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5

和玄廿的相識,最初源自一個巧合,

那個時候,玄廿還不叫玄廿,他也還沒有得到“邵衡”這個名字。

經過兩天兩夜的潛伏,邵衡終于找到一個機會,在重重防護中成功刺殺目标,

也使自己落入了敵人的包圍。

便于隐藏的黑色夜行衣,從頭到腳遮擋得嚴嚴實實,更重要的是那份唯有殘酷的折磨和血腥的殺戮才能訓練出的、泯滅人性、冰冷而刺骨的殺意,

邵衡立刻意識到,包圍他的敵人都是他的同類。

死士只會忠于主人,失去主人的死士其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不顧一切為主人報仇。

黑影源源不斷自暗處顯現,毫不猶豫地朝他撲去,既看不到地上高高壘起的同伴的屍體,也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步上後塵,如飛蛾撲火,悍不畏死。

邵衡已經不記得殺了多少人,又是怎麽脫身而去,順利返回幽冥間複命,他只知道自己受了很多傷,還有些疲累,任務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他需要好好休息。

任務完成的很成功,上面的人很滿意,因此,他獲得了一些額外喘息的時間。

從藥堂出來之後,邵衡沒有選擇返回狹小的住所安靜養傷,而是越過住所,沒入其後雜亂的樹叢,

往前走不遠處,有一個放風的好地方。

那是一顆長得很繁盛的樹,枝桠粗實,坐在枝幹上時,茂密的樹葉輕易就能把他的身體遮得嚴嚴實實,不被任何人打擾,

大樹粗壯的樹幹筆直得朝天空伸展,當他運起輕功躍上樹幹,極目遠眺,還能隐約看到幽冥間的邊緣。

邵衡就這麽安靜得倚靠在枝幹上,散漫地望着遠方那一線永遠都無法跨越的光和暗的邊界,放任自己的大腦漸漸空白,放任傷處的血洇濕繃帶。

然而這一天,這個本該只屬于他一人的放風寶地迎來了另一位訪客。

在入侵者出現的瞬間,邵衡已經警醒起來,瞬間隐藏起所有氣息,将自己完全融入樹影之中。

很快他就發現,來的人同樣是幽冥間的死士,似乎還是個出營不久的新手,身上受了傷,看着很疲憊的樣子。

邵衡藏在樹上,不減警惕——

他不會輕視任何一個死士,哪怕對方看起來要比他弱上許多。

新手死士跌跌撞撞跑到樹底下,警覺地四處看了看,見周圍沒人,這才放松下來,背部抵着樹幹慢慢滑做到地上,休息了片刻,複又支撐身體坐起來,扯掉黑色的面巾,一邊嘶嘶吸着涼氣一邊慌裏慌張地從懷裏掏出一卷幹淨的布料,拆解開來,用牙齒緊緊咬住一端,另一只手抓着布料往傷口上纏。

邵衡居高臨下,只消一低頭就能把這位新手死士的狀況盡收眼底,尚顯稚嫩的面容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臉上沾着泥和血,像是不久前被誰給摁着揍了一頓,龇牙咧嘴倒抽涼氣的樣子看起來有點活不長久的傻氣。

以這位的表現,警惕心是有,但是不多,該保持的謹慎還欠缺許多,

出任務的時候最先死的就是這種不夠警惕又經驗不足的死士。

他得修正先前的判斷,這不是出營不久的新手,而是一個還沒有出營的、在訓的預備役,

死士的居所比鄰預備役的訓練場,難怪能在這裏碰到。

邵衡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這人離開再現身,可看着新手死士手忙腳亂的傻樣子,不知道為什麽,他放出了一絲氣息——

可能是這人太傻了,他實在看不過去吧。

到底是幽冥間的死士預備役,哪怕還沒有完成全部訓練,也已經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

幾乎是在邵衡洩露氣息的瞬間,新手死士就地一個前滾翻,拉開距離的同時調整姿勢半跪在地,手上反握着匕首,少年人的臉上是與年齡不符的兇悍殺意。

邵衡悄無聲息地落地,張開雙手,攤開擺在身前,以示并未持有武器,沒有惡意。

新手死士在看清來者時殺意瞬間消弭,眼中閃過一絲慌張,很快被他壓抑下去,把武器收回腰間,強自維持表面的鎮靜。

邵衡看到了少年的不安,也能猜出幾分緣由。

幽冥間對待死士嚴苛至極,其中有一條規定,不準死士之間私下鬥毆,違者重罰,

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未出營的死士還算不上是幽冥間的人,地位在死士之下。

邵衡沒想找少年死士的麻煩,也沒有貿然靠近對方,他從身上摸出自己的傷藥,丢了過去,随後轉身準備離開,

即使是最劣質的藥膏,有總比沒有強。

身後傳來少年幹澀的聲音:“前、前輩,您、也受傷了……這藥、我、我不能要。”

邵衡低頭了一眼,纏繞在傷處的繃帶已經被血浸的潤濕,滲出一股鐵鏽的腥氣,他聞得久了嗅覺已經遲鈍,一時不察,才叫少年看出了端倪,

“東西送你,随你怎麽處置。”

只是一點傷藥而已,有或者沒有,對他傷勢影響不大。

“……這、這怎麽行……”見面前的黑衣死士執意離開,情急之下,少年大着膽子提高了些許音量,“我、我是行九十二,我一定會報答前輩的!”

