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集 人面花 (一)
第4章 第三集 人面花 (一)
“師父,聽說天香閣的花魁牡丹脾氣古怪,尋常客人花費千金也見不到。近日又稱病不見客,我們要如何去查?”
今天為了查案,他們都穿着常服。陸遠換了身深青色錦袍,把身上的戾氣壓下去幾分,站在樓前長身玉立,引得不少路人回頭觀望。
天香樓巍峨高聳,是京城勝景之一,高達十三層,中間是開闊天井,圍繞着天井分布着一百多間金碧輝煌的客室,下面七層是會客宴飲的酒樓,再上三層是私下會談的茶室,最上面三層少有人去,包括上次的金閣,就在最上面的三層中。
“我們不必進去,自會有人出來。” 他把手中扇子抛起又穩穩接住,看着青鳶先行走在前面,向樓門前站立的姑娘低聲囑咐了幾句。那人立馬跑進樓裏。
她回頭沖兩人一笑:“假如牡丹姑娘果真請我們上樓,這事就成了一半。”可眼睛卻依然在故意躲着陸遠。
不一會,樓裏有人出來,引三人上樓,說牡丹姑娘請上樓喝茶一敘。青鳶喜出望外,快步跟了上去。
樓閣裏闌幹環繞,構造複雜,四周都是濃郁香氣,熏得人頭暈腦脹。青鳶今天為查案方便,也穿着男裝,面龐白淨個子小巧,瞧着也是個俊俏的小郎君。陸遠原本走在最後,此時加快幾步趕上了她,不動聲色地走在走廊外側,擋住了種種視線。
不知爬了多久的樓,三人最終停在一處幽靜走廊外。走廊盡頭是占滿三間屋的金漆木屏風門,繪着大朵牡丹花。色彩富麗妖異。
“就是此處,請二位留步。牡丹姑娘只要這位公子相見,您二位請随我們在別處稍候。”引路人向夏青鳶做了個手勢。
她思索了一下,向陸遠和周禮點了點頭,就要跟着侍從進門,卻被拉住了袖角。
“拿着這個。”陸遠從腰間解下了羽翎衛的腰牌扔給了她。夏青鳶拿着腰牌,咬唇看了他一眼,裝進袖籠,走進了長廊。
大門在她身後合上,夏青鳶站在花魁牡丹的閨房內,聽見屋內傳來缥缈歌聲。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踞。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她循着歌聲一步步走過去,掀開一層層的紅紗帳,在紗帳盡頭的床帷處看見一個窈窕人影。
歌聲停了,那女子緩步走向她。夏青鳶等待着,直到一張清冷的臉從紗帳盡頭露出來。鬓發烏黑,看人時眼神自帶深情,讓她想起洛神一類的傳說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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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是何人,為何會知道那句詩?”
夏青鳶從懷袖中掏了掏,把手帕拿出來:“牡丹娘子所說的,可是這帕子上的詩?”
美人看見了那手帕,方才漠然的臉色立刻有了鮮活表情。她立刻拿過那手帕,繼而凄然一笑,差點站立不穩。夏青鳶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虛弱地說了聲多謝。
夏青鳶接着近距離迅速觀察着她,直到看見她的手之後怔了一下,眉頭微皺。
“牡丹娘子,在下有個冒昧之問。若是如實回答,在下就将這帕子主人的更多消息告與牡丹娘子。”她從袖中掏出了羽翎衛的腰牌晃了晃。“那位公子,怕是近日也性命堪虞。”
美人聽了頻頻點頭,淚珠自然而然地掉落下來。夏青鳶感嘆了一下花魁的美貌之後,清了清嗓子:
“在下想知道,花魁娘子你,可是真的牡丹?”
(二)
陸遠和周禮在距離花魁房間不遠的客室裏喝茶。
一壺茶已經快要見底,還不見青鳶從裏面出來。周禮不住地往裏探望,陸遠則看起來分外鎮定,只是倒茶時灑到了杯沿外。
突然隔壁傳來一聲大喊:“快來人!”正是夏青鳶的聲音。
周禮還沒反應過來,陸遠已經飛身離席。客室大門從裏面上了門閘,他抽刀劈開,繼而沖了進去。
房間裏一片混亂,青鳶握着花魁的手臂,花魁反手控着青鳶,另一只手握着三寸短刀,刀口閃着寒光,直指青鳶的喉嚨。
“誰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 花魁眼色兇狠,像發怒的豹子。陸遠咬牙握住刀柄,向後退了一步。夏青鳶卻在此時開口:
“小娘子,若是你殺了我,眼前這位大人怕是掘地三尺,也會把你相公挫骨揚灰。”
刀口又逼近了一寸,血沿着血槽流出來。陸遠蓄勢待發,刀已出鞘一半。
“小娘子,投案吧。現在放手,你還能回頭。”夏青鳶閉着眼睛繼續開口。
“我從前……也像你一樣,以為這世上已無甚可留戀。其實不是的,你家中……不是還有人等着麽。”
三人正在對峙,忽地從陸遠身後站出一個人,朝着花魁走去。
“芍藥,把刀放下。”
白衣公子眉眼溫柔,他一步步走向花魁,面帶微笑。“我來接你回家。”
被喚作芍藥的花魁帶着青鳶一步步向後退去,她身後的房間盡頭開着窗,窗外是數十丈的高樓,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
“裴郎。你和她一起騙我,騙了我這麽多年。要不是我……你是不是可以和我裝一輩子的恩愛夫妻?”
白衣公子站定,從包裹裏取出一個面具,戴在臉上,面具下,他的聲音平靜如水:
“芍藥,我以為你能迷途知返,是我錯了。今日我來自首,望羽翎衛大人……放過我娘子。此前夏府女屍一案,裴某是主犯,願交代實情。”
“裴郎,不要!”尖刀當啷一聲落地,陸遠迅速沖上去抱住青鳶,将她帶到一邊。
花魁仍舊站在窗前,與白衣公子隔着面具對望。“裴郎寧可入獄,也不願再與我為伍了,是麽?”
面具下的人沉默無聲,一雙細長的眼睛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花魁笑了笑,接着靠在窗前哼起那首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踞。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接着她向後一倒,掉下了高樓。
白衣公子始料未及,猛地沖上去,卻只抓住了一片衣角。樓中回蕩着他撕心裂肺的呼喊。
那一聲軀體撞擊地面的聲響讓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繼而樓下傳來凄厲的呼喊與驚叫。
“牡丹墜樓了!”
所有人都仰頭向上看,看到的是站在樓邊向下張望的白衣公子。接着他無力地癱倒在地,任由周禮及其他羽翎衛士兵将他包圍。陸遠和青鳶已經趕到了樓下,羽翎衛已經在血泊四周站成了一圈,原本熱鬧喧嘩的天香閣大堂此時一片死寂。
一個羽翎衛上前對陸遠行禮:
“大人,死者是從花魁牡丹所在的客室窗口落下,死于此處。我等已立時将大堂其他人群驅散,等大人察驗。”
陸遠點了點頭,人群分出一條路,他立即走上前去。
即使有了心理準備,墜樓現場還是太過慘烈。青鳶跟在他身後,看見那屍體朱紅色裙裾的一角,心中一震,停下了腳步。
就在上一刻,那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如果她不曾心急問出那些話,也許并不至于如此?
