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集 嫁閻羅
第2章 第一集 嫁閻羅
“ 他對她的愛意,是史書裏最清白的秘密。”故事開始于大歷十一年的隆冬。
大歷國祚已綿延十一載,而那些終結亂世的英雄們卻在五年前的一件冤案中或死于非命,或高居廟堂,只餘下種種傳說,被編成話本故事,流傳在江湖間。
其中一則最不為人知的故事,便是在那場禍亂中,有兩個本不可能活着的人活了下來,輾轉又在五年後相逢。
多年後,夏青鳶提筆回憶那一段舊事,才發現她并不真正認識陸遠。她寫下這個故事,只為回答那個困擾她許久的謎題。
謎面是一場延續幾十年、牽連無數人的冤案,謎底則是那個在史書裏被寫為“狼子野心、刻薄寡恩”的權臣陸遠,為何在那個暗殺橫行、人心惶惶的時代始終未曾放開她的手。
一個最為不可能,又最為合理的答案是,他與她确實相愛過。
這一段往事,是史書裏最清白的秘密。
(一)
大歷十三年春,江都城內,柳絮紛飛。對于夏青鳶來說,那原本是個喜氣洋洋的清晨,如果她未曾在街角與某個人意外相撞,還被撞得将兜裏藏着的美人圖掉落一地的話,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個相貌好看卻說話欠揍的男人叫陸遠,更不知道她曾經飛蛾撲火地單戀過他一場,又無聲無息地在失戀後重病不起,醒來将十五歲前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更不記得他是誰。
她像是重生了一回,身份、記憶全部被抹去,只剩一些積年舊習還頑強留在身上。比如她提筆就能畫山水人物,還擅長臨摹名畫。被趕出寄住的人家後,她就是憑着這點本事糊口,才不至于餓死,再比如,她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裏她被某個人在黑暗中珍而重之地擁抱着,就像她是這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
雖然每次夢醒之後,她都要提醒自己,那只是夢。只有相信那是夢,她才不會期待某些事真的存在過。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沒有失望,就還能将眼前的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直到那個穿着羽翎衛軍服的人出現在江都,她才恍然醒悟,原來在夢魇般的五年裏,深埋往事茍且偷生的人,不只她一個。
(二)
多年以後回憶起那天,夏青鳶依舊清楚記得每一個細節。那是個普通的清晨,天還沒亮,青石板巷子裏叫賣糖水的聲音就響起來,臨街的書鋪也早早開了張。距離春闱鄉試的日子近了,應試的人們臨時抱佛腳,都跑來花重金買有批注的《四書章句集注》。今日也是如此。天還沒亮,書鋪的門口就排起了長隊。不用問,都是各家公子們派來問詢有無新抄本《四書》的書童。
“如今入仕途難,我們普通人家的子弟,想通過科舉入仕途更是難上加難!” 書童們三三兩兩,打着哈欠聊天。
“可不是!江都自古富庶,詩書人家數不勝數,試卷比北方各州府難上許多不說,單說江左的夏、裴、李、蘇四大世家,每年都花重金去請告老還鄉的高官來家中教育子弟,有些先生本人就曾在戶部任事,出過不知多少年的春闱試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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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像你我這樣的寒門書生,抱着書死讀一輩子,也不比聽世家子們請的先生講上一席課有用!”
“可今年不同啊!聽聞這家書鋪的《四書》批注,句句都切中從前經試科的考題。條理分析得當不說,還有用朱筆寫的出題口訣!這不,這抄本的價格,早就被炒上了天。你我今日若能排到,那簡直是祖上燒了高香!”
長隊的末尾站着一個格外瘦小的書童,卻在江都城暖融融的春三月不嫌熱地穿着棉夾襖,将自己裹成一個球。一張清秀玲珑的臉從襖裏露出一點,手中拿着個破布包,額頭上因悶熱而沁出了汗珠。
書鋪門開了。掌櫃的扛出一個木板挂在店外,上面寫着幾個大字:“新抄本十卷,先到先得。”人們一哄而上,為争搶那十本書拳腳并用,甚至有幾本在争搶中被撕得散了頁,雪白的紙張滿天飛,引得路人都過去搶,擠壓踩踏罵罵咧咧,比市集還熱鬧,只有那個書童一直在一旁看着,眼裏還帶着笑意。待到最後一頁紙也被搶完,衆人作鳥獸散後,才慢悠悠走上前,做賊似地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才迅速走進店鋪內,朝掌櫃的使了個眼色。
掌櫃的見是他,當即會意,立馬将他請進書鋪內室,關上了門。
“小公子,多虧了你提的妙方,十本十本地賣,這批積壓的四書五經啊,價錢不知翻了幾成。”掌櫃的一面陪着笑,一面把手中的碎銀麻利地揣進懷中。
瘦小的書童瞥他一眼,面無表情地伸出手:“說好的傭金,五十兩。”
掌櫃的又滿臉堆笑:“小公子,我這小本生意……你一下子就抽去五成,不大好吧。”
“東山夏,海上裴,江中李,半城蘇。光是這四個世家一個月來暗中向你打聽此書的錢,據我所知,就有一千兩。且不說今早一早賣出去的書錢,數家競價,水漲船高,怕也有二百兩。”
掌櫃的咽了咽唾沫。原來這人一早就候在門外,并不是為了看熱鬧,而是為了數他究竟收了多少錢。
“小公子,你這就誤會某人了。某人的書鋪買書一向走的明路,一本十兩銀子,是因大家欣賞小公子的一手工整小楷。何以世家就要花千金來打聽這麽一部普普通通的書了?要知道,私自洩露考題,是要殺頭的。”掌櫃的看哄騙不成,料想對方不知道與世家交涉的細節,開始吓唬他。
“前些天,有世家的小厮來找我詢問,買斷貴鋪子裏所有的批注本《四書》,要多少價錢。你猜猜,他說了什麽價?”書童依舊淡定。“這個數。”他伸出五個手指,擡眼看向掌櫃。
“五百兩銀子?”掌櫃的嗤笑,對方搖頭。
“五、五千兩銀子?”掌櫃的沉吟了一會,開始擦額角的汗。對方繼續搖頭。
“五百兩,黃金。”書童終于開口,清亮的眼睛裏帶着嘲諷,看着掌櫃。“世家不願看到江都城中人人有此物,這對他們今年應考是個大威脅。所以在官府發覺并徹查此事之前,世家會冒着風險,買斷市面上所有批注版《四書》。”
“掌櫃的,你為了不從我這裏買此書,想必已高價雇了一批人,在原樣抄寫了吧。但你可知道,我曾用遇火即現形的蠟在每一頁做了防僞标記?你又可知,若是我此時向世家透露,真正的批注版《四書》已經絕跡,市面上流傳的都是僞書,你那積壓了上百本的僞書與那批未被付清工酬的抄書匠, 會讓你賠得血本無歸?”
