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身體的本能反應是做不了假的。

手指點上去的瞬間,路遙隔着薄薄一層夏被,清晰感覺到指下的身體明顯一顫,腰腹驟然收緊,勢頭猛得似是想把她掀飛出去。

她暗中提起內力,做好準備,就算真的受了力也不至于出什麽岔子。

但什麽都沒有發生,緊繃只有一瞬,僵硬的肌肉很快松了勁道,變得柔軟起來,軟和的腹部輕輕顫抖着,随主人的呼吸規律的起伏。

積蓄的力量失去對抗的目标,緩緩散去,只剩下滿心不解,

這是為何?

抛開治病救人,路遙很少會這樣近距離地接觸什麽人,而哪怕是來求醫問診的傷患,也不曾似眼下這般親近過。那人始終溫順的态度讓少女不覺擡眼望了過去。

臉色蒼白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雙眸低斂,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抗拒的動作,僅有的反應也都輕微的可憐,若非路遙就在他的身旁,只怕根本察覺不到。

因着兩人的位置,路遙得以窺見那雙低垂的眼中被掩藏的情緒。她看到一汪平靜無波的清泉,清澈地湖面倒映出她小小的影子。而在發現她的窺探之後,清泉的主人溫馴地略略揚起視線,将自己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她的打量之下。

一個人的眼神也是做不了假的。

路遙從那雙眼中只看到了未曾掩飾過的從容鎮定,和沉默的順從,當真如他自己所言,任憑處置。

無聲交付性命的舉動和指下不屬于自己的體溫燙得她指尖蜷縮,踉跄倒退一步,恍然回神,側首撇開眼去,不敢再看。

起初,只不過是帶着些許捉弄的試探而已,沒想到,那人給出的回應會沉重至此。

沉重的讓她心慌後退,讓她失了方寸,讓她收起輕慢之心,再無玩笑探問之意。

“抱歉……那些話……我只是不想你四處亂跑加重傷勢,并非、要囚禁你、”路遙輕聲解釋着,仿佛還能感覺到有熾熱的火焰纏繞其上,直要燒到她的心裏,“你好好休息,在這兒等我,我、我去煎藥。”

不敢再看邵衡的眼睛,路遙丢下這句話,迫不及待轉身就走,及至門口,忽地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麽,于是旋身回去,從袖中摸出一小巧的物件,置于榻邊,這才拎着裙擺急匆匆離去。

邵衡垂眸看去,是一把銀色的鑰匙,看大小,和捆縛他的鎖扣正相合。

“咔嚓”一聲輕響,鎖被打開,纏繞在肢體限制他行動的鎖鏈從身上滑落,只在腕上留下一絲淺淺的壓痕,

他就這麽輕易地重新取回了自由。

邵衡自榻上坐起身來,略去四肢百骸無處不在的酸澀痛楚,緩緩轉動手腕,腕上壓痕是那樣的輕,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消去大半,遠不及他用力過度而烙印在掌心的紅痕。

眼前的藥屋與他今早逃離時所見并無不同,牆根處的木櫃整整齊齊,零落的器具雜亂無章,只有那原本空空如也的木桌透出幾分不同,

幾張暈染了墨痕的宣紙攤在桌面,不遠處是盛放着墨水的硯臺,硯臺之上是閑置在山形筆架上的筆翰,吸飽了墨的筆鋒柔韌中透出水潤的光澤,僅只是看着,已經足夠邵衡想象出,就在不久之前,此間的主人是如何坐在書桌前揮筆落墨,又是如何擱下紙筆推開木椅匆忙離開。

更遠些的地方有一扇半掩的木窗,落日的餘晖透過敞開的縫隙傾瀉進屋裏,照亮書桌的一角。

邵衡的目光淡淡掠過木窗,未作停留,收攏回自身,推開身上的薄衾,俯身朝向入口,端正地跪在地上。

他能夠感覺到,醫師大人情緒不穩,似是生氣了,雖不知為何不曾對他出手懲戒……

連番動作難免會牽扯到外傷,帶起一連串撕裂的疼,未曾愈合的經脈亦是隐隐作痛,延綿不絕。

邵衡眼簾低垂,呼吸不曾因此亂上分毫。他曾受過更重的傷,忍過更重的疼,對他來說,眼下這種程度的不适,想要忽略,實在簡單。

醫師大人生氣了,那他就該更聽話、更乖順一些,

醫師大人讓他等她回來,那他就在這裏等着,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想,直到醫師大人回來為止。

一片靜谧之中,連時間的流逝都變得輕緩。

太陽的餘晖一點點消散,黑夜逐漸侵染世間,白日的燥熱散去之後,盤旋的風亦染上一絲夜的沁涼,裸露的肌膚失了溫度,因寒冷而顫栗,

不知過了多久,當日光完全隐沒,最後一點熱量散去,屋中靜默矗立的黑影忽地活了過來,折腰叩首,無聲跪拜下去。

門外,少女去而複返。

推門而入,在看到蜷縮在地上的身影時,路遙的心中頓時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她把拿在手中的托盤擱下,快走了幾步,來到人影跟前,探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輕微的顫栗中,冰冷的涼意不出預料地竄上掌心,路遙眉頭緊皺,心情猛地一沉,“你在這兒跪了多久?”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她豁然睜大眼睛,“該不會我離開以後就一直這麽跪着?!”