陸遠半跪在屍體旁,略為翻查,又詢問了幾句,才站起擦了擦手,轉身用目光尋找青鳶,發現她就在背後,臉色煞白。
“別怕。不是你的錯。”他輕拍了一下她肩膀,又低聲補了一句:
“而且,死的人不是牡丹,也不是芍藥。”
她猛地擡頭看他,陸遠卻收起放在她肩上的手,轉頭去吩咐屬下:“此事恐怕牽連甚廣。
傳令暫時封鎖天香閣,命專人看守花魁牡丹的客室,搜查所有證據。另外,将那裴姓男子押至衛署聽審。”
半個時辰後,陸遠和青鳶一起,坐在回官署的馬車中。陸遠手裏拿着一個布包,裏面有一些灰色粉末。他仔細端詳了一會後才揣進懷中。
“此物也是在花魁的房中找到的,是香灰,由西域傳來的阿芙蓉制成。這香無色無味,人吸入後,卻會産生幻覺,甚至昏迷。從前阿芙蓉一兩就價值千金,只做藥用,大戶人家也不常見。只是近來……京中竟然又出現了此物,還與味道濃郁的香料混合使用,後果不堪設想。”
“那這……豈不是在江都時,古寺裏那香?”她突然想起,擡頭看着陸遠。
他低頭微笑:“是的,是一類香。所以我懷疑,當時此香就已在江都暗中流通,或許,這交易網早已遍布大歷疆土。只是原料難得,就算是暗中購買,也所費不赀。”
陸遠難得正經地看着她:“所以,那夜在古寺,确是有人故意要加害于你。卻不一定是你姑母一家。在大歷,私販阿芙蓉五兩以上的定罪……是斬立決。”
她打了個寒戰。此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黑暗中窺伺着她的人,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身上突然一暖,卻是陸遠脫下了身上披着的外袍罩在她身上。他低頭幫她系外袍搭袢,不小心碰到她脖子上匆匆包紮的傷口,她忍不住嘶地一聲喊痛。
“還疼嗎?”陸遠握着她後頸皺眉。方才他顧着檢查證據,眼睜睜看着周禮手忙腳亂地撕下衣袖扯成布條,在夏青鳶脖子上纏了兩圈,還紮了個同心結。
“還,還好。不疼了。”她眼神躲閃,避開他的手。
陸遠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放開了她,咳了一聲,說出的話有幾分酸澀:“今日你我在車上的話,你若是不想回答,我便不再追問,這樣躲着我又是何必。”
她垂下眼簾,睫毛扇動,繼而開口;
“陸大人不會是以為,你我曾有過,咳,一些親密之舉,我就從此非你不可了吧?”
她又笑了笑:“你也知道,我從前無親無故,自在慣了。就算你我真有過些什麽,我也不會就此賴上你,你大可放心。”
陸遠氣結,竟一時沒有話反駁她,半晌才憋出半句:“難得你這樣想得開。”
夏青鳶也氣結,瞪了他一眼:“我夏青鳶從來都光明磊落,哪像陸大人,心裏有了別人,還要來撩撥我。”
陸遠竟然從這話裏品出了幾分酸意,心裏莫名愉悅,看她時也眼帶笑意:
“你不再生我的氣就好。”
她被噎得啞口無言,憋了一會才吐出兩個字:“變态。”
兩人說話間,終于等到馬車停在衛署門前。周禮已經把白衣公子五花大綁,候在大堂裏。證物臺上鋪着白麻布,放着香灰、面具、沾血的衣物,以及其他從牡丹卧房中搜來的東西。
“死者雖面朝下落地,五官模糊。但經仵作驗屍、羽翎衛檢查與天香閣中侍女的口供,死者體貌與天香閣歌伎名喚牡丹者并不相同,身份不明。”
周禮看向白衣公子,那人面如死灰,毫無生氣地跪坐在堂前,俊美的臉上也沾上了血跡,邪氣妖豔。據說他在被押送出天香閣前時,曾發了瘋般地跑向那灘血泊,彼時屍體已經被運走。
夏青鳶走向他,半跪下盯着他眼睛:
“裴公子,那死去之人,你可知是誰。”
白衣公子茫然看着她,像失了魂一樣,一言不發。
“花魁牡丹是天香閣頭牌。我找了所有與牡丹見過面都人去驗看屍體,都說體貌與牡丹不同。連天香閣收洗衣服的渙衣婦都問過了。若說是串供……那恐怕要收買整個天香閣。”
周禮接過了話茬。
“死者也不是此前與我在閣中談話之人。我記得,那位美人的右手食指與拇指有繭,指節粗糙,是常年習武,而非彈琴握筆會有的手。但那……墜樓的死者,雙手素白無痕。”
青鳶也點頭。陸遠看向她:“習武?”
“對。我與……芍藥在客室中談話時,曾看過她的手,當時即起了疑心。可如果她從一開始就不是牡丹,為何閣中的人此前又都說她是?”青鳶看向裴公子。
周禮一拍手,恍然大悟:“所以,此前裴公子口中說的芍藥,與牡丹長得一樣?”
陸遠沉吟片刻,走到陳設證物的桌前,拈起了一點香灰嗅了嗅,又拿起其中一個面具,翻到人臉覆蓋的那面看了看,面色一變。
“牡丹,芍藥。雙生花,并蒂蓮。”青鳶若有所思,再次在裴公子面前蹲下。
“公子,芍藥是你的夫人,那牡丹呢?”
“青鳶小心!他吸了阿芙蓉!”陸遠突然放下面具,一聲大喊。白衣公子就就在此時猛地撲向她,如同窮途猛虎,被兩旁侍衛迅速按住。夏青鳶卻仍然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任由暴怒的男人與她對峙,兩人只相差毫厘,她神色憐憫。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踞。我知道了。”
就在此時,白衣公子像是筋疲力盡,眼睛一閉,徹底昏死過去。
驚魂未定的陸遠一把拉起她,氣得脖子繃起青筋:“夏青鳶!你瘋了?”
她擡頭呵呵一笑,如釋重負地開口:“我知道了,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請去戶部調取花魁牡丹的宗籍,若去遲一步……怕已被人毀掉。”
她說完也昏了過去,陸遠牢牢接住她,下意識試探她的鼻息,手都在顫抖。周禮也跑過來,檢查之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拍陸遠:
“師父,別大驚小怪。師娘只是餓暈了。”
陸遠:……
(三)
半個時辰後,京城的馄饨攤邊,坐着三個人。兩個身形高挑、腰佩長刀的男子,和一個小巧瘦弱的女子。然而女子的面前擺了足足五個空碗,她還在喝着第六個空碗裏的湯汁,吸溜吸溜聲響徹小攤,行人紛紛側目。
陸遠扶額看着她,周禮又給她推來一碟菜,笑得一臉寵溺:
“來,青鳶師娘,別光喝湯,吃菜吃菜。”
他撐臉看着她:“師娘,既然你與我師父是紙上婚約,那我以後……叫你青鳶姑娘可好?”
她嗆了一口湯,咳嗽咳得滿臉通紅。陸遠嫌棄地掏出一條手帕遞給她。
“我聽聞你在江都過了許多年,你可知我也是江都人氏?我曾在江都府學念過些年,後來家父過世,才從了軍。”
“江都府學?”夏青鳶擡眼驚喜道:“我也念、不對,偷聽過府學先生的課。”
陸遠擡眼看了她一眼。她驀地想起當時賣批注版《四書》還被他抓了個現行的事,急忙轉移話題,打着哈哈開玩笑:
“這麽說,周副将與我同在江都城長大,又念過同一所府學,豈不是青梅竹馬?”
這次輪到了陸遠喝湯嗆到,咳得肝腸寸斷。周禮滿懷憂慮地看着他:“師父近日來……身子不大爽利?年紀漸大,要多休息啊。”
陸遠朝他投來利刃一樣的眼光,然而周禮根本接收不到,繼續渾然不覺地與她談笑風生:
“是啊哈哈哈哈。我應當比青鳶師娘小一些,是小弟吧,哈哈哈哈。”
陸遠磨着牙倒了一杯茶,終于開口:
“我今年二十三,如何就年紀大了?”
“師娘你不知道,師父他早年在控馬鎮戍邊,常在大雪裏蹲守北境的胡人,一守就是數夜,雙腿險些凍斷。從前征戰也有大小刀傷,能活下來真是蒼天有眼,可這身子……确實需将養将養。”周禮深情地看着陸遠:“師父,您辛苦了。”
這頓飯終于以陸遠摔了個碗,周禮抱頭鼠竄回家而告終。
深夜,青鳶剛梳洗完,坐在床上思考人生,忽聽門外有敲門聲。她應聲開門,卻是陸遠。
他換上了家常便服,清風朗月地在門口站着,背後是一輪圓月。若說長得好,陸遠在京城确是卓然自成一派。只是經常擺着一張陰恻恻的臉,看着像是為上位者殺人放火的走狗。
“幹、幹什麽?”她不小心臉紅了一下。
“換藥。”他指了指她脖子上的傷布。“你自己不好換,今日……仆從們恰好都回家了。”
全陸府上下除了他帶來值守的親兵,只有兩個仆從,現在兩個都回家了,也不能說是巧合。青鳶哦了一聲,往後挪了挪,陸遠極其自然地踱步進屋,還順手關上了門。
他換藥手法很熟練。她乖乖坐在床邊,陸遠半蹲在一側,麻利地敷上了新藥,又細心包紮好,整個過程極其短暫,轉瞬間他就站起,準備離開。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心中一急,張口就是一句:“這就走?”
