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掩在被褥下的金屬洩出冰冷的一角,邵衡瞪大眼睛,終于看清楚自己的處境——

他是被束縛在榻上的。

在他的手腕和腳腕上纏繞着堅硬的鎖鏈,鎖鏈的彼端向外延伸,纏繞在榻的一角,再用一把銅鎖徹底鎖死。

寒涼的鏈條被體溫煨熱,是以他竟然沒能在清醒的瞬間就意識到束縛的存在。

邵衡沉默地注視着纏繞于己身的枷鎖。

給他縛上枷鎖之人似乎并沒有限制他行動的打算,鎖鏈緊緊纏繞在他四肢,卻預留出了足夠的長度,并沒有收得太緊,他可以在榻的周圍任意活動不受影響,只是沒有辦法探到門窗。

這樣的鉗制,對普通人來說或許毫無辦法,但于邵衡而言并不難掙脫。

在他精通的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中,這只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種。

鎖鏈捆縛得很結實,細長的金屬鏈條一圈一圈緊緊纏繞在腕骨,幾乎沒有留出任何活動的空間,

然而只需要運起縮骨的功法,強行收縮骨骼縫隙,便能輕易從鎖鏈中脫身。

邵衡閉了閉眼睛,拾起素色的巾帕,疊成整齊的方塊,放在枕邊,随後如先前那般規規整整地躺回榻上,雙臂置于身側,蓋上布衾,不再動彈。

長久的昏睡模糊了他對時間的感知,唯有通過自窗戶縫隙流淌進屋的橙光大致判斷出眼下已近日暮。

邵衡出神地看着窗邊的光暈,少見地從見慣的日光裏看出幾分恍惚。

就在七天前,他還在為了任務而潛伏在黑夜中,耐心地等待一擊必殺的機會,

五天前,他好不容易完成任務,回去複命,然後,親眼見證又一位同僚的死亡,

四天前他帶着玄廿的骨灰叛出,

之後,被追殺了整整三個晝夜。

即便是對見慣了生死和危險的死士,三天不休不眠的逃亡依舊是一場噩夢,

潑天的暴雨,

幽暗的山林,

身後永不止息的追殺,

和沒有明天、注定死亡的結局。

早在叛出之時,邵衡已經能夠預見自己的下場,

他從不曾後悔當初的選擇,墜崖之時也不過只是在遺憾沒能完成心中所願。

再然後、再然後……

邵衡藏在被子下的手悄悄摸了摸身下軟和的褥子,視線被明亮的霞光晃了一瞬,

這短短的幾日實在是幾險象疊生幾經生死,以至于終于熬過來的時候他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在叛出之時,在逃亡之時,在瀕死之時,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不久的将來他還能有像現在這樣悠閑的時光,

美好的就像是偷來的一般。

紛雜煩擾的思緒如同海浪在腦海中翻湧,起起伏伏連綿不絕,又似一縷清風吹過指尖,卷起漣漪卻無處可尋。

不知過去多久,屋外由遠及近響起一串極輕的腳步聲,邵衡飄散的意識瞬間聚攏,下意識閉上雙眼放緩了呼吸,裝出尚未清醒的樣子,緊接着意識到眼下并非任務中,會來這裏的只有神女大人,他既不需要僞裝,也不應該欺瞞,

于是邵衡慌忙睜眼看向門口。

老舊的木門轉動,發出“吱呀”的聲響,在安靜的藥房裏傳開,

一位白衣的姑娘走進屋來,闖入他的視野。

這是邵衡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狀态下看到神女大人。

遠山般的細眉彎成溫婉的圓弧,點墨的眸清澈好似一池秋水,蜿蜒的烏發随意披散下來,一身白衣比那冬雪更勝一分清冷。

“醒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邵衡很快回過神來,垂斂下目光,“是。”

高燒和幹渴讓他的嗓音聽起來喑啞粗糙,實在難聽,

邵衡咬緊牙關,閉上了嘴。

路遙這次前來原本只是例行檢查,看看傷患有沒有什麽意外狀況,不成想剛一進門就撞上一雙漆黑的眼睛,這人竟是醒着的。

也是,高熱散去,脈象穩定下來,差不多是到了該清醒的時候。

路遙悄悄掩飾過剎那的錯愕,盡量自然地在榻邊的矮凳上落座。

她觀榻上之人面上稍顯精神,雙目明亮有神,除卻失血過多導致的面色蒼白唇色帶紫,已是脫離瀕死之象逐漸好轉。

病者無礙,作為醫師的路遙狠狠松了一口氣,心中最後的一點擔憂随之散去。

熬過這一場高熱,便是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候,之後只需要好好養着,注意不要劇烈運動撕裂傷口,自然能有愈合的一天。

最緊要的事情告一段落,那些之前被有意無意忽略的東西緩緩浮上水面。

昏迷不醒的傷患和意識清醒的病人還是大有不同。

初遇時這人傷得很重,事發緊急,她一心只想着救人性命,林中再遇時她一面惱怒這人糟蹋身體,一面心生恻隐不忍拒絕,思緒紛雜根本顧不上其他,

以至于直到此刻,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路遙方才後知後覺,她真的撿了個大活人回來。