邵衡只當什麽都沒聽到,邁步向前,把少年的聲音甩在身後,

在幽冥間這種地方,說什麽報答的話,不是天真就是太傻了,

傻到這種程度的人,是活不長久的,

今日二人相遇不過是巧合,今後未必還有再見的機會。

但……

或許是傻人有傻福,又或許是冥冥之中老天爺的安排,還是這顆樹下,他們偶遇了第二次,第三次……

兩人漸漸相熟,能說得上幾句話,互相告知代號,甚至能勉強稱得上朋友。

然後,忽然有一天,即将出營的少年忽然跑過來對他說,“前輩你知道嗎,我們這樣的死士也是可以認主的!”

獻上全部的忠誠,換取主人的信任,認主的死士不再是可以随意折斷丢棄的工具,他們以手中的利刃、以一身本領誓死捍衛主人的榮光,他們的榮譽與其主同在。

從此,流離如孤魂的人尋到心安的歸處,匍匐在泥裏的雜草有了願意眷顧它的太陽,

也許會很累、會受傷,會流血會死,

可死士的命本來就輕如草芥,總有一天會折在任務裏,倘若能用輕賤無用之物換來主人的倚重和關懷,

這已經比默默折損的同僚好上太多。

望着少年興沖沖的模樣,邵衡沉默地點了點頭,

死士認主,他自然是知道。

相傳,幽冥間死士亦可認主,從此拔刀只為一人,回護只為一人,生為一人,死為一人,直至手中刀劍寸寸斷折,此身形魂俱滅,

但,

那又如何呢?

少年終究是太年輕,身處九重煉獄,卻還懷抱希望,期待着陽光能穿透黑幕,降臨于此。

卻不知,有多少死士就是死在心心念念的主人手上的?

他見過死士被買去充做藥人,熬不過藥力死的痛苦萬分,

也見過死士被扔進鬥獸場裏和饑餓的虎狼殊死搏鬥死無全屍,而他的主人在觀衆席上為賺的盆滿缽滿而沾沾自喜,

還見過死士被廢去功夫斬斷筋脈困于床榻,被硬生生磨得沒了銳氣不似人形。

死士認主又如何,當真會有主人在意他們這些工具的死活,又當真會有死士能得到垂憐,抓住那一束虛無缥缈的光嗎?

與之相比,他寧願就這麽做一個無主的死士,在一個又一個任務裏拼死求生,直至……

邵衡擡眼望向遠處人群中的少女,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回最初的那片樹蔭。

越來越多的人聞訊而來,頂着烈日聚集在這裏,只為求醫師一診,

他們或欣喜或擔憂,伸長脖子向着樹蔭翹首以盼,不大的地方熱鬧的像是早集的菜場,

在這裏,醫師就是絕對的中心,

無論是于求藥的村民,

還是于他。

只有站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邵衡才允許自己稍稍放縱一些,才敢像現在這樣安靜地望着那道小小的身影,

他看不到老老少少的村民,聽不到嘈嘈切切的人聲,煌煌曜日之下,唯有樹下纖細的側影能夠真真正正映入他的眼底。

如果那個人是她的話、邵衡默默地想,抱劍的手不知不覺用力到蒼白,

血流在歡呼,心髒在鼓動,閃電般的戰栗與這個念頭同時升騰,瞬間蔓延全身,

他顫抖着,興奮着,恐懼卻又無法抑制的期冀着,

如果那個人是自九天而來、願為他降下仁慈的神女的話,

嘴唇翕張,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主、人”

曾避之不及的兩個字成了邵衡此刻全部的渴求。

然而,胸中鼓動的情感在這兩個字宣之于口的剎那猶如攀至頂峰的浪潮,瞬間的激蕩之後只剩永無止境的下墜。

那是天上的神女,是來自高天的光啊,

而他邵衡,只是個見不得光的死士、是個殺人無數的劊子手,是一身麻煩的亡命徒,他的手上、身上浸透了無數人的血,

卑賤至此,早就已經失去追逐光的資格,

“主人”二字,終歸只是他的、

癡心妄想。

邵衡面無表情,親自把心底不該有的妄念一點一點撕成粉碎。

這時,人群中忙忙碌碌的少女忽地擡起頭,遙遙朝他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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