他背對着她的身影停頓了一下,才緩緩轉身,眼角帶笑:“怎麽,夫人要留我夜宿?”
“不不必了!我只是、只是在想今日的案件。對,案件。”
他又笑了笑,把藥瓶輕輕放在桌上。
“一日敷兩次,需換藥時叫我。另外……周禮他不算你的青梅竹馬。”
“什麽?”她疑惑。
“青梅竹馬,要幼時兩小無猜,長大後,情投意合。”
他轉身離去,合上了門。
(四)
這一天風和日麗,天朗氣清。周遠一大早就氣色頗佳地等在陸府門前,見了夏青鳶,笑得臉上兩個酒窩更深:
“青鳶師娘!早啊!”
夏青鳶也步伐輕快地跑出去,全然不理會身後的陸遠:
“周副将早啊!”
“青鳶師娘,早飯可用過了?這是我從城北帶的包子……”
“她吃過了。”陸遠先一步搶過包子幾口吃下,順帶白了他一眼。“周禮,平日裏去官署怎不見你如此勤快。”
周禮呵呵一笑:“在下任職不到一年,終于趕上了大案,今兒個起早,得去獄裏把裴公子提出來再行審問……師父,吃慢點,別噎着。”
青鳶已先行上了馬,三人并辔往衙署去。
路上春光明媚,她看着沿途穿着春衣踏青的游人,冷不防陸遠在身後開口:
“喜歡踏青?等案子結了,我們一同去。”
她笑了笑,轉過頭看向前方:“從前在江都,總羨慕女兒家穿新衣、過上巳節。我在最想穿新衣服的年紀,每天都在愁下一頓飯在哪裏。這麽多年過去,穿慣了男裝,竟已不知道京城裏的女兒家盛行什麽穿戴了。”
身後兩人一齊沉默。她尴尬之餘撩了撩頭發,哈哈一笑:“其實也沒什麽,穿男裝也不錯,辦案做事都方便,哈哈哈哈。”
周禮也笑:“是啊哈哈哈,下次咱一同去踏青,青鳶師娘一定是人堆兒裏最俊俏的公子哥!”
陸遠沒有搭話,只是安靜地走在她旁邊。過了一會,才開口問她:
“昨天裴公子唱的那首曲子,你可想出眉目了?”
她點點頭:“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踞。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是古曲《長幹行》,講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後結為夫妻。那日在天香閣,我第一次見到花魁時,她哼的也是這首詩。後來裴公子在大堂裏,念的也是這首詩。”
陸遠看了她一眼:“所以?”
她回頭問周禮:“昨日查的三人籍貫之事,進度如何了?”
周禮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昨日戶部派人去調了天香樓衆伎籍的卷冊……發現果然如師娘所料,花魁牡丹的那一頁,不見了。”
陸遠皺眉:“不見了?是被人撕去了,還是本就沒有登記過此人?”
周禮仔細回想:“伎籍名錄上的人,都是在進了天香閣之後,由閣主報給戶部,半年清點一次,補足變化。若是有缺漏或是删改,那可是重罪。”
“天香閣閣主是?”青鳶擡頭。
“是韓黨之一,常住金閣內,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陸遠不動聲色。“看來,這案子背後,确實藏了不少人。”
“那死者芍藥,與裴公子的戶籍呢?”她接着問周禮。
“死者身份尚不明,天香閣裏也沒有名字是芍藥的人。但那裴公子的倒是有。他原籍在……揚州。家中世代在揚州與京城間的商路上做販茶生意。十七歲時與一盧姓女子定親,不過那女子,她……”周禮頓了頓。
“她怎麽?”青鳶和陸遠同時發問。
“那女子,于數月前失蹤了。”周禮陷入沉思。“羽翎衛查到了裴公子在京城的宅邸,家中只有幾個老仆。起初還說夫人是回鄉去了,我們又多問了幾句,才說是數月前離奇消失,不知去向。家主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也不去報官。我看,這裴公子很有問題。”
陸遠看了他一眼,眼神鋒利:“多問幾句?是用了過去在控馬鎮那一套麽?”
“不敢不敢,師父。你曾說過,這兒是京城,辦案時要和顏悅色,非性命攸關之時不動武,嘿嘿。”
“失蹤。可曾問過裴公子的家仆,盧夫人的長相穿着,還有……裴公子平常,都管他夫人叫什麽,可是芍藥?”青鳶接着詢問。
“問過了,可他們無論怎樣都不肯多說,蹊跷得很。哦對了,我們還在裴公子府上搜到了這個。”周禮從懷中掏了掏,取出了一小包粉狀物。
“摻了阿芙蓉的香灰,在裴公子的卧房。他果然平常也用此物,說不定中毒已深。”
陸遠拿過嗅了嗅,表情沉重。
“如此一來,裴公子若是時常陷入幻覺,他的供詞,也就不能完全作數了。”
說話間,羽翎衛衙署已到,緊鄰着官署的就是诏獄,朝廷關押三品以上大員要犯的地方。此案由于牽涉甚廣,故而裴公子也臨時被押在此地。
青鳶是第一次來。下馬入門之前,卻被走在前面的陸遠伸出胳膊攔下:
“見過死人麽?”他側過頭問她。
“見過。”她伸手按下他胳膊。“江都夏府後院裏埋的那幾個丫鬟,我本打算逃出去之後就報官,卻被你搶先了一步。”
陸遠眉毛一動,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先行踏進了門,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腳:
裏面比之十八層地獄更有過之。僅僅是瞟了一眼,她就看見幽深長廊裏擺滿了各色刑具,濃重腥臭味一股一股地傳來,聞着就令人作嘔。
“人性本惡,以法則之。”他擋住了她後退的一步。“這天下,多的是太陽不能照及之處。轉過頭不看,它也依舊存在。”
他朝她後背輕推了一把:“協助仵作為案犯與死者畫像,是你能繼續留在此處的唯一辦法。進去罷。”
她下意識地拽住他衣角:“那你呢?”
陸遠眼裏浮現難得的笑意:“我和你一起。”
(五)
長廊極深,四處哀嚎,臭氣熏天。
周禮在前面引路,夏青鳶随後,陸遠走在最後。看見了有羽翎衛官服的人,囚犯們從鐵栅欄裏奮力伸出手,嘶吼着、咒罵着,幾百雙手上下搖晃。
十八層地獄不過如此。
長廊盡頭是一排單獨監牢,關押着要案嫌犯。周禮在其中一扇牢門前停下,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銅鎖。
牢門打開,那位裴姓公子在正中央的雜草垛上打坐。極高處開着一縫狹小天窗,漏進一絲光,照亮他肮髒白衣,如同污泥中開出一朵蓮花。
周禮在夏青鳶身邊小聲耳語:“這裴公子好定力。普通人進了诏獄,大半此時已吓破了膽。”
“進了诏獄而面不改色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深信自己能活着出來,一類是深信自己會死于此地。”陸遠低聲接話,先行走進了牢室。
聽見響動,打坐的人睜開了眼,先看見夏青鳶。
“姑娘,昨日……多有得罪。裴某彼時聞過了返魂香,神志不清。”
夏青鳶搖了搖頭:“無妨。裴公子方才說的,聞過什麽香?”
陸遠在她身旁侍立,将佩刀彈出刀鞘。
“返魂香。産于滇南,當地人稱之為阿芙蓉。裴家世代在滇南與中原茶道做生意,此藥原本只是為代替麻藥,供醫館療傷之用。可如今……”
裴公子輕聲嘆了一口氣,突然開始解衣服。夏青鳶吓了一跳,陸遠立刻抽刀閃身,攔在她面前。
然而對方已經将外袍解開,衣服散落,他上身袒露在光線裏——身材優美骨肉停勻,原本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只不過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痕,蜿蜒可怖,有刀痕,也有抓痕。
“阿芙蓉不可服用,長期食之則成瘾,令人形神具廢。可惜,待我察覺此事之時已太晚。唯有刺傷自身,方可短暫醒轉。”他苦笑一聲,“吾已半身入地獄,如今茍延殘喘,不過是……有餘願未了。”
裴公子重新披上衣服,陸遠才緩緩将刀收了回去。
“裴某知道姑娘是可托付此願之人。”他擡起鴉羽般濃密的眼睫,眼睛漂亮得讓夏青鳶倒吸一口涼氣。
“願盡數告知天香閣墜樓案,與夏府墜井案之內情,但唯有一請,望夏姑娘能應允。”
陸遠剛要開口,卻被夏青鳶眼神制止。
“裴公子請講。”
“裴某望死後,能與天香閣已死之花魁牡丹,葬于一墳。”他緩緩吐出這幾個字,長長舒了一口氣。
夏青鳶彎下身,直視他眼睛:“公子說的,可是被抛屍井中的那位死者、天香閣真正的花魁——牡丹姑娘?”
