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集 假夫妻 (一)

第3章 第二集 假夫妻 (一)

走到門前,他稍加猶豫,還是推開了門。讓他恍神的是,夏青鳶在屋裏,早已摘了蓋頭,正坐在桌邊拿喜酒配着瓜果,吃得自得其樂。見他站在門前發呆,擡眼一笑:

“陸大人。”

陸遠恍惚了一瞬,才走過去坐在桌旁,拿起她手旁的喜酒,一飲而盡。

“今夜院中房門未鎖,侍衛也都散了。你若是想離開江都,我幫你出城。”

陸遠低着頭,等待她起身,卻聽見她笑了笑,拿起了酒壺,也為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不走。”

他沒看她,手裏把玩着杯子:“你不怕我?此前可是你說的,陸家與夏家……有仇怨。”

她深呼吸之後,終于鼓起勇氣道:“陸大人,我想與你談一談。”

他放下酒杯,看了她一眼,神色比剛進門時緩和了不少。

“說。”

“我不知陸大人為何要娶我,但我猜測,陸大人不是如我表兄那般殘忍嗜殺的獸物。若是陸大人真視我為仇敵,昨夜就不會……救、救我于危急之中。” 想起昨夜,她臉紅了一下,又繼續說下去:“我也知道,陸夏兩家有宿怨,可五年前我生了一場重病,病好後,忘了從前的所有事。若要向我讨夏家欠陸家的債,可否先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若當真是我爹背信棄義,冤枉了陸将軍,那我死在你手下,也算是有因有果。”

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複雜。過了一會,他才開口:“當年的事,不是你的錯。”

她眼裏的光亮瞬間黯淡,側過臉去不再看他:“所以,我爹他彈劾陸将軍的事,是真的。陸家遭難,也确與夏家有關。”

他不知如何開口,又倒了一杯酒灌下去,才回應她的問題:“此事的真相,陸某也在調查。但陸某對你……從無怨恨。”

她內心震動,不可置信地擡眼,與他紅燭下熾熱的目光相對,心跳聲更加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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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陸大人為何要來江都找我?”

他苦笑了一下:“你當真想知道?”

她咬着嘴唇,內心天人交戰,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他手裏握着酒杯,轉了幾轉,欲言又止了一瞬,最終卻嘆了口氣:

“我曾受人之托,要護你周全。”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陸遠則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五年前,夏大人彈劾我陸将軍的罪名,是私藏兵甲,意圖謀反。陸将軍因此被下獄,負責此案審理的人,是左相韓殊。”他頓了頓接着道:“韓殊從陸府中搜出了一千套兵甲,是虎贲騎所用。我父親因此被下诏自盡。诏令下達時,他尚在控馬鎮守邊。”

她聽得專注,下意識湊得更近,兩人的額頭幾乎相碰,陸遠擡眼看了看她,才繼續講:“後來,夏大人又被九千歲彈劾,罪名之一是知情不報,包庇亂黨。你可知道,他包庇的亂黨是誰?”她擡眼看他,長睫在紅燭下閃動,像撲火的飛蛾。他不動聲色地向後挪了挪:

“是我。”

“夏大人在上書彈劾陸将軍之前,我恰奉命被調離京城,派往漠西戍邊。那裏多是投靠了大歷朝的胡人部族,語言不通。陸将軍獲罪自刎于控馬鎮一事,我竟是從營中兵士閑談才得知。” 他看了她一眼,才繼續說下去:“沒過幾日,夏大人獲罪下獄,我卻在那時被人下毒,待能行動時,才知夏大人自刎于家中,同天夏府失火。”他看了看她的神色,才繼續說下去:“我回了京城,幾經周折,才找到當年将我調離京城的禁軍統領。那人當時也已被牽連下獄,被九千歲嚴刑拷打,僅餘一口氣。他告訴我,當年暗中命他将我調離京城的,是右相夏焱。”

“他告訴我,右相知道我一定會回京城。而且托付我,假若夏家出事,要我一定找到你。”

夏青鳶雙手捂着臉,肩膀抖動,卻是在無聲啜泣。

陸遠講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背邊,兩人都長久地沉默。

過了一會,她才用衣袖胡亂擦了擦眼淚:“那陸家其餘的人呢?他們……都還活着麽?”

陸遠笑了笑:“看來,你是當真什麽都忘了。” 又轉了轉杯子,才開口:“陸将軍向來孑然一身,陸府上下,可堪稱為将軍親眷的,只有我一個。”

她像是舒了口氣般地勉強笑了笑,見他手邊酒杯空空,就替他倒了一杯酒。

“不過,當年夏家與陸家被牽連的門生與親随,倒是有不少被下獄審問,或是流放。” 他面色沉重,卻自然地接過了她的酒。

她的神色沉郁,思慮了一會,忽而想到什麽似地疑惑開口:“有件事我仍未明白。當年我爹只要陸大人找到我,并未要你娶我。”

陸遠愣了一下,喝了一半的酒頓時嗆住,咳得滿臉通紅,半晌才開口:“這、這是為保護你免受江都韓黨毒手的權宜之計。” 他清了清嗓子:“他們忌憚我正受重用,便不會妄自動你。”

“我明白了。陸大人娶我,只是權宜之計。” 她恍然大悟,他卻避開了她的視線,沉吟一會才點頭:“對。” 話出口之後,他眼神黯淡了些許,低頭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既然陸大人對我無意,昨夜在廟中,為何又……” 想到這裏,她再次恍然大悟,眼中又流露出那副冷漠譏诮的神情。“看來,陸大人也與尋常的男子沒有兩樣,只要有女子主動送上來,就不會放過。”

“不是,我……” 他咬着牙,擡眼看她:“方才說過,五年前,我在漠西中了蠱毒。”

“蠱毒?” 她疑惑。

“對。” 他咳了一聲:“此毒雖不致命,卻不能根除。發作時,會渾身發冷,痛至四肢百骸,需與人待在一處,肌膚相觸,才能抒解。” 他耳根發紅,一本正經地解釋:“從前發病時,從未找到此抒解之法。昨夜是與你……才知道。”

她紅着臉聽得半信半疑,陸遠卻一臉認真:“如此看來,昨夜你也救了我一命,我昨夜救你的事,你也無需再介懷。”

夏青鳶被繞得一時沒轉過彎,過了一會,才勉強接受似地點了點頭,陸遠暗自松了一口氣,她卻又将椅子向他身邊挪了挪,支支吾吾地開口:“既然如此,那我鬥膽向陸大人有一請。”

他眼皮跳了跳,有種不祥的預感,眯着眼看她:“講講。”

“方才聽陸大人所說,大人娶我是權宜之計,我嫁與你,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既然你我并非郎情妾意,那不如……各取所需?”

陸遠的神色由晴轉陰又轉晴,十分精彩。最終無奈開口:“什麽叫各取所需?”

她見他神色間并未有不悅,就大着膽子繼續說下去,伸出兩個指頭:“我有兩個條件。”

他托腮看她,饒有興趣:“哦?”

“咳,第一,既然陸大人願保護我,我願配合陸大人,在外裝作真夫妻。平日陸大人的行止坐卧,我也絕不幹涉分毫。只希望大人能準許我平日無事時,可扮作男裝……出府查案。”

他手指轉着杯子,若有所思。“你要如何查案?”

“這便是第二條。想必大人前日在書坊前已見過了,我這五年在江都為了糊口,學了不少……江湖技藝。只要能做到之事,都聽憑大人調遣。但需按着給府裏雇小厮的規矩,每月支我些月錢即可。”

她頓了頓,又擡眼直視他,又補了一句:“五年前的事,大人也想知道真相,是不是?如今知道案情的人多數已死,我便是唯一的證人,也是可用來扳倒九千歲、替陸大人報仇的棋子。與其廢置,不如物盡其用,大人,你說對麽?”她的眼睛澄明透亮,閃着他不敢直視的光。陸遠并未回應,只是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卷沾血的書冊扔到桌上,轉移話題道:“夏姑娘說的江湖技藝,是這個吧。”

那是她前日被撿到的美人圖。夏青鳶急了眼,一把拿了過去:“我也,也不是經常畫。”

“你可知道,你這臨摹丹青的技藝,與尋常人有所不同。” 陸遠的語氣又變得認真。

“知道啊,夏家丹青眼,不是五件神物之一麽,江都的話本裏常講這個。沒想到陸大人也信。”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倒把陸遠給噎得說不出話。

“我這技藝确是奇怪,其他都忘了,唯獨記得這個。或許是從前常常練習,下筆便記得如何畫。可除了臨什麽都像之外,并無其他奇特之處。”

她閑聊着,低頭卻看見了畫上的血跡,又順着看見了他手上的傷口,眼神頓時焦急:“受傷了?”

陸遠把手藏回去:“沒什麽,摔了個茶杯。”

她皺眉起身,從妝臺裏翻出一瓶藥膏,又走回來拿起他的手,仔細塗抹起來。陸遠不動聲色地咳了一聲:“還有呢?”

藥香蔓延在屋內,夏青鳶塗得認真,過了一會才想起他在問什麽,搖搖頭:“沒有了。”

“只有這些?” 陸遠低頭,看見她頭上插的鳳釵,和領口露出的潔白脖頸。發尾勾到耳垂,她伸手撥了撥,沒有撥上去。 陸遠伸手,幫她把發尾撥了上去。兩人一時都愣住,她還抓着他的手。這場景旖旎得仿佛兩人真是新婚夫妻。

“你方才沒有講,在外裝作真夫妻,在家中呢?你我既已成了親,你打算如何待我?陸某常年戍邊,行止粗率,若是舉止失儀,冒犯了青鳶姑娘……你又待如何?”他喝了幾杯酒,此時看她的目光也多了些戲谑。燈燭照在他暗金絲線繡魚龍的大紅婚服上,流光溢彩,只是虎狼一般的眼神從斯文儒雅的軀殼裏跳脫出來,閃着野性未馴的光。

她迅速放開了陸遠的手,躲得三尺遠:“你別過來!你要是在靠過來……我就和你同歸于盡!”

“前日裏,你可不是這麽說的。”陸遠低頭理了理袖口,站起身湊近她,低眉端詳她的表情:

“前日在古寺,你倒是很願意與我呆在一處。”

“那、那時我又不知道你是誰!”她往後退了退,奈何桌子就那麽大,陸遠再湊近一點,她就要從高凳上掉下去。

“哦。看來,若我不是陸遠,而是別的什麽人,你便不用拘這些禮了?”他伸手越過她肩膀,像是個要抱她的姿勢。她吓得閉上了眼。然而他只是伸手去取了放在她身後的藥。看她還緊緊閉着眼,輕笑一聲,輕拍了一下她肩膀,吓得她一個激靈:“膽小鬼。”接着陸遠起身,三兩下脫了朱紅婚服,裏面還穿着尋常單衣。那天她昏頭昏腦,沒看清多少,今天終于看清了——身材确實不錯。她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眼前的美男子可是個陰晴不定的危險人物,不是她能随便睡的。

他不理她,徑直走到卧房內,鋪開朱紅被子,默不作聲地躺了進去。

“記得滅了燈。”他囑咐了一句,果真閉上了眼。她僵坐在桌前許久,輕聲嘆了口氣,接着蹑手蹑腳地從檀木大櫃裏搬出一床薄被鋪在地上,拔掉頭上的釵環,就合衣睡去。沒過多久,陸遠睜開眼,看見地上的人縮成一團裹着被子,睡得像個受氣包。他安靜地看了她一會,接着下床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第二天夏青鳶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吓得一翻身坐起,卻沒看見陸遠的人影。

此時門簾一掀,畫中人一樣的陸遠穿着常服走進來,笑得春風拂面。看見她呆坐着,自自然然地問候一句:“睡醒了?”

她拍拍驚魂未定的心髒:“你……昨夜你做什麽了?”

“做什麽?不過是看你可憐,把你搬到床上睡而已。”說罷他又畫蛇添足地補了:“夏小姐睡相實在難看,我看不下去,就去廂房睡了。”接着他拿起銅盆,倒了一壺水,就着水洗了把臉。她遲疑了一會,小聲說了句謝謝。

“謝什麽?”清水順着他下颌滑下去,又沿着鎖骨淌進衣領內,硬生生把她給看臉紅了。

“我從前都習慣睡地上的。都快忘了……睡床是什麽感覺。”她抱着被子坐在床頭傻笑了一聲。“陸大人,你好像确實是個好人。”

陸遠拿着幹淨手巾的動作停了一瞬,撐着銅盆的手不動,臉在水中若隐若現,像是在笑。“你昨夜提的條件我接受了,你我如此做假夫妻便好。”他擦了擦手,轉身掀開簾子又走了出去。

(二)

婚宴結束之後,兩人即刻啓程回京城。

回京之前,她才得知表兄已被下獄,從前他虐待下人致死的命案被翻出來,數罪并罰,判處斬刑。為了避禍,夏宅已人去樓空。從空蕩蕩的府邸中走出後,看見了某個未曾料想會看見的人。她的遠房姑母,曾經的江左夏氏主母。二十多年前也曾是“半城蘇”蘇家的嫡女,風光無限,未曾想後半生會遭遇如此颠簸風霜。

婦人臉上的粉沒有平日裏那般厚重,只是臉色蒼白。手裏捧着一個盒子,夏青鳶只看了一眼,就臉色一變。那是她一直想要拿回來的東西,也是兩天前她冒險重回夏府的原因——夏焱的印章,是她在江都醒來後,手裏唯一攥着的東西。雖然此物在她醒後不久就被婦人收走,再未歸還,她卻始終記得印章的溫度、質感,記得那上面刻着的三個字:東山客。後來婦人也曾企圖騙她,說她不過是患了失心瘋,以為自己是夏家小姐,實際不過是個大雪夜被扔在府門口的瘋丫頭,是自己好心收留才沒被凍死,她卻不知感激。她從未曾反駁,因為她記得那枚印章。只要那曾是她的東西,她就是夏青鳶。她向前一步,伸手拿過了盒子,打開撫摸那玉質溫潤的印章,鼻子發酸。

“我本不想給你此物。” 婦人開口,聲音啞得如同來自地獄:“只是受人之托罷了。”

“受誰之托?” 她擡眼看向婦人。對方哼了一聲,眼裏全是濃烈的仇怨,她只看了一眼,就一陣寒意竄上心頭。

“你到死都不會知道。” 婦人嘴角牽動,竟是在笑。那笑容在她發白的臉上尤其詭異:“夏焱毀了江左夏氏,上天又把你送到我們手上。我本想毀了你,也算不愧對列祖列宗。誰知你這丫頭這般陰狠,竟又害死了我兒子。”

“他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她直視着婦人,未曾挪動半步。

“所以,我就算死,也不會告訴你當初是誰救了你,就讓你這輩子都被別人蒙騙,活得像個笑話,就算爬得再高,也不過是個提線傀儡,不過是替人做嫁衣!”婦人嘴唇顫抖着,眼裏閃着絕望又得意的光。

她安靜聽婦人吼叫之後,才低頭一笑:“韓夫人這番話,可是在說你自己。” 接着她向前一步,直逼到婦人眼前,低聲一字一句道:“我自己的身世,我自己會查清。韓夫人無需費心,夫人所言,一個字都不會成真。”她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夏府,身後傳來婦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她也再聽不見。

門外停着羽翎衛的車,她猶疑了一下,還是掀開車簾跳了上去,卻沒想到車裏坐着陸遠。夏青鳶心神一晃,腳下不穩,差點撲到他懷中。自從古寺裏的事發生之後,她只要看見陸遠,總會有點非分之想。然而他現在可不是什麽萍水相逢的路人,假如一步踏錯,輸不起的人是她。夏青鳶心中起起落落,先一步抽回了手。

陸遠卻一把扶住她手臂,憋着笑看她:“一大早就投懷送抱。” 又正色道:“方才……韓夫人可曾為難你?”

