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分別
第十七章 分別
姬煜翔不是不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但這些話早晚都要說,長痛不如短痛。
“喜歡”這個詞太輕了,一次不開心就能消失殆盡。
他沒有任何理由為了這件事惹父母傷心。
他的想法很簡單,等他們對彼此微弱的好感揮發幹淨,找個機會,找白皓月道歉,他們還能回到之前。
就像和家裏人鬧了別扭,冷個幾天,總歸要和好的。
那一年他才十三歲,不明白任何感情都不簡單,喜歡最難。
白皓月沒糾纏,甚至故意躲他。
回家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晚,後來直接不回家吃飯了。
姬煜翔覺不出一絲放松,反倒持續感覺到一種不算很劇烈卻難以阻斷的放不下。最後忍不住拐着彎問母親,白皓瑾的回答是舅舅複習很忙。
有天晚上,白皓月回來了。姬煜翔就坐在沙發上,留意他的一舉一動,卻不和他打招呼。
白皓月煮了壺大麥茶,連壺帶盅端上樓。
姬煜翔坐在原位,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只是有些害怕。害怕如果自己跟對方說話,對方不會回答。
少年人忘性很大,有了新的話題就想不起舊的。
不到兩個禮拜,他們的事就翻篇了。
四月的平初,走廊旁的桃樹全開了,淡粉的骨朵簇擁着純白的回廊。亂花叢中,偶爾袒露幾件藍白相間的校服,細看去是一對對眉目傳情的少男少女。
姬煜翔和白皓月相遇在親人的葬禮,墓園堆滿百合與白菊,捧花和花圈都有,實在稱不上“賞”。
所以入學第一天,他才邀請白皓月來年一起賞桃花。
某天,他在走廊瞥見了熟悉的身影,匆匆一面,他确信白皓月也看見了他,眼前的少年只擡眸瞟了一眼,避之不及地沒入花叢。
盛夏相識,來年初春已是陌路,他們沒等到花開。
那天夜裏他又夢到了白皓月,天上下着大雨,十幾個學生撐傘圍成一圈。單薄的少年蹲在雨裏抽泣,校服被風吹走了。
姬煜翔想穿過人群往他身邊跑,把他從地上撈起來。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的少年消失了,人群中心只剩下他一個。
他回過頭,每柄傘下都是母親的臉。
白皓月搬走了。
姬煜翔追着母親問,白皓瑾說白皓月想安心備考,在學校附近租了公寓。
姬煜翔的嘴被封住了,他鬼使神差買回來幾盒八喜,猛然發現冰箱裏已經有一箱了。
他把冰淇淋放進冰箱最下面一層,不看也不吃。
後來于鵬來家裏玩,發現姬煜翔正在看《斷背山》。他問姬煜翔怎麽突然開始看起文藝片了,姬煜翔沒回答。
于鵬很自覺地拉開冰箱,找到了那幾盒冰淇淋,屁股剛挨到沙發就被踹了一腳。
姬煜翔從沙發上彈起來,緊張道:“別動,那是我哥的!”
“不就是盒冰淇淩嗎?”于鵬指着盒上的小字說:“再不吃就要過期了。”
姬煜翔頓了頓,奪回冰淇淋,沒管保質期,重新塞進冰箱。
他沒跟于鵬說,他想把它們留到生日,也許那一天,白皓月會回來看他。
他的生日在六月底,中考前夕,正是白皓月最忙的幾天,但白皓月是個很有禮貌的人,收到禮物一定會回贈。
姬煜翔保持一種若有似無的期待,生日聚會上抓着手機不松開。
天黑了,常啓停和于鵬已經唱了十八首歌,祝福信息都收了幾十條。
屬于某個人的頭像始終沒亮。
幾個同學拉着他送禮物,大包小包被司機搬回車裏。
邵厲坐他身邊,一只胳膊攬住姬煜翔的肩膀,問:“你哥怎麽不來?最近很少見到他。”
姬煜翔皺了皺眉,他發現他不願意叫白皓月哥哥了。
他的肩膀壓得很低,彎腰拿桌上的玻璃杯,貼着杯口嗅,再次确認是雪碧,一飲而盡:“他最近忙。”
“他成績那麽好,想去哪所學校不行,怎麽會這麽忙?”
