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路遙站在叢林和山崖交界的陰影中,靜靜地注視着。
看那人珍而重之将白瓷盅安置在坑底,看一捧土落下,将瓷盅深埋在地底。
那瓷盅之中是什麽?
是獻上忠誠的主人?是傳授本領的教習?又或是曾同進共退、同樣苦苦掙紮過的同僚?
暴雨之後必是晴天,萬裏晴空碧藍如洗,一望無際,而在蔚藍的穹宇之下,在萬頃樹海間,在一隅山崖側,在小小的空地上,一身黑衣的死士埋葬了他視逾性命之人。
這裏空曠,安靜,無人會來訪,亦不會有人在乎。
就像是她一樣,路遙遙遙望着黑色的背影,出神地想,如果她死了,會有這樣的一個人,願意不惜性命不顧一切來為她收屍嗎?
大抵是沒有的吧,或許曾經有過,但現在……
莫名的悵惋彌漫于心,正想得入神,只見黑色的人影忽地晃到眼前,俯身拜了下去。
路遙眼角重重一跳,側過身體,避開五體投地的大禮,
随後,聽那人說,
“邵衡,任憑大人處置。”
神情尚有幾分恍惚,路遙下意識反駁,“我不是什麽大人。”
如她這般怯懦,除了醫術一無所長的人,怎麽配得上一聲“大人”?
只是反駁剛說出口,飄然九天之外的思緒回籠,路遙立刻意識到,這話說得太不合适。
她輕咳幾聲,眼神閃爍,瞥着腳邊淺淺的水坑,試圖為自己狡辯上兩句,“我只是山間一介無名散醫,不是什麽大人物……”
總感覺這是越描越黑,路遙頓了一下,若無其事轉移話題,“你說,你叫邵衡?”
“是。”
邵衡悶聲應道,
他感覺有點冷。
身體不正常的高溫讓他止不住地打着寒顫,透濕的衣服緊緊貼在肌膚,冰冷又黏膩,混合着山裏無處不在的陰冷,一點點吸幹他僅有的一點點溫度。
渾渾噩噩的腦袋在那一聲斥責中勉強找回片刻清明,很快又陷入昏沉。
他只知道,大人對他不滿。
這是理所當然。
不遵主命,一意孤行,這樣一把不聽話的刀,當然不會有人喜歡,
更遑論在不久前的樹林裏,他還向大人揮了刀。
可就算是這樣,大人依舊願意帶他來到這裏,助他完成心願……
忍下腦海中的陣陣眩暈,邵衡顫抖地把身體伏得更低,努力想要表現得更馴服更乖順一點——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無論被怎樣對待,都是他應得的,他只希望自己能支撐得更久一點,
至少,別在大人面前出醜。
可他等來的,既不是拳打腳踢,也不是斥責謾罵,
少女婉轉好聽的聲音輕盈地落在他的耳旁,似清脆的風鈴撞進他的心裏,
“高風峻節以為邵,明辨是非以為衡,邵衡,是個好名字。”
反應遲鈍的大腦轉了好一會兒,黑衣的死士才慢慢醒悟過來,邵衡,是他的名字,這是一句誇贊。
突如其來的沖動讓邵衡想要擡頭再看一眼神女大人,大概是持久不退的高熱和漫長的疲憊模糊了已經刻入骨髓的克制,他這麽想,也這麽去做了。
祥雲疊翠的錦緞翹頭靴踩在泥裏,鞋面上沾了污漬,不再幹淨,純白如雪的衣擺染上難看的污垢,污水積聚在衣角,彙聚成溪,一滴一滴砸向地面,
視線再往上,他不期然撞上了一雙燦若星河的黑色眼眸,眸底明晃晃倒映出他渺小的、一身泥濘的狼狽模樣。
邵衡心頭重重地一跳,慌忙垂下目光,
太難看了,
無論是內心還是軀體。
他的名字“邵衡”的來歷遠沒有大人說的這般美好,只不過是因為他們那一批出營的死士都姓“邵”,輪到他時正好領到一個“衡”字而已,
君子高風峻節,智者明辨是非,他不過是個死士,根本配不上這八個字。
邵衡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可滿心雜念紛紛擾擾,湧到嘴邊,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前的景漸漸模糊看不真切,混沌的思緒掙脫沉重的軀體變得輕盈,在意識輕悠悠飄上雲端之時,他似乎聽到了神女的在喚他,
“……邵衡……邵衡?”
