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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僞裝容貌之後,穿着打扮也得換換。

這段時間,她照着青年的尺寸買來許多備用的衣物,此時換起裝來并不拮據。

習慣于游走在生死邊緣以命搏殺,邵衡周身總有一股若有似無卻叫人如芒在背無法忽視的氣息,哪怕他盡力收斂,就算他什麽都不做、僅只是站在那兒也無法消弭這種危險的感覺,

就好比一匹兇猛嗜血的狼,就算曬着太陽懶散休憩的時候,都不會有人敢把它認成狗。

思索片刻,路遙取來一件藏青色的勁裝,遞給邵衡,待這人拾綴好自己走出來,她只覺眼前一亮。

常年習武,邵衡身形修長勻稱,挺拔有力,一身勁裝更顯幹練,藏青的肅穆很好的壓下他身上的那一絲危險,衣襟和袖口處以白色的絲線繡着雲紋的樣式,悄無聲息地将之其柔化成武者的凜冽。

看着好歸好,可總覺得少了點東西……

路遙左看看,右看看,心中靈光一閃,又翻出一把劍來塞進邵衡的手裏,

這下,任誰來看,這都是個行俠仗義、執劍江湖的劍客,而非十步殺一人的死士了。

南山堂,

“好俊的小夥子……”董老大夫薅着胡子調侃,樂呵呵地問,“路姑娘,這位是?”

至于小學徒董钰,生人面前不敢放肆,整個人都藏在董老大夫的身後,只露出一雙溜圓的眼睛,滴溜溜圍着邵衡轉個不停。

路遙瞟一眼一如既往沉默的青年,拿出已經想好的說辭,“這是我的朋友,最近會在這裏小住一段時間。我見他一個人呆着無聊,這次出診就和他一起去。”

“原來是這樣。”董老大夫點點頭,看那人似乎有些拘謹,體貼地沒多說什麽,只是閑聊幾句,見路遙已經收拾好東西,一邊叮囑,一邊把二人送出門,“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他們走在去往村莊的小路上時,金烏已經高高懸在空中。眼下正是農忙之時,農民們早出晚歸,已經早早下到地裏忙活農務,清早難得的清涼散去,盛夏灼熱的日光已經開始顯威,哪怕最貪玩的孩童此刻也只會乖乖呆在屋裏,好躲避夏日的熾熱,

路邊的草被曬得失了神氣,無論往前還是往後,幾乎看不到一點人煙,

這段彎彎曲曲仿佛看不到盡頭的鄉間小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很久之前,南山堂初初開張之時,董老伯還沒有現在這樣受歡迎,前來問診的客人很少,生計無以維系,為了打出名堂,每個月董老伯都會背着藥箱在這方圓十裏地走街串巷的擺攤子給人治病,時間久了,也就成了習慣,哪怕後來不需要這麽做了也沒有停下。”

悶頭趕路太過枯燥,見四下無人,路遙掀起幕笠的一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坊間得來的閑聞。

“之前一直是董老伯,之後就換成了董老伯的兒子,再然後是我……等到董钰出師之後,大概就是他了吧……”

邵衡認真地傾聽,絲毫不覺得日頭毒辣,也不覺得無趣煩悶。

過去,他嫌少有機會像如今這般偷得浮生半日閑,既不必急于任務,也不必着急複命,悠然漫步于日光之中。

他可以看着天際純白的雲慢悠悠飄過頭頂,再漫無目的地飄向未知的遠方,極目遠眺,晴空下,層層樹海連成萬頃碧濤,模糊了天與地的界限,有飛鳥振翅越過樹梢,自無垠的天際飛過蔥綠的曠野,跨越千裏,擦着青草尖停在醫師探出的指尖,梳理一番羽毛,旁若無人地放聲歌唱,