姬煜翔答不上來,只能努了努嘴:“人家那個成績肯定和我們追求不一樣。”
一群人玩到十二點多,姬煜翔盯着手機看到了十二點。
他的生日過了,沒收到禮物。
回家路上,他躺在後座發呆,剛剛被他塞進書包的手機突然震動,姬煜翔驚得打了個哆嗦,立刻往裏面翻,手機壓在幾個禮物盒下面,響了一聲很快停了。
姬煜翔把所有東西胡亂扔在後座和地墊上,從夾縫裏拿出手機,點亮屏幕,是于鵬到家了。
他咬着牙龈,狠狠踹了一腳副駕駛的椅背。
少年時期的男生是矛盾體,可以用幾個月等一通電話,卻絕不主動撥一串號碼。
他仰身躺着,懶得收拾殘局。車頂天幕沒關,露出墨色的天。姬煜翔讓司機開慢點,他瞭望夜空,找不到星光。
白皓月畢業了。
姬煜翔逃了課,躲在操場旁邊的樟樹林裏偷看。
他曾在這裏等過白皓月跳高,懷揣着一瓶水,沒來得及送出去。
烈日照得人眼睛疼,一群又一群學生推搡着站作三排,幾名老師坐在最前面,歡聲笑語中,與共同生活過三年的地方作別。
姬煜翔眯起眼睛,遙望陽光最足的方向。
那個瘦削的少年茕茕孑立,豔陽高照下仍然穿着長衣長褲,與周遭很不相稱。
快門按下的瞬間,他覺得白皓月好像笑了一下,輕微地、收斂地拉扯着唇角,像黑夜裏清冷柔順的彎月。
目送着白皓月坐上林肯,姬煜翔攔住一名學長,請人家把畢業冊多洗一份給他,學長不情願。
他站在校門口,一個接一個的問,終于有位學長願意加洗一份,姬煜翔把自己的簽名球衣送給他。
紅日西斜,街道上亮起兩行路燈。姬煜翔推着車停在青磚洋房前,林肯的尾燈還亮着。
司機和母親的助理提着兩個大箱子往屋裏搬,白皓月的房間重新被開啓。
姬煜翔站在樓梯口往裏看,兀自笑了。片刻後,他的笑容一點點凝結,姬煜翔閉上嘴巴,觑着桌面上那層灰塵陷入沉默。
趁幾個人不注意,他潛入塵封的房間,翻敞開的箱子,裏面都是白皓月再也用不上的學習資料。
其中一個箱子最下面墊了兩件校服。他撚着校服領口嗅,淡淡的薄荷白茶味尚未散盡。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
鬼使神差從裏面偷了一件,此後兩年裏,他偶爾會穿着白皓月的校服去上課。
于鵬眼睛很尖,總能發現他那天的衣服不合身,還調侃他吃了激素,動不動就要換衣服。
其實姬煜翔并不敢經常穿。上體育課的日子堅決不穿,夏天也不行。
他會在張姨洗衣服的時候,把沐浴露偷偷倒進洗衣機裏,但更多時候只是把衣服疊整齊,放在枕頭下面。
薄荷的味道從枕頭縫下漫出來,害得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覺。
姬煜翔覺得自己病了,又好像比之前好。至少他再沒向母親問過白皓月的消息。
白皓月離開的第一年,他們斷了聯系。即使過年訪親,也沒說上一句話。
唯獨那一年生日,他收到了白皓月遲到的禮物。
一本精裝的——《自深深處》。
姬煜翔查了作者生平,發現也是名同性戀人士。
神經緊繃的人會将任何關聯當作暗示。
他覺得白皓月一定是故意的,可他讀不懂,只能依靠網上的資料一點點看。
書裏的作者彼時還是一位頗受推崇的作家,他愛上了一名學生,傾其所有後被學生的父親告上法庭。
在那個連“同性戀”一詞都尚未被創造出來的時代,他被控告為一名sodomite(雞奸客),于獄中服了兩年苦役。
而他的“共犯”卻在獄外安然無恙生活了兩年,甚至一次都沒來監獄探望過他。
這本書,正是寫在那個時候。
寫給讓他從巅峰墜落的波西,控訴他的卑劣。
白皓月是想借此暗諷他嗎?