掌櫃的額角一滴汗已經淌下來,繼而他咬了咬牙,狠聲道:“原來,你在與我談這件生意時,已經想好了後手。好,你若是如此不留情面,我……我就去告官!告……”話還沒說完,他就把後半段咽了下去,頹然地靠在書堆旁。他不能告官。私售考題是重罪,若說書童是主犯,他就是從犯。他以為自己低價雇一批抄書匠,就可以不受眼前這個狡猾得狐貍一樣的小子控制,撈一筆快錢之後,就回鄉下養老。沒想到,這個瘦小纖弱又詭計多端的小子,比他想象的更心狠手辣。
“你、你想怎樣?說罷。”掌櫃的低下頭,從懷裏掏出那一包碎銀。“算我倒黴。這是今早賣書所得所有的銀兩,你想要,便全拿去吧。”
“掌櫃的,你誤會了。我不想要這些錢。”對方笑聲依舊清朗。“其實,世家并未問我什麽,也不知這抄本出自誰手。我方才,只是試一試你與我做生意的誠意。”
對方驚訝地擡起頭,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知道,掌櫃的是個言出必行、重信重諾的人。我也不想與掌櫃的只做這一筆生意,便從此斷了買賣。”
掌櫃的聽得更是心裏悚然。這人話裏有話,每一句都在戳他心窩子。之前,他就是看準了他孤零零一個人來書鋪售賣抄本,就假意與他合作,計劃待拿到抄本之後,就另行雇人謄抄,将他徹底踢到一邊。現在看來,他大錯特錯了。這書童不僅膽大包天,而且小心謹慎,早就将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卻仍舊客客氣氣地與他說着陰陽話。
“小、小先生想與在下做什麽生意?只、只要不違反大歷的律法,在下都、都義不容辭。”
對方此時才眨眨眼,對掌櫃神秘一笑,繼而低下頭……解起衣服來。掌櫃的急眼,偏過頭連連擺手:“小、小先生使不得!!在下不是有、有這種癖好的人!”
書童卻不理他,徑直解開了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棉服,從棉服裏掏出了……數十卷小畫軸來,一一平放在書桌上,漫不經心地道:“喏。這就是我想與掌櫃的做的……生意。”
掌櫃的聽到桌上的響動,才緩緩睜開緊閉着的眼,往桌上瞟了一眼,即呆住了。因為他看見,那桌上擺着的幾個畫軸留白的紙端,都蓋着五年前即被抄家的右相夏焱私印。
東山夏,江左士族之首。其先祖是皇室之後,世代簪纓,人稱布衣王侯。夏焱少年時在輔佐劉玄禮之前,曾常年隐逸山中修道,以一手絕妙的丹青技法聞名天下。即使在他死後,朝中再不許提及他的名字,印有夏焱印章的書畫仍在私人手中秘密交易。因傳世極少,更加千金難求。他是東山夏氏最年輕的家主,卻在十六歲時叛離族中,投靠了當時還是一介草民的劉玄禮,被夏氏自族譜除名。更有傳聞稱,十七年前羽翎衛掃除江左世家時,出力最多之人就是夏焱。
自那之後,江左世家宣稱與羽翎衛不共戴天。也是自那時起,五件神物所托并非天命之人的傳說開始在街頭巷尾流傳。掌櫃的沒想到這小小書童竟然藏有夏焱的畫作,更沒想到,他有這麽多幅。看來,他不是個騙子,而是大盜。
“這這這……在下不敢收。”
“這批畫,掌櫃的認得?”書童眨眨眼,一臉驚訝。“這是我在……一處破廟裏尋得的。畫得不錯,像是名家手筆。我想,或許掌櫃的識貨,就拿來請掌櫃的一看。”
對方眉毛一動。沒想到,這書童竟不知道這畫的來歷。“這、這畫……”掌櫃的故作為難,面色躊躇起來。對方又伸出五個手指頭。“五、五千兩?太貴了太貴了。”掌櫃的心中卻在暗自盤算。如果這些畫确實是夏焱真跡,那麽五千兩也未必不能出手。”
小書童卻一笑,搖了搖手:“五百兩。這些畫頗陳舊,有些還褪了色,哪裏值那麽多錢。”