而那位白衣的姑娘,風吹起那半掩的輕紗,留給他一個溫婉淺笑的側影。

邵衡握緊了劍,緊緊跟随,只希望這條蜿蜒的小路沒有盡頭,心裏卻清楚地知道,再漫長的路都有行盡的那一天,這不過是他生出的、愚不可及的妄念罷了。

未多時,一座小小的村莊出現在視野的盡頭,邵衡靜靜收回目光,黝黑的眸底泛起淺淺的波瀾,知曉這短暫的時光已到了盡頭。

隔了大老遠,路遙已經瞧見有人在沖他們招手。

每個月,南山堂巡診的時間都大差不差,人們早就習慣了算着時間等待醫師的到來。

和往常一樣,村民熱情招待了遠道而來的二人,等候多時的人們三三兩兩等在陰涼地裏,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排起長隊。

喝一口水潤潤喉嚨,略作修整之後,路遙在樹蔭下支起攤子,打開随身的藥箱拿出脈診和紙筆,一樣一樣鋪展開來放在桌上,随後便投入繁忙地看診。

真有等不了的急症,病人早就乘着驢車被送到南山堂,是以能等她上門問診的,多半都不是什麽大毛病。

後屯的王大娘晚上吹了冷風,受了寒,需開些驅寒的草藥泡着喝,最重要的是多喝熱水,

前街的胖小子見着什麽都愛往嘴裏塞,這幾天食欲不振,整個人無精打采,只消開些通腸胃助消化的藥灌下去,喝個兩三天就能腸胃通暢。只是今後還得多注意着些,別再胡亂吃東西,

還有隔壁的李老頭,上了年紀之後,大病沒有小病不斷,需時時調理。第二療程的藥喝了七七八八,這一次是來複診,順便拿第三個療程的藥……

各種問題,不一而足,看似事小,卻容不得疏忽,

邵衡抱着劍,站在屋檐下的陰影中,隔着人海遙遙守望忙碌中的醫師。

白衣的姑娘低着頭,忙忙碌碌在紙上寫着些什麽,長長的袖擺用袖袢挽起,懸空的手腕看似纖細,他卻知道在行醫救命時那雙手有多穩多果決,

病人來來去去,換了一茬又一茬,而從始至終,無論遇到什麽情況,少女都沉靜似水,耐心如石,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耐煩來。

真好啊……邵衡的目光追随少女的身影,而把自己更深地藏進影子裏。陽光下,窄窄的屋檐在地上投下一條狹窄的影子,黑白分明地劃出一條長長的分界線,

像他這樣的人,和救死扶傷的醫師本就不該是同一個世界的人,眼前的這份寧靜悠閑,美好的就像是他偷來的一場夢,

夢裏,他僥幸逃出黑暗,得見慈悲的神女,他追随少女的背影,走在陽光燦爛的鄉路上,明亮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徐徐微風吹過他的衣擺,還有灰色的燕雀飛過天際,停駐在他眼前,不知疲倦的頌唱着自由,

而當這一場美夢被打碎,他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仍舊身處逼仄的死士營,漆黑的面巾遮擋住面容,也一并遮擋住所有僭越的妄念,當他推開門,走出栖身的狹間,所見唯有筆直的黃泉路,通往不見天日的幽冥。

倘若這真的只是一場夢……

邵衡低斂下目光,把內心掀起的驚濤都牢牢鎖在面無表情的皮囊下。

這時,近旁有人喚道,“……小夥子……”

必不是在喚他,他今日第一次到這個村莊,此地無人識得他,此事也必定與他無關,邵衡快速做出判斷,但他是随醫師來的,無論如何不能損了醫師的名聲,不過是舉手之勞,能幫還是幫上一把。

邵衡掃過一圈,附近似乎無一人符合條件。

“……小夥子。”

邵衡循着聲音,看到一位頭發灰白、腰背佝偻的老人,身旁還跟着個年歲不大的小孩子,

“您……是在喚我?”他猶豫了一下,問。

“是啊。”老人溫和地看着青年,點點頭,“小夥子,能搭把手嗎?我年歲大了,力氣不行,沒一會兒就使不上勁,囡囡還太小了,幫不上什麽忙……”

邵衡這才瞧見,老人的腳邊放着個包袱,不知道裝了什麽,沉甸甸壓在地上,紮着羊角辮的孩子整個人藏在老人的身後,躲着不敢見人。

這周圍人雖然多,但大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瞧來瞧去,看起來似乎有空閑的人還真就只有他一個。

可他必須守着醫師,不能離開太遠……

看出青年的遲疑,老人擡手指了指,“我家就在那兒,那邊那座屋子就是……小夥子,能幫我把東西搬過去嗎?”

