接觸的皮膚沁到心底,如一陣微風,吹散籠罩腦海的迷霧,

他打了個哆嗦,昏沉不定的意識總瞬間找回幾分清醒。

上位者的寬容不總是好事,邵衡定定地盯着身前的泥污,他見多了被主人饒恕的奴仆沒多久就成了裹在草席裏的一具屍體,

絲絲縷縷的不安野草般瘋長,無形而冰冷的手握上了跳動的心髒,帶來的寒意叫邵衡如墜冰窟。

恍惚中,他好似又回到了那個無法逃離的地獄,

抓不住命運,也看不到明天……

不!

一瞬的恍惚之後,邵衡猛地咬緊牙關,垂落的手指用力按壓上身側的傷口,尖銳的疼像一把尖刀狠狠插進腦海,飄忽的意識徹底落到實處。

他還不能死!

至少現在不行!

這具殘破不堪的身體早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想要死去不難,但他還有必須去做的事,有未完成的約定!

再給他一點時間,

只要一點就好!

接下來發生的事遠遠超出了邵衡的預料。一股大力從胳膊上傳來,他被少女從地上拉了起來,一只手牢牢鉗在他的腰側,

既是禁锢,也是支撐。

耳邊,少女平淡的聲音響起,

“你要去哪兒?我帶你去。”

邵衡瞪大了眼睛,他這是,被允許了嗎?

不需要付出什麽代價,甚至沒有苦苦哀求,如此輕易就得到應允,輕易得叫他如墜夢中,不敢相信。

“快點,早點做完早點回去。”路遙不滿地收了收扶在青年腰間的手,提醒道。

放任重傷的病人四處亂跑已經有違她行醫的規矩,主動提出幫忙那就是更進一步助纣為虐,再這麽僵持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把人打暈了強行帶回去。

再者,她是有內力不假,但勉強只能達到江湖二流的水準,再加上一整晚的忙碌和至少六個時辰滴水未進,這人好歹是個成年男子,這麽沉甸甸壓下來,對她來說,這實在是有些遭不住。

當初她到底是哪兒來的力氣,把這人從樹林裏帶回家的?

在耐心耗盡之前,路遙終于得到了回應,

“……更深的地方……”

山林深處?

這麽模糊的要求,真是奇怪。

路遙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

為了照顧白石蘭花,她近來沒少往林子裏跑,對附近的山形地勢略知一二。

要說山林深處,沒有什麽比她昨日撿到這人的山崖更适合。

那裏隐于重山之間,遠離樹林外援,是個人跡罕至的僻靜之處。除了長着一株白石蘭花外一點可取之處都沒有。

不論這人想要幹什麽都合适得很。

邵衡默默點頭,撇開眼,不敢去看少女的臉。

“那就走吧。”

早去早回,她鍋裏還煮着粥呢。

兩人靠得那樣近,邵衡能清晰地感受到不屬于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布料源源不斷地傳來,好像無數的螞蟻爬過心底,帶來難以抵抗的癢意,他不得不将更多的注意放在引路上,強迫自己忽略這股奇怪的感覺。

沒有人說話,沙沙的腳步聲摻雜在遠遠近近的蟲鳴中,未知的靜谧降臨于此。

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過雨後的深林,二人再一次來到那座山崖前。

路遙掃視過一圈。

暴雨之後,山崖壁上綠黝黝的野草瘋長,這裏果然如她所想那般,偏僻又荒涼。

山崖之下,原本生長着白石蘭花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小塊空地,和幾片被驟雨摧折進泥裏、難以辨認的殘花。

路遙淡淡瞥了一眼,随即側首看向身旁的人。

邵衡同樣打量着面前的山崖,隐約感覺有點眼熟。

“你就是從這裏掉下來的。”路遙好心地解惑道。

少女清越的聲音在小小的空地上響起,打破此處的寂靜。

兩人離得太近,邵衡耳尖禁不住輕輕顫了顫,瞬間摒住呼吸。

路遙渾然不知青年剎那的異樣,只管擡眼,繼續打量着雨後的山崖。

崖底距離頂點足有數十丈,壁上斷石嶙峋,不時有斜長的灌木伸出結實的枝幹,

若真有人自崖上墜下,要麽會在山石上撞個粉身碎骨,要麽會被鋒利的樹枝穿透身體,只怕不及墜入崖底就會丢掉性命。

被她撿回來的那人傷得那麽重還從崖頂掉下來,結果只添了一點皮外傷,瀕死之時又遇到了進山采藥的她,這運氣,任誰聽了不得說一句命不該絕。

左看右看,路遙越看越滿意,不過執意進山的不是她,還得問問本人的意見:“你覺得此地如何?”