掌櫃的竭力按捺住欣喜的神色,面色沉重地一卷卷打開畫軸仔細端詳,越看,手越抖。看到第三幅,就閉上了眼。江都舊都,人才濟濟,常有不肖子孫偷拿着家中的寶物出來典當。掌櫃經手的書畫不算少,也辨認得出,這些畫就算不是夏焱真跡,也定然出自名家之手。僅一幅,就價值千金。
“唉,這些畫雖不是什麽值錢的寶物,我也算是賣小公子一個人情。五百兩就五百兩!”掌櫃的說完,咬着牙又從裏屋摸摸索索,找出兩張銀票,連同那包碎銀一起遞給了小書童。對方接過錢,牢牢揣進懷裏。那棉服此時沒了畫軸,癟了一大塊,顯出他原來瘦小的身形——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書童朝掌櫃的點了點頭,就笑吟吟地走了出去。剛一出門,掌櫃就迫不及待地關上大門,展開畫軸,一一仔細品鑒起來。
書童抱着懷中的錢物,低着頭往小巷外走,眼裏都是笑意——不是方才嘲諷的笑,也不是虛情假意的客套笑容,而是真正輕松的笑。三月熏風吹着她,她索性将棉衣脫了,只穿着破舊單衣,健步如飛地往前走。那是她一直警惕的心弦少有的、有所放松的一刻。然而下一瞬,他就在街角與一個路人撞了個滿懷。
對方大概是個習武之人,胸膛硬得鐵板一樣,将她撞得鼻子一酸,重心不穩向後倒去。對方竟然毫無攙扶的意思,眼睜睜看着她結結實實摔了一跤,懷中的銀票和裝着碎銀的布包掉了一地,中間還夾着最後一個畫軸,此時也摔散了,畫卷展開,露出畫作的一角。她忙着收拾銀兩,忙完了才發現畫卷散開,然而已經遲了——對面人早就蹲下來,專注地看着那畫,像是陷入沉思。
“夏家舊藏。”那人吐字清晰幹淨,是北方官話。他低着頭半跪着,一手撐着那畫卷的邊緣,好不讓它被風吹跑,手指骨節修長,虎口老繭明顯,是慣用刀的手。
完了,好像撞到了官兵。小書童吓得将收拾畫卷的手縮了回去。私藏罪臣夏家的藏畫也是重罪,可是,要怎麽說這人才會相信,這畫是她——自己畫的贗品?
對面的人好奇地将畫又展開了一點,眉毛挑了挑:“美人圖?”
她吓得一個激靈,連忙低頭也看向那畫。呵,這回才是真完蛋。興許是出門前心急,将平日裏在黑市賣錢的另一項技能——美人圖,也混進那一堆高仿夏焱畫作裏帶了出來。更不好辦的是,這畫也被她不小心蓋上了夏家的徽章。
“哪、哪有什麽美人圖?是大人看錯了。”她打着哈哈,眼疾手快地将畫卷一收,打算藏進懷裏逃跑,卻被他更早一步從手裏把畫抽了回去。
“我買了。”對方伸手向腰間取下錢袋,拿出一枚銀锞子扔給她。她下意識伸手接錢,兩人同時擡頭,不經意間四目相對,都愣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腰間佩着制式華麗的佩劍。鼻梁高挺,眉峰淩厲,瞳孔深黑,看人從下往上瞟,像刀子一樣的眼神,在她臉上刮了一刮,她就覺得臉在發燙。僅憑一眼,她就知道,這個人她絕對不可招惹。
她匆匆爬起身,說了聲送你了,接着轉身就跑,一瞬間就沒了蹤影。
而男人半晌才起身,呆立了很久,才自顧自笑了笑,站立在原地許久才挪步。
“夏青鳶,你竟認不出我是誰了麽。”
然而彼時的夏青鳶根本無心去猜測那奇怪男子的身份。她滿心都在盤算,此番賺夠了最後一筆盤纏,就離開江都北上去京城。進了京,要先找個可靠的地方落腳。接着就要找個差使做,等在京城紮穩了腳跟,就開始查當年那場禍事的真相。可要離開江都,還需得回那舊宅,偷一件原本就屬于她的東西。
她如往常一樣,鬼鬼祟祟地從偏門溜進後堂,卻看見堂中大院裏滿滿當當擺着幾十件檀木大箱,都貼着紅封紙,寫着吉祥話。此時,恰巧路過一個婢女。那人見是她,先愣神了一下,接着一把拉住她,朝院裏高聲喊了一嗓子:“夏小姐回來了!”