夏青鳶搖搖頭一笑:“不過是敘家常罷了。”

他哦了一聲,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地放開她,順便理了理衣袖,兩人面對面正襟危坐,倒有點相敬如賓的意思。

車駛出了江都城,夏青鳶思忖再三,終于又開口:“陸大人,你與我成婚,京城的韓黨會因此為難你麽?就算我的身世未明,可畢竟仍舊姓夏。”

陸遠挑眉看她:“怎麽,怕我被你連累?”

她皮笑肉不笑:“我怕我剛成婚,就做了寡婦。”

他向後靠在車廂裏,掀開車簾眺望外面的風景:“你是罪臣之後,我也是罪臣之後。就算不與你成婚,韓黨也不會放過我。我如此行事,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盤算,夏小姐不必多心。”她放寬了心似地點點頭,接着又想起了什麽,欲言又止。陸遠看了她一眼:“還想問什麽?”

“去、去了京城,你我需住在一處麽?”

陸遠坐起身,夏青鳶立刻偏過頭假裝看向窗外。“你想與我住在一處?” 耳邊響起熟悉的戲谑語氣。

“沒沒沒有的事!” 她慌忙擺手。

陸遠收起了玩笑話,平淡回複:“你我無需住在一處,我尋常在羽翎衛官署辦案,很少回府中。”

她聽了不知為何有些失望,只是點點頭,喃喃自語:“如此甚好……省去許多麻煩。”

陸遠撐着下巴,饒有興趣:“什麽麻煩?”

她笑了笑:“省得日日提防着陸大人再做登徒子。你我今後楚河漢界,算清舊賬之後,便各不相欠。”

陸遠也皮笑肉不笑:“那你算吧。”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京城的事,比你想象的可能要麻煩。就按你先前所定,我會按賬目定期與你算月錢。”

夏青鳶頓時眉開眼笑:“只要陸大人給錢,其餘的事,包在我身上!”

(三)

與此同時,京城內,皇城北面的三清殿中香火缭繞。據江湖傳聞,皇帝劉玄禮自五年前皇後薨逝之後,就篤信神仙方術,沉迷煉丹制藥,朝政大權皆委于九千歲。可自從陸遠回京,接任羽翎衛統領之後,就成了除九千歲之外,為數不多能面見皇帝的人。

“陸卿。” 殿堂深處,皇帝端坐在玄壇上,手執拂塵,眼睛低垂,看着不遠處的丹爐。

“是,陛下。” 陸遠行禮。

“前日陸卿大婚,孤未能親自觀禮,實在是憾事。”

皇帝自玄壇上站起,拄着龍杖,一步步摸索着下了臺階。

陸遠站起身,卻沒有去攙扶皇帝,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站定。

“當年,是孤負了陸将軍與右相。聽聞夏家女兒不記得五年前的事,也好。”  皇帝眼神像望着極遠處。

“當年事,臣也已忘了。” 陸遠表情平淡。

“陛下應當也知,臣五年前身中蠱毒,殘壽不過十餘年。臣與青鳶的婚事,不過是奉陛下之命,為護‘丹青眼’免遭韓黨與世家毀壞的權宜之計罷了。” 陸遠看着銅爐中的火,開口說的話卻冰冷。

皇帝無言良久,只有丹爐內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沉吟良久才道:“今日召你來,是因孤此前托付之事……有了新消息。‘丹青眼’的後人夏青鳶既然已被你找到,如今剩下的,除虎贲騎之外,便是河圖洛書。”

陸遠猛地擡頭,看向皇帝。

“近日江淮一帶有賊寇,自稱是皇室後人。廣斂錢財,收買刺客。近日聽聞其黨羽已經到了京城。” 皇帝沉吟了一下,又補了一句:“聽聞那賊寇是個女子,年歲…與你和青鳶相仿,名字應當是……芍藥。”

煉丹爐的焰火由紅轉為藍。陸遠想起幾個月前,他以為自己要命喪于控馬鎮的死牢時,卻被大赦,雙目已盲的皇帝在死牢裏駐劍站立,不動如山。“孤将不久于人世。要托付陸卿,找到是孤與皇後的唯一子嗣——多年前失蹤的長公主。她的手上,有河圖洛書。”

皇帝撥了撥煉丹爐裏的火焰。

“唯有找到她,當年右相與陸将軍才不算白死,天下人才能不再陷入亂世紛争。”

陸遠應聲告退,大殿裏只剩香爐裏餘煙袅袅。皇帝安靜站立許久,才長嘆一聲,往黑暗深處走去。

“芍藥,将離花。羽衣,你當年果真至死都未曾原諒我。”

(四)

夏青鳶沒想到,就算陸家如今阖府上下只剩陸遠一個陸家人,這侯府的夫人卻也不好做——只因陸遠如今太過出風頭,連帶着她也被迫站到了大歷朝京城八卦圈的風口浪尖。

比如,到了京城第一天,來登門賀喜順帶看望傳說中的夏青鳶的人就把陸府堵得水洩不通。她坐在廳堂裏一邊拒禮一邊寒暄,笑得暗中咬牙。而陸遠一早就上朝去了,徹夜未歸。呵,差點又中了陸遠的美人計。那家夥果然和看起來一樣狼心狗肺。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他還是沒有回來。青鳶後知後覺地開始覺得不對勁,派了個家仆去打探情況。沒半日家仆即回來,支支吾吾不說話。她好聲好氣地安慰他有話快說絕不怪罪,對方才遲疑着開口:“陸、陸大人他、他在天香閣。”

天香閣,京城裏最大的伎館,一擲千金的溫柔鄉。

她手中的茶杯咣啷一聲放在桌上,茶水差點燙傷了她的手。呵,陸遠。剛成婚三天就去逛天香閣?但她只生氣了一瞬間,想起自己的真實身份,又瞬間釋懷。只不過是合約夫妻,陸遠平日就算是住在天香閣,她也無從幹涉,最多唾棄一下他的人品,可她對他的人品好像也沒什麽期待。

她努力平複了一下心緒,重新拿起茶杯,淡定評價:“陸大人平時如此……愛好廣泛,只怕有損健康。”

家仆又支吾道:“可是大人此次是被九千歲請去了天香閣的金樓,三天未歸,怕是有什麽不測。”

九千歲,韓殊。她手中的茶水晃了晃。能來京城是托陸遠的照拂,萬一陸遠有什麽不測,她就要重新來過。況且,來了京城三天,于情于理,也該去會一會那位傳說中的九千歲。

“備車,去天香閣。”

(五)

即使夏青鳶做了充分心理準備,下了馬車站在天香閣門前,在四周看熱鬧的行人叽叽喳喳耳語中目不斜視地走進那雕梁畫棟的正門, 看起來也确實太像……捉奸了。

“這陸大人的新婚夫人果然厲害,找人都找到了天香閣。”

“陸大人也太不像話,新婚三日就去逛伎館,換了我是夫人,把他腿都打斷。”

“聽聞這二人素有家仇,興許那姓陸的就是故意要讓她下不來臺。”

“家仇是朝堂争鬥罷了,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麽本事?”

“噓,別亂說。如今韓黨遍天下,當心你的腦袋。”

她擦了擦額角的汗,咬牙把陸遠罵了一千遍。金樓在天香閣的最高層,是唯有朝中要人才訂得到的會客室。她費盡力氣順着樓梯一步步攀上去,身後跟着一群看熱鬧的莺莺燕燕。金樓就在前面。笙簫弦管的吱呀聲從厚重金屏風後傳出來。她深吸一口氣,清了清嗓子,剛要自報家門,那金屏風卻突然開啓。

屋裏的景象讓她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句詩:滿堂花醉三千客。

金樓是閣中閣。憑空劈出一個三層樓高的寬大殿宇,內裏的屋宇陳設全貼着金漆,紗帳飄拂間,有盛妝美人無聲穿梭,為貴客們斟酒添菜,井然有序。大殿中央天頂上是金漆藻井,蜿蜒雕刻一條金龍,龍口吐珠,正對着大殿盡頭的主座。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顯而易見,這大殿的布置,就是個小皇宮。主座上坐着一位身穿紫袍的貴人,眉眼細長,手執拂塵,想必就是九千歲。

“夏家女兒?多年不見,長高了。”九千歲開口,嗓音低沉渾厚。她此時才想起,韓殊與已故的陸将軍一樣,都曾是一同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故人。只是如今名劍名刀藏于深山、名将名臣死于非命,只有韓殊安然無恙,只是手上沾滿了無辜人的血。

“過來些,讓韓某好好瞧瞧。”

她方才舉目四顧,沒有見到陸遠。如果他不在席中……她不敢再想下去。于是鼓足勇氣,一步步走向大殿深處坐着的韓殊。

大殿內一時寂靜,衆人都停下了低聲談笑與飲酒,隔着層層紗簾望着她。

她站在距離韓殊不遠的地方行了禮。擡頭時,發現韓殊也在帶笑看她。

“長得确是……更像靈雎。”他低頭,将面前矮桌上的酒杯向她推了推:“這杯酒敬你。”

她打了個冷戰。她想起從前姑母無意中略帶不屑地提起過,她的母親閨名叫靈雎,在嫁給夏焱之前,是揚州有名的花魁。那時天下戰亂紛争,夏焱出身江左望族,隐居深山數年,被劉玄禮請出做軍師,奔忙五載,立下汗馬功勞,卻一直未曾娶妻。聲名最盛時京城求媒者踏破了門檻,他最終卻娶了一個揚州城裏彈琵琶的女人。那是她努力追尋卻再沒能憶起的前塵舊事。回到京城後,一件一件都被血淋淋地扒開給她看。

“敢問九千歲,靈雎是誰?”她笑盈盈地看着九千歲,眼裏是裝不出來的天真無邪,那笑容卻達不到眼底。她的手藏在袖籠裏,微微發抖。不能。絕不能在韓殊面前承認,她就是夏青鳶。

“左相莫要見怪。我夫人她……五年前生過一場重病,十五歲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她聽見那個聲音驀然轉頭,才驚訝地發現陸遠就坐在韓殊下首的坐席上,恰好是她方才看不到的地方。

韓殊看看她再看看他,繼而哈哈大笑,笑聲在大殿裏回蕩。

“好,既然陸大人替夫人解圍,那麽此杯就罰你代飲。”

她正站在那裏思考現在是個什麽情況,陸遠已經站起身接過了酒一飲而盡,又向她使眼色,要她坐過來。她會意,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卻沒想到陸遠一把攬住她的腰,又将她往身邊帶了帶。他的手只是虛搭在她腰間,夏青鳶卻額角滲出薄汗,心跳得疑心陸遠都要聽見了,然而他只是若無其事地低頭飲酒,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六)

金樓上,入夜了,燈火煌煌。四周都點上了燈,夏青鳶坐在那個角度,剛好能看見陸遠的下颌與鎖骨,連成一條起伏明晰的筆畫,像她從前描摹過的那些有筋骨的山水。他眼神太倨傲,簡單來說就是欠打。夏青鳶托腮想,陸遠從前一定沒怎麽挨過打,不然怎麽會混跡江湖這麽多年,還拽成這個樣子。

韓殊坐在明處,她坐在暗處。陸遠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角度,巧妙地把她擋在了韓殊視線之外。她第一次察覺到,陸遠的肩膀确實寬闊。

韓殊也對他的小動作視而不見,杯酒過後,他接着招手向手下耳語了幾句,繼而從屏風後走出一列各具風姿的美人,想必是天香閣的當家頭牌。

“夜已深,請美人們……扶貴客去歇息吧。”幾個美人應聲四散,其中有幾個目不斜視地向陸遠所在的坐席走來。

青鳶心中警鈴大作,陸遠卻不動聲色地捏了捏她的腰,又朝她使了個眼色。

“九千歲,在下今夜有嬌妻在側,帶美人同歸,怕是不妥。”

韓殊握着酒杯,看看青鳶又看看陸遠,那眼神就差把 “我看你們演到什麽時候” 寫在臉上。

青鳶在心裏暗中罵了一聲:呵,老狐貍。果然在試探。

當年那場禍事的開端,明顯是因韓殊而起。如今陸遠大海撈針找到了她,還大張旗鼓與她成婚,簡直無異于和韓殊開戰。就算陸遠現在有皇帝撐腰,韓殊要認真與他作對,捏死他也不過像捏死一只螞蟻。

“就算是在下同意……”他頓了頓,繼續開口:“鳶兒她,怕也不會同意。”

這聲鳶兒叫得夏青鳶愣是沒反應過來。等到反應過來時,她不禁被肉麻得打了個冷戰,轉頭震驚地看着陸遠。

他低頭在她耳邊,一幅輕柔絮語的樣子:“是不是,鳶兒?”繼而又低聲補了一句:“配合一下,這月工錢翻倍。”

她瞬間被激起鬥志,眼波流轉,柔弱無骨地順勢靠在陸遠肩上,活像個被寵壞的刁蠻小姐,說話聲調都變得委委屈屈:“是啊,九千歲。我們小別勝新婚,妾身着實想念陸大人,怎麽舍得把陸大人分給別人呢。”說完還埋頭在陸遠脖頸間大膽蹭了蹭,陸遠的眉毛挑了挑,握着她腰的手更緊了一些。她吓得後背都出了冷汗。

韓殊饒有興味地看了他們一會,夏青鳶演不下去,索性把臉埋在陸遠肩上裝死,看起來卻像是小鳥依人。

“好,既然夫人不願,韓某也不好奪人所愛。那就派人送陸大人與夫人回府。這幾個美人……既然今日已許給了陸大人,還望陸大人承韓某的情。”

陸遠沒有回應,只是抱起青鳶,笑着轉移話題:“夫人醉了,請恕在下先走一步。”

韓殊點了點頭,做了個送客的手勢,陸遠就抱着她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殿。

他抱着她走出金樓,卻并沒有立刻放手,仍舊順着雕飾繁複的樓梯一步步地走下去。她低聲催他:“陸遠,放我下來。”燈光下他的側臉尤其俊美,夏青鳶心中默念:清醒一點,在演戲,在演戲。

“你方才,就是獨自爬上的這十層樓閣?”