對面的男人聽見她的話,欣慰地點頭。夏青鳶像想到了什麽似地,瞳孔突然睜大:“是芍藥殺了牡丹?”
就在此時,從天窗漏光處發出一聲微響,一根銀針沒入了裴公子的脖頸,緊接着他身體僵直,抽搐了幾下,向後重重倒下去。
“青鳶,小心!”陸遠一把将她拽回暗處,她來不及聽完,又不顧死活地沖上去,将裴公子也拉到了暗處。
周禮早在聽到響動時就沖了出去,追擊屋頂上的刺客。陸遠探手向裴公子鼻尖,又俯身聽了一會,站起身搖了搖頭:
“裴公子他,怕是已斷氣了。”接着從脖頸處拔出那根銀針:“這針上有劇毒,需帶回去令仵作驗看。”
夏青鳶還半跪在地上,裴公子雙眼未阖,仿佛還有呼吸。
“能站起來麽?”陸遠拍了拍她肩膀。
夏青鳶呆呆擡頭看着陸遠:
“他的發妻芍藥,或許是夏府墜井案的真兇。那天墜樓的,不是芍藥,是她的手下之一。”
“現在裴公子已死,如果不盡快找到芍藥……會死更多人。”
(六)
陸遠與夏青鳶跨出诏獄大門時,天光正亮。
周禮從不遠處急匆匆跑來,神色沉重:“我與刺客交手了幾回,竟讓他跑了,請師父責罰。”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過那刺客所用的刀制式奇特,我從前只在兵書上見過。”
“如何奇特?”
“像是……滇南軍刀。”
“滇南軍刀?”陸遠沉思。“還發現什麽了?”
“哦,對了,回來的路上,我還看見了窈娘。”
陸遠先看了夏青鳶一眼,才繼續追問:“窈娘?她在此處做什麽?”
“還是像往常一樣,像沒看見我似地。虧得上次與她搭檔還幫她擋了一箭。”周禮聳肩。
“我問你,她是從哪裏出來,往哪裏去。”陸遠瞪他。
“哦,她好像是從……從城西過來。應當是去,唉,不對,她平日裏不會去城西,除非是去……天香閣找九千歲。”
三人交換眼神,同時往一個方向奔去。
“上馬,去天香閣!”
(七)
趕到天香閣時,平日裏熙熙攘攘的鬧市稍顯冷清,只因門前站了一列帶甲佩刀的守衛。
自從上次墜樓案發生之後,羽翎衛署就暫時接管了天香閣。但這批守衛卻并不是羽翎衛的人。
“纏枝雙蓮紋,是韓府的徽志。九千歲将天香閣圍起來了。”
周禮咬牙:“九千歲就能如此幹涉朝廷辦案麽?”
陸遠略為思索,回頭看了看夏青鳶:
“跟我走一趟。”
她搖頭:“守衛不是羽翎衛的人,你要如何進去?”
陸遠又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夏青鳶恍然大悟,接着突然生氣:“要去你自己去!”
他伸出手指晃了晃:“二百兩。”
“成交。”她笑逐顏開。
周禮:“什麽?你們要去哪?為何不帶我?”
半個時辰後,一個錦衣華服、個子高挑的公子騎馬停在天香閣外,回頭望向身後的馬車。
換上了裙釵的夏青鳶戴着幕籬,輕紗罩臉,袅袅婷婷地掀開馬車的車簾,伸手搭在陸遠的肩上,輕盈躍下馬車,又挽着陸遠的手臂,向天香閣走去。
門前守衛并不認得換了常服的陸遠,伸手攔住了兩人。陸遠展顏一笑,自自然然地摟住了她的腰:
“軍爺,通融通融。姑娘哭着要回閣,說家中不如此處自在。”接着又将腰上帶着的玉佩解下,塞在守衛手中。
“大人胡說,明明是大人說,閣裏的卧房舒服,才帶妾身回來的。”
她仗着帶了個幕籬,演得放飛自我,半個身子挂在陸遠身上,還扭了幾下,看得幾個守衛都臉紅,啧啧驚嘆着目送他們進了天香閣。
進了門,兩人依舊保持着方才如膠似漆的演技,一路你侬我侬地上了樓。
直到進了花魁牡丹卧房所在的長廊,她才長舒一口氣,推開陸遠,蹑手蹑腳地推開了金漆大門,才朝他招了招手:
“沒有守衛,快過來!”
陸遠踱步過去,她一把将他拉進了牡丹的卧房,又迅速關上了門。
“你這樣,搞得我們像在偷情。”陸遠被她推到門上抵着,卻心情頗好。
夏青鳶白了他一眼:“就算全京城只剩你一個男人,我也不會和你在這裏偷情。”
陸遠:……
她轉身看了看室內陳設:“九千歲的人,倒是沒把這裏封起來,好生奇怪。”
接着她向前走了兩步,往樓下望了一眼。
“裴公子說,天香閣那日墜樓的,是替芍藥死的人。而閣中其他與牡丹相熟、又驗看過死者的,都說墜樓的長相與牡丹完全不同。而芍藥在以牡丹名號住在天香閣期間,無人識破她是假扮的,那麽牡丹與芍藥或許是雙生姐妹,長相一模一樣?”
陸遠緊随在她身後:“假如果真如此,你當日進入房中後見到的人是誰?是芍藥,還是将死的替身?”
她一愣,擡頭看他:
“如果我所見的是芍藥本人,而墜樓的是替身呢?”
“那麽,就是被調包了。”他也向樓下望了望。
“唯一可能換人的時間,是在你被芍藥持刀脅迫、我們沖進屋中之前。”
她轉身閉眼,回想當時的情景,又突然睜開眼:
“被刀架着時,我确實……沒有看到花魁的正臉。而第一個沖進屋內的人……是裴公子。”
陸遠站在門口看着她,複原當時裴公子進門的場景:“假如芍藥确在此時逃跑,那麽就是在持刀脅迫你轉身的那短短一瞬。真芍藥換成了替身,而裴公子目睹了這一切,卻配合她演完了那場戲。”
她神色凄涼起來,蹲下身去,看着滿屋的富麗陳設。幾天無人照料,瓶中花朵已開始枯萎。
“就在替身墜樓時,芍藥還在那房中,未曾逃走。裴公子的那些話,又何嘗不是說給她聽的?”
陸遠冷笑一聲:
“但還是讓別人替她去死了。”
她點點頭,走向床前,撩開床帳,看見那裏放着一塊手帕,卻是當天她留給芍藥的那件證物手帕,沒有被帶走。
“芍藥、牡丹與裴公子,他們三人同居揚州,或許如這歌中所唱的,是青梅竹馬,那墜樓的替身呢,她為何要替芍藥去死,裴公子既然知道殺人的是芍藥,供出了芍藥的罪行,又為何要掩護她逃走?”
此時,樓下傳來陣陣腳步聲,夏青鳶迅速将證物收好,兩人快步跑出了房間,往長廊另一頭跑去。
那裏有幾間客房,此時都沒有人。她眼疾手快,将陸遠一把推了進去,又合上了門。
腳步聲越來越近,門被一扇一扇地打開,距離他們所藏身的房間僅餘幾步。
砰。房門被打開,巡查的人卻被驚得倒退了一步。
女人戴着幕籬壓在男人身上,正吻得火熱。幕籬恰好擋住了兩人的臉。
聽見響動,她才擡頭嗔怪地罵了一句:“封了門也就罷了,生意都不讓做了麽?”
