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神女大人毫不掩飾的怒氣讓邵衡意識到他好像說錯了話。

驚惶的種子在心底種下,少女的沉默和滿室的寂靜就是催生種子的養料,讓那一點不安如野草般瘋長,眨眼之間已經沒過顱頂,将他吞沒。

邵衡攥緊手掌,整個人都在因驚惶而無法抑制地戰栗不止。

他該俯首請罪,發誓賭咒絕不再犯,該說些什麽,來祈求大人的原諒,

然而有什麽東西堵住他的喉嚨,捏緊了他的嘴唇,

讓他只能在少女的注視下恐懼的瑟瑟發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剛才……說什麽?”路遙一邊回想,一邊慢吞吞地重複邵衡的話,“用鐵釘、釘穿琵琶骨……折斷、四肢?”

待心中的羞憤稍稍褪去,理智回籠,她終于能意識到這人方才究竟在說些什麽。

一股無名的火來得匆忙,狠狠頂在胸口,路遙只覺得額角突突直跳,煩得她頭疼。

她之所以把人捆在榻上,不過是想這人能安安靜靜的養傷,可這人是怎麽說的?

洞穿琵琶骨,輕則行為受限,重則肢體殘障再不能行,折斷四肢固然能限制行動,一個不慎極易造成殘疾,留下無可挽回的後遺症,

此等折磨人的辦法,她若是真的照着做了,豈不是本末倒置!

身為醫者,路遙見慣了傷痛病患,寥寥幾個字已經足以讓她詳詳盡盡地想象出這背後的痛苦和慘烈,

是人就會懼怕痛苦,會趨利避害,會自我保護,

她從沒見過哪個人能這麽平靜的說出無異于酷刑的話,能對加諸己身的折磨視若無睹……

這……就是死士嗎?

當路遙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看到的就是邵衡低斂眼眸、面色無波、平靜地應道,

“是……屬、我、奴……任憑處置。”

這般聽話乖順,仿佛她就算當即要了他的命,這人都會不做掙紮的全然接受。

路遙忽然就想起不久之前,在叢林中時看到的,這人一身是傷滿身狼狽的栽倒在地上,卻在她靠近的瞬間彈跳而起,以迅雷之勢舍身一擊,

黑影掠空時騰起的那份孤注一擲的銳意,叫直面襲擊的路遙呼吸都為之一滞,

而現在,那一抹黑影靜靜地落在她的面前,鋒銳盡失,只剩下燃燒殆盡後的殘灰。

心中的火越燒越旺,促使路遙彎腰湊近那人,伸出手去,指骨抵在他的下颌,由着自己的心意逼迫他高高昂起頭來,

然後壓低了聲音,擺出最兇惡的表情,惡聲惡氣,“任憑我處置?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麽?”

路遙收緊了手指,惡狠狠的視線猝然撞上一雙黑沉沉的眸子,似有漫天陰雲翻湧不休,細看時但見那裏分明沉靜似水,什麽都沒有,明明說着自暴自棄自我傷害的話,邵衡眼中的神情鎮定依舊,仿佛他沒有身負枷鎖被囚于榻上,亦不曾輕描淡寫說出可怕的話語。

平靜,卑微,

強大,可欺,

截然不同又相互交織,矛盾又和諧,宛如道道無形的鎖鏈緊緊綁縛黑衣影衛的軀體,早已和血肉融為一體,

引得路遙情不自禁地靠近,再靠近,想要看看清楚,這張平靜的面容究竟能維持到幾時,

“任憑處置,便是說,我可以喂你喝下藥效不知的毒藥,可以在你身上試效果不明的針灸,”

路遙松開鉗制邵衡的手掌,以指尖輕輕撥開落在他眉間的發絲,随後向下移去。

細葛的夏被質地輕薄,透過夏被,能清晰看出其下掩藏的人體輪廓。

懸空的手指虛虛從纏繞繃帶的胸膛劃向腰際,最後停在柔軟且毫無防護的腹部,重重落下,輕輕一點,

“甚至,可以把你活着開膛破肚,看看這皮肉之下的心肝脾髒、經脈紋理……”

路遙意味深長地停了下來,一雙眼睛再仔細不過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不願意錯過他一絲一毫的反應。

邵衡四肢伸展、仰躺在榻上,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少女纖長的手指淩空虛劃過他的身體。

無數次行走于生死之間,五官早已被磨煉至極致,此刻,他所有的感官都随視線被凝于一點,

輕飄飄毫無重量的手指仿佛化作一把尖刀,由上至下,将他的胸腔腰腹盡數剖開,露出鮮血淋漓的內裏,

要害處被人如此靠近,生死搏殺間錘煉出的本能叫身體抑制不住地顫動、緊繃,他卻只能難耐地喘息着,拼命攥緊捆縛己身的鎖鏈,猶如攥緊最後的救命稻草,

在手指落下的瞬間,無法克制地猛然一顫,繃緊全身,僵硬的像塊石頭,

邵衡猛烈喘息一聲,強行鎮壓一切反抗過逃脫的念想,咬牙逼迫自己放松下來将身體重新送到少女指下,送到屠刀之下,

“邵衡……任憑醫師大人處置。”