她往下望了望,瞬間心裏升起一股寒氣:這天香閣也建得太高了,從這裏望下去,底層往來的賓客如同蝼蟻。她不知方才自己是怎麽一口氣爬上來的。她吸了吸鼻子,茫然道:“不然呢?”

他沒理她,繼續往下走,走了幾級臺階,又開口:“你今夜為何要來找我。”

“有人說你在天香閣,還有九千歲也在。我就來了。”她說完又後悔,覺得這句話平白讓人誤會,覺得她和他真有點什麽。

“有人告訴你,你就信?你知道這金閣裏全是韓黨麽?”他好像有些生氣。

她也有點生氣:“但萬一呢?萬一你真……” 她意識到了這句話太過界時,已經說出了口: “萬一你真死了,我也會難過。”

他忽地頓住了腳步,在明晃晃的天香閣中央,雕梁畫棟的樓梯上,衆人都看得到的一盞朱紅燈籠下,低頭輕吻了她。只是碰了一碰唇。此前在古寺裏也不是沒有過。可這次不一樣。為何不一樣,她說不上來,只是在那一瞬間,她拽緊了他衣襟。心跳得不可遏制。她看到他長睫閃動,眼神也慌亂了一個瞬剎,嘴唇頓時離開了她。

(七)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她攥着他領口不放。

“別分心,有人看着呢。”他一本正經,眼神卻看向樓上,點頭一笑。

順着他眼角餘光,她看到樓上闌幹邊緣站着九千歲,一臉看熱鬧的表情。

“陸大人,下次演戲,提前告訴我。免得我……”她心裏一陣輕松,又一陣失落。

“免得你什麽?”他看九千歲離開了闌幹,才回頭看她,臉上笑意還沒褪去,頗有些風流倜傥的意思。

“免得我演砸了,平白連累陸大人。”她白了他一眼,徑直從他身上跳下來。誰料一個趔趄差點摔下去,好在陸遠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手臂,将她帶了回來。她下意識抓住他衣領,只聽“嘶啦”一聲,陸遠今日穿的绛紅錦緞袍服當即被扯開了一個口子,裏衣和鎖骨若隐若現,四周的圍觀群衆發出一片啧啧聲。聽見陸遠磨牙的聲音,夏青鳶絕望地捂上了眼。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接着她身子一輕,又被抱了起來。

“擋着。”

她做了虧心事,自然言聽計從,伸手幫他把扯開的衣領又合上,看着就像是自自然然地環抱着他肩膀。

陸遠好像對她這一舉動很滿意,抱着她下樓,步伐如飛。直到出了天香閣的大門,臉上也未見幾滴汗,确實是臂力驚人。

“陸大人,你體力不錯啊。”夏青鳶不怕死地調侃他。

車馬就停在門外,家仆早就在那裏等候多時。陸遠沒有理會她的挑釁,目不斜視繼續地把她抱進車裏,仔細合上車簾,才轉頭找她算賬,依舊是笑吟吟:

“你方才說什麽?”

“沒什麽。九千歲為何要邀你來天香閣吃酒?不會真的只是為了給你送美人吧。”

他現在坐得離她老遠,好像生怕她占便宜似地,理了理亂糟糟的領口,開始閉目養神:

“他是為了見你。”

“見我?”

“他将我扣在天香閣,吃了兩天的酒,就是賭你會來。想必是探聽到了消息,知道你還活着,故而設了這個局。”陸遠眼眉微阖,神情是少有的放松安逸,像猛虎終于歸巢。

“所幸,你演得夠像。他親眼看見了你不記得前塵往事,也無意複仇,或許……會少提防我們一些。”

他說的是“我們”。夏青鳶此時才意識到,或許他已經兩天未曾合眼。身上有絲絲縷縷的酒氣,是天香閣的花蕊酒,香氣不明顯,後勁卻很大。

“那我如果不來呢?”

“你若是不來……也沒什麽。他會為我收拾一間卧房,選幾個信得過的美人,服侍我就寝。”陸遠輕描淡寫,說完偷看了她一眼。

這一天裏,她的心裏大起大落,現在又降到了最低點,自嘲地笑笑。“我起初還以為,你會不一樣。”

“我果然沒看錯。陸大人也和他們沒什麽兩樣。”

“他們?”陸遠不解。

“草菅人命,屍位素餐。飽食終日,巧言令色。”她轉頭看向車窗外。夜色正濃,天香閣外,人潮洶湧。

“國之蠹蟲。”陸遠笑了笑,接着她沒說完的話,吐出四個字。

(八)

她看着陸遠,有一瞬間的恍神。朦胧中她想起記憶深處的一個人影,紫袍朱帶,眉目英挺,端坐在高堂之上,面前放着一把刀,純金刀鞘,繪着蟠龍。大風卷起一地枯葉。男人看着年幼的夏青鳶,眼神溫柔。

“天下權柄集于韓公,屍位素餐,三司虛設。若需一人死谏,以醒天下人,請自焱始。”

少時她聽不懂父親說的話,只覺得悲傷,現在她不僅憶起,也全然懂了父親話裏的深意,緊接着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襲來,痛得她連站穩都是奢望, 朦胧中有人托住了她,她睜開眼,映入眼前的是陸遠的臉,自己正緊緊抓着他衣袖不肯放手,仿佛那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

“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他眼神裏的焦急卻不是假裝的。

“并、并未。只是有些頭痛。” 她意識清醒後,馬上放開了他。

“大人,夫人,到家了。”車外适時傳來一聲呼喝,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陸遠自然而然地抱着她下了車,好似她沒有長腿一樣,更讓她無所适從的是……陸遠好像在抱着她向卧房走。

“你、你幹什麽?”她掙紮着要跳下來。此時離開了濃香四溢的天香閣,她才意識到陸遠确實是喝多了酒,方才不過是強撐着假裝清醒而已。他沒有放手,只是低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包含的意思太多,就像金樓外那個讓她心跳加速的吻。

“陸、陸大人,你快放我下來。”離卧房越來越近,她急了:“再不放手,我咬你了!”

陸遠停下腳步看她:“你咬啊,這麽多人看着呢。”

她此時才順着他眼角餘光的方向看去,發現原本空蕩蕩的庭院中央…站了一列美人。

花枝招展,各有千秋。

夏青鳶愣了愣:“這是九千歲方才…”

陸遠沒有停步,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她答對了:“你以為出了天香閣,這出戲就唱完了?”接着他大踏步進了卧房,哐啷一聲帶上了門,找了個火折子,将屋內所有的燈悉數點亮。如此一來,屋內人的一言一行,在燈影裏就被放大倒映在糊着紙的窗上,纖毫畢現。

這一過程行雲流水,她腳剛粘地,陸遠已經開始寬衣解帶。

“等等!陸大人,這可使不得,快穿上,穿上。”

他随即攤開手:“怎麽,你要幫我脫?”

她壓低聲音,用口型質問他:“咱們做戲要到這種程度嗎?”

陸遠一把将她拽過去,把她的手放在他衣帶上:“你要是不想以後和十二個美人在家裏姐妹相稱,監視你我的一舉一動,随時報告九千歲,今夜就委屈你…将恩愛夫妻演到底。”

她心一橫,點點頭,開始幫他專心解腰帶。無奈那腰帶着實複雜,她悶頭解了好一會,都沒找到搭扣的位置。陸遠擡着頭,任由她上下其手,前額的頭發抵着他脖子蹭來蹭去。忽然他眸色一沉,不自然地咳了一聲,抓住了她的手:“你摸哪呢???”

(九)

自從天香閣回來後,她一直莫名緊張,根本不知道手放在哪裏。此時他低頭質問她,夏青鳶才後知後覺地“呀”了一聲,又“咦”了一聲,繼而又“啊”了一聲,然後騰地甩開手,臉紅得發燙。沒想到頭發絲好巧不巧就在此時繞在了他半開的腰帶扣上,她吃痛驚呼了一聲,又被拽回來靠在他胸前。陸遠沒好氣地低頭用手臂環繞着她,費力把那一縷頭發扯出來。

“疼疼疼!你輕點!嘶——”

“你剛剛要是不着急跑,現在會這麽痛嗎?”

“我不着急跑,下場比現在還慘。嘶——你輕點!”

“別喊,快好了。”

“慢點!你力氣幹嘛那麽大!”

“不然呢,你想拖得更久嗎?”

等那縷倒黴頭發被從腰帶上解下來時,兩人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門外有人,人還不少。然而此時門外的美人們已經走得一幹二淨,畢竟這對話內容還是…太刺激了一些。

夏青鳶豎起耳朵聽了一會,發現外面的人果真都已經散了,驚訝回頭向陸遠做口型:“都走了?”

陸遠仿佛不勝酒力地撐在桌邊,衣襟開了大半,腰帶散亂,扶額站了一會,才搖搖頭道:“你也不想想,剛剛我們說了些什麽。”燈花噼啪一聲,昏黃燈光将他照得輪廓分明,看她時神情似笑非笑,無情又有情。她被陸遠的皮相再次蠱惑,愣神了一剎那,才意識到方才的對話有多麽讓人誤會。算了,他們被人誤會的又何止這些。

“也好,我今日也算是功德圓滿。大人好好休息,在下先回房睡覺去了。”她打着哈欠就要走,今日的陸遠有些奇怪,她實在應付不來。

“走?去哪裏?”他坐在桌旁,聲音已有醉意。

“我回自己房裏啊。”她心虛道。陸遠不在的時候,她已經自行在諾大的陸府裏挑好了一處幹淨小院,獨門獨戶清清靜靜。她巴不得過清淨日子。

“夏青鳶。”這是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叫她名字,沒有調戲,沒有質疑。只是語調十分之寂寥,好像是在喚另外一個也叫做青鳶的人。他擡眼看向她,眼神複雜。在天香閣的樓梯上,他也有過一瞬這樣的眼神。

“幫我倒杯茶,好不好。”他靠在書桌邊,聲音很低,頗有幾分示弱的意思。

夏青鳶最見不得美人撒嬌。颠颠地跑去給他倒了一杯茶。陸遠接過茶喝了一口,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淡了。”

“嫌淡別喝。”她翻了個頗有骨氣的白眼。“我又不是你的使喚丫頭。”

“你當然不是。” 陸遠放下茶杯站起身,趔趄着走向床邊,與她擦肩而過,手輕輕掠過她的手。手指交纏間,她差點就要心意動搖,陸遠卻先一步抽回了手,自言自語地輕聲:“你是我的……鳶兒。”

她心裏砰通一聲。這人說什麽胡話呢?她剛想質問他,然而罪魁禍首已經躺在床上,合衣睡着了。

(十)

同一個晚上,京城暗夜,大雨。

一個紅裙女子的屍體被兩個黑衣人投入井中,閃電劃過,照亮女子從井口無聲墜落的瞬間。黑衣人匆匆離開,地上殘餘的血跡被暴雨沖刷得了無痕跡。一刻,兩刻。天邊一道驚雷之後,井邊突然出現一只素白的手,指甲上全是血跡。接着是一張臉。準确地說,是一張面具。白榉木塗着紅漆,刻着一雙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眼睛。那素白的手緩緩将面具摘下,露出了一張血跡模糊的臉。

“芍藥,住手!”白衣書生從夢中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脊背被汗浸得透濕。床邊銅香爐裏,燃着一小段香,已燒得只剩灰燼,餘下縷縷白煙。他翻身下床,洗了把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雙手卻依然顫抖着。他的卧房小但幹淨,只一床一桌一凳。

窗外綠竹翠色蔓延,幽靜無人。他深呼吸了一下,轉身走到床頭,那裏挂着一張面具。朱漆上刻着細長的眼睛,與死去女子戴着的面具一模一樣。白衣男子将面具拿起,放進行囊中,開門走了出去。門外是陽光萬丈。

(十一)

清晨陸遠醒來,發現自己被換上了幹淨衣服。

夏青鳶撩開門簾走進來,手裏拿着一疊曬好的新衣服,回頭望了他一眼:“醒了?我出門辦事,桌上有清粥小菜,還有…醒酒的湯。”

陸遠揉了揉額角,準确抓住重點提問:“昨夜…是誰替我換的衣服?”

夏青鳶原本已走到了門口,聽到這句話突然一改剛才的客客氣氣,把手裏的衣服往他臉上一扔:“你自己換的!” 轉身就跑了出去。

陸遠被砸了一臉衣服,卻突然心情變好,哼着歌出門上朝,家仆卻在他身後一臉同情地開口:“大人,下回可不能喝多了。”

陸遠:“ ?”

“昨兒大人喝多了,夫人叫我去給大人換衣服,大人抱着夫人不撒手,還吐了夫人一身。”

陸遠:“那…夫人她說什麽了?”

“夫人說,她要漲工錢。”

(十二)

經過了天香閣的一番折騰,夏青鳶終于摸準了一些陸遠的脾性:此人雖看起來陰晴不定,偶爾喜歡捉弄她,卻從來沒有真正為難過她。相反,自從他們成婚後,他對自己一直都關照有加,好得她覺得自己有點像是被養肥待宰的羔羊,或是什麽話本小說裏養在深宅大院裏供老爺取樂的金絲雀。比如說現在,她看着桌上放着的城北綢緞莊送來的新衣料和滿滿一桌的新首飾,全是京城最時興的花樣與布料,不禁眼角跳了跳。

陸遠這是要幹什麽,難道是入戲太深,真拿她當後宅妻妾了麽?可若是仔細想想,他在有外人時,總裝得與她極親昵,仿佛果真是恩愛夫妻。可在沒人時,卻又規矩守禮,除了在古寺裏那次,就再沒碰過她。

想起那一夜的事,她的心又開始怦怦跳,從桌上拿起一件衣料撫摸,新絲質地寒涼,像刀劍劃過流水。她又将衣料貼在臉上,試圖給火燙的臉降溫。陸遠。他究竟是拿她當一個可随意擺弄的玩物、一個可以利用的仇家之女,還是……一個讓他起了憐惜之心的臨時搭檔?

她嘆了口氣,将那衣料放回紫檀木匣子裏,叉腰搖頭:“夏青鳶,你要冷靜。男人多得是,小命可只有一條。”

“什麽男人多得是?” 陸遠的聲音冷不丁從房門後傳來,吓得她立馬關上了紫檀衣匣的蓋子,換上營業假笑,回頭過分熱情地打招呼:

“早啊,陸大人。”

“早什麽早,都已是午後了。” 陸遠沒有踏進她的閨房,只是靠在門口探着身子朝她說話,嘴角挂着笑,卻依舊是一副欠打的語氣。

“這是給我的?” 她指了指那一桌子的金銀首飾和細軟,僵硬地轉移話題。

“嗯,給你的。” 他慵懶地靠在門邊,眯起眼看着她:“喜歡麽?”