巡查的守衛又讪讪地關上了門,居然還賠了一句不是。
門關上後,她迅速從他身上彈開,整了整衣服,偏過頭去咳了一聲:“方才情急,想了這個法子,不是有意要占你的便宜。”
她不看也知道陸遠此刻的表情應該很精彩,但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果然很精彩。
“又沒有親到,你瞪我做什麽?”她憋着笑伸手拉他起來,手卻被打開。
“夏青鳶,二百兩沒了。你今天離我遠一點。”
“憑,憑什麽!那是我的辛苦錢!”
“我覺得,我今天也很辛苦。”
(八)
深夜,陸府。
夏青鳶整理完白天的案卷與圖冊,換了衣服去廂房沐浴,恰好在廊中與沐浴歸來的陸遠擦肩而過,他擦着頭發從長廊盡頭走來,初夏晚風涼爽,他敞着衣襟,腹肌與腰線若隐若現。
視線對上時,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了腳步。夏青鳶從上到下地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去。陸遠尴尬地攏了攏衣襟,咳了一聲:
“這麽晚了,還沒沐浴?”
她也理了理頭發,不自然地笑笑:“方才在整理案卷。你不也是?”
他哦了一聲,兩人一時無話。涼風吹過,她打了個哆嗦。陸遠眉頭一皺:“京城五月也冷,不比江都。晚上穿這麽少,想得風寒麽?”
還沒說完,她就打了個噴嚏。陸遠想也沒想,直接将她打橫抱起來,往廂房走去。
夏青鳶吓得驚叫一聲,陸遠白她一眼:“別多想。我不過是怕你一雙短腿走到廂房沐浴,再穿成這樣回去,明日怕是病得起不來床,耽誤了案件進度。”
她無話可說,只好僵硬地讓他抱着,手卻無處可放。他衣襟系得并不牢,一扯就會散。隔着布料,結實的胸膛觸感近在咫尺。
她此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兩人此時都穿得确實太少了。自從江都之後,此情此景倒還是第一回 。
她斟酌了一會,只好将手臂虛搭在他肩膀上。陸遠腳步頓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向前走。這通往廂房的路也太長了。她咽了咽口水。
“你近日變重了。”陸遠突然開口,聲音就在耳邊,連胸腔的震動也清晰可聞。
“嫌沉就放我下來。”她低着頭,回怼卻不似平常那樣有底氣。
陸遠笑了笑沒說話,依然抱着她向前走。她心情不知為何突然輕盈起來,聽見園中鳥鳴,擡頭看了看夜空,語氣驚喜地伸手一指:
“是滿月唉!”
他腳步也停下,順着她的手指望過去。
“是滿月。”
陸遠就這樣抱着她賞了一會月,她安靜聽着他心跳聲,忍不住又回頭,恰好與他鼻尖相碰。月光清輝灑在他眼睫上,眼神深沉莫測。
夏青鳶慌忙掙脫他站在地上,一個不穩,陸遠又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腰。
他的手在她腰際,暖意蒸騰起來,她感覺得到。
“到了。”他過了一會才開口。
她此時才恍然大悟般地擡眼,發現已經站在了廂房門口。
“啊,到、到了。”她遲鈍地點點頭,陸遠卻全然沒有放手的意思。她又看着他,重複了一遍:
“陸遠,我到了。”
他握着她腰的手反倒更收緊了一些。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她的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
良久,陸遠才長呼一口氣,緩緩放開了她。
“快些洗,當心受涼。”他轉身離開了,步履有些過于匆忙。
她也站在原地發呆,等他消失在長廊盡頭許久,才嘆了口氣,走進廂房。
(九)
第二天早上,夏青鳶意外地起得有些遲,是被太陽晃醒的。急急忙忙出門去,卻迎頭撞上一個胸膛。他又習慣性伸手扶,她卻向後退了一步,挽了挽額角的亂發。
該死,出門太急,蓬頭垢面。她偷偷看了陸遠一眼,生氣地發現他和平時一樣眉清目秀,只是黑眼圈重了一點。
“昨夜睡得怎麽樣?”他沒話找話。
“還、還行。你呢?”她故作自然地向前走,陸遠背着手跟在她身後。
“我昨夜,睡得不太好。”
“那、那要多休息啊。”她關切地轉過頭看他,對上了陸遠幽怨的眼神。
“你……算了。”陸遠扶額搖頭,又看見門前剛從馬上下來一臉燦爛笑容的周禮,黑眼圈變得更深了。
“師父,師娘!案子又有進展了!”
她疾步跑過去:“怎麽?”
“昨夜裴公子突發意外身亡後,羽翎衛封了裴公子的住處,在他卧房裏搜到了這個。”
周禮從懷中掏出一卷畫軸,展開遞給她看。
“這畫的不是……夏家後花園麽?”她接過去仔細看着。“等等……為何這花園看起來,如此奇怪?”
陸遠也湊過來:“哪裏奇怪?”
她指着一處水井:“尋常人家的花園,都依地形就勢,布置山水花草。但這裏只有一口井,四周空無一物,既無替井水遮陽擋塵的綠竹,也無花卉。再者,這裏是地勢高處,怎會獨獨挖一口井?”
她繼續展開畫軸,看見落款時神色一變:“這畫是你在裴公子房中尋到的?”
“是。”周禮點頭。
“可這畫落款處的印章,是天香閣。”
(十)
半個時辰後,夏青鳶與周禮站在了裴宅外。
“你說,方才陸大人忽然被叫去宮中,可有什麽要事?”她推了推微阖的房門,木門應聲而開。
“近日來,陛下常下诏請師父去宮中,只說是下棋。”周禮緊跟着她進了院子,左顧右盼。院中空無一人。
他們并肩往後院走,她忽然站住了腳:
“周副将可知道,當年……陸家與夏家的舊事?”
“此事當年是一樁懸案。不過就連街巷裏的三歲小兒都知道,陸将軍與夏大人之死另有隐情。我來京城後,也聽聞了些許。不過師娘你也恰好姓夏,不會真的是右相的後人吧哈哈哈。”
她勉強一笑,接着問下去:“所以,當年夏家真的與陸家真有怨?五年前……京城究竟發生了什麽?”
“師娘問我,可算是問對了人。師父他對當年的事諱莫如深,也從不許我們提起。後來是我來了京城之後,與太史監的錄事們閑聊,聽到一些當年懸案的秘聞。”
“師娘想必知道,當年陛下初即位時,與皇後江羽衣感情甚篤。十年前皇後突然薨逝,陛下哀痛逾禮,永久封閉了皇後所住的鳳羽宮,又裁撤了皇後親設的暗衛羽翎衛。從那之後,大權就逐漸旁落,直到陸将軍與右相先後被殺,九千歲徹底掌權。”周禮嘆了口氣。
“可這和……” 她還沒說完,周禮就接過話頭:
“五年前,那場牽連兩位上柱國的禍事,據說就與先皇後有關。”
“聖上還未登基之時,曾與先皇後有過一女。只是那位小公主初降生後就沒了消息,也有人說,是被偷走了。”
“偷走?”
“對。那是再傳說中的狼牙山一戰,大軍主力都在戰場上,大營裏防衛空虛,被敵人襲了營。皇後恰在那時生産,誕下一位公主,自己卻難産而死。最先趕回去與敵人交戰的是右相與陸将軍,卻還是太遲了。皇帝最後趕到時,沒來得及見到皇後最後一面。”
“或許是因自責而遷怒,總之皇帝自此開始疏遠二人,重用韓殊,最終釀成禍事。”
“那陸将軍與右相之間,又為何交惡?”
“陸将軍蒙冤而死,當年的說法是因右相彈劾他私藏兵甲,實際上,或許也另有隐情。好像……與一副畫有關。”
“一幅畫?”