成為死士多年,他也是遇到過幾位名揚江湖的“神醫”的。

生白骨,肉死人,掌控生死,倒弄陰陽,

在高超的醫術之後,他更親眼見過被送去給神醫試藥的死士是如何被折磨到生不如死,

刑堂的種種刑罰不足以讓死士松口,一碗湯藥卻叫他們滿地打滾哀嚎不止,活生生的人被綁上石臺,鎖鏈纏身,被束住四肢,然後清醒地看着自己被由外到內的肢解,

鮮紅的血從尚且溫熱還在抽搐的軀體中源源不斷流出來,讓蒼白冰冷的石臺浸染上刺目的血色……

在神醫心滿意足離去之後,邵衡曾是負責收拾殘局的那個人,他收斂同僚看不出人樣的屍體,收攏破碎的殘肢,擦幹淨浸了血的高臺,把滿地狼藉都收拾得幹幹淨淨,

唯獨擦不去耳邊慘烈的悲鳴,清不掉滿目血紅,

而現在,他将要面臨同樣的命運,也将會得到同樣的下場。

邵衡沉默地将自己的身軀袒露在少女面前,印着紅色印痕的手掌僵硬地松開,柔順地平攤在身體兩側,如野獸袒露出脆弱柔軟的腹部般,展露出完全馴服的姿态——

和那些被迫接受命運的死士不同,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最初的最初,他選擇逃離幽冥間,不惜叛主、不惜被同僚追殺,僅僅只是因為玄廿在臨死之際曾經說過,

“……要是還有機會,能離開這裏,去看看外面是什麽樣的,該有多好……”

虛弱的影衛躺在狹窄單薄的木板上,從上到下布滿了撕裂的傷痕,密密麻麻的傷一層疊着一層,血肉模糊的身體找不到一點完好無損的地方。

邵衡認得那種痕跡,纏了鐵荊棘的皮鞭吻上血肉之軀,每一次揮舞都是皮開肉綻。

玄廿不知怎的惹怒了主人,剛完成任務回來就吃了這麽一頓刑罰,

傷到這個地步,被擡回來時已經出氣多,進氣少,

眼看是活不成了。

邵衡是奉命來給玄廿收屍的。

他站在低矮陰暗的矮棚裏,站在逼仄的陰影中,安靜地聽着細如游絲的呼吸聲漸漸沉寂下去,帶起一片死寂的虛無。

窗外的陽光是如此的燦爛,盛夏的驕陽高居九天之上,肆無忌憚地将光和熱灑向大地,

卻吝啬于賜予這個陰暗的角落哪怕一絲一毫的陽光。

在玄廿回光返照的剎那間,邵衡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同僚忽然瞪大了眼睛,看向站在窗邊的他,

又或者看向他身後的、窗外那遙不可及的光輝。

玄廿暗沉的瞳孔中閃爍着奇異的光,

如劃過天際的流星般轉瞬即逝。

蒼白的死亡爬上玄廿不成人形的軀體,

尚且年輕的死士卧在破舊的木板上,安靜地、永遠地阖上了眼睛——

這就是一個死士到死為止能夠擁有的全部。

在那個安靜到有些死寂的逼仄矮棚裏,邵衡聽到“啪”的一聲輕響在耳旁響起,似是什麽東西就此斷裂。

說不清是一時起意,又或者籌謀已久,

邵衡收殓了玄廿的屍身,帶着裝滿了骨灰的瓷盅,孤身一人沖破重重阻礙,逃過恍若無盡的追殺——

他救不了玄廿,救不了自己,救不了這裏的任何人,

可至少,他想讓玄廿能夠得償所願!

瘋狂至極,

也清醒至極。

為此,他內力耗盡身受重傷,不知在鬼門關走了幾個來回,

但終究還是差了些運氣。

倘若沒有少女救他,他或許就會被緊随而至的追兵找到、抓回去,鞭屍示衆也好,百般折磨也罷,他将不會有再次逃脫的機會,只會和玄廿一起腐爛在不見天日的幽冥地獄,

倘若少女執意阻止,以他身受重傷的身體狀況,當初醒來之後,當真能夠從木屋中離開,帶着玄廿一起成功逃走嗎?

在他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在他最無能為力的時候,白衣的少女自九天而來,踩着泥濘降落在他的面前,助他安葬同僚,

清風為友,山岳作伴。

滴水之恩尚且湧泉相報,可邵衡自知不過一個死士,身無長物,還受了傷,一身本事所剩無幾,少女的恩德實在無以為報。

倘若這無用之身還能派上一點用場,能讓恩人開心,

那麽無論是成為試藥的藥人,

又或是活剖的教具,

他願意交付性命,任憑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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