夏小姐。自她來江都之後,從沒人這樣叫過她。表姑母這一支江都夏氏,早在五年前夏焱被賜罪時起,就發誓與其斷絕往來,同時宣布效忠韓殊。為表忠心,還全家改姓為韓,被天下人唾棄,卻因此保全了阖家性命,甚至靠着韓黨,在江都城裏頗有權勢。
她心中一沉,終于明白了這一院子的聘禮是給誰的。她一把掙開了婢女的手,拼了命地往外逃。然而院裏家丁都反應過來,蜂擁而上,把她退路堵得嚴嚴實實。緊接着深宅中傳來一串咳嗽,衆人紛紛閃避。家主回來了。那人是她名義上的遠房姑母。
婦人從後宅的陰影中徐徐走來,臉上按照士族家眷的規矩塗着厚厚的粉,像張面具一般扣在臉上。夏青鳶似乎從來都看不見她真正的表情。婦人站在院中央,與夏青鳶兩兩對望,忽然躬身下拜。這一行禮,府中上下都慌了,也紛紛行禮。瞬間院中嘩啦啦跪下一片。
“恭喜小姐,此番得嫁貴人。陸大人世代簪纓,我家門從此有靠。”
夏青鳶神情複雜,怒極反笑:“我今日來是為取東西,韓夫人說的什麽,我聽不明白。”
婦人顯然是被“韓夫人”這個稱呼所刺痛。只有投靠九千歲的孝子賢孫才以此為榮,
她雖忘了許多事,卻始終丢不下東山夏的舊日榮光。她冷哼一聲,嘲諷地看着夏青鳶:
“可惜,此事由不得你。這位陸大人乃聖上親封的鎮國公。就算你是戴罪之身,一介賤婢,配不上這樣的賢婿,大人願娶,我也沒奈何。” 她心中一震,望向那些檀木大箱。紅封條上果然都用金粉寫着:“敕封鎮國公 三品羽翎衛指揮使 陸定疆”
“陸定疆……陸遠?”她五年前生過一場大病,醒來後已經在江都,聽說是被扔在夏府門前,被表姑母“好心”收留。她除了自己叫夏青鳶之外,忘了從前的所有事。這幾年來,她在江都四處打聽,一點點拼湊出別人口中道聽途說的、關于罪臣夏焱的往事。聽聞當年,她父親與将軍陸停淵是情誼深厚的故交,而陸停淵有個兒子,聽說是叫陸遠,據說兩家曾十分要好,曾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同袍。而她與陸遠說不定也曾經有過幾面之緣。然而五年前,夏焱上書彈劾陸停淵謀反,致使陸停淵自刎,陸遠也被株連,流徙千裏。昔日同袍成了宿敵,就算陸家的人還活着,也不過是來找她報仇。
偶爾,也會想象陸遠長什麽樣子,是什麽性情。既然兩家從前那樣交好,他們或許也在某個場合遇見過。她聽聞陸将軍一生做人光明磊落,是個君子,那麽陸遠或許也是個好人。今天他真的出現了,她的心卻如墜冰窟。陸遠不僅活着,而且還接管了重新設立的羽翎衛,成了京城炙手可熱的政壇新秀,如今親自來江都,指名道姓要娶她。這意味着什麽?自然是冤有頭,債有主,要用權勢買她的命。她正怔怔站在原地時,身後又傳來一個醉醺醺的聲音,是她的表哥,也是她自從來江都後便時刻在躲避的夢魇。
“賤婦,本以為你四年前就死了,竟活到今日。別以為如今攀上了陸家,就能麻雀變鳳凰。那位大人可是京城人稱‘玉面閻羅’、掌管诏獄的羽翎衛指揮使,你又是陸家的仇人,嫁過去多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怕了,跪下來求本少爺收你進房,還來得及。”
夏青鳶站在院裏,春風拂過她破舊的單衣,懷裏還揣着那兩張銀票和一包碎銀。半個時辰之前,她還天真地以為,自己從此就自由了。在這偌大的院子裏,人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會嫁給陸遠,卻都心照不宣地不願提起,她嫁進陸家會有什麽下場。而唯一一個說出真相的人,不過是為了拖她跳進更深的火坑。他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夏青鳶的心一點點地涼下去,凍成一個冰坨子。她張了張口,卻無話可說。良久,她才游魂般地開口:“這門婚事,我答應了。”她聽見滿院上下都暗中松了一口氣。“但在成親之前,我有最後一願。今日要去西郊淨慧寺……上香祈福。”
西郊古寺,是一方名剎。在山林中,但山腳下就是直通府衙的鬧市,十分繁華。她踏進府裏後就再難逃出去,只能借上香之機從後山逃跑,再想辦法喬裝離開江都城。但她原本想拿回那件東西,恐怕就得另尋機會了。也或許,永遠都拿不回來了。
出門之前,婦人或許是料到了她有所打算,特意雇車跟随,名為保護,實為監視。為了打消婦人的懷疑,她要求換上世家小姐的衣裙,挽起發髻,插上朱釵,做出一副鐵了心要答應這門親事的樣子。
換好衣服一露面,府中上下都倒吸一口涼氣。美玉蒙塵,竟讓她藏了這許多年。她一路小心,所幸一直到入了廟,都無事發生。只是平常她見到的老主持今日坐禪,來接待他們的是個不相識的和尚。當她踏進大雄寶殿後,借故支走了表姑母的眼線,在殿中待了半柱香的時間,就起身往殿後走。她沒注意到的是,在她身旁不遠處、大殿漆黑的角落站着一個人,一身黑衣,腰間佩刀在暗處閃着光。待她走後,他就匆匆跟了上去。
她一路走,穿過寺後七拐八拐的禪房。女扮男裝出來時,她常常愛來後山發呆,走得輕車熟路。
然而沒有再走幾步,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腳步變得沉重許多,頭也昏昏沉沉,沒來由地氣喘籲籲。直到腿腳發軟,再也走不動路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大殿裏燃的香有問題。有人在她之前來了這裏,布置好了這一切,等着她上鈎。
她勉強支撐起來,扶着牆往前走,冷不丁身後卻伸出一雙手,扶住了她手臂。她下意識抓住那手又往後看,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一身黑衣,一把刻着魚龍的佩刀。
“是你?”
