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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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鍬砸腦勺,不死也得開個瓢。

但趙雪妮當時沒想這麽多。

她一向遇強則強,從小脾氣像炮仗,一點就着。

印象裏,自己憑着一副又虎又彪的性格,還真沒受過任何欺負。

除了眼前這個人……

許漠大概捕捉到趙雪妮忽然幽怨起來的眼神,把鐵鍬放回原地,很輕地說了一句:

“碰上龍彪那種不要命的,別老是那麽犟。”

“那你告訴我,”趙雪妮盯着他側臉,“下次遇到這種情況我該怎麽辦?”

“你可以等——”許漠扭頭看向她,一貫平靜的眼底那一秒似乎驟然收縮。

軍大衣從趙雪妮肩邊滑下來,露出她還裸在外面的半邊肩頸,一道如山巒般起伏的優美線條。

她的長發盤在後腦勺,此刻已經亂了,毛衣領口剛才被龍彪扯向一邊,還沒來得及拉回來。

“等什麽,等誰?”她定定地看着許漠,目光帶着些微冷意。

有那麽幾秒,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這樣對視着,彼此腦海中都跑馬燈似的想起許多過往。

氣氛安靜到詭異的時候許漠說,“今天情況特殊,不舒服就提前回家吧。”

他反身走了出去。

棚舍又靜下來。

趙雪妮整理衣領的時候碰到撞過牆的左肩,忽然鑽心的疼痛讓她倒抽一口涼氣。

人對痛覺的感知大概與心境相符。

比如此時此刻,許漠回避了她的問題,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這種被他冷冷忽視的感覺,好像一只大手在她心髒捏了一把,然後攥住很久都不放,酸澀的,難以呼吸的,後勁很大的,難受。

“趙雪妮,你說你一天天到學校幹嘛來了,啊?”高中班主任老徐把她喊到教室外的走廊訓話,“文化分簡直不堪入目,你抓緊和家裏人商量走藝考吧。”

“我不。”十八歲的趙雪妮斬釘截鐵:

“我不進娛樂圈。”

老徐不可置信地推了下眼鏡,“不走藝考?你這成績要能上大學我把眼珠子摳出來。”

趙雪妮懶得理他,原地磨着鞋底。

“還有,誰說藝考就是進娛樂圈?你當那地方是人人都能……”老徐說着看了眼趙雪妮,到嘴邊的否定句一下吞了回去。

趙雪妮優越的五官和骨相還真沒準能當個小明星。

她家父母把她保護得很好,不想讓女兒進娛樂圈的大染缸也在情理之中。

“現在高二是最關鍵的時候,你要想提文化分那得下大功夫……”老徐邊說邊往樓梯拐角那看了一眼,忽然低聲喊了一聲:

“許漠,你來一下!”

這名字讓趙雪妮沒忍住舔了舔牙齒,跟着轉頭看了一眼。

出現在轉角處的人穿過一整條走廊而來,他的黑色校服拉鏈拉到最高處,領口豎起,雙手抄兜,每走過一間教室,窗邊就有一陣小聲尖叫。

哇哦,男神。

趙雪妮在心裏吹了聲口哨。

“徐老師早。”許漠插兜的肘彎松松夾着一本高中物理,他往趙雪妮臉上掃了一眼,眼底沒有絲毫波瀾,滿臉寫着兩個字,不熟。

“許漠啊。”老徐一向有兩幅面孔,對全校第一名許漠,那是如沐春風,春風化雨,“下周開始一幫一學習活動,你有想幫助的同學嗎?”

趙雪妮個頭只到許漠肩膀,她轉着眼珠自下而上打量他,早就聽說男神有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鼻梁逆天的高挺,今天近距離一看果然如此,感覺可以坐在上面溜滑梯。

“暫時沒有。”許漠的目光緩緩轉了一圈,了無痕跡地滑過趙雪妮,看向老徐,“您有什麽建議?”

“我是覺得嘛,咱們班很多同學還是很有發展潛力的。”老徐搓着手,有點為難地笑了笑,“比如趙雪……”

“不。”許漠說。

他轉身進了教室。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産生興趣,需要多長時間?

對趙雪妮來說,是一秒鐘。

許漠轉身的那一秒鐘。

“你瘋了嗎?”月考成績出排名那天,喬詩語伸出一根食指,指尖順着牆上的名次表,從第一行一順兒劃到了最下面一行:

“許漠比你多出400分啊!你要怎麽跟他同桌?”

“一分一分地追呗。”趙雪妮摘開紅色水性筆,踮起腳,在許漠的名字後面畫上一顆小紅心,再給那顆心塗滿紅色:

“既然他不願意過來,那就只好我去找他啦。”

許漠走進教室時頓了下腳步。

他撇頭看了眼門口的公示牆,正要發物理試卷的手一瞬間捏緊。

“許漠,我幫你發卷子呀。”同桌女孩笑吟吟過來,從許漠手裏抽出試卷時,沒有抽動。

她不解地随他視線看過去。

臉邊肌肉僵硬地一跳。

許漠名字後面那顆紅心格外醒目,而隔着十萬八千裏遠的對角線右下方,趙雪妮的名字後面,多出了一支弓箭。

調皮的丘比特往那顆心上射了一箭,又撲扇着翅膀離開人間。

于是他和她的愛恨情仇,都變成神的游戲。

許漠走出棚舍時,靠着門邊的鐵皮發了會呆。

他從沒想過會再遇到趙雪妮。她是冬天裏穿過樹林縫隙的陽光,美麗,溫暖,明亮得刺眼。他常常要擋住眼睛,才敢在手指的間隙中擡頭望她一眼。

但僅僅是這遙望的一眼,就讓他感到自慚形穢。

手機忽然在這時響了一下,許漠接起電話,走進平原上的風雪裏,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媽,怎麽了。”