這句話倒是問住了她。艱難思索了一陣,她才搖搖頭:“陸大人的好意,我受之有愧。”

他像是對她的拒絕毫不意外,仍舊靠在門邊,只是轉了個角度,像是在曬太陽,聲音也冷冰冰:“夏小姐不要多心。你如今是鎮國公府的夫人,這是給你出府應酬時穿的。” 他又睜開眼補充了一句:“朝野上下的韓黨都在盯着你我的一舉一動。上次的事,以後還會發生很多次。”

“好,那我便收下了。”她平平淡淡地回複了一句:“多謝陸大人費心。”

“尺碼是我猜的。”他低頭摸了摸鼻子:“不知準不準。”

她立刻漲紅了臉,抓起桌上的楠木筆筒就要扔他。陸遠笑着舉起手穩穩接住:“晚上宮中開小宴,陛下點名要你與我一同入席。”

“陛下?”她一直未曾忘記那場宮變的始作俑者——大歷朝的天子劉玄禮。前半生是征伐天下、結束亂世的豪傑,後半生是親手賜死忠臣良将的昏君。

“對。” 他抱臂走進屋裏,把楠木筆筒在桌上擺正,低頭看她:“要見他,你怕了麽?”

“誰、誰怕了。” 見他走近,那懾人的氣勢讓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你要是不怕,總躲我做什麽?你我這樣生分,遲早露出破綻。” 他看着她時總是眼裏帶着笑意,大概是覺得她好笑。夏青鳶心裏酸澀,想着兩人之間隔着的國仇家恨,而陸遠居然還在問她躲什麽。或許是因為,她所耿耿于懷的事,他根本不在乎。

她這樣想着,忽然在妝臺前坐下來,對着銅鏡一笑:“是啊,我躲什麽。既來之則安之,拿了俸銀,就要演好陸夫人。”說完,她把妝臺前的眉黛遞到他手上,眼睫撲閃着看他:“青鳶第一次嫁人,什麽都不會,要從頭學起。還望陸大人不吝賜教。就從……畫眉開始?”

陸遠握着眉黛皺眉看她,卻遲遲沒有動作。她又心虛地照照鏡子:“怎麽,我今日不好看麽?”

他卻突然生硬地将她的肩膀扳到正對鏡面的位置,好讓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見他語氣平淡地回怼她:“是啊,哪有你這樣的國公夫人。”

“你不看我,這樣怎麽畫?” 她疑惑,轉身間,卻忽然被陸遠一只手擋住了眼睛。

“這樣就好。” 他的聲音波瀾不驚。“不然……我會分心。”

他就這樣一手遮着她的眼睛,一手握着眉黛,在她眉間細細描畫。四周靜谧無聲,于是兩人的呼吸聲就分外清晰。

“好了麽?”她忍不住問。

“快好了。”他畫完最後一筆,長舒一口氣,緩緩放下手,将她轉到妝臺前:“你自己看。”

她只看一眼就笑出了聲:“這是什麽?陸遠,你告訴我,你畫的這是什麽?” 她指着自己的兩道濃眉:“像不像禿毛狐貍成了精?”

他也被她逗笑,拿起帕子沾了水要替她洗,她笑得前仰後合,不肯讓他上手,兩人笑鬧了一會,不知怎麽就變成了她被他抵在桌邊的姿勢。陸遠一手撐着桌角,一手扶着她的後腰,而她則兩手都向後撐着桌面,仰頭看着他。是陸遠先意識到氣氛變了味,迅速收回了手。她卻下意識地抓住了他領口,被陸遠看了一眼後才瞬間松開。

“夏青鳶。” 他神情認真:“我說過,你我只是合約夫妻。再入戲,也不可當真。”說完,他就将帕子放在桌上,轉身就走。

她卻一句話叫住了他:“你呢?你當真過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徑直跨出了門。

(十三)

宮中宴會比她想象的更豪奢。

陸遠帶着她一同從皇城進宮,沿着曲折宮牆一路向北,直到一處精致花園外,又換了一衆宮仆,帶着他們走進曲折回廊。不知這樣走了多久,盡頭才看到一處精致池塘,池塘邊上的水榭裏歡聲笑語,燈影映照着玉杯玉盤與流水般呈上來的珍馐。

“自陛下不再上朝以後,九千歲就常以天子的名義請百官在禦花園小宴,一為炫耀自己大權在握,一為借機讓韓黨接近皇帝。” 陸遠在她耳邊低語,夏青鳶則好奇地左顧右盼,陸遠則在看着她。

她今天果真換上了他挑的新衣裳,尺寸确實合身。她本就長得清麗,只要略施以脂粉,五官就明媚起來。方才來的路上,已引得一些宮人與賓客暗中打量,或許今夜不該帶她入席,她美得太招搖。陸遠被自己這陰暗的想法吓了一跳。

“左相如此威勢,不怕天子忌憚麽?” 夏青鳶完全沒有意識到陸遠的內心波動,一心只想着查九千歲的底細,頭上的金步搖在他眼皮底下簌簌晃動,流蘇擦着他的臉略過,冰涼沁人。他猛地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出神太久了。

“天子放任左相獨大,招攬門客,結交世家,也未必不知自己是養虎為患。” 他偏過頭,避開夏青鳶的目光,恰看見一個年輕的羽翎衛在不遠處站着,欲言又止,就拍拍她的肩:“恰有個案子要處理,你先入席,我辦完便會去找你。”

她連忙點頭,待陸遠走遠了,眼裏才顯露出憂慮的神情,鼓起勇氣向那燈火輝煌的水榭走去。那裏已坐着許多貴客,大多是女眷。她被宮人一路引着走過去,直到一處偏僻角落,宮人才指了指:“國公夫人,請落座。”那席上空無一物,沒有酒菜,也沒有矮桌。她為了不給陸遠添麻煩,也沒有說什麽,只應聲坐下。因為是宮中小宴,衆人都是席地而坐,面前一張矮桌上擺滿了菜肴。自她落座的一瞬起,四周就有目光粘在她臉上。她用餘光掃視了一圈,這裏所坐的每個人都穿得珠光寶氣,珠翠耀目,羅绮飄香。她身上的那件瞬間變成了平常衣服,甚至失之素淡。

“妾身聽聞,國公夫人與陸小公爺從前就相識?” 先是對面有個聲音響起,夏青鳶擡頭一笑:“夫人怕是聽錯了,我與陸大人從前并未曾見過,更何談相識。”

“這可說不通了。陸小公爺從前都在北邊打仗,怎麽剛被封了公爺,就不辭辛苦,去江都娶了位夫人?若不是小兒女早私定了終身,難不成有人用刀指着他娶妻?”

另一個貴婦冷笑了一聲:“不過,漠北人與中原人不同,一向是不拘那些俗禮的。興許這位……國公夫人,有些諸位未曾見識過的長處,也未可知。”

夏青鳶手中抓着衣服下擺,竭力提醒自己不要被激怒,平白惹出事端。

“諸位夫人,莫要再難為新婦。”一個氣度雍容的聲音傳來,是個年紀大些的貴婦,衣着也最華麗。“來,妾身贈國公夫人一杯酒。” 女人舉起杯對着她。

她起初感激這位貴婦人替她解圍,剛要伸手去拿杯子,卻看見眼前原本應當擺着矮桌的地方,仍舊沒有蹤影,杯盤和吃食都被放在了地上。

“怎的不喝?難道國公夫人看不起妾身?”女人依舊笑吟吟地看着她。對面的女人卻又補了一句:“呀,怎的國公夫人沒有桌子?興許是宮人們體恤夫人平日裏住帳篷多些,用不慣這些中原桌椅。”

“陸小公爺不教她?如此不知禮。”

“你怎知小公爺就曉得這些禮數?”

“是啊,鎮國公也不過是個漠北雜胡與漢人所生的野種,如今小人得志,屢行僭越之舉,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還帶個不知來路的江都小家女、不知禮數,目無長幼尊卑,日後怕是愈發将你我不放在眼裏了。”

啪。夏青鳶将筷子扔在了金盤裏,聲音清脆響亮。接着她站起來,笑着看向那主座的婦人:“夫人說得對,我不僅不知禮數,還是個瘋子。若是在座諸位再敢說一句不敬鎮國公的話,我夏青鳶定要記一輩子,日後少不得一一還敬。”她說完,座中一時寂靜。衆人都噤聲向她看去,面色恐懼,還有幾個低了頭瑟瑟發抖。她正詫異着這些個世家夫人如此不經吓,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咳嗽,她猛地轉頭,才看見陸遠正站在她身後。

“失禮了。” 陸遠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帶到自己身邊,向坐席最上首的夫人點頭致歉。

夏青鳶依舊餘怒未消,掙紮着要脫開陸遠的束縛,卻聽見他用責怪的語氣對她開口:

“鳶兒,怪我方才沒找到你,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衆人一時安靜,繼而松了一口氣,卻聽見陸遠笑了笑,又接着一句:“此處的貴人們都是靠祖上恩蔭,故而對眼前吃食看得緊。不像你我,功名利祿都是一刀一槍奪來,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讨飯吃。”

夏青鳶一時愣住,被他輕輕一帶,就跟着他走出了酒席。陸遠抓着她的袖口,一路穿過嘈雜紛繁的水榭花廳,終于到了一處寬敞所在。

他停下看她,眉目間似乎是當真憂慮。

“那些夫人多是韓黨。方才所行之舉也不過是為激怒你,好找到些破綻,去與左相邀功請賞。” 陸遠皺眉說了一通,夏青鳶才擡起頭朝他沒心沒肺地笑了笑:

“多謝大人,方才替我出頭。”

陸遠叉腰戳她前額:“你還用我出頭?方才我若是不出現,你怕是要掀翻了宴席。”

她眨眨眼,又笑:“陸大人高看我了,其實方才害怕得很。只是想着他們畢竟不敢惹你,才如此狐假虎威。”

陸遠此時才注意到她的手依然牢牢攥着裙裾,還微微發着抖,眼神頓時暗下來,伸手握住她的手,觸感果然冰涼。她想抽離,卻沒有掙脫。

水榭外,花木疏影裏,他握着她的手站在檐角下,兩人都沒有說話。樹上傳來一聲鳥鳴,她偏過頭紅着臉問了一聲:“大人,宴會要開了,不進去麽。”

他這才放開她的手笑了笑:“是,該進去了。”

(十四)

夜宴所在的樓閣是臨湖的水榭,靠着欄杆就可以看見水榭外波光粼粼。水榭的盡頭是一面金色屏風,繪着碩大的孔雀。屏風前是一張空蕩蕩的龍榻,隔着珠簾。今夜的宴會,據說久未露面的天子也将出席。喧鬧間,衆人都眼光都忍不住投向那張空龍椅。

陸遠帶着夏青鳶進了水榭,四周的嘈雜聲一時熄滅,都好奇又八卦地打量着二人。大歷朝自建立以來,廢除了世家成規,皇宮夜宴時夫婦同席,平起平坐,這也是先皇後江羽衣尚在時所行的規矩。如今皇帝久居深宮,世家陳規死灰複燃,夫人們被趕去了偏殿飲宴,座中只有男人。陸遠與夏青鳶此舉,無異于向在場所有人宣告:那些如今被禁止談論的法度,有人還記得。

她昂首與他并肩走在一起,心裏有些驕傲,也有些心虛。她看見了那些座中賓客看陸遠的眼神:有驚訝、有敬佩、有豔羨,也有嘲笑。可無論是哪一種眼神,都不會望向她。

夏青鳶不再四處張望,心裏卻微微發酸。她現在的身份不過是陸遠的夫人,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一朝攀了高枝,誤入這吃人的京城。那身華貴的禮服層層疊疊,穿在她身上并不自在,而陸遠在此時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別胡思亂想。” 他眼神卻并沒有看她,只是牽着她向前走。他今夜終于沒再穿着羽翎衛的黑衣,換了件深色錦袍,層層疊疊暗金繡的牡丹從腰際一直開到肩膀,比平時更引人注目。她擡頭,剛好看見他偏過頭看她。

陸遠總是走在她前面,離她不遠不近的一個距離。夏青鳶心裏忽然升起這樣的念頭。不然,為何總能注意到他背脊寬闊,總能看到他擰着眉頭的側臉?兩人坐定才放開手,在桌前平起平坐,他替她斟酒,手法自然,全不顧四周詫異的眼光。

夏青鳶道謝接過,一飲而盡。陸遠不言不語地坐在她身側,盯着她吞咽酒液的動作,眼神像要将她燒穿。她完全沒留意陸遠的眼光,一心都惦記着舉止儀态的風度,喝酒後迅速擦了擦口脂,又緊張兮兮地轉過臉,低聲湊在陸遠耳朵邊問他:“快幫我瞧瞧,口脂可弄花了?”她鬓邊的金步搖就在他後脖頸處晃蕩,稍縱即逝的冰涼觸感。

陸遠不動聲色,伸出拇指朝她下唇一抹,還故意揉了一揉,才笑着給她看:“有一點。”

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姿态太過親密,臉立刻燒起來。陸遠卻不以為意,還撐着手肘調戲她。

“方才膽大包天,現在怎麽又怕起來了。”

她懊惱轉身,賭氣又倒了一杯酒,氣話脫口而出:“還不是因為你。”話說出口後,兩人都安靜了一瞬。陸遠居然紅了耳朵,無言以答,低頭喝起悶酒。她也摸了摸發燙的臉頰,佯裝無事地給他倒酒。

他喝了一盞定了心神,才低頭說了一句:“你的金步搖太沉,下次做一支輕的。”

“什麽?”她眨眨眼。

陸遠白了她一眼:“算了。”

就在此時,鐘鼓齊奏,夜宴開始。龍榻旁邊的珠簾內,坐着九千歲韓殊。他身旁站着一個佩劍美人,身如修竹,樸素寡淡的羽翎衛制服也擋不住她的豔麗容貌。站在病弱陰柔的九千歲身側,像白瓷花瓶邊插着一束牡丹。夏青鳶只看了一眼,眼睛就被黏住了。而座中的賓客也有許多像她一樣,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開目光。

她拽了拽陸遠的袖口:“那是誰?”

“羽翎衛副指揮使,窈娘。” 陸遠低頭給她碗裏夾菜:“她是九千歲的義女,京城身手最好的刺客。此人有些棘手,若是不小心碰上了,能躲就躲。”

她驚奇地看了陸遠一眼:“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誇人。”

他疑惑:“這如何是誇獎?”