“你被人陷害了。”他聲音壓低,就在她耳邊,在此時神志不清的夏青鳶聽來卻像放大了十倍。“那香裏有迷藥。”
“我知道。”她咬牙點頭。
“要我幫你麽?”他繼續問,手依然只是握着她手臂,好不讓她滑下去。
“幫?”她茫然擡眼,對上他一雙黑瞳。“怎麽幫?”
他一時語塞。此情此景,說什麽都覺得是欲蓋彌彰,只能扶着她手臂,讓她靠在牆上,用臂力牢牢支着她,保持着一個授受不親的距離。
“你幫不了我。我就算今日不死在這裏,明日也會死在別人手上。” 她無力地笑了笑,眼裏由于忍耐而泛着水光,漂亮得驚人,卻沒有一絲生機。
聽見這句話,他略微皺眉:“明天……你不是要嫁給陸公子麽?”
“陸遠?他、他與我……有世仇。”迷香的效用在加強,她眼睛眯了眯,像要閉上。
他眉頭皺得更深,晃了晃她肩膀:“別睡。”
她努力睜眼,氣若游絲,還是用盡力氣推了他一把:“快走,他們做事不擇手段,你若是被看到,怕是也活不成。”她完全阖上眼昏睡過去。遠處傳來嘈雜的尋人聲音。陸遠咬緊了牙關,想說什麽卻說不出,眼眶泛紅,只能一拳捶到牆上。
“夏青鳶,我不在的這五年,你究竟是怎麽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眼色愈發陰沉。抱起她閃身躲進了最近的一間空禪房。禪房內有一扇寬大屏風,剛好可以躲下兩個人。
腳步聲近了,接着是門被推開的聲音。所幸,那幾個人只是匆匆掃了一眼,見沒人就關上了門。待腳步聲逐漸遠去,他暗中松了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舒完,就停滞在了半路。因為夏青鳶醒了。
他低頭看向她,卻發現她眼睛彎成月牙,對他笑了一笑。看得出來,她現在藥性非但沒有退,而且越來越烈。原本老老實實的雙手不知何時摸上了他的腰,還順着腰一路摸了上去。果然平日裏閑書沒少看。他喉結動了動,心中在嘲笑她,當下卻快把牙根咬碎。
“夏青鳶,你別認錯了人。看清楚,我是陸遠。”他低頭,把青鳶四處亂摸的雙手抓住,一起攏到腰後。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更靠近他。兩人臉貼臉,屏風後倒映出一對暧昧剪影,她的眼睛依舊靜水無波。
“陸遠?你是來……報仇的嗎?”她開玩笑似地看着他:“你要真是陸遠,為什麽不在第一面,就、就殺了我?還是……你想和我成親,以後慢慢折磨我?對,一定是這樣。”
她又在眯起眼笑,像只狡猾的貍貓。春日暖陽照進窗,他伸出一只手指,把她貼近的額頭戳了回去。
“對你個頭。”
夏青鳶趁他不備,掙脫出一只手,解開他前襟一顆扣。正要繼續向下解,手卻被捉住。
“攔我做什麽,大人方才不是還說,要幫我的忙?”她擡臉問他。這張臉今天搽了一點胭脂,發髻邊還斜插着一支玉簪,垂下幾绺流蘇,說話時一直晃動不停。
陸遠突然覺得心煩意亂。鬼使神差地伸手,把那礙事的發簪拔了下來。拔下來又無處安放,只好揣進袖籠中。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她看來确實一點不記得從前的事,看他就像陌生人,還一個勁地往陌生人身上湊。想到這裏,他不知為何有點火大。索性放開了方才一直牢牢抓着的手腕,閉上眼睛。窗外三月的熏風一陣陣地吹進來,他感覺到她一點點湊近,像貓一樣嗅着他。
“你我雖然萍水相逢”,她又解開他一顆衣襟扣。冰涼手指在他頸項邊摸索,說話邏輯混亂,語氣卻十分有耐心——她居然在和他講道理。“但能在這破廟裏遇見,也是緣分。
她的手摸上陸遠的胸膛。“今天無論是去是留,都難逃一死,既然大人您想做善人,不如善人做到底……與我歡喜一場?”她的發絲在他下颌邊掃來掃去,掃得他心裏亂紛紛。聽見這句話,突然像被雷劈了似地愣在原地。
見他沒有回應,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語氣凄涼冷漠,自顧自說着:“大人是不是覺得我輕浮?可我在江都五年,都是刀尖上過日子,茍且偷生不說,還要時刻提防着不被賣進火坑。活着這樣沒意思,難道連死前想肆意放縱一次也不可以麽?”
他眼裏情緒翻湧,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邊,開口時卻只說出一句:“你就這麽篤定,陸遠會欺負你?”
“我不記得。或許他認識從前的我。”她眼神迷離,掙脫開他攥着她的手,順着他的手腕撫摸上去。
陸遠聽見她說自己不記得時,神情先是震驚,繼而陷入沉思,然後恍然大悟,神情瞬間輕松了許多。
“你是說,你不記得從前所有的事,也不記得我是誰了?”
她藥效上來,對他的問題充耳不聞,只是一個勁地往他身上蹭:“五年前我被扔在江都,從前的事,一點都不記得。你說要他可憐我,你說,他會可憐我麽?一個自己送上門來、六親無靠,還是仇家的女人?”