“對。聽聞是右相上書彈劾後,官兵奉旨搜查陸府,卻搜出了一副先皇後的自畫像,觸了皇帝的逆鱗,才降下死罪。”
她突然停住了腳步。方才聽得入神,沒留意間,兩人已走到了裴府的後花園。那口神秘的井,就靜立在花園正中央。
“此種引人猜忌的秘聞,你為知道得如此詳細?” 她狐疑。
“咳,在下有收集京城奇聞傳說的癖好。為了聽這段秘聞,特花了半個月的月俸請太史監的同僚們喝了酒呢。”
她突然頭痛欲裂,腦海中閃過無數從未見過的片段。她與一少年在書桌邊依偎着,身後窗明幾淨。她單手撐着桌面,碰掉了桌上一幅畫。捆紮卷軸的絲帶散落,畫卷展開了一半。
畫上的女子明眸皓齒,落款是江羽衣。
而那個少年,側臉與下颌的線條雖不如現在清晰利落,她依然十分确認,是陸遠。
準确地說,是五年前的陸遠。
如果方才的記憶是真的,他與她确實是五年前就相識。然而這段往事裏有那張畫,卻極有可能是當初導致兩家滔天災難的起始。
此畫與她有關,那麽夏焱當年保下陸遠,是因為對陸家的愧疚麽?她失去的記憶,也與那段不堪回首的禍事有關麽?
假如陸遠不知道那副畫的事,她要如何告訴他?他知道之後,會不會從此離開他?又或者,他早已知曉自己是導致陸家覆滅的源頭活水,卻還陪在她身邊?
頭痛欲裂。黑暗中,她着看見街巷盡頭騎馬趕來的陸遠。那身繡着銀魚的軍服在旭日下愈發純黑,如同黑夜本身。
“青鳶師娘,你怎麽了?”耳邊傳來周禮的焦急詢問。
她終于清醒過來,恍如隔世地看着陸遠,艱難地笑了笑,手臂卻被一只手扶住,将她攙起來。
“還好麽?”
是陸遠。她瞬間轉過臉去,不動聲色地掙脫開他的手。
“我方才路過北市,順手做了一件,是上巳節穿的。”他伸手給了她一個包裹。她打開看了看,是北市布行裏最新的江淮府綢與蜀錦做的衣裙,精致華美,在日光下熠熠閃光。
“不喜歡?”他看她低頭不言,耐心低頭詢問,脾氣好得讓周禮咋舌。
“喜歡。只是……”她聲音酸澀,将包裹推了回去。 “陸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以後,不需再送我這些。”她丢下這樣一句,轉身向周禮做了個手勢:
“周副将勞駕,與我一同驗看。”
陸遠手裏拿着包裹站在一旁手足無措,想拉住周禮,卻被她冷若寒冰的氣勢吓了回去。
一個時辰後,從裴府裏出來的三人坐在茶館中,都灰頭土臉。
“确是普普通通一口枯井。可那井邊為何刻着芍藥花?還有,井裏這個面具,又如何解釋?”周禮手裏拿着一張塗着紅漆的面具,與之前發現的證物形制相同。“難不成,還有什麽隐藏機關?”
她沒有說話,拿起茶壺倒了一杯,一飲而盡。陸遠坐得離她有一尺遠,兩人都全程無話,中間夾着周禮,氣氛快要凍結。
周禮察覺了二人間氣氛的微妙變化,又開始試圖打圓場:“青鳶師娘,喜歡喝這茶?我恰好也愛喝,改日給你帶些。”
她微笑,和顏悅色地回他:“好啊。”
啪,陸遠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師父,我來撿。”周禮忙不疊彎下腰,夏青鳶卻早一步撿拾起幾片碎瓷。
“啊,師娘,您受傷了?” 周禮誇張地牽住她手腕,果然,她手心處被瓷片劃了個口子。
“我、我找找身上可帶着傷藥。”他在身上上下翻檢,夏青鳶卻只是輕描淡寫地挽了挽袖口,将傷口藏起來。“一點小傷,不妨事。”
“讓開。”
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接着陸遠隔開了她和周禮,拿出她藏起來的手。
“我沒事。”她試圖掙脫,卻被更緊地握住。他從懷袖中掏出一個陳舊的白瓷小瓶,拿出藥膏,一點點塗在她手心。
不知為何,她覺得那藥瓶說不出地眼熟。
“這藥瓶……”
他看了她一眼,迅速将白瓷瓶收起:“是我的,怎麽?”
她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周禮。”陸遠偏過頭,看了正在心無旁骛地吃下酒菜的周禮一眼。
“師父有事吩咐?”
“去北市買一籠包子,要街最西頭的那家。”
“為什麽……” 周禮擡頭,看了看陸遠,又看了看夏青鳶,終于聰明了一回,匆忙吞下最後一口下酒菜:“好,師父,我這就去。”
待周禮走後,陸遠挪過椅子,徑直坐在她身邊。
“夏青鳶,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她之前隐藏的情緒此時都湧了上來,擡眼直視他:“你不也有事瞞着我麽?”
陸遠突然怔住,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嘴邊。她站起身拿起酒壺,倒了滿滿一杯酒,一口飲下。倒第二杯時,卻被攔下:
“你不會是對周禮……?”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發問。
“我寧願喜歡周禮,也不要喜歡你。” 她紅着眼眶直視他,說出的話卻與心裏的大相徑庭。
一陣沉默。最終還是陸遠開口:
“好。”
他轉身走了出去,留下她與一桌的酒菜。陽光穿過窗棂,照着街上人潮熙攘。有夫妻吵架、小兒打鬧、商賈叫賣。
好似從來都太平清明,無事發生。
(十一)
許久,她才拿起筷子,大口吃起菜。淚水掉落在酒菜中也渾然不覺。
不知何時,她手邊忽然多了一張紙,像是個信箋。她胡亂擦幹眼角淚水,拆開信箋,看到只有一行字:
戌時裴府,天香閣鬼宴,邀有緣之人入場。閱後即焚,否則此拜帖作廢。
戌時,裴府。難道是他們方才去過的裴府?她思忖一番,将信箋折了折,從店家那裏要來蠟燭點了火,火苗瞬剎間吞噬了信箋。
到了黃昏戌時,一輛馬車停在裴府門前,車簾掀起,換了裙裝的夏青鳶走進了空蕩蕩的裴府,大門在她身後沉重合攏。
與白天的荒涼景象不同,夜間,這裏四處都點起了紗燈,照亮一條曲折小徑。
可明明,裴府的人早已不在,這些燈又是從何處來?
她走得忐忑,不遠處的竹林中卻傳來歡聲笑語、杯盤相碰,與絲竹彈奏之聲。
她想起信箋上提到的天香閣鬼宴。他們是鬼是人?
她握緊了拳,鼓足勇氣走進了密林深處。
密林的盡頭有光。當她撥開最後一層竹葉時,看到的景象讓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林中是個宴會。與會的至少上百人,散落在竹林中,地上擺滿杯盤,盛着佳肴與美酒。
每一個賓客,臉上都戴着面具。紅漆面具,眼睛細長,沒有表情。與她此前見過的證物一模一樣。
見到她,原本喧鬧的場面一時寂靜。她定了定神,在衆目睽睽之下穿過人群,挑了唯一一處空地,坐了下來。
衆人看她坐下,又重新談笑喝酒。她也只好拿起酒杯,卻被身旁的人攔下。
“別喝,酒裏有藥。”
他壓低了嗓音,她依然聽出了陸遠的聲音,心裏一震。
“你怎麽會在這?”
“鬼宴邀請了你,為何就不能邀請我?” 他離她太近。夏青鳶又往後退了退。
“貴客頭一次來此處,請自斟一杯!” 一個戴着面具的人站起來看着她。四周的人都鼓掌附和。無數雙深紅色的臉齊刷刷望着她,每一張臉都面無表情,似哭似笑。
她猶豫着舉起了酒杯。
陸遠卻早她一步搶過酒杯,一飲而盡。
“你瘋了?” 她壓低聲音,語氣憤怒。
他挑眉一笑,神情灑脫又落寞:“反正陸某孑然一身無牽無挂,今夜要是折在這裏,勞煩你替我收屍。”
後半夜,京城下起大雨,裴府內卻依然花燈高照。衣着華麗、戴着面具的人在游廊內、高堂內推杯換盞,喝醉之後,就跳舞彈琴作樂。
陸遠不久後即借故喝醉,被夏青鳶攙着起身離席。臨走前,陸遠的眼神朝坐席末端看了一眼,某個戴着面具的男子會意,朝他點了點頭。
随着陸遠與夏青鳶離席,座中的一男一女交換眼神之後,坐在了一起。女子雖遮着臉,卻身材窈窕,又穿着一件海棠色薄紗綢裙,極為惹眼,走到哪裏都是目光焦點。她身旁的男子坐姿挺拔,像個行伍出身,搖着扇子的模樣卻像個風流纨绔。
“周禮,你怎麽也在?” 女子目不斜視,肩膀卻向男子微微傾斜。
“這話我也想問。” 周禮聳肩。“我自然是跟着師父陸大人來的,現在看來,他是早知道自己今晚是籠中之雀,脫不開身。啧,你說青鳶師娘,怎麽每次都會上我師父的當呢?”