“你,你是誰呀?”電話那邊的女人小心翼翼,提防着他,“你把電話還給我兒子,我要找他說話,不是你……”

-

回家時趙雪妮快被凍傻了。

臨近十二月,下雪的日子越來越多,很快就到了游客來鎮上旅游的旺季。

一開門,她就聞到一股飯菜香。

老爸老媽擠在廚房,一邊做飯一邊嘀咕什麽。

她輕輕帶上門,踩着貓步過去聽。

“你覺着李家小兒子怎麽樣?”老媽嚓嚓切着菜問老爸,“比雪妮大三歲,家裏搞工程的,條件應該不錯。”

“這年頭搞工程的都收不回款,你從哪兒看出來條件好的?”老爸颠了個勺,在抽油煙機的轟鳴聲中大聲嚷嚷,“要我說還是老孫的兒子靠譜,在鎮醫院當醫生,說出去又體面又穩定。”

“不行,老孫兒子長得太寒碜了!”老媽拿手肘戳了下老爸,“雪妮喜歡什麽樣的你還不知道嗎?她就迷許家那個……”

“你別跟我提姓許的!”老爸厲聲一吼,“他那種家庭,雪妮要跟了他不是往火坑裏跳嗎!”

老媽被吼得一顫,立刻叉起腰瞪着老爸:“趙東強,你對許漠有氣你沖他撒去啊,吼我算什麽玩意兒!最近欠收拾了吧你……”

趙雪妮嘆了口氣。

為什麽自家爸媽連吵架都這麽沒邏輯沒重點,吵着吵着就偏離了主題。

她脫掉羽絨服扔到裏屋,一出一進時聽到他們又将主題強行拉了回來。

“抛開家庭不說,其實許漠這孩子真挺優秀的,就是和雪妮沒緣分。”老媽惋惜地搖起了頭,“人家就是看不中咱閨女嘛,這也不能怨他。”

趙雪妮站在門後黯然良久。

父母這代人說話直,總是毫無預兆抛出一句大實話,刺得她心裏一疼。

她和許漠的差距,是她怎麽刷題也彌補不了的400分,是她一次次努力過後,他依然穩居對角線那邊。

即使同在鴕鳥場工作,趙雪妮也明白,這是許漠人生軌道偶然的一次偏離。

他根本不屬于這裏,遲早會回到屬于他的正軌。

“我不希望雪妮跟他混一塊兒。”飯熟了,趙東強關掉油煙機,屋裏一下變得很安靜,“他家情況太複雜了。”

“……你也聽說了?”老媽沉默了會兒問。

“這事兒不能讓雪妮知道。”趙東強兩手端着盤子放到餐桌,往趙雪妮卧室瞥了眼。

門是虛掩着的。

“他媽活不長了。”趙東強點了根煙說。

趙雪妮猛地抓緊門把手。

“是因為那個阿爾茲什麽……健忘症?”老媽問。

“你懂什麽,健忘症只是表象。”趙東強緩緩吐出一口煙,“家裏出了那種事,他們一家人能撐到現在,都是奇跡。”

趙雪妮慢慢垂下手,無力地靠在門板上。

眼前閃過許漠那天戴着紅圍巾,在冰天雪地裏認真看着她的模樣。

他說,我需要你。

-

第二天上班,養殖場門口的保安老遠就跟她打招呼,“早啊,吃早餐沒?”

“正準備去食堂呢。”趙雪妮老實戴上了老媽給的圍脖,黑不拉幾,團在脖子上像個木耳。

走到西式檔口那兒時,食堂裏正在吃飯的人都擡頭瞅了她幾眼。

唐姐從玻璃裏探出頭招呼她,“小趙,來吃培根啊!剛出鍋還是熱乎的。”

當趙雪妮端着一盤培根走過衆人之間,大家又紛紛轉開視線,無事發生一樣有說有笑。

那種感覺怎麽說呢。

她知道自己是所有話題的中心,但沒一個人再敢動她。

不管是因為自己性格太沖,還是因為有許漠在背後撐腰,總之碼頭是打下來了。

“姐。”商棋湊過來坐到桌對面,壓低聲音笑,“今兒早餐的體驗好吧?”

“還不錯,這些人看我的眼神就跟我背後有老虎一樣。”狐假虎威,大概就是這意思。

趙雪妮笑了笑,“再來杯咖啡就更得勁兒了。”

“你可以去漠哥辦公室喝。”商棋說,“他正好找你有事兒。”

趙雪妮一擡眉毛,掃了一圈,“許漠早上不來食堂?”

“漠哥不吃這些玩意兒。”商棋叼了個油餅說,“他喜歡自己做早餐。”

趙雪妮對許漠的動手能力還是有些震驚。

她試過自制曲奇,但每次都卡在用打蛋器打發面團那一步。即使終于捱到裱花,學着網上教程擠玫瑰花,最後成品都像小馬寶莉拉出來的一坨屎,喂給路邊流浪狗,狗都不吃。

而許漠竟然有耐心做各種小動物形狀的曲奇餅幹。

走到辦公室門口,她敲了下門,屋裏女人正在說話的聲音頓時止住。

“進。”許漠說。

“找我什麽事……”趙雪妮一推門進去,就看見沙發上的女人身體一僵。

她也反應了好幾秒,又看許漠一眼,才不情不願地慢吞吞喊了聲:

“三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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