他垂下眼,任憑她擺弄他的手指。她低頭耐心地和他繼續語無倫次、聲音輕柔地商量——讓他答應,在此時此地肆意荒唐一場。這樣煎熬的情景沒過多久,陸遠就再也無暇細想她現在的病急亂投醫,夏青鳶也已無力抵抗這一波波來勢兇猛的藥效。
“明日就要成婚了,夫人怎麽……比我還急。”他皺眉看着她,嘴上在嘲諷,手卻已無法自控地撫上了她藕色的脖頸。終于,當她踮起腳咬住他下唇時,陸遠的瞳孔忽而一震,卻沒有推開她,反而逆來順受地由着她作亂。屋外天色将暗,屋裏的氣溫卻越升越高。屏風裏,高個子的青年被少女抵着靠在牆上,她眼神迷離,雙手環在青年的脖頸上,踮起腳費力地吻着他。青年任由她魚肉,眼裏神色晦暗,手卻堪堪扶在她腰際,像是怕她摔倒,也像是想碰卻不敢觸碰。青年的眉頭皺得更深,手略微使力,将她從身上扒拉下來。繼而彎腰将她一把抱起來,踹開房門,走出了古寺。
那日深夜,一輛烏漆四駕的馬車停在江都夏府門外。馬車上印着羽翎衛的魚龍标志,無人敢攔。車簾被掀開,一個高鼻深目的男人走下來,一身烏黑色軍服,衣襟略微散亂,卻更顯風流。他懷裏抱着一個女子,被裹在黑色大麾裏,正在安睡。
府上大門緊閉,他敲了敲門,大門應聲開啓。家丁先看見他的腰牌,慌忙進屋通報。一聲聲傳進深宅,中年婦人咳嗽着走出來,臉上挂着怒氣,卻有掩飾不住的,計謀得逞的喜悅:“不知是哪位大人将我家小姐送了回來?這傳出去,讓我怎麽和陸大人交待……”
她話音未落,看見了他之後卻呆在了原地。
“在下陸遠。送未婚妻回府,路上……敘舊,耽擱了些時。”他大踏步走進裏院,如入無人之境。
那夜之後夏青鳶醒來,聽見窗外鳥聲嘁喳,以為古寺種種只是個夢。她下床梳洗,踩到一雙朱紅錦緞繡雙鳳的鞋,伸手又摸到了檀木雕花的床邊,垂下層層簾幔的床帳。
這裏不是她平常睡的鋪了草席的冰涼柴房,是貴客才能住的卧房。她拍了拍腦袋,昨夜的一幕幕浮現在腦海,她一個激靈爬下床,找到妝臺上的銅鏡端詳自己,果然看見了脖頸處一道紅痕。
夏青鳶哀嚎一聲掩住臉。昨夜的事果然是真的,她果真和那個萍水相逢的男人春宵一度了,還被送回了夏府。最慘的是,她将昨夜的關鍵情節忘得一幹二淨,只記得……那人個子高,話少,一雙鷹隼一樣的眼,一直看着她,卻像是看着另外一個人。她能感覺得到,他對自己的态度雖忽遠忽近,卻有求必應。他在遷就她。是同情,還是好奇?好奇一個孤苦女子能放棄自己到何種田地?她不知道。
昨夜後來古寺禪房外下了雨。雨聲淅瀝,蓋住了很多其他聲響。她記得他的手沒碰過她,卻一直在心不在焉地吻她。兩人假模假樣地纏綿,卻都沒打算停下。後來……雖然關鍵的片段全忘記了,但她心裏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什麽。是什麽?她沒有細想。
走廊外亮起晃動的提燈,侍女不習慣地喊她夏小姐,提醒她梳妝沐浴。
對了,她今日要大婚。
夏青鳶又在心中哀嚎一聲,這是什麽鬼打牆一般的人生。她以為昨夜不是死在夏家的人手裏就是那個人手裏……等等?為何那人能将她一路暢通地送回此處,而她又沒事人一樣地住在了貴客卧房?按照昨夜的路數,難道她姑母竟沒有借此做文章?
難道,那個人非但與昨夜的詭計無關,而且還是個連她姑母也不能招惹的人?
她推開門走出去,攔下了方才通報的婢女:“昨夜是誰送我回來的?”
那婢女卻越過她看到了走廊盡頭的人,立馬頭搖得撥浪鼓一樣,慌不擇路地跑了。
夏青鳶也回頭,卻看見那走廊盡頭的清晨光影裏,有個穿着純黑袍服的高個子男人,正靠在廊柱旁假寐。
廊外是一叢青竹。風吹動時,竹葉沙沙作響。那黑衣服的男子就與竹林渾然一體,只有臉是純淨的玉色,兩道眉峰峻拔,墨色深青,是竹子的骨節。
她想起從前在市井裏聽官兵喝酒閑談時說過,久戰沙場的人,習慣站着睡覺。他雙眉微蹙,像做了噩夢。是昨夜那個陌生人。或者……按昨夜的程度,如今或許不算是陌生人。
她咳了兩聲,那人驀地睜開雙眼。獅子被驚醒時往往掩飾不住殺意,那眼神是無感情的眼神。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見是她,他眼裏的殺意又收斂起來,換成春風和煦的微笑:“昨晚睡得好麽。”
夏青鳶這次是真被嗆到,又咳嗽了數聲,臉色漲紅地擡起頭。
對方笑得更開心:“看來,是受涼了。怪我。”
她剛要張口問他是誰,對方卻慢悠悠朝她走過來,像獅子走近獵物。純黑衣袍上絲緞光澤耀眼,她第一次看清那上面以銀絲暗紋繡成的圖案:是魚龍,又稱摩羯,一種傳自漠西的異族圖樣。
大歷朝所有品級的文官武官中只有一類人的服飾中可用魚龍紋,那就是專司三品以上朝廷大員所犯案件、獨掌诏獄的羽翎衛,而昨天院中的紅紙封條上都明明白白寫着禦賜羽翎衛指揮使。這個人,是陸遠。
“夏青鳶,別來無恙。看你的眼神,是終于認出我了。”
晨光一格一格地穿過回廊,朦胧又暧昧地罩在兩人身上。夏青鳶還在震驚于自己睡了原本是仇家的未婚夫這件事裏,陸遠卻先發制人,問了她一句:
“我好看麽?”