“京城身手最好的刺客,不是誇獎麽?” 她歪着頭,用筷子戳了戳碗裏的魚肉。

陸遠點點頭:“你說是誇獎,就是吧。”

此時已月上中天,酒過三巡,座中醉醺醺的賓客開始嬉鬧起來,眼光不住地往侍立一旁的宮女身上瞟。陸遠皺眉,嫌惡地環視四周,拉起夏青鳶的衣袖就要離開:“聽聞陛下今夜龍體抱恙,你我不可久留。走,回家。”

就在此時,韓殊用筷子敲了敲手中的金杯:“今夜諸位既來赴宴,便不應當空手而去。韓某備了幾份薄禮,給諸位助興。”他做了個手勢,便有幾個內侍擡出兩幅畫架,高三丈有餘,剛好可以懸挂卷軸。接着,又有幾人手捧畫卷,嘩啦一聲展開,懸挂在畫架上。衆人頓時斂聲屏氣。那兩幅山水,手法高超,布局嚴謹,尤其在畫軸末端蓋着朱紅的戳印,刻着“東山客”。東山客,丹青眼。這幅畫,是夏家舊藏。

陸遠立刻回頭去看夏青鳶,見她緊緊盯着畫軸。他遲疑了一瞬,還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別急。” 陸遠提醒她。

“我沒事。” 她笑了笑,眼睛卻只盯着那兩幅畫。

就在此時,韓殊再次開口:“此兩幅山水,乃罪臣夏焱真跡。聽聞近日夏家舊藏一紙千金,想是有人故意哄擡罪臣舊物,其心叵測。故而今日将此物呈于宴上,諸位宴飲投壺得勝者,可随意揭取。”

“想要麽?想要我就去幫你贏回來。” 他低頭問她。

她震驚擡頭,咬着嘴唇看着陸遠:“真的?”

陸遠立刻理了理袖子,對她一笑:“你當真不擅長撒謊。”

此時宴席上已經嘈雜起來,賓客們醉醺醺地站起,都躍躍欲試,畫軸前已放好了兩尊箭壺。她看着陸遠走下賓客席,走向水榭中央的空地,立刻有侍從走上來,幫他換上方便行動的束袖。他身量本就比別人高一些,換下寬大禮服後,矯捷如豹的身姿就更加明顯,與四周臉上傅着厚粉的貴公子們相比,就像一只狼走進了羊群。

她現在有些理解為何聽聞人們稱陸遠為“玉面閻羅”。就算是在宮中,人們看他的表情也像是在看什麽不祥之物,嫌惡,又恐懼。

陸遠走到比試場地後,他身旁又傳來一個聲音:“在下也願一試。”是窈娘。她從韓殊身後走下去,行動間也牽引着衆人的目光。韓殊坐在珠簾之後,看不清表情。

陸遠與窈娘站在一起,同時拿起一支箭。“咣當”一聲,兩人的箭幾乎同時命中了箭壺,席間傳來衆人的歡呼和竊竊私語。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兩人像是較勁一般,接下來的箭也幾乎同時投進壺中,不分先後。起初喧嘩的衆人都漸漸安靜下來,聚精會神欣賞這場難得的比試。她也在席中,安靜地看着視線中央的兩人。窈娘身姿挺拔,與陸遠站在一起時,是日月交相輝映。誰與誰更相配,一目了然。

她忽然覺得胸口有些憋悶,低頭倒了一杯酒。而就在她低頭的瞬間,陸遠餘光掠過,看見了她眼裏的失落。席間忽地傳來歡呼,她又擡頭看去,發現陸遠竟然輸了一支箭。窈娘乘勝追擊,又投進一支。這樣下去,恐怕那兩幅畫都要輸給窈娘。

正在此時,觀衆裏又傳來一個聲音:“本王也願一試。”

衆人都回頭看去,陸遠和窈娘也停下了手中的箭。見人群裏走出一個身着錦袍的男人,聲量與陸遠相仿,卻周身散發着慵懶閑散的氣息。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手裏握着一把描金折扇,顧盼間眼神多情,簡直像狐貍成了精。

夏青鳶只看了一眼,就在心中冷笑了一聲:呵,纨绔子弟。

“滇南王劉退之,見過陸指揮使與窈娘副指揮使。” 男子款步上前,自報姓名。賓客們都忍不住低聲驚呼。

自前朝以來,天下三分,漠北、滇南、江左各居其一。其中勢力最大的原本是江左,千百年間被門閥士族掌控,以江都為中心,通達九州。漠北常年是胡族領地,以狼牙山為界,與江左分庭抗禮。而滇南則自百年前被滇南劉氏占據,自封為王,向江左稱臣,偏安一隅,卻也實力雄厚。

直到十八年前,劉玄禮率領大歷軍隊攻占了江都,滇南王違背了不攻占江左的祖訓,也出兵江都,試圖争雄,被虎贲騎打敗又潰退回滇南,郁郁而終。大歷朝建立後,新任的滇南王親自來京城道賀,再次表明稱臣之心,才免去滇南再受兵火,而那位親自來京城做人質的滇南王,竟就是眼前這個繡花枕頭。

劉退之聽着四周的竊竊私語,不以為意地挽起袖口,用綢帶在身後打了個結。一雙鳳眼眯起來,愈發地像只狐貍。投壺再次開始。沒想到這位看起來不着調的滇南王竟也是個投壺高手,不經意間投進壺的箭镞個數已超越了陸遠。衆人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開始為各自下注的人鼓起勁來。終于,三個人壺中的箭都投完之時,珠簾內,韓殊再次敲了敲金杯:“滇南王殿下與窈娘勝。”

陸遠抱歉地回頭看向夏青鳶所在的席位,卻發現座位上空空蕩蕩。他正要轉身去尋找,袖口卻被拉住,是窈娘。

“陸大人也想要此畫?” 窈娘眼角帶笑,看着陸遠。

畫架上,兩幅畫已被取下卷起,交給了獲勝者。滇南王拿過畫軸,略微端詳了一下,便收進袖中。

“沒想到殿下也雅好丹青。” 滇南王回到座中,身旁的人湊過去套近乎。男人低頭笑了笑:“本王不懂丹青,只是收來随便玩玩罷了。大人喜歡?那便送了你。”

“滇南王殿下。” 一個女子聲音出現在他面前,滇南王擡頭,驚訝地放下了酒杯。

“世人皆知,夏家舊藏十八年前都毀于大火,此物是贗品。” 夏青鳶看着滇南王,眼睛卻盯着他手裏的畫。

“無論是贗品還是真跡,都不過是罪臣所繪,閑置玩賞之物罷了。” 男人饒有興味地看着她:“陸夫人也喜歡這畫?那本王便送給夫人。”

“青鳶不願奪人所愛,但願以物易物。” 她沒有理會滇南王的挑釁,繼續道:“願以一幅與此畫別無二致的仿作,換殿下手裏的這一幅。”聽見此話,四周的賓客都一時寂靜,而陸遠回頭,終于看見了正在與滇南王對峙的夏青鳶。而夏青鳶也同時擡頭,看見了被窈娘拉着袖口的陸遠。

她眼神只慌張了一個瞬剎,就佯裝無事地對滇南王一笑:“殿下若是願意,可請人準備紙筆。”

陸遠還未來得及阻止,韓殊就已經留意到了宴席上的動靜,擡手示意下,宴席中央的空地上就擺起了長桌,備齊筆墨紙硯。

夏青鳶将袖口挽起,取下頭上礙事的金釵與步搖,拿起飽沾濃墨的筆,略加思索,便在紙上運筆如飛。遠山近水、煙霧迷蒙。樓臺畫閣,漁舟晚唱。待她停筆之時,滇南王展開了手中的畫軸,衆人都驚嘆得倒吸一口冷氣。兩幅畫細微至毫末處,都未有偏差,別無二致。若是她此前從未見過這幅畫,那麽這便是神乎其技。珠簾內,韓殊坐立起身,眼裏是遮掩不住的喜悅。

夏家丹青眼,擅複刻山水地形,礦藏金脈,過目不忘。

她畫完之後,将筆擱在一旁,又從腰間的錦囊中掏出一枚小印章,蘸着朱砂,蓋在畫上。那印章上,是質樸古拙的三個字:“東山客”。所有人都靜默了。韓殊安靜地看着宴席中央的夏青鳶,第一次仔仔細細打量這個嬌小的女子。她擡起眼,也徑直看向珠簾內,直視韓殊,眼裏帶着笑意,卻毫無懼色。

恍惚間,韓殊眼前浮現的是另一個人的身影。白衣公子風姿絕世,在畫上蓋下“東山客”的戳印,将畫遞給他。背後是江都城四月的晚櫻,簌簌如落雪。

“你當真要叛出夏氏麽?這一步走出去,就再不能回頭。” 十八歲的韓殊開口。

“天下沉疴久矣。若需流血方可醫病,可自焱始。” 白衣公子手指掠過朱砂印戳:“況且,人行天地間,百年一過客。何必執念太多。”

珠簾內,韓殊看着少女夏青鳶那雙清澈的眼睛,極輕地嘆了一口氣。

“真像啊。” 這句感嘆,只被站在他身邊的窈娘聽進了耳中。

“殿下看,夏家舊藏人人可仿,筆跡可仿,印章也可仿,既然無論真跡還是贗品,都不過是罪臣舊作,何不将殿下手中那幅換給我呢?” 夏青鳶收回了看向韓殊的目光,繼續與滇南王周旋。

“既然這兩幅畫作相同,夫人又何須換我手中這幅。” 狐貍般的男人展開扇子,悠閑地盯着她。

“因為殿下手中那一幅,乃是九千歲所賜。九千歲手中的罪臣舊作,便不是畫,而是罪證。我想要留着那罪證挂在家中,每日自省。” 夏青鳶頓了頓,又繼續說:“若是殿下覺得,畫是畫,人是人,人即便有罪,然丹青無罪,那麽兩幅畫便并無不同。”

滇南王愣了一瞬,繼而哈哈大笑,衆人卻噤若寒蟬。夏青鳶這句話,無疑是在打九千歲的臉,然而滇南王毫不在意,伸手就将畫軸取出,遞給了夏青鳶。她笑着接過,向男人行了一禮,就轉身離開了宴席。

衆人都偷偷去看韓殊的眼色,卻見殿上的人巋然不動,不僅沒有怒意,還頗有興致地目送她跑了出去。于是宴席重新歸于喧嘩,人們像無事發生一般,繼續推杯換盞,然而此時宴席上卻少了三個人:除夏青鳶之外,滇南王與陸遠也離開了水榭。

(十五)

水榭外,假山旁,花木扶疏,月光幽微。夏青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離開了水榭,到了不見人的地方,才徐徐展開手裏的畫卷仔細端詳,撫摸着畫卷末端褪了色的題字,眼角發紅。

“果然是右相真跡麽。”

她驚得哆嗦了一下,才擡頭看去,搭話的人竟然是方才的滇南王。月光下,他的神色不再像宴席上那樣輕佻,竟也有幾分嚴肅。

“方才多謝殿下。” 她客氣地後退一步,向他再次行禮。

“無需這般客氣,本王不過是好奇罷了。” 他擺了擺手,像是不願再提起此事,轉移話題道:“陸大人沒有與你一起出來麽?”

她此時才想起陸遠。方才在宴席上作畫時,她能感受到陸遠的眼睛一直注視着她。這次兵行險招,并未與他商量,她不是不愧疚。但畫完擡頭時,卻又看見陸遠被窈娘親昵地牽着袖口,兩人正在竊竊私語。看來,又是她自作多情了,想起陸遠與窈娘默契十足的一幕幕場景,夏青鳶吸了吸鼻子,擡頭對滇南王一笑:“大人她或許有要事與人相商,我不便打擾。”

對方會意,用扇柄敲了敲手心,沉思道:“哦,原來你們……是這種關系。”

假山旁黃鹂啼叫,有花香幽幽飄過,滇南王又向前挪了一步,她就又向後退了一步。

“什、什麽關系?” 她強作鎮定,環顧四周準備逃跑。

“紙上夫妻,假意姻緣。” 滇南王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覺得好笑,索性撐着假山石,将她困在手臂之間,語氣卻像是閑聊:“本王猜得對麽?”

她的眼裏倒映着月光,耳邊是水榭裏的人聲喧嘩。沉默了一會,她才搖了搖頭:“不對。”

滇南王眼裏閃過驚訝,向後退了半步,聽她繼續說下去:

“我與陸大人之間的情誼……” 月影飄移,她身後花木簌簌搖動。“是沙場同袍,情同手足。”  她猶豫片刻,堅定回答。滇南王先是一愣,接着扶額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陸夫人,你的名字可叫夏青鳶?本王記住了。” 滇南王終于收起笑意,用扇柄敲了一下她腦袋,就拂袖離開,剩她一個人在花叢中神思淩亂。

待男人走遠之後,她才從花叢裏遲緩地挪步出來,遠遠望着燈火通明的水榭,輕聲嘆了口氣。她今天闖了禍,在九千歲面前暴露了自己會臨摹古畫這件事,陸遠可能還在生她的氣,不願意出來找她。又或許,他還在和窈娘聊天,壓根沒發覺她已經跑出了水榭。這樣想着,她步伐越來越沉重。卻在此時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眼裏滿是擔憂。兩人同時停了腳步。

“陸大人。” 不知為何,她叫出這個名字時,鼻子一酸,埋藏許久的委屈都泛上心頭。

陸遠聽她這麽一喊,立刻跨步走過來。她鼓起勇氣向前走了一步,差點撞進他懷裏。陸遠伸手扶着她後腰,兩人就這樣站成一個若即若離的擁抱姿勢。

“宮中人多眼雜,不要亂跑。” 他沉默半晌,才憋出這樣一句話。

“你不怪我?” 她在他懷中,覺得無比安全,可心裏依舊泛着酸意。

“怪你什麽?” 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怪你與滇南王孤男寡女月下聊天麽?”

“怪我擅自在九千歲面前畫……你、你聽見了?” 她說了一半才反應過來,漲紅了臉辯解:“方才我們什麽都沒幹,是殿下先動的手!不對,他也沒對我動手……”辯解完,她才覺得屬實沒有必要,又偏過頭哼了一聲:“陸大人管我與誰聊天,你不是也與別人聊得很是投機麽?”

陸遠笑得眼角彎彎,将手裏的東西遞給她:“我與窈娘聊天,是為幫你要來這個。”又一個畫軸落在她手中,她将畫軸展開,果然是窈娘得到的那一幅。

“我、是我誤會了。” 她支支吾吾,紅着臉看了陸遠一眼。

他也眼神閃避,偏過頭不看她,語氣酸澀:“情同手足麽,舉手之勞不言謝。”

她更窘迫得恨不得當場消失:“那都是為應付滇南王亂說的。”

“我看你方才所說,倒是真心的。” 他眼睛眯起來,又露出那副看戲的表情:“繼續演啊,青鳶妹妹,方才不是演得很好麽。”

“你餓了麽,我餓了。” 她眨眨眼,主動挽起陸遠的胳膊:“我們回家吧,我給大人煮面吃。”

“真的?”