窈娘白了他一眼:“你不也常上你師父的當。”
周禮笑得随和:“也是,連窈娘大人你也上過我師父的當。上次你的生辰,在畫舫上,他假意對你敬酒,實則是在驗看你手上的刀傷。不過,窈娘大人不愧是韓公門下一等一的侍衛,不惜用熱水将手燙了,只為遮掩傷口。”
他繼續搖着扇子:“不過……我師父在夏府裏遇見的刺客,究竟是不是窈娘大人您呢?您今日也戴着面具,又是受誰之邀,前來赴約呢?”
窈娘顧左右而言他:“我自然也是來查案。不過你方才查出什麽沒有?這些賓客……确實奇怪。我到裴宅時,在門前并沒看見許多車馬随從。”
“有個便宜的法子,就是請窈娘大人您調來羽翎衛,将這地方圍了,你我再一個一個将這些人的面具都掀開,看看這鬼宴的賓客都是何人。” 周禮摩拳擦掌。
“不要亂來。今日赴宴之人,都是非富即貴。若是真将此地圍了,恐怕朝中要有大震動。”
周禮噗嗤一笑:“我是玩笑罷了。剛來時便看到,這些人的衣服料子、言談舉止與所佩的香囊扇袋,都不是尋常人家能買得起,有幾個上面還繡着世家大族的家徽。”
說罷他眉毛一揚,又用扇子指了指不遠處:“唷,那不是九千歲麽?今晚可真熱鬧。”
窈娘立馬回頭,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個戴着面具的男子。他今天穿着一件藤蘿色的錦袍,握着酒杯坐在宴席邊上,醉也如玉山之将傾。原本正在專注地看着她,發現了窈娘的目光後,迅速将臉偏向別處。
“周禮,随我去查一件事。”
她突然站起來,牽起周禮的手就往廳外走。檐廊外大雨傾盆,兩人從韓殊的坐席旁擦肩而過。
“等一等。”
還沒走進雨中,周禮就站定了腳步。窈娘回頭挑釁他:“怎麽,不想與我一起查案?”
周禮卻将外袍脫下來,罩在她肩上,又笑眯眯補了一句:“窈娘大人無需多想,周某只是見不得美人淋雨。”
她怔了一怔,随後把衣領裹緊了一點,兩人并肩走進了雨中。不遠處,面具下的韓殊行止如常,待窈娘走後,卻在倒酒時出神,将酒倒在了杯沿外。
“窈娘大人,要查什麽?” 兩人往竹林深處走,那裏是裴府的後花園,中央有一口枯井,也是陸遠先前發現過面具的地方。
“今夜來的人都戴着面具,又在裴公子與花魁所住的花園裏大搖大擺地行酒宴,這般高調行事,為何裴府周圍事先一點動靜也無,這些人……就像是憑空變出來的。” 她在井邊站定,那裏空無一人。
“再者,白日裏你在這井邊發現過面具,而井上雕刻的芍藥花,也與死去的證人有關。或許,還是要再查一查此地。”
“裴公子、牡丹、芍藥。他們三者的共同之處,在于不僅是同鄉,也都常在家中使用’返魂香’。此物易讓人上瘾,若是成批地運到京城販賣,專供達官貴人享用,你猜,這其中的獲利又有幾何?”
她伸出手,在井邊摸了摸:“這井沿還是幹的。方才有人來過,蓋住了井口。或許是看到我們來,才将遮蔽物挪開了。” 她又向邊沿一探,摸到一根繩索,驚喜道:“看,有繩子!這井下,方才定有人來過。”
黑暗中,周禮像是感覺到有很多雙眼睛,在沉默地看着他們。
敵暗我明,兵家大忌。方才陸遠與夏青鳶被圍住的場面又浮現在腦海,他後背升起寒意。
“窈娘大人,我們還是明日……” 他回頭剛要勸窈娘先離開此地,卻聽見“撲通”一聲,窈娘已先行跳了進去。
周禮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也抓住繩子跳了進去。
那井并不深,兩人沒摸索幾下就探到了底。落地時窈娘沒有踩穩,徑直掉落下去,被周禮穩穩接住,笑着提醒:“小心。”
她馬上抽出手,四顧查看周遭。
“這井下可真是別有洞天。” 周禮摸索着,發現井下的空間竟然比白日裏大了許多,還出現了幾條暗道。
突然一只蜘蛛吊下來,吓得他一個激靈,随即被窈娘一刀挑走,翻了他個白眼:“到我身後去。”
他們走在最寬的暗道內,四周磚牆齊齊整整,幹燥整潔,像是常有人經過。
“果然,這密道常有人來。若是猜得沒錯,那些鬼宴的客人,應當就是從這密道裏來裴府的。”
“九千歲也是麽?” 周禮突然發問。窈娘不語,繼續在前方開路,忽地聽見身後又是兩聲落地的悶響,抽刀回頭時,卻發現是陸遠和夏青鳶。
“師父,師娘,你們來得也太快了哈哈哈哈哈。”
窈娘看到了陸遠原本就陰沉的表情變得更加陰沉,再次感嘆周禮能活到今天,真是全憑天真無邪。
眼前的密道分出兩條岔路,四人分成兩撥,點了火折子向深處走去。
通路深邃,卻始終有清冽晚風吹進來,石壁也幹燥無青苔,出口應當就在不遠處。陸遠與她一前一後在黑暗中貼壁而行。夏青鳶恍惚間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很久之前,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場景,他牽着她的手在宮城裏飛奔,身後是飛揚的柳絮,面前是望不到頭的宮門。
如果陸家的冤案起因真的與她回憶中房間裏的那張畫有關,或許現在是她與陸遠最後一段相安無事的歲月。那罪孽太深重,她沒辦法視若無睹地繼續與他做恩愛夫妻。
可現在那人就走在她前面,肩背寬闊,側臉安靜得像一張古畫。他方才替她不知擋了多少杯酒,渾身都是“百花殺”的香氣。握着刀的手依然沉穩,只是腳步有些虛浮。
在黑暗中,她向虛空中伸出手,一筆一劃,偷偷勾勒他的背影。
夏青鳶想,假如她終有一天要離開他,重新過回颠沛流離的日子,那麽現在就得把他的樣子牢牢記住,畫下來,以後活不下去時,就拿出來看一看。
密道的盡頭出現一點燭光,有歌聲傳來,仍舊是那首古曲《長幹行》。
(十二)
密道的空間陡然加大,盡頭是個巨大的地下洞穴,堆滿了成山的金銀綢緞與香料玉石等異域珍奇。中央是由象牙與大理石雕砌而成的禦道,兩旁列着獸首神像,猶如帝陵裏的神道。
禦道的盡頭是一座純白的帳幔,裏面端坐着兩個人,都穿着白衣。四周站着上百個身穿黑衣,戴着面具的人,都悄無聲息地肅立一旁。
夏青鳶打了個寒戰。這場景簡直猶如葬儀,中央的是即将下葬的貴族,而她與陸遠……像極了前來殉葬的活人。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踞。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聽見他們走進大殿的腳步後,歌聲戛然而止。兩個白衣人其中的一個擡起了頭,竟然是先前“死”在了獄中的裴公子。
“江左世家,自十年前起,被新帝鏟除殆盡,剩我們這些山中賊寇,竟也有一日重回京城。”
他長嘆一聲,徐徐擡眼,容貌殊勝,像是畫中人。
“怎麽,竟然是你們?” 裴公子的笑意凝結在臉上。他身邊的白衣女子低着頭,戴着幕籬,像是死去,也像是睡着了。
“還有誰會來?” 陸遠帶着夏青鳶向後退了一步,握緊了手裏的佩刀。
“來了也好。多兩個人看這場戲,也熱鬧一些。” 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陸遠一眼:“烈酒加迷香都沒放倒陸指揮使,是我輕敵了。” 繼而又轉向夏青鳶:
“今夜此局能做成,還要多謝青鳶姑娘,在裴府藏寶圖中發現了這枯井的玄機,又解開了天香閣墜樓案的換臉戲法,讓我找到這座地下黑市,又找到了她。”
裴公子掀開了白衣女子的面紗,一張漂亮卻木然的臉顯露出來,是她在天香閣裏見過的墜樓花魁。
“芍藥,來,見見你的仇家之子——丹青眼、虎贲騎。”
“你說什麽?” 陸遠頓時緊張起來。
“我說,既然丹青眼已找到,那麽虎贲騎的下落,你想必也知道吧。”
白衣公子俯下身,一把拉起芍藥的手腕:
“這位,即是河圖洛書的所有者,二十年前失蹤的大歷朝公主,芍藥。”
“當年江左世家的人将她偷走,又擔心她不堪重用,千辛萬苦從民間找了一個與她相貌最為相仿的女子,兩人朝夕相處多年,如此,若一個遇着危難,另一個便可随時偷梁換柱。” 裴公子看着芍藥,也看着地上匍匐着的面具人們。
“可惜,世家的算盤打錯了,他們沒有料到,我這個江左裴氏的長子,竟是個無心繼承家業的廢物。就算是娶了公主,也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夏青鳶心中一震。怪不得在戶部查不到這個裴郎的名冊。她當年在江都就領教過,江左世家大族手眼通天,連皇帝和九千歲都要忌憚幾分,修改戶籍名冊,怕也不是什麽難事。
“你知為何,這許多年來,我都從未過問你經手的江都商路的返魂香生意麽?因為我知道,你當年是如何在大雨夜将牡丹逐出家門,聽其生死。總有一天,你厭棄我的時候,我也會和牡丹一樣,被裴家棄若敝屣。你與他們,都是一路人。”
他看着她笑:“芍藥,你被他們養壞了,你沒有心。我鬥不過你和你背後的人,只好做個廢物。起碼,廢物不會傷人,更不會殺人。”
他從懷袖中掏出那舊手帕,深深聞了一聞,眼眉低垂,神情裏是說不出的痛苦與憐憫。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裴郎看向夏青鳶與陸遠:“陸将軍與右相,當年想必也明白這首詩的意思。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當年若不是皇城裏的那位半死不活的聖上對兩位忠臣起了疑心,江左世家怎能趁虛而入,這些孽債又怎會出現?既然五件聖物所托非人,那就換個人執掌天下!”