黑影沒有動彈,也沒有反駁,

那便是真的了。

“……”

路遙深吸一口氣,企圖冷靜下來,用理智壓下心底忽然冒出來的邪火。

可她的腦子裏不受控制的浮現出這人近來的所作所為,

身受重傷就敢不要命的往林子裏闖,身負枷鎖還能無所謂的說什麽任憑處置,一會兒沒人看着就敢拖着病體不顧傷勢吹着冷風跪在冰冷的地上……

她是一個醫師,治病救人是她的職責所在,生平最見不得不聽醫囑、作踐自己身體的傷患,

這人倒好,所行之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剛剛好踩在能惹怒她的點上……真是越想越氣!

路遙用力閉了閉眼,氣到指尖都在顫抖,只覺得一股火氣狠狠頂在心頭,滿心煩躁無處發洩,

于是再開口時,話語中免不了帶出些許火氣,“我說了讓你好好休息……你就是這麽休息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傷有多重!我費盡心力救你的命,不是讓你這麽霍霍的!我、我!”

腦海中不期然回想起不久之前那雙安靜又馴服的墨色雙眸,路遙“我”了半天,終究是說不出“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救你”的話,只得忿忿地側過頭,咬緊了唇,狠狠地兀自生着暗氣。

陡然安靜的屋中,窸窸窣窣的響動變得格外明顯。

細碎的摩擦聲極快的響起又消失,在路遙忍不住想要打探之前,熟悉的低啞聲音傳來:“奴惹、您,不快,請、您,責罰。”

是邵衡。

他又一次惹大人生氣了,邵衡想。

明明只是想在大人面前更聽話一些,卻總是弄巧成拙,無論怎麽做都适得其反,

明明,他本不是蠢笨之人,可在大人面前卻總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只是些皮外傷而已,哪怕放着不管也會慢慢愈合,更別提如今傷口上塗抹的都是上好的傷藥,短短半日靜養,他已經感覺傷勢好轉許多。

他根本不值得神女大人為他如此費心,死士命賤,也沒有那麽容易死掉。

他不知道哪裏做得不對,更不知道為何會觸怒大人,但大人不喜,那就是他的過錯。

邵衡舒展身體,将自己置于神女大人的腳下,小心翼翼祈求大人的寬恕。

路遙循聲望去。

身形颀長的黑影正垂首跪伏在她的腳邊,趴伏的姿态将整片脊背袒露無疑,借着室內隐約的光亮能夠看到那展露的赤裸後背上一層疊着一層的紗布。

邵衡的傷是她親手縫合、親手包紮的,在層層疊疊的白紗下有着怎樣猙獰刻骨的傷口她再清楚不過,斜穿過背部的砍傷幾乎要把這人劈成兩半,

這麽重的傷,換做常人或許早就沒有命在,即使僥幸存活也得卧床休養良久。

可這個人呢?

滿腔的怒火早在耳朵聽到他掙紮的請罪、眼睛觸及他低到塵埃裏的姿态時就突兀地消去大半,心中所剩的,只有一聲淺淡的嘆息。

“……算了,也是我不好,不該對你生氣……”路遙輕輕推了推邵衡,指了指塌,“快上去吧,地上涼,對你身體不好。”

細細想來,她大約是沒什麽立場對邵衡發火。

重傷昏迷,一朝醒來,不知身處何處,又身懷不得不去做的事情,第一反應想要逃走再正常不過,

為報答她在林中随手幫的小忙就決定賠上一整條性命,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不在榻上休息反而吹着冷風跪在地上,是她試探在先,還用鎖鏈把人給捆了,怎麽能轉過頭來怪人家事事小心?

不知為何,一見到邵衡,她總會失了慣常的平和,所行所言都變得有些不像自己。

再一看榻上跪得板正、眉眼低垂靜靜等待指令的人,

路遙心裏閃過一絲明悟,

大概是這個人自醒來後表現得實在太乖順太好欺負,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竟是在不知不覺間失了平常心。

默默在心裏又嘆了一口氣,路遙拿過放在桌上還在冒着熱氣的湯藥,推到邵衡的面前,

“趁熱喝吧,涼了藥效就沒那麽好了。”

她看着邵衡雙手捧過藥碗半分猶豫都沒有就要往唇邊送,還是沒忍住半真半假地揶揄,“你就不問問這藥是幹什麽的?萬一是穿腸的毒藥,喝下去豈不是會送命?”

回應她的,是青年微微昂首,将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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