“真的。”

半個時辰後,回家的馬車中,陸遠靠在夏青鳶肩頭,昏昏欲睡。

“陸大人,你要不還是靠在車壁板上吧,你太沉了,我肩膀痛。” 她好聲好氣地和陸遠商量。

“車壁板太硬了,你肩膀多舒服。” 他紋絲不動,還閉上了眼。

夏青鳶:……

寂靜中,月光灑進車內,她忽然開口,像是自言自語:“陸大人,我在殿上擅自畫了夏焱舊藏,以後不免生出許多事端,你為何不責怪我。”

“夏家丹青眼,早晚要現于世上。我本想着能藏一時是一時,但今夜看來,是我原本就錯了。” 陸遠閉着眼,聲音低沉渾厚,溫熱氣息萦繞在她耳畔。

“你鋒芒太盛,我若再藏着,就是懷璧其罪。” 他嘴角帶笑:“不如索性迎戰,讓敵我都站在太陽底下。”

她趁着他沒有睜眼,肆無忌憚地看着他的側顏,眼神溫柔:“大人果真明白我的想法。”

“別忘了,我們可是舊相識。” 他突然睜眼,兩人目光相對,卻都沒有再閃躲:

“你從前就是如此鋒芒畢露,這才像你。”

她扭過頭去,耳墜在脖頸邊晃動,映照着月光,也映照着她微紅的雙頰。

“你、你說什麽,我聽不懂。”

“我說,我……” 他話說到一半,硬生生吞了回去,只是伸手搭上她的肩頭,将她往自己懷裏帶了帶:“回去尚有一段路,累了罷,休息一會。”

她紅着臉靠上他的肩,兩人都默契地不再開口。陸遠果真讓她靠着,直到馬車停在陸府門前,才發現她竟真睡着了,呼吸平穩,濃密眼睫微微扇動,像是在做夢。

他輕笑一聲,抱着她走下了車。侍從走上來詢問,他只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對方就會意退下,看着陸遠抱着新夫人大踏步走進了後院。

“小公爺和夫人感情真好啊。”

“是啊,自從成婚後,就沒見過小公爺去別處睡呢。”

話音剛落,陸遠就從房中走了出來,還小心合上了門,獨自往書房走去。侍從們目送他遠去後,再次深情感嘆:“小公爺和夫人感情真好啊。”

“是啊,剛成婚就體恤夫人,怕夫人太勞累呢。”

(十六)

第二日她醒來,才知道昨夜是陸遠送她回了卧房,自己在書房睡了一宿,一大早便出了門。她思忖片刻,決定趁此大好機會出門查案。為出行方便,她仍舊像在江都城裏那樣換上了男裝。今天要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從前的夏府——多年前她曾住在那裏,夏焱被賜死之後,夏府被抄家,一夜之間人去樓空。如今的夏府是一座鬼宅,大門緊鎖,上面落着厚厚灰塵。要想找回過去的記憶,查出當年謀反大案的真相究竟是什麽,就得從這裏開始。她推了推門,毫無動靜,大鎖很結實。于是她繞進後院,順着花園牆邊摸過去,竟真讓她找到一棵伸出牆外的桃花樹。她攀着枝桠爬上去,翻過牆,又順着桃樹枝幹晃晃悠悠地爬下來,邊爬邊感嘆,自己現在又是賣美人圖又是翻牆攀瓦私闖民宅的,這日子過得真是越來越有判頭了。

“你也知道,你在觸犯大歷的律法。”

她聽見這一聲差點吓得從樹上掉下來,抱着樹一動不敢動:“大人,冤枉。我、我就是上來摘個桃子。”

“三月摘桃子。你要去天宮參加蟠桃宴嗎。”

她聽着這欠打的語氣分外眼熟,回頭才發現,原來是陸遠。

她翻了個白眼繼續顫顫巍巍地往下挪,而陸遠只是抄着手在一旁看熱鬧,完全沒有扶的意思。她也有骨氣地繼續表演狗熊爬樹,然而爬到最後一段時,手一滑,一聲慘叫,接着噗通一聲——她精準降落在了陸遠身上,準确地說,是撲倒了他。

陸遠被她帶得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幸好及時拉住了她俯沖的架勢,才沒有再次被揩油。然而陸遠的胸膛太過寬厚溫暖,她忍不住又趴了一會才起來。就算他對她沒什麽想法,能與這樣的美人成日裏在一個屋檐下,她也是願意的。

發現她眼神逐漸變态,陸遠警覺地拉上了衣襟。

“陸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 她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想請陸大人幫我……”

“想都不要想。” 他眼睛眯起來,搶先否決她的提議。

“難道請陸大人幫我放風也不可以麽?陸大人來此處難道不是有案子要查,既然來了,又何必急着走?這裏危險,在下先幫你去探看一番。”

他表情變了幾變,才故作正經道:“我是來查案。此處前日剛有一命案發生。” 他指了指花園裏,荒草枯樹掩映下的一口枯井:

“有人被殺害後扔進了那井裏,屍體臉全被剝去,戴着面具。”

她身後一陣寒意升起,立馬抓住了他袖角:“還、還是一起去吧。”

(十七)

花園很大,她被吓得緊跟着陸遠。他也沒有甩開她可憐兮兮拉着袖角的手,兩人一前一後,在舊園蕭瑟景色裏穿梭。這裏荒涼無比,四處都是被燒焦的樹木與倒塌的院落,偶爾有鳥雀飛過,帶起一些柳絮。

“這是你年幼時住過的地方,不用害怕。”

他帶着她走過假山、走過涼亭,又走上小石橋,依稀可見當年繁華,只是都化成了飛灰。

“夏大人被殺,你離開江都那一年,夏宅失火,燒了三天三夜。人們都說你葬身火海,我不信。” 陸遠背着手站在原地,看着她在橋上的背影。

她眺望着物是人非的景象,努力回憶,卻仍舊一片空白。

“從前在江都,姑母說我是罪臣之女,被人扔到她家門前。若不是怕我死在門前實在晦氣,早就将我賣了。”

她微笑着:“我十六歲那年,表兄過生辰,當着全府的人說要納我為侍妾。”

“他手下的丫鬟先前已有三個死于非命。我不願,姑母就打了我一巴掌,說我不識擡舉。” 她自嘲地笑了一聲:“那天我逃出了夏府,外面下大雪,險些凍死。是夏府的一個管家嬷嬷好心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饅頭。”

陸遠眉頭深皺,卻沒有打斷她的話。

“後來,我就與下人們住在一處,什麽粗活累活都幹。夏家的人找不到我,只當我死了,直到你的聘書下到江都,他們怕因此被問罪,才大張旗鼓地找起人來,不料我自己回了夏府。”

“你可還記得自己的生辰。” 陸遠終于開口。

“不記得。” 她擡頭,用力吸了吸鼻子:“不知道也罷,我本就在世上茍活,能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爺不開眼,忘了收走我這個孤魂野鬼。”說完了,她又抱歉地笑:“我話太多,陸大人覺得煩了吧?只是許久沒有講過這些事,一口氣說出來,心中暢快許多。”

他良久無言,只是用手掌輕拍她的後背:“你受苦了。”

不知為何,聽了這話,她所有的委屈都泛上心頭,鼻子一酸,低頭哭出了聲。她哭得那麽傷心,像是将五年來積攢的所有淚水都灑在他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将她肩膀扳到自己身側,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她就揪着他的衣領更放肆地哭着,像迷路許久,終于歸家的小獸。哭累了,她才意識到方才又越了界,慌忙掙脫開他的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方才是、是你主動抱我的。不能扣我的月錢。”

他被她搞得哭笑不得,無奈點頭:“是,算我的。”

這下手足無措的變成了她。夏青鳶紅着臉,指了指前面的路:“不早了,去前堂看看,就回去罷。”

然而恰在此時,一道黑影從橋後閃過,抽刀上前一個突刺。陸遠迅速把夏青鳶攔在身後,揮刀格擋,兩把長刀碰在一起,發出令人牙酸的脆響。那人穿黑衣,戴着一個面容猙獰的怪物面具,被擋下一刀後,對方立刻逃跑,兩人迅速追上去,那人卻消失在了密林裏。

“看清楚了嗎?” 陸遠回頭查看她無恙,才開口問。

她點頭:“我這就回去畫下來。”

陸遠收刀回鞘,眉頭微蹙:“那人的面具,與井裏挖出的死者面具相同。這夏府…恐怕是真有問題。”

(十八)

在廢棄的夏府遇見刺客之後,夏青鳶迅速回去找出紙筆,把面具的樣式形狀等細節都畫了下來,分毫不差。

陸遠在旁邊看着,一言未發,等她畫完才将紙拿起來:“有沒有人同你說過,若你不是個女兒身,憑借這複原案犯容貌的本事,大可以在刑部謀個差事。”

“我若不是個女兒身,還能去參加春闱考狀元呢。”她嘿嘿一笑,熟練地洗淨筆和硯臺,小心放回原位。陸遠的書房裏連文房四寶都是上等貨色,徽墨端硯湖州狼毫一應俱全,連鎮紙的都是德化窯的白瓷擺件。

他看她擺弄着筆墨,愛不釋手的表情,清了清嗓子。

“無需如此客氣,以後我不在時,你想畫,就來這裏。”

“那不合适吧…” 她咬了咬唇,擡頭期待地看他。

陸遠突然臉紅,欲蓋彌彰地咳了一聲:“無妨。你是我…咳,夫人。這府上的東西,你都可以随意處置,無需過問。”

“真的麽?” 她眼睛更亮,像只黃鼠狼。陸遠終于反應過來:

“畫美人圖不行。”

“為什麽?那徽州墨質量上乘,畫細節最是清楚了,我還沒試過…”

她說了一半生生咽了下去。因為陸遠剛拿起一塊墨,單手支着桌子站在她身後, 将墨塊在硯池裏磨了一磨,蘸了毛筆遞給她:

“畫一個我看看。”

“不、不畫了。”

“不畫了?”

“不畫了不畫了。從今以後只畫花鳥蟲魚,絕不畫人!”

(十九)

子時三刻,韓殊府邸。一個黑影順着屋檐爬下,身形如同流水,從門縫閃進了屋內。屋內只點着一盞昏黃的燈,韓殊穿着一件朱紅錦袍,發髻半散,正半躺在書房卧榻上批閱文書。黑影走進燈光下,悄無聲息。手上拎着一張面具,青面獠牙,陰森可怖。然而拿着面具的是一張素白的手,手上有一道細長的新刀傷。

她在韓殊卧榻前半跪下行禮:“義父。”

韓殊擡了擡眼,從卧榻上起身,黑漆般的長發散下,映襯着錦袍上繡的銀線蟒蛇。

左相韓殊,史冊中記載其“貌如好女,雌雄莫辨”。而天下人也快忘記,在執掌大權之前,他也曾是皇帝起兵之初的第一位謀臣,只是後來被江左夏郎風頭蓋過,世人都傳頌白衣卿相出山定天下的美談,卻忘了所有謀略的背後也都站着韓殊。

他是帝國的影子,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時候,緩慢擴張自己的版圖,直到将所有光芒吞噬,天地霎然俱黑,人們才意識到他的存在。

“受傷了?”韓殊伸手擡起她下颌,燈光照亮一張豔如芙蓉的臉。黑衣人是個女子,且是個美人。

“在下無大礙,只是……只是今日在夏府裏,撞見了陸遠和他的新婚夫人。”黑衣人略偏過頭,避開了韓殊的手。

“我此前不是告誡過你麽,近日來不可再去夏府,陸遠會去查案。” 韓殊毫不驚訝,笑了笑,起身走至書桌前,翻出一個藥瓶,不由分說地拿過黑衣人受傷的右手,為她細心上藥。男人手勁大,她沒有掙脫。眼神裏閃過像兔子一般的驚慌,随即又冷靜下來:“義父料事如神。是在下莽撞,本該将禍事處理幹淨。今日被羽翎衛撞見,怕是又要等幾日。了。”

韓殊為她敷好藥,放下藥瓶笑了笑:“不是韓某料事如神,是窈娘你……太過關心手上的任務,忘了留意身邊事。那女人可是已故右相夏焱的女兒夏青鳶。重回故地,怎麽可能不去夏宅探看。”

被換作窈娘的女子突然擡起頭,眼神裏滿是震驚:“所以義父昨夜叫我去與陸遠比試,是為了确認那女子究竟是不是夏焱後人。”

他點點頭:“夏青鳶當年只是失蹤,未見屍首。如今陸遠突然回京,皇上授予其高官厚祿,就立馬去江都找到了丹青眼。你說……陸遠此舉是何意?”

黑衣女子行了一禮,低頭咬唇,一言不發。韓殊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繼而哈哈大笑:“窈娘無需擔心韓某。你的義父有徒子徒孫滿天下,若要連根拔起我這棵大樹,也需等些時日。況且……我也要等到親眼見你有人可依,有家可歸,才願放心辭官,是不是?”

女子眉頭緊皺,又重重叩首:“窈娘願終身不嫁,伴随義父左右。”

燈火閃了一閃,窗外風聲又起。韓殊站在窗前沉默了一會,才冷冷開口:“不要說胡話,阿窈。”

女子的眼神恍惚了一瞬。自從她及笄以後,韓殊已經很少再喚她阿窈。那是她被撿到韓府之前的乳名。

“回去罷。夏府的案子……我自會處理。”

窗外下起淅瀝小雨,黑衣女行禮之後,又無聲離去。

許久,韓殊站在當地一動不動,繼而長長嘆了一口氣。

燭火又閃了閃,滴下一滴燭淚。

(二十)

去夏府之後的第二天早上,京城,羽翎衛官署內。臉色不大好看的陸遠帶刀一陣風似地走進衙署大門,身後跟着個瘦小書童,只一雙眼大而有神,左顧右盼,手裏抱着成山案卷,邁開腿吃力地跟着陸遠的步調。

“今日你能來,是因官署中擅畫案犯面貌的小子恰回鄉探望老母去了。你需謹言慎行,不要惹是非。”

冷不防陸遠故意急剎車停下,她一頭撞在他後背,撞得鼻子酸痛。夏青鳶捂着鼻子剛要抱怨,卻聽見陸遠面前響起一個輕柔女聲:“早啊,陸大人。”

她踮着腳越過陸遠肩頭張望,看見一個眉眼豔麗的大美人,也穿着羽翎衛制式的軍服,腰佩錯金長刀。

“早,窈娘。”陸遠只是略微點了點頭,兩人就禮貌路過。經過夏青鳶時,陸遠有意側身,恰巧擋住了她。

她又向後看了幾眼。縱使江都城裏美人如雲,她也沒見過這樣美的,連背影都搖曳生姿。

“陸大人,窈娘大人她平日裏也在羽翎衛?那又如何能做九千歲的侍衛?” 她強忍好奇,還是沒忍住,待到把一摞案卷放到卷宗室後,她終于大着膽子發問。

陸遠把她提着後衣領拎到桌凳邊坐下,又随手關上了門:“來羽翎衛官署,要學的第一件事,就是除非有令,不問,不言,不看。”

她蹙眉哦了一聲,也沒再多問,熟練地打開案卷,開始謄抄起案卷信息。小楷運筆飛快,迅速抄完了第一卷 。

陸遠坐在她旁邊的長桌一側批閱案卷,偶爾擡頭看一看她。陽光灑在她額前,照亮她被汗水微微浸濕的碎發。她低頭看案卷時神情專注而決然,眉毛秀麗如遠山,找到可用的案卷時兩眼笑得彎彎……每個動作都讓他想起從前。

陸遠看了半晌,她注意到他的視線也擡起頭,他就迅速低下頭去,咳了一聲:“渴了,倒杯茶。”