邵衡擡頭望了望,

老人指的方向确實不遠,沿着小路往前走過兩個路口,右轉第一家就是,這麽近的距離,無論樹蔭下出什麽事,他都能第一時間趕回來。

邵衡猶豫了一下,又一次确認過附近沒有可疑的危險源後,輕輕點了點頭,緩步走上前去。

青年挺拔的身姿在地上斜斜映出黑影,将一老一小的兩人籠罩其中,

邵衡注意到,随着他的靠近,本就沉默的孩子明顯顫抖了一下,緊緊貼在老人身後,腦袋低埋,不理人,也不說話。

這是理所當然。

他是死士,以殺人為生,穿的再光鮮,都難以遮掩周身日複一日積澱的血腥,

純真的稚子最是敏感,能察覺到他身上的血氣,進而感到害怕,

再正常不過。

他安靜地撇開眼,主動拎起裝着重物的包裹,

倒是這位老人,在孩子顯露出如此明顯的負面情緒時依舊溫和如初,甚至還會對他微笑以待。

是因為沒有覺察出危險嗎?

對老人來說沉重的包袱于邵衡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短短幾步路,不消多久,老人和小孩就平安回到家中。

在邵衡将要告辭離開之際,老人樂呵呵地從包裹裏翻出一袋紅豔豔的果子,不由分說塞進他的手裏,“多虧了小夥子你幫忙……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就收下吧。”

這只是個小插曲而已,很快就會被抛在腦後,沉入深不見底的記憶深淵……

本該如此的。

目送老人進屋,在邵衡準備離開的時候,獨屬于武者的敏銳聽力叫他将屋內的對話盡數收入耳中。

“奶奶,剛剛那個大哥哥……他會吃了我嗎?”

“嗯?囡囡怎麽會這麽想?”

“因、因為,他看起來好可怕……就和故事裏的大灰狼一樣。”

“……不會的,那個大哥哥是和小醫仙一起來的,是小醫仙的朋友。”

“小醫仙……就是外面那個穿着白色的衣裳,很好看的小姐姐?”

“對。”

“那……大哥哥不是壞人?”

“是啊,不是壞人。能和小醫仙做朋友的人,總不會是壞人……他還幫了我們的忙不是嗎?”

“……奶奶說得對,是我錯怪了小哥哥……下一次再碰見,我一定和小哥哥道歉。”

“……囡囡真乖……”

小醫仙的、朋友,不是、壞人,

邵衡瞳孔驟然緊縮,攥着紅色果子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眸底翻湧起一片迷蒙的黑色霧氣,仿佛剎那間失去對所有事物的感知,只能看得到遙遠綠蔭下袅袅婷婷的純白身影。

只是因為他是醫師帶來的,老人就願意相信他不是壞人,

可事實上,老人全都說錯了,

他是幽冥間眷養的死士、殺手,手上沾了數不清的鮮血,罪有應得者有,無辜者更是不計其數,只怕幽冥的忘川都難以滌淨這滿身罪孽,

他也不是醫師的朋友,他是醫師醫師心善撿回去的麻煩,是醫師的病人,是醫師收留的藥人,唯獨不是朋友,

不配是朋友。

倘若讓他自己來選他和醫師的關系……

邵衡眼神輕輕顫了顫,記憶的深潭中,一段灰色的回憶冒着泡泡,悠悠浮上水面。

他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還沒有被任命為首領,久到他和玄廿相識尚淺,玄廿曾經對他說過,

在幽冥間,像他們這樣的人,也是可以認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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