邵衡默默點了點頭。

眼前,無形的分界隔開層層疊疊、蔥郁到幾欲窒息的樹海,于這無人之地隔出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厚重如山、籠罩整片山林的墨綠雲霧在此洩出一絲縫隙,耀眼的日光自九天之垂落,于昏暗的叢林中投下一絲璀璨的金光,

這裏隐于深山,來路曲折,确實是個人跡罕至的好地方。

“那就好。”

一路上緊緊箍在腰側的手掌松了開去,少女松開了對他的束縛,

邵衡往前走了兩步。

這裏風景秀美,無人打擾,

會是個很好的埋骨之地。

待那人站穩,路遙沉默地後退一步。

她看到邵衡從懷中取出一件白色的瓷器,表面頗多瑕疵,看上去有些粗糙,顏色也并非時下最受追捧的淡青,而是在慘白中夾雜着渾濁的雜質,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能被這人這般小心護在心口,幾經波折依然完好無損,連裂紋都沒有一個……裏面裝的是什麽?

不待深究,路遙便看到,通身破碎黑衣、臉色慘白的青年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半跪下去,五指插入地下,掘出一捧泥土放在一旁,看樣子,竟似想就這麽徒手挖出個坑來。

為什麽?就為了埋那個瓷盅?

這麽大費周章不顧死活折騰一大遭,到頭來就只是為了這個?

山林之中本就陰冷,昨夜的一場雨致使地面雨水積聚,泥濘不堪,濕冷之氣順着積水滲入地下,

不過片刻,路遙已經看到那人額上盡是冷汗,手也顫抖得不成樣子,

卻仍舊不肯停下。

一下,

兩下……

淤泥在地上堆積成一個小山包,瀝出的積水洇濕了膝蓋處本就單薄的衣衫,

那個人對自己的狼狽模樣渾然不覺,只知道埋頭幹活,

不僅固執,還笨得要死。

“唉……”

路遙忽然就覺得沒辦法再繼續看下去。

這一聲嘆息在寂靜的山林中格外的明顯,猶如一聲驚雷炸響在邵衡的耳邊,叫他心頭猛地一跳,倏地僵在了那兒,不敢動彈。

是不是他的動作太慢,大人已經耗盡了耐心?

必須快些,再快些、

這時,邵衡感覺到溫暖的氣息逐漸靠近,一點純白的衣擺劃過眼角,如同潔白的雲朵落下來,頃刻之間被染上泥濘的污漬。

他聽到少女說道,“我幫你。”

緊接着,一雙素白幹淨的手映入眼簾,毫不在意地沒進土地,沾染上泥土,再也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大、大人……”

邵衡呆呆地望着俯身的少女,

燦金的陽光勾勒出少女纖長的身姿,墨發,白衣,輕盈柔和的恍若九天神女降臨于此,美好的仿佛一場幻夢。

“怎麽傻愣在那兒?”

少女輕柔的聲音将邵衡驚醒,倉惶之間,他不經意間瞥見自己肮髒的手,忽然就意識到,他自己的樣子究竟是怎樣的不堪,

衣衫褴褛,滿身血污混着污泥。

在少女的注視下,邵衡瑟縮了一下,顫抖得不成樣子,徒勞地縮緊手掌,想要把不堪藏進陰影。

路遙用了點內力,連拍帶挖地弄出一個三尺見方坑洞,回頭招呼時卻見那人傻傻呆呆地愣在那兒,好半天不見動靜,只得無奈地喚一聲,“快過來,看看這個行不行。”

不行的話,她就加把勁,再往深裏挖一挖。

“……足夠……多謝……大人……”

低啞略帶哽咽的回答讓路遙詫異地看了過去,但只看到那人腦袋低垂,落下的影子遮住了臉,看不太真切。

“那便好。”

路遙不甚在意地甩甩手上的泥,起身退到一旁。

邵衡低着頭,直到少女越過他離開,這才緩緩擡起頭,跪在深坑前,把瓷盅端端正正放在正中。

這裏面裝的是他曾經的同僚,名玄廿。

死士卑微,總是得不到主人的珍惜,輕易便會折損,

或是任務失手死在敵人手中,或是犯了錯處承罰至死,又或毫無緣由,只是撞上了主人心情不好。

飽受折磨不成人形的屍體被随意丢棄,荒野上,亂墳崗,任風吹日曬,鳥獸啄食,這是死士最常見的下場。

相較之下,能有一座墳,哪怕是一座沒有碑的孤墳,也比曝屍荒野要好上太多。

邵衡慢慢整理着簡陋得不成樣子的墳茔,撒上一捧枯葉。

他發過誓,要帶玄廿離開那座煉獄,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雖然遲了些,

可他做到了。

此處風景甚好,無人打擾,玄廿應該會喜歡。

至于他自己,叛離主家,傷重至此,這幅軀體已經經不起多少折磨,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但如果是大人的話……

邵衡膝行幾步,以柔順的、臣服的姿态朝向白衣的神女,五體投地,深深拜伏下去,

“邵衡,任憑大人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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