“自己倒。”她答得幹脆。

“算在今日的工錢裏。”

“好嘞!陸大人您要熱的還是涼的,茶沏得濃一些還是淡一些?”她動作麻利得讓陸遠嘆為觀止。茶杯遞到他手上後,夏青鳶轉頭要走,陸遠停了一下才開口:

“查到了麽?夏府案件的線索。”

“查到了一些。”她聞言一笑,快步拿來案卷,彎腰伏在長桌上,用毛筆圈點那些可能的線索。

“數天前死在夏府井裏的人所帶的面具,與昨日你我所見的确是極為相似,但細看卻又有不同。羽翎衛衙署中那只證物面具,所用的木料是西南所産,顏色深紅,雕工樸拙,畫法也是西南畫工所擅長的‘凹凸畫’,原先來自西域,筆法細致。若是在陽光下看,紋路會有流動之感。而昨天所見的那個,雖然有意模仿,但筆法僵硬,是中原所擅長的‘鐵線描’。你瞧——”

她拿起紙卷迎着陽光展開,陸遠湊近了去看,果然兩個面具的紋路有所不同。夏青鳶指點着細節,說得起勁,離他越來越近。他能看見她薄如蟬翼的耳廓與閃動的眼睫。雨夜,古寺,少女閃動的眼睫。他記得她脖頸與鎖骨相連,稍靠下的地方,有一顆痣。他突然口渴起來。

“陸大人?”她發現他突然沒了聲響,回頭張望,恰好與她眼神相對。陸遠來不及躲閃,只好低頭猛烈咳嗽起來:

“我知道了,去,再倒一杯茶來。”

罪魁禍首夏青鳶一臉擔憂:“陸大人,你最近……身體不大行啊。”

“咳,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兩張面具的出處不同,且是不同的人所制?” 陸遠生硬地轉移話題。

“對,并且我推測,昨日我們看到的面具,應當是有京城工匠仿制那件證物面具新制。因為它用料是本地木料,且畫工粗糙,可以看出畫的人心情焦躁急切。”她說得眉飛色舞,陸遠也聽得頻頻點頭。

“那具被扔在枯井中的是一具女屍,雖然面目模糊不可辨,但從其衣着布料、發飾與指縫殘餘的上等胭脂仍可判斷出,死者應當是京城裏大戶人家的女子。可京城近日來,并未有哪戶人家丢了家眷的傳聞。”

“或者是…歌妓。” 青鳶皺眉補充,陸遠也搖頭:“京城所有的伎館與歌樓也都探訪過了,說是無人失蹤。”

“那麽,這兩張面具就成了最後線索。” 她拿着兩張摹本仔細比對時,陸遠又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其實,還有一個可疑之處。”

她擡頭,陸遠喝了口茶:

“窈娘。”

“窈娘?”

陸遠點點頭:“我初來羽翎衛時,我們是搭檔。”

青鳶哦了一聲,莫名其妙覺得心裏空了一下。

“我熟悉她的劍法,昨天夏府的那個黑衣人,劍法與她很像。而且…她今日手上也有傷布,我總覺得,不是巧合。”

“你是說韓公與此案有關?” 她接話,陸遠笑了笑:“若果真如此,這案子就難辦了。不過…倒是很有趣。”恰在此時,案卷室的門被扣響,青鳶起身去開門,正好與窈娘打了個照面。這次她看清了,窈娘的右手虎口處果然纏着一圈厚厚傷布。

“陸大人在麽?” 窈娘開口,聲音柔婉,青鳶匆忙點頭,就要去喊陸遠,卻被陸遠拎着後衣領一把拽到身後,用高個子把她與窈娘嚴嚴實實擋開來。

“何事?” 陸遠抱着臂,皮笑肉不笑。

然而在青鳶看來,面前卻是一對俊男美女賞心悅目的畫面。兩人都佩着羽翎衛的錯金長刀,連看人時眼尾上挑的高傲神情都那麽相似。

“九千歲今夜請陸大人去韓府花園,賞花聽曲。” 她用兩根手指夾着一張拜帖塞給他,陸遠接過,随手翻了翻,放進懷袖裏:

“為何?”

窈娘輕聲一笑:“看來陸大人忘了,明日是我的生辰。”

她深深看了陸遠一眼,眼波流轉,看得青鳶都一陣酥麻。

“哦,過生辰。” 陸遠波瀾不驚地點頭。

窈娘走了,陸遠才把身後的夏青鳶撈出來,才發現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她現在卻無比安靜…甚至還有點頹喪。

“方才韓府的拜帖,有兩份。一份給我,一份給…陸夫人。” 他摸了摸鼻子,把拜帖生硬塞進她手裏:

“晚上随我一起去,這是公務,不許拒絕。”

(二十一)

夏青鳶随陸遠走出羽翎衛官署時,一路上依舊反常地沉默,甚至沒有選擇坐陸遠的馬車,而是單獨騎了一匹馬,跟在陸遠的馬車後。随後路上就出了事故。陸遠只聽車外一片喧嘩吵鬧,掀開車簾看時,卻差點沒氣暈,只見夏青鳶正雙手支地撐在地上,身下壓着一個白衣男子。不遠處煙塵滾滾,想是方才有人沖撞了誰家的馬車,被青鳶及時出手相救。那白衣小子面龐白淨,看青鳶時一雙桃花眼亂飄…居然還在微微扶着她的腰。陸遠發自內心地冷哼了一聲。

夏青鳶剛要支撐着站起來,身後卻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攔腰撈起站好:“剛沒有看住你一刻,就又捅了簍子?”

他聲音嚴厲,她卻難得地沒有頂嘴,眼裏甚至還有一絲委屈。她委屈什麽?陸遠想不通,就也回瞪她。

此時那白衣男子的聲音卻不合時宜地響起:“這位小姐。原來是在羽翎衛當差。”

“我夫人,确是在羽翎衛當差。”

陸遠不僅沒放開握在她腰上的手,還往他身邊更近地帶了帶。然而下一瞬,夏青鳶卻掰開了他的手,朝那白衣公子笑得溫柔:

“我看公子方才行路恍惚,才出手相救,不用介懷。”

“姑娘,哦不…這位夫人。敢問,若在下有事相求,能去何處尋你?”

夏青鳶愣了愣。白衣公子一雙含情目裏淚水依稀閃爍,确實是我見猶憐。她一時心軟:

“去陸府,說找夏青鳶便可。”

然後她聽見背後陸遠磨牙的聲音。回頭一瞥,發現陸遠竟然有一絲絲生氣。

他生氣什麽?她想不通,就也回瞪他。

(二十二)

韓府的花園很大。不僅有湖,湖上還有游船。當夏青鳶站在船頭遙望湖面燈火朦胧時,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感嘆:“有錢真好。”她今夜為赴宴,破天荒地打扮了一回。然而陸遠一上船就在人群裏一眼望見了窈娘,匆匆囑咐了她兩句,就抛下她跑去找窈娘了。她百無聊賴地呆在船頭,遠遠望着人群中依然顯眼的陸遠和窈娘。兩人在璀璨燈火下臉挨得極近,談笑風生。窈娘伸出手遞給他一杯酒,陸遠眉頭微蹙,像是在心疼她的傷口,夏青鳶不再看下去,轉而去船頭另一邊吹風。然而她卻在船頭望見了白日裏救過的那個公子。他梳洗換裝後,比白天看起來更俊秀許多,與她點頭致意後擦肩而過,她手裏突然多了一張手帕。

“這是證物。”白衣男子對她低頭耳語。“還望夫人妥善保管。吾輩冤情,盡在此物上。”

她攥緊了絹布藏進袖籠,對他鄭重點頭。在那人走時卻又拽住他袖口,低聲問:“為何是我?”

那公子笑,笑容裏有萬千未說出口的話:“身處高位,能見塵埃。舍生忘死,勇毅果決。” 他苦笑一聲:“今日街巷中之試煉,唯有你一人通過。”

她還在思考這句話的意思,那人卻已離開。然而不遠處,陸遠早已将剛才青鳶與男子暧昧耳語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于是與窈娘匆匆話別,就轉頭去找青鳶。沒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在人群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游船是一艘巨大的龍舟,可容納數百人。陸遠逐個撥開人群找尋,卻是哪裏都沒有她,夏青鳶去哪裏了?難道…是被那個白衣小子帶走了?想起方才兩人耳語時的親昵模樣,和她主動拉住那人衣袖的手,陸遠覺得心裏一緊,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游船有兩層,最高處的龍首視野最開闊。他攀上最高處,卻看見那裏剛擺好了宴席,窈娘正站在龍首邊,對他笑着招手。

“陸大人來得正及時,剛要開宴。” 說罷又低聲湊近他補了一句:“聽聞大人為今日安排了煙火,窈娘謝過大人。只是這煙火,怕也不是為我所放的吧。”

他眉毛挑了挑,轉頭看她。“果然,什麽都瞞不過窈娘。”

她自嘲般地笑一聲:“不過是因為前幾日,有人說我不關心身邊之事罷了。”

兩人并肩站在船頭高處,恰在此時,身後湖岸邊燃起燦爛煙花,在他們身後盛放,把兩人照得恍若神明,也就是在煙花照亮夜空的那一刻,陸遠看到了站在一層甲板船頭的青鳶。

他們遙遙相望,他才突然發現今天的青鳶格外好看,那身绛紅點金的齊腰襦裙與輕紗半臂很合身,鬓邊垂着一只流蘇金鳳釵,是他特意托付宮內監訂制的。只有戴在她發間時才會簌簌晃動,翩然欲飛。

他的青鳶,只是她今天的神情一直郁郁不樂,是因為白天遇見了如意郎君,卻意識到自己還有婚約在身麽?接着他發現她眉毛蹙起,伸手在眼角擦了擦,轉過頭去。她在哭?她俯身倚在甲板闌幹上看風景,陸遠迅速轉身向樓下飛跑去。

煙火一朵比一朵開得盛大,在他身後燃得華麗燦爛。船上的人都在仰頭觀賞,發出陣陣贊嘆和歡呼。只有陸遠無暇他顧,一心一意地穿過人群,往她所在的方向飛奔。當他終于到了甲板上,看見盡頭的青鳶時,他已經氣喘籲籲。

“青鳶!” 他的聲音淹沒在煙火喧鬧聲裏,然而她竟然聽見了,緩緩回過頭。看見是他,眼裏滿是震驚,繼而破涕為笑,兩眼彎彎成月牙。

陸遠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響,正要走向她時,又一朵煙火燃起,她擡頭去看,沒留意手裏的那張手帕被大風吹着,飄進了湖中。

陸遠看得清楚,那手帕是方才那個白衣公子送她的。

青鳶發現手帕掉進湖中,驚叫了一聲,繼而毫不猶豫地攀上甲板,縱身跳了下去。

(二十三)

船上人聲喧嘩,竟沒人發現有兩人一前一後跳進了湖中。青鳶水性尚可,只是不管不顧地朝那證物游去,将它攥在手裏,接着她覺得身子一輕,胳膊被一只手穩穩托起,她回頭才發現是陸遠。

“陸…”

他卻只是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上岸再說。”好在游船離岸并不遠,陸遠凫水技藝高超,沒多久就帶她回到了岸上。湖邊原本點着幾處照明用的火把,陸遠取來點着了一堆篝火,讓她湊近了臨時取暖。

看她凍得直哆嗦,陸遠的眼色更加沉郁:“這帕子,就這麽重要?”

“重要啊。這比我的命還重要。”

她笑得有些傻氣,陸遠原本用刀背撥着篝火,聽見這句話,索性把劍扔到了地上。

夏青鳶又小心翼翼展開那帕子交到他手上,鄭重道:“這是證物。”

夜色晦暗,她看不清他變紅的耳朵。他哦了一聲,接過它笑了笑,重複她的話:

“原來是證物。”

“不然呢?” 青鳶疑惑。

“沒什麽。”

陸遠又笑。她伸手放在他額頭上試了試溫度:“陸大人,你近來又是咳嗽又是說胡話的,該不會是得了傷寒吧。”

陸遠靜靜握住她手腕,把她拉得離自己又近了一點。青鳶一個趔趄,兩人恰好額頭相觸。

“不是傷寒。”

煙花在她身後盛放,她忽然覺得這一刻很珍貴。

“聽說這是你送窈娘的煙花。真好看。” 她貼着他額頭小聲開口,覺得此刻臉上的溫度才是像發燒。

“是給你看的。” 他聲音很輕,眼簾垂着,握住她手腕的手輕輕摩挲了一下。

“什麽?”

“是給你看的。你從前說,不記得自己生辰。我放煙花,是想要你……多記起一些開心的事。”

他像是深思熟慮了一陣,才朝她鄭重開口:“我記得你的生辰,是七月初七。這次記住,再不可忘記了。”

她低頭無言,陸遠感覺到有幾滴溫涼的淚掉在手背上。

“陸大人,不要總是對我這麽好。” 她掙脫開他的手。溫熱的、安穩的手。

“不然,我要誤會了。”

“誤會什麽?” 他眉頭微皺,唇邊卻帶着笑,眼裏是她看不懂的複雜情感,有悲哀,也有歡愉。

“誤會什麽?青鳶。” 他又握住她手腕,追問她,語氣輕柔合和緩。

一雙劍眉擰着,深邃眉眼,薄唇鋒利,和方才她在甲板上仰頭看時一樣,和她第一次見他時一樣。

陸遠是她從前斷然不會去招惹的那種人。江都五年裏,她的人生格言是明哲保身。然而方才在甲板上看見他與窈娘站在一起時的那一瞬,她後悔了。

她伸出手,輕輕搭上陸遠的脖子,将他向下帶了帶,繼而湊近,吻了吻他的唇。

不是第一次接吻,但她緊張得要命。

“誤會這個。”

天上又炸起一個煙花,她看見陸遠的眼睛裏倒映着花火,像星光一閃而過。

“這個,是什麽意思。” 他沒有動,只是安靜地看着她。煙花一朵比一朵耀眼,而他只是毫無波瀾地坐着,像湖面波心的一塊沉黑的礁石。

她突然覺得他們之前并不像看起來的關系那樣近。她從沒了解過眼前這個人,他的過去,他的喜好,他的習慣。或許,連窈娘都比她更了解他。

就像現在,他不推開她,卻也沒有厭惡或是被冒犯的神情,只是用那種她一直沒能理解的悲傷眼神看着她。

青鳶低下頭,挪得離他遠了一點。

“沒、沒什麽意思。陸大人四處拈花惹草都與我無關,只是不要招惹我。我不懂那些逢場作戲的事情。方才那個,是我喝了酒,一時糊塗。你就忘了吧。”

他撐着手向後一靠,看了她一會,繼而低頭笑了一聲:

“原來你這些天生氣,是因為這個。”

“什麽?” 她瞪他。

他只是笑,邊笑邊搖頭。她覺得他莫名其妙,可是篝火旁的陸遠笑容好看得惑人,額角發絲上還有水滴流下,晶瑩耀眼。

他忽然坐得離她更近了一些,她下意識向後靠,被他伸手攬住肩膀又帶回來,下颌直接磕在他胸口,情急之中又咬到了舌頭,她哎呀一聲躲開,陸遠已經捏住了她下巴擡起來:

“撞到了?” 他靠近時壓迫感太強,帶着湖水潮濕的氣味…和身上蒸騰的熱氣。

“沒、沒有。” 她疼得吸氣,口齒不清。

“撞到哪裏了?” 他擡起她下颌查看。

“舌、舌頭。” 她說完又覺得尴尬,伸手要撥開他的手。

“哦,舌頭。” 陸遠的聲音突然沙啞起來。

他今天簡直莫名其妙。青鳶臉上發燒,掙紮着要走,卻在下一個瞬剎僵在了原地。

陸遠托着她的下颌,再一次吻上了她。這次不同于剛剛的蜻蜓點水,他在品嘗她。他輕輕吮吸着她唇瓣,動作輕柔。接着,他舌尖劃過她齒畔,驚得她向後瑟縮了一下。

他放開托着她下颌的手,轉而輕握住她後脖頸,将她圈在懷裏,另一只手把她擋在他胸前的手拿下來,五指交握。

“張嘴。” 他輕聲提醒她。青鳶腦袋發熱,竟真微微張開口。他笑出聲,聲音低沉。“這也要我教?”