姬煜翔不願意再想下去了,他把書藏進銀質的密碼箱裏,連同便簽條和畢業照,藏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不久後,白皓月的成績下來了,但他沒去讀市裏最好的高中,而是去了該校的國際部,還加入了學生會。
姬煜翔上網查了國際部的分數線,比白皓月的成績低了小200分。
因為身體原因,白皓月從沒坐過飛機,要出國,恐怕是不想回來了。
當晚他跟白皓瑾說,他也想出國。
他找出白皓月留下的參考書,又一次看到熟悉的小字整齊碼成一排。
精煉清晰的解答,邏輯缜密的論證,全部是紅色對勾的卷面。
姬煜翔第一次直觀認識到他們之間的差距。
他翻出自己的試卷,找同類型的題模拟,像白皓月幫他寫檢讨時一樣,模仿白皓月的筆跡。
姬煜翔不算聰明,但初中的知識也算不上難,只要肯下功夫,學起來并不吃力。
他想要見到白皓月,把之前的事解釋清楚。
可人生不會像電影裏“嗖”的一下兩年就過去了。
不管那個人在或不在,一年都是365天,必須一天一天熬。
他的生活再次回歸平靜,上課聽講,周末去師父家裏報道。
只是那天從師父家回來有陣風刮過, 為他的面目蒙上了一層水珠。
姬煜翔不在意地抹一把臉,驚覺又到了雨季。
他想起那個滂沱的夜晚像一場電影,雨是其中的催淚情節,将一切精致披上狼狽,給了人哭的理由,也腐蝕人的理智。
因為“害怕被淋濕”,接了不該接的傘。
借口得以粉飾,貪婪得以放縱。
雨夜最張揚,也最危險。
雨線淅淅瀝瀝模糊了視野,姬煜翔的臉是濕的,一條條水痕從額前滑下,顫顫地彙聚在眉宇間。
他很自然地吸了吸鼻子,發覺自己的嘴唇在顫,眼睛也酸。
姬煜翔緩慢吐出一口氣:“太冷了。”
像警告又像游說。
後來,吳師父和師兄回了山。姬煜翔加入了校籃球隊,重逢了留級的奇峰。
他聽說特長生選拔的時候,奇峰父母雙雙被辭退,奇峰比賽失利,不得不選擇留級。
姬煜翔猜得到這事是姬蔚幹的,因為對方見到他時眼中的恐懼呼之欲出,有時甚至姬煜翔一上場,他就要換人。
再見奇峰,姬煜翔的心境截然不同。
如果當初,沒有被這個人堵在走廊,後面一系列的事說不定都能避免。
姬煜翔不知從哪起的戾氣,趁着暮色,把人堵在操場邊,又打了一頓。
後來球隊的人發現,姬煜翔打奇峰似乎打上瘾了。勸了好幾次,姬煜翔既不認錯也不聽,每次只幽幽地冒出一句:“他欠我的。”
半個月後,奇峰退出了校隊。
也是同一年,微信開始流行,姬煜翔想了幾個日夜,用一種盡量不做作的方式,要了白皓月的微信號。
這是兩個人兩年來第一次交談,簡短的不到二十個字節。
白皓月似乎剛注冊不久,朋友圈,簽名一概沒有。
姬煜翔點進他的頭像瞧,藍色的校服領口露出凹陷的半截鎖骨,裸露着的脖子細白得像瓷器。他站在操場一角,右邊好像有座人造景觀山,左邊的籃球場比平初的大些,有人在帶球上籃。
姬煜翔像一個窺屏的小偷,摘取圖上的細節,試圖猜測白皓月的生活環境,而對方只回複了一句“晚安”。
隔天,天亮前的某個時刻,姬煜翔如何也睡不着了,他撐着身子,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
他點開微信,紅色氣泡沒有彈出來。
又點開短信,沒有未讀信息。
最後他打開電話,沒有未接來電。
姬煜翔支着胳膊,覺得自己和此刻的天一樣,既沒有逃離昨天的夜,又不能感到新一天的陽光。
兩年後的平京高中,幾千人排成縱列,晴暖的陽光灑在操場上,秋老虎趁勢擡頭。
姬煜翔的班最靠外圈,右邊是結了果子的人造景觀山。
他這兩年又長了不少,站在最後排也不會被擋住視線,正好能看到主席臺上的那位。
白弱的少年抽了條,顯得比記憶裏更清瘦。他的校服穿的比任何人都要規矩,拉鏈裏露出純白的襯衣領子。音色清脆澄淨,又增了幾分沉穩。
白皓月的演講簡明扼要,沒說一會兒便匆匆鞠躬下臺。
操場響起退場音樂,是姬煜翔熟悉的歌。
初中大課間每天都會放音樂,什麽類型都有,但姬煜翔鐘愛這一首。
因為這首歌的演唱者是京大畢業生,如果白皓月不出國,很可能會去這所大學。
不知怎麽,他的眼角忽得濕了。
他懊惱地揉了揉眼睛,不知道自己怎麽越變越嬌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