獨居林中已有多時,她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的生活,驟然有陌生人闖入原本只屬于她一個人的領地,路遙只覺得哪兒哪兒都別扭,哪兒哪兒都不太對勁,

榻上那人的視線落在身上就好像一把尖刀頂在背後,激得她後背發緊寒毛倒數,剛剛的“醒了”二字已經是從喉嚨裏硬擠出來的友好問候。

路遙垂下眸子,刻意避開讓她不自在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木榻邊緣的紋路,默默掙紮,

再這麽僵持下去總歸不是辦法,而眼前的人明顯不像是善于言辭的樣子……

好不容易忽略掉心中的怪異之感,路遙輕咳一聲,只當那人是上門問診的病人而非将要朝夕相處的陌生人,她僵硬的臉上挂上客套的微笑,“雖然出了些意外,好在傷口沒有撕裂,只需靜養一些時日,自可痊愈。”

話落,不見有人回應,路遙捏着指尖等了半晌,終于聽到他啞聲回了一個“是”字。

這是怎的一回事?路遙

路遙眉尾輕挑,擡眼望去。

淺棕的木榻長約七尺,桃木所制,是她精心挑選之物,無論是午間小憩還是斜倚着看書都很不錯。

不過于她而言十足寬敞舒适的木榻換做眼前之人躺上去,只是将将夠用的長度,稍不注意就會碰到腦袋或者撞到身體,束手束腳的模樣透出幾分可憐。

更不用說,那人蓋着衾被,只有腦袋露在外面,在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間就閃閃躲躲地錯開視線,

看上去竟是比她還要慌亂幾分。

路遙一下子放松下來,忽然就不慌了。

她活動活動僵緊的手指,氣定神閑地理了理衣角,微微一笑,總算找回一兩分與人相處的感覺,“邵衡,對嗎?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恰在這時,喑啞幹澀且虛弱的男聲響聲,和她的聲音疊在了一起,

“您不該……”

路遙一時沒有聽清楚,傾身問道,“什麽?”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路遙疑惑地看了過去,

一只手慢慢從被子邊緣探了出來,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然後迅速地收了回去。

時間很短,卻已經足夠路遙看清楚系在腕上的金屬鏈條。

少女的質問讓邵衡低垂下眼簾,不敢去看,“您不該只是拿鏈子綁着,……很容易就能逃脫……”

一股麻木的冰冷爬上他的四肢,如同食人的蟻群在啃食他的肢體,從指尖、到掌心、再到胸腔中正跳動的心髒,

在他還沒能逃離那個地方的時候,

在他被捆縛在刑架上任人施為任人傷害的時候,

他總能感到同樣的冰冷和麻木,

邵衡知道,這是他的身體在害怕,他的意識在悲鳴。

死士習慣了忍耐疼痛和施加于身的刑罰,

習慣,不代表不會怕。

他懼怕着冷硬的刑具撕裂身體時飛濺的鮮血,

和疼到骨子裏恨不能把血肉生挖出來的劇痛,

無論什麽時候,他能做的始終只有接受和忍耐,

逼迫自己去适應,逼迫自己去承受,

逼迫自己不要害怕……

但這一次不一樣,

這一次,沒有人壓在他頭上逼他屈服,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

邵衡壓抑着想要顫抖的本能,強行打開被鎖鏈捆縛的身體,以柔軟的、毫無防備的姿态顫栗着迎接可能會到來的傷害,緊張到語無倫次,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我會縮骨術……很容易就能掙脫……您可以……用鐵釘釘穿琵琶骨……這樣……我就動不了……您若是不喜……也可折斷四肢……”

在邵衡斷斷續續的敘述中,路遙終于想起了那個鏈子是什麽東西。

她把昏迷還發着高燒的人從樹林裏帶回木屋,看着這人凄慘的樣子,心中實在憤懑,再加上擔心這人會在她離開的時候又一次偷偷溜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惡向膽邊生,用鏈子把人鎖在床上,免得他故技重施。

畢竟,以這人眼下的情況,若是真的再出一次意外讓傷勢惡化,只怕神仙來了都救不回這條命。

在那之後她忙着煮粥忙着煎藥忙着穩定傷情,就這麽把鐵鏈給忘在了腦後。

從迷茫到了然再到瞳孔地震也不過是一息的事情,路遙嘴角一僵,再也笑不出來,

她默默抹了一把臉,聽那人喋喋不休說些光是聽着就讓人寒毛倒數的折磨,

後知後覺的羞憤交加如焰山爆發,一股腦湧上心頭,燙得路遙耳尖發燙,仿佛有一萬只螞蟻在心底載歌載舞,

她用僅剩的倔強惡狠狠地低喝一聲,企圖制止,“別、快別說了!”

察覺到少女驟然而至的怒火,邵衡眼睫輕輕一顫,聽話地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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