她看不透這個人,只好說實話:“好看。”
“你喜歡麽?”
“什麽?”夏青鳶懵了。
“我說,假如我不是陸遠,你就不會讨厭我,是不是?”他低頭,看見她頸邊昨夜留下的紅痕,不禁咳了一聲,轉過眼去。
“可你是陸遠,你也早知道我是誰。昨夜的事,也有你一份吧?”她毫不遮掩地直視他,陸遠的神色慌亂了一瞬。
“我發誓,我本不知道你也會去淨慧寺上香,只是碰巧遇見罷了。我察覺大殿燃的香有問題,才會跟你出去……”說到這,他停了一停。
“那既然是碰巧遇見,你又為何要救……” 她下意識反駁,卻突然住了口。
晨光照在他身上,他今日衣着齊整,離得近才能看見頸項與領口交接處,有一排若隐若現的牙印。她記得昨天确實咬了他,也記得他肩寬腰窄,手臂堅實有力,是常年在外征戰會有的體格與身材。昨天耳鬓厮磨的回憶像走馬燈似地浮現在眼前,就算他現在穿得嚴嚴實實,都攔不住她胡思亂想。
“咳,其實……昨夜,我們沒有,咳,那個什麽。”他仰首望天。這個話題确實太尴尬。
“沒有??那、那我們?”她難以置信。
“咳。我們确實……那個什麽了。但是沒有……那個什麽。”他又重複了一遍,接着沒好氣地反問:“難道你我究竟有沒有……你自己沒有感覺?還是說,你又忘了?”
夏青鳶聳聳肩:“我忘了。只記得你起初不答應,後來半推半就,再後來反客為主……”
她還沒說完,陸遠就先一步捂上她的嘴,一臉悔不當初的表情:“算了,我為什麽要同你計較這個。”
“所以……你昨夜為何沒有同我那個什麽?難道……你不行!”想到這個可能性,夏青鳶居然心中竊喜。原來陸遠娶她是這個原因。他害怕京城閨秀們嫌棄他,就找個全天下唯一不敢嫌棄他的人——活得如同過街老鼠的夏家遺孤。
瞬間,夏青鳶看陸遠的眼神都帶了幾分同情。
“我行不行,你以後就知道了。”陸遠沒理她,轉身就走。
“那為何你……”她這句話剛問出口,心中一震,又想到一個不可能、但又極其合理的答案。
陸遠不遠千裏地來找她,在街市上偶遇她,在古寺裏出手相救,又下重金要娶她為妻,還在最适合下手的情境裏沒有乘人之危,或許……他并不是如自己想象中的一樣恨她,只是這答案太過荒謬,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陸遠,你不會是……”她話沒說完,就咽了回去。
陸遠不恨她,這怎麽可能呢。
晨光照在陸遠的沉黑袍服上,光芒都被吞噬。他像是感應到了她的思緒,停下了腳步,背對她在廊上站定。
“快去梳妝,婚儀就在兩個時辰後。”
(三)
大歷十一年春,三月,江都城內鑼鼓震天。
看熱鬧的人早已在路邊擠得密密麻麻,都說今日是已故的鎮國公将軍陸停淵的遺孤——陸遠娶親的日子。
“你們聽說了麽?數月前,當今聖上五年來第一回 出宮,親自帶兵去漠北控馬鎮,将這位小陸大人從死牢裏放出來,加封羽翎衛指揮使,官階升得騰雲駕霧,是近來朝中熾手可熱的人物,那風頭……怕是連九千歲都要忌憚!” 提及九千歲,路人的聲音小了一點。
“聽說,這位新娶的夫人姓夏,好像……與那罪臣夏焱沾親帶故。”
“信口胡沁!當年正是罪臣夏焱彈劾陸将軍,聖上才下旨賜死了陸将軍,兩家可是有滅門之仇。不過那夏焱倒确是有個女兒,大抵早就死了罷。”
“可若傳聞是真的,如今陸家重回朝堂,這位小公爺權勢如日中天,又不遠千裏,大費周章地找到當年失蹤的夏家遺孤,還要娶她進門……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啧啧啧。”
而與此同時,婚禮的主角之一——新郎官陸遠還在江都大獄審訊案犯的牢房內,身上穿着大紅婚服,身後整整齊齊碼着一排刑具,面前鐵鏈上拷着一個衣着華麗、眼圈烏青的男人。陸遠右手拿着茶杯,左手拿着一冊書,低眉開口:“昨夜城郊廟裏設局,給夏青鳶下迷藥的事,是你安排的罷。”
“是、是。”
“為何要害她,從犯是誰?” 陸遠循循善誘。“好好回答。陸某會考慮……将你按律處置。”
“家、家母說,若是讓表妹被、被廟裏的人奸污,再抓個現行,就,就有把柄抓、抓在我們手裏,日後去京城,不怕她不照應我們。” 男人毫不猶豫地供出了從犯。
喀嚓。是茶杯碎裂的聲音。男人吓得一個激靈,尿了褲子。陸遠擡頭看他,那眼神讓男人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
“回、回大人。小的與夏青鳶非親非故,并、并非那賤婦的本家。昨夜此舉,全是家母指示,不幹小的事,大人明鑒吶。”
陸遠張開手,碎瓷片嘩啦啦掉了一地,手上全是血口子。接着他放下書,緩緩踱步走向男人:“你動過她嗎?”