眼見邵衡搖搖晃晃跪立不穩,路遙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剛好将失去意識的人攬入懷中。
掌下止不住顫抖的身軀叫她神色猛地一沉,探手去摸額頭,只覺掌下冷汗涔涔,一片滾燙,再搭上脈門粗略一診,脈象輕浮,乃風邪入體之兆。
傷重體虛還敢胡來,眼下這般症狀實在不出她所料。
此地陰冷,久留不得,需得快些回去。
路遙低頭看着無知無覺倒在自己懷裏的、雙目緊閉臉色難看至極的人,認命地嘆了一口氣,
這勞碌命終歸是沒逃過去——
雖然,眼下這情景也是在她預料之中便是了。
一回生,二回熟,好在這次沒有暴雨在身後追着,總好過上次的倉惶狼狽。
一來一回勞神費心,等到好不容易把人帶出山林帶回藥房,高懸于空的金烏已經飛過中天。
來不及打理自己,路遙把尚在昏迷的邵衡安置在藥房的榻上,随即把那人身上濕透了的黑衣剝下來遠遠的丢開。
萬幸,當初處理傷口時紗布包紮的足夠厚實嚴密,污水沒有徹底滲透,解開層層包裹之後,內裏縫合過的外傷只有輕微的撕裂,往外滲着血珠。
“還好,還好……”
路遙懸着的心緩緩落下。
她側坐在榻邊上,捏着邵衡的下颚逼他張開嘴,喂下一粒退燒的牛黃丸,随後用幹淨的紗布清理創口,塗抹草藥,再重新包紮。
忙碌許久,路遙看着榻上煥然一新的邵衡滿意地點了點頭,再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
尚有些溫熱,但好歹不像山林中那時一般燙得吓人。
一番辛勞總算沒白費,心神放松下來,先前被忽略的細節随之放大,
路遙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
她終于想起了被自己忘記的事情,當即一蹦三尺高,風一樣沖出藥房,直奔屋東的廚房。
越是靠近,若隐若現的焦糊氣味就越是明顯,
路遙急急忙忙破門而入,往屋裏掃了一圈,沒看見黑煙或者奇怪的火星,暗自叫一聲慶幸。
竈房裏空無一人,竈膛裏,金紅的火苗舔舐着木柴,竈臺上,砂鍋和鐵鍋往外冒着熱氣,煎好的湯藥好端端溫在爐上,一切都一如她離開時的模樣,只除了……
路遙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竈爐邊,掀開木頭的鐵鍋蓋子,
……只除了這鍋粥。
她臨走時添的大半鍋水如今只剩下一小半,炖到粘稠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已經分辨不出稻谷原本的形狀。
随着木蓋被掀開,焦糊味混着白粥的熱氣撲面而來,嗆得少女一個趔趄。
避開升騰的熱氣,路遙拿長柄的勺子在鍋裏攪過一圈,再拿出來,
幾塊看不出原樣的黑炭飄浮在。表面,本該純白的粥被染上一層不祥的焦黃,看起來格外顯眼,
路遙:“………………”
這鍋粥是徹底沒法吃了。
她不甘心地盯着勺子,企圖欺騙自己焦糊味是假的,黑炭也是假的,她的粥正好端端的待在鍋裏,等着她拿去填飽肚子。
可惜,明晃晃的事實擺在眼前,再怎麽自欺欺人也做不得假。
路遙狠狠吸了吸鼻子,不禁悲從中來,哽咽欲泣。
看看她從昨天到今天的遭遇吧,
為了一株珍貴的草藥白石蘭花,她不得不在暴雨之前冒險出門,卻只看到了一個重傷的黑衣人,和被黑衣人壓成泥的草藥殘骸,
千辛萬苦在暴雨之前趕回家,一夜的不休不眠,好不容易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她不過是去煎了個藥順便煮些粥充饑,一錯眼的功夫,人跑了,
她飯都來不及吃一口,好不容易在樹林裏找到人,處理好後續,回過神時粥已經煮糊了……
隐居此地多年,她何時受過這天大的委屈!
路遙挽起袖子坐在矮板凳上,恨恨地用竹刷把糊底的鐵鍋刷得嘩啦作響,
不想也就罷了,真是越盤算越覺得難受,想哭。
恰在這時,一長串抑揚頓挫的“咕嚕嚕”應和一般傳來,“嘩嘩”的刷鍋聲頓了一下,緊接着更快更急的響了起來。
話分兩頭,各表一枝。
藥房,
昏睡之人眼睑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邵衡微微側過腦袋,想要看看身處何地,有什麽東西随着他的動作自額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啪”的聲響。
那是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素色巾帕,通身雪白,只在角落的位置繡了個小小的“遙”字。
遙,是神女大人的名字嗎……
萦繞在鼻尖的草藥氣味和一瞥之下略顯熟悉的場景已經昭示出,他回到了最初清醒的那間屋子,
神女大人再一次将他帶出了山林。
邵衡愣了一下,垂斂的眼睫顫了顫,他伸出手去,想要把巾帕撿起來。
這時,一陣細碎的、宛如金屬彼此碰撞摩擦的脆響打破室內的沉寂,叫邵衡略略一怔,
他的視線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探了過去,待看清之後,他的瞳孔驟然緊縮,
那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