她賭氣似地咬了他一口,他嘶了一聲,報複性地吻得更深,舌尖一點點探進去,在她唇齒間游走。她也不甘示弱,找到他舌頭碰了碰,陸遠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唇舌間勾着她一步步卷着深入。

這個吻長得讓兩人都忘記了時間,回過神來時,湖岸邊的煙火都涼了。

陸遠終于放開她,她只顧抵着他額頭喘氣,手還抓着他衣領,身上沒有一絲力氣。

“陸大人。這算什麽?”

她額角發絲也在滴水。篝火噼啪一聲,照亮她玲珑側臉。

她今天本來就穿得清涼,浸了湖水,衣服全貼在身上,肩胛骨薄得可憐。一張臉只有他手掌大,眼睛卻靈動無比,此刻那雙鹿一樣的眼裏全是他。

再多看一眼,就會動搖。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嗓音依然沙啞。

“多年前,我曾有過一個心上人。你和她很像。故而,我時常恍惚。方才……是我逾矩了。”

她放開了他的衣領。最後一朵煙火消失在暗夜裏。

“好。多謝陸大人以實相告,從今往後,我絕不再誤會了。”她嘴角費力擠出一個笑,站起身踉跄着向游船停靠處走去。

他起身要拉住她,伸出的手又收回,站在原地看着她走進明亮喧嘩的地方,在人群中消失。

深夜,夏青鳶回了陸府,沐浴完裹在被子裏打噴嚏,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失戀了。她自嘲地笑笑。比失戀還慘的,是剛開始動心,就被告知自己只是個替代品。

門外傳來幾下清脆敲門聲,是家仆送來湯藥。她氣若游絲地吩咐把湯藥放下,接着又是一串咳嗽。

門外的家仆默不作聲,也不知是走了還是候着。她實在撐不住,倒頭就睡了。

睡夢中,她恍惚間摸到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那人坐在光亮處,四周都被光照着。她心裏的委屈一層層漫上來,忍不住抱緊那溫暖的一團光,哭得抽噎不止。

“你們都走了,留我一個人。他們都欺負我,他、他也欺負我。”她把眼淚鼻涕都蹭到對方袖子上:“我本來還、還以為他是個良人。以後再不會了,死也不會了!”

對方原本輕拍着她肩膀的動作停了一停。她哭到脫力,之後又沉沉睡去。迷糊中有人把她扶起來喂了湯藥,只覺得舒暢了許多。

第二日,夏青鳶也生機勃勃地醒來,像煥然新生。推門出去,剛好與要去上朝的陸遠打了個照面。

“早啊,陸大人。”她自認為落落大方地打了個招呼,努力擠出一個燦爛笑容。

陸遠的身形僵了一下,禮貌地點了點頭,就大踏步出門去,只是走到門口時順拐了幾步。

她盤算着今天先要察驗昨夜拿到的證物,再循着那案件的線索找下去。這命案發生在夏府裏,說不定真與當年的事有什麽關聯。

她即使昨夜風寒,記性還在。那證物手帕的樣式并不華麗,只是普通的絲絹做成,但一角卻用綿密針腳繡了一朵花——一朵牡丹花。邊上還有一行小詩: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說的是沙場刀劍無眼,兵士慘死,卻在死後得不到應得的追撫與功勳。這句邊塞怨詩被繡在手帕上,确實有些蹊跷。她又想起昨夜那白衣男子,與他說過的莫名其妙的話。

什麽考驗?為何他要将這證物交給她?既然是證物……那這手帕是否與井裏的死者有關聯?等等,牡丹花?

她急匆匆跑出陸府,找來一匹馬,向羽翎衛官署馳去。

(二十四)

她今天與上回來時穿得一樣,瞧着像個跑腿的雜役。官府值守的衛兵一把将她攔下:

“腰牌呢?”

她沒有腰牌,只好請他們去通傳陸遠,說有重要案件線索禀報。然而衛兵們只是不屑一笑,誰都沒挪窩:

“想見陸大人辦事的人多了,人人都要我們禀報,哪裏顧得上?”

她正焦急着,忽地側門開啓,一個穿着羽翎衛制服、十八九歲年紀的年輕人跨步出門,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眼角餘光瞟到她,眼睛一亮,接着小跑過來,笑得頰邊兩個酒窩分外明顯:

“師娘!”

青鳶左顧右盼,四顧無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叫我?”

對方依舊笑得喜氣洋洋:“對啊,師娘,師父現在案卷室,你要找他?随我來!”

“師父?”她繼續疑惑。眼前的人笑容讨喜,倒不像在耍戲她。

“對啊,陸大人是我師父,陸大人的夫人自然是我師娘。哦,怪我忘了禮數,今日初見,徒弟周禮,拜見師娘!”

他彎腰鞠躬,流暢地在大門前給她行了一禮。朝她眨了眨眼睛,眉眼周正俊朗,神情天真爛漫,讓人覺得春風拂面。

青鳶暗自點頭。看來羽翎衛裏除了有些像陸遠和窈娘那樣身世複雜手段狠辣的殺胚,也會養些長到十八歲都沒出過京城的天真少爺。就像眼前這位,八成是被世家塞進來的纨绔子弟,長着一張沒被欺負過的臉。

她伸出手與他相握,周禮笑得愈發春光燦爛。

“幸會。”

一個時辰後,柳絮紛飛中,陸遠騎馬回到了羽翎衛官署。官署裏的人今日大多出去辦案,院裏只有一地飛絮。陸遠跨進院門,飛絮随之揚起,像漫天大雪。

青鳶正在院中間的石桌上翻閱案卷,周禮剛從案卷室走出來,抱着一摞成山案卷,“咣當”一聲放在石桌上。她頭也不擡,眼裏飛速掠過手上的一冊,又伸手去拿下一冊,右手運筆如飛。

他看見有一片飛絮飄下,落在她臉頰邊的發尾,晃晃悠悠。她用手撥了幾次,沒有撥下來。陸遠忍不住上前走了幾步,另一個人卻比他更快,伸手幫她把那撮柳絮拿了下來。

周禮拿着柳絮傻笑,她也傻笑。又一陣風吹過,大片柳絮卷起桌上攤開的案卷,兩人一邊互相撲柳絮一邊壓着案卷,笑成一團。

突然搖搖欲墜的案卷堆快要倒塌,她來不及扶,下意識用身子去接。一個人影飛過,用力将她拉開,背對着成山倒塌的卷冊,被結結實實砸得一聲悶哼。

她被拽着手臂圈在他身前,看見烏黑官服上若隐若現的魚龍紋樣。是他。

“我半天不在,你就要出人命?”

陸遠疼得皺眉,手卻緊攥着她手臂。她的眼睛被柳絮惹得有些發紅,擡眼看他時眼睛通紅頭沾柳絮,像個剛成精的兔子。

“受傷了?”她眼裏的驚慌不是假裝的。

陸遠方才沉郁的心情瞬間好了許多:“沒事”,他輕描淡寫,硬生生把痛哼咽了回去。

她低下頭,小心翼翼把手臂從他手裏掙脫出來,又向後退了一步:

“多謝大人,方才是我闖的禍,請大人責罰。”

她話語恭敬,語氣平靜,都不願意和他對視。身旁的周禮也一同賠罪:“師父,這些案卷是我自作主張交給師娘查閱的,要罰就罰我。”

兩人并肩站着,同期連聲,倒襯得陸遠像個反派。

他拿了一冊案卷翻了翻:“你來衛署做什麽?”

“我?我值班啊。”周禮一臉天真。

“沒問你。”陸遠又拿起另一冊案卷。

“我是來找陸大人,禀報案件線索。這些……都是此前大人曾與我看過的,與此案有關的記錄。”

她稱他為大人,行禮時腰杆筆直,禮數周全。

陸遠不動聲色:“線索呢?”

“線索是這個。”她從石桌上拿起證物手帕。看見那手帕,陸遠的眉毛挑了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情。夏青鳶咳了一聲,把手帕交給周禮:

“請遞給大人。”

周禮言聽計從,把手帕從青鳶手裏接過又轉手遞給近在咫尺的陸遠。他拿起證物翻看了一下:

“我記得,這上面有一朵牡丹,還有一句詩。”

青鳶點點頭:“我今早想起,這手帕形制是女子所用,而京城閨中女子繡手帕,常以花朵表明心跡,或是……暗示閨名。這詩寫的是邊塞愁思,兵士出征不能歸鄉,有情人生死相隔。那麽繡帕之人,或許是個情郎出征在外的女子,閨名……或許與牡丹有關。”

他把案卷放下,撐着石桌看她,心思卻飄到九霄雲外。“方才你最後一句話,我沒聽清。”

“與牡丹有關?”

“上一句。”

“兵士出征不能歸鄉,有情人生死相隔。繡帕之人,或許是個情郎出征在外的女子。”

“什麽?”

“繡帕之人,或許是個情郎出征在外的女子。”她又重複一遍。

“誰出征在外?”他又拿起那方手帕,嘴角微微揚起。

夏青鳶突然反應過來,此人又在戲弄她,然而她也不甘示弱,索性上前一步,把陸遠逼到桌角,字句清晰地開口:

“情郎。”

柳絮在她身周飛揚。陸遠喉頭滾動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拉開兩人的距離,轉身把手帕扔給周禮:

“搜查京城閨名中有牡丹的女子名錄,盡快。”

周禮笑呵呵地捧上一個名冊:“我與師娘今早已理出了一份,先查了城中西市東市的商鋪與酒樓。您猜如何?天香閣裏最負盛名的花魁,花名就是牡丹。五日前突然告病不見客,按照仵作的驗屍結果,正是夏府井中發現屍體的日子。”

(二十五)

“唉,說起來,師娘你與師父是如何相識的,我怎麽之前從來沒聽師父提起過?”

羽翎衛的馬車走在京城官道上,盡頭西側的鬧市裏,有座高聳入雲的樓閣,就是她前些天剛去過的天香樓。

青鳶故意不與陸遠坐在車內,而是坐在車轅上,和駕車的周禮一路寒暄。

“陸大人娶我是另有隐情,我不過暫住在他府上而已。你也不必稱我為師娘,叫我青鳶就好。”

她靠在車簾邊,心知陸遠在車內聽得一清二楚。

“啊,我明白了!”周禮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所以前幾日陸府那豪華鋪張、全城皆知的婚儀,和師……青鳶師娘大鬧天香樓找師父,還有師父跳湖救妻的事,都也是演戲吧?了不起!真不愧是師父!這步棋下得妙啊!”

“什麽演戲?”她聽得一頭霧水。

“師……青鳶師娘你想,這京城裏最有權勢的是誰?”周禮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開口。

“九、九千歲?”

“九千歲之上,唯一能與之抗衡的是誰?”

青鳶把聲音壓得更低:“天子。”

周禮搖了搖頭:“自從五年前的宮變之後,天子已有五年沒有出宮。唯一一次出宮,是去漠北控馬鎮,從死牢裏救出了……我師父。”

“救陸遠?”她眼睛睜大了一瞬。

“對。救出師父之後,陛下立即封師父為羽翎衛指揮使,統領羽翎衛精銳,又加封鎮國公,這是陸停淵将軍從前的封號。”

周禮揚鞭催馬,嘴裏銜着草杆,眼睛眯起望着夕陽。

“我們這些寒門子弟,都是師父從控馬鎮撈回來的。沒有師父提攜,我們現在怕是已經死在亂葬崗。從前這朝廷,大半都在韓黨手中。但自從我師父回京,韓黨也漸漸起了內讧。”

沒想到這個陽光燦爛的小白臉居然也是漠北軍。夏青鳶不禁開始對周禮另眼相看:

“可這和婚事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原本,九千歲要撮合我師父和窈娘,可師父力排衆議娶了師娘你,這就是在向韓黨示威。韓黨不能拉攏,自然也就斷了這個念頭……”

周禮話還沒說完,車簾就被嘩啦一聲拉開,青鳶正聽得心中五味雜陳,冷不丁回頭,對上了陸遠的眼睛。

“夏青鳶,進車裏說話。”

周禮此時才意識到他方才多說了些不該說的,只好将功補過閉上嘴,将馬車開得風馳電掣。

她掀開車簾,與陸遠相對而坐。兩人膝蓋相碰時,她故意縮到另一邊。車裏一片寂靜,她小聲吸了一下鼻子。

還是陸遠率先打破了尴尬:

“方才那小子是瞎說,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我沒有放在心上。不過周副将說的,也是實情。我來京城與你是個麻煩…你本該娶了窈娘。”

她轉過頭假裝看風景,故作爽朗地笑:“待到事情辦完了,我立刻離開京城。”

“青鳶,你看着我。”陸遠的聲音嚴肅,她不由得回頭。

“那夜我說的,曾有過心悅女子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麽?”

“我陸遠此生只有你夏青鳶一位夫人。至于從前的事,待時機到了,我會向你解釋清楚。在此之前……請你留在我身邊。”

他語氣懇切,甚至可以說是哀求:“好不好?”

馬車在此時停下,周禮一掀車簾,笑容燦爛:“師父師娘,天香閣到了!”

青鳶瞬間猛地跳起來,整理了一下頭發,裝作若無其事地回頭:“啊,到了?這麽快?”接着從車上輕盈躍下,先行進了天香閣,沒有再看陸遠一眼。

周禮一時失語,回頭看見從車上神情複雜的陸遠:

“師父您,與師娘真的……只是合約夫妻麽?”

陸遠瞟了他一眼:“怎麽?”

周禮摸着腦袋低頭笑:“這案子有了青鳶姑娘幫助,着實省力許多。若是我們兩個單獨查案,師父你不會生氣吧?”

陸遠意味深長地又多看了他一眼:“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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