對方一時不明白陸遠在說什麽,只好搖了搖頭。
“我說,江都城有名的纨绔,未及十五歲就流連煙花巷的花花公子。你,動過夏青鳶嗎?” 陸遠低頭,聲音就在他耳邊,語氣依舊平淡。
對方原本渾身抖得像篩糠,突然意識到一個從未料想過的可能性,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擡頭斜睨着陸遠:
“陸大人,你當真中意她?連小人我都知道,夏焱當年的謀逆之罪當年是九千歲親自審定,你若不是為報仇而娶那賤婦,九千歲知道了,會放過你麽?”他又嗤笑了一聲:“陸大人,女人死了還能再找,烏紗帽丢了,可是掉腦袋的事。”
陸遠面不改色地動了動手腕,打了他一巴掌。這一聲清脆響亮,徹底震醒了跪在地上的人。
“我問你,有沒有動過她。” 陸遠又扳過對方的臉,把沾血的手在他衣襟上擦了擦,湊近了男人的耳邊低語:“府上後院裏埋的三具女屍,都是被你害死的丫鬟。屍體已交由江都司曹參軍驗看。關心陸某的死活之前,不如先關心你自己。”
對方臉上霎時血色全無。
“如果你除了那三個冤魂,還碰過她哪怕一指頭……”
陸遠拿起書冊,關上了牢門,鐵鎖咣啷一聲落下。
“我定要你知道,在十八層地獄裏生不如死,究竟是何滋味。”陸遠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男人癱坐在地上,眼神了無生機。黑暗中,陸遠的大紅婚服下,手裏的傷口還在滴血,染紅了袍角,愈發襯出他美得張狂邪異的臉,如同判官,也像修羅。
(四)
半個時辰後,吉時已到,衆人議論紛紛間,穿着大紅婚服的陸遠徑直從江都府衙出發,騎着高頭大馬向夏府走去,意氣風發,顧盼神飛。他身姿端正,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長相混雜了中原人與漠北胡族的優點,就算不穿紅,也在人群中十分顯眼。圍觀的女子們都忍不住低聲感嘆,果真是個俏郎君,難得還身居高位,年輕襲爵,簡直是天上有地上無。只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相貌有多俊,心怕是就有多狠。
黃昏人定時,客人們在喜宴上椅子還沒坐熱,就都被請回了家。後院只剩下空蕩蕩的大紅錦緞與朱紗燈籠,挂滿每一處梁宇,安靜飄拂。隔着湖水,花園對岸的涼亭裏,還在唱着一出小戲。
新郎陸遠穿着大紅朝服,烏鬓朱顏,端坐在對岸喝酒,比在臺上唱戲的小生還要貌美。
戲唱的是《拜月亭》。講兵荒馬亂時一對男女在屋檐下躲雨。後來私定終身的故事。他左手拿酒杯,右手藏在袖籠裏,袖口有方才在大牢中沾染的血跡。和婚服暈成一片猩紅。
最後一片晚霞褪去,戲臺上的小生與青衣相依偎着緩緩退場。陸遠一仰頭,喝光了杯中最後一滴酒,起身走向後堂。
後堂紅燭高照,陸遠卻腳步遲緩。
昨夜在古寺裏,他是有些昏了頭。在佛殿裏逆着光看她走進來,繡花鞋,金步搖,一身尋常人家小姐的衣服,如果那天之前沒有偶然撞見她穿着破衣爛衫,女扮男裝在街頭與人讨價還價,熟練得像個市井無賴小兒,他真要以為夏青鳶在江都城活得很好。都說近鄉情怯,他沒料到夏青鳶将他忘得一幹二淨,連膽怯的機會都不給他。曾經以為的良緣,現在竟成了強取豪奪。他突然頭痛起來,捂着額想起一幕幕從前的畫面。
顫動的花蕊,女子汗濕的發端,初夏時節窗外的蟬鳴,寫了一半的字紙被推到地上,嘩啦一聲響。
她策馬越過無數的人,朝他伸出手,将他拉出死地。
她把小貓塞進他懷裏,說他從此就有了家人。
她把帶着露水的桃花枝遞給他,說喜歡的人一直是他。
場景一幕幕消失,他重新跌入無盡黑暗。寒冷徹骨的雪地裏,他獨自向孤城跋涉。雙膝已被凍得毫無知覺,唯一一點殘存的意識裏,他想起京城五月的春光明媚,想起她的笑臉,于是咬着牙從雪地裏将腿拔出來,匍匐着拖動剩下的身子,終于挪到城門前。大門吱呀一聲開啓,城內全是屍體。他舉目四顧,大喊她的名字,然而無人應答。
原來所謂的無間地獄,不過是一座空城。
回憶消散,陸遠竭力定了定神,邁開大步,向燃着紅燭的房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