他的表情已經變得癫狂,又低頭問芍藥:
“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為何還不高興?”
原本僵坐着的女人終于活動起來,手腕略微用力,就掙脫了白衣公子的手。大殿上的面具人齊齊跪倒,口呼殿下。
女人冷冷看着白衣公子,眼神輕蔑:“早知你如此恨我,我也不會與你成婚。裴郎,這些年,毀了你的人,是你自己。”
“能逃脫我的手下追殺,還讓他們找到此處,算你的本事。不過陪你玩到現在,我也累了。既然你想去黃泉陪我阿姐,那就去罷。” 她擡手示意,面具人如鬼魅般湧上來,瞬間将裴公子淹沒,連一聲慘叫都未曾傳出。
一瞬間之後,面具人如同蝗蟲般四散,地面上只剩下一灘血跡,和幾片白衣的碎片。
有人在遠處嘶啞着嗓子唱着歌兒,荒腔走板:“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殿上空空蕩蕩,只剩芍藥一個人。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臉上冰瓷般的神情仍舊像個雕塑,沒有波瀾。
“陸大人,夏姑娘。家中醜事,禍至京城,見笑了。你我終會再相見,但今夜,本宮就先告退了。”
她說完了那句話,就消失在大殿盡頭的帳幔中。窈娘徑直一步沖了上去要追芍藥,卻被周禮一把拉住:
“此處敵衆我寡,不可沖動。”
四周的面具人齊齊湧上來,将他們團團圍住。周禮拉回窈娘時,卻發現她咬緊了唇,眼裏全是驚惶。
從前出任務時,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神情。周禮有些慌亂:“窈娘,你、你還好麽?”
“放開她。”
周禮身後伸出一只手,将窈娘扯過來,牢牢護在懷裏,另一只手遮上了她的眼睛。
“阿窈,不要怕,義父在這裏。”
她聽見韓殊的聲音,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韓殊輕輕拍打着她後背,像在安撫受驚的小動物。然而她僅是深呼吸了一瞬,就推開了韓殊,眼神咄咄逼人,看着九千歲:
“義父,百花殺又出現了,您早就知道,對不對?這些人,為何與我從前……”
她眼裏流出兩行淚,卻毫無知覺:“義父,不,左相大人,我……究竟是誰?”
韓殊環視四周之後,垂眸伸手,撫摸她肩膀,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在耳畔低聲開口:
“阿窈,當年義父能找到你,确是偶然。若是撒謊,就讓韓某……此生再見不到阿窈。”
她像是被他的眼神燙到,下意識地閃躲,韓殊卻握她手臂更緊,眼神裏帶着瘋狂:“阿窈,這天下誰都可以懷疑我,只有你不能。”
耳語之後,他就将她松開。窈娘步伐不穩,向後一個趔趄,被一旁的周禮眼疾手快接住。
韓殊到來之後,面具傀儡們瞬間後退,繼而匆匆順着大殿盡頭的帳幔離去,不一會就消失得一幹二淨。韓殊用餘光瞥了周禮一眼,那一眼讓周禮心中一凜。接着韓殊又踱步走向如臨大敵的陸遠和夏青鳶:
“丹青眼,和虎贲騎,都是巷議傳說,無稽之談。河圖洛書,更是子虛烏有。一塊泥版,誰都可以僞造,如何就能定了一朝天子?天下所歸,從來都在民望。”
說完,他就拂袖離去,将手裏方才摘下的面具扔在地上,啪嚓一聲,踩成碎片。
“民女芍藥,為江左賊人所蠱惑,妄稱公主,控制商路,買賣迷香,聚斂錢財,意圖謀反。明日起,九州通緝此人。”
他身後,密道的盡頭顯現出數不清的侍衛,黑甲雁翎刀,纏枝雙蓮紋,是他們曾在天香閣樓下見過的韓府家臣。
“即日起,封鎖裴府,徹查密道,将此殿內財物清點之後,悉數收繳國庫。”
“是!” 侍衛們響亮的回應聲在洞穴內回蕩,震得衆人心中凜然。
(十三)
深夜,夏青鳶扛着昏沉的陸遠走進一間卧房,将他扔在床上,轉身就走。
陸遠卻拉住了她的手。
“十年前,陸将軍帶我來京城,留守在宮中做戍衛……一直沒什麽朋友。”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轉身。
“我是陸将軍從北境撿來的棄兒。小時候,常聽人說,我是漠北胡人與中原人的後代,宮裏戍衛的世家子弟……都叫我‘雜種’。”
回憶中大雪紛飛。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站在大雪中,衣衫單薄,一雙手凍得開裂,綻開無數個血口子。
少年拿着一杆長槍,在風雪中對着虛空,一遍遍地練習戳刺、回旋、劈砍。蒼茫白色中只看得到他深黑瞳孔,燃着黑色的火。
耳邊回蕩的全是那些話。“刀術再好有什麽用?還不是替我們送死?”、“出身低微的雜種,陸家撿回的狗崽子、就算比武得了第一又怎麽樣?不如投胎投得好,我們不比武,照樣可以做禦林軍!”
少年咬牙嘶吼着朝風中投出最後一刺,槍杆深陷在數尺之外的草杆內,發出一聲沉重悶響。
他渾身脫力地倒在地上,索性攤平四肢躺下,仰頭望着無數飄落的雪花。
“阿娘,阿爹。你們看得見我麽?”他喃喃自語。“明日就是太初宮比武,我一定要拿第一。”
此時角落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噌地彈跳起來,挑槍回旋,槍尖指着暗處:
“是誰?”
一個身影從黑暗裏不情不願地蹭出來,是個小姑娘,年紀與他相仿。披着一件純白色狐皮大麾,頭發毛茸茸,衣服也毛茸茸,懷裏還抱着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是只快要凍死的貍花貓。
她擡頭看他,開口時呼出一團霧氣,眼睛在霧氣裏一閃一閃:“哥哥,你槍術真好。”
他不知如何應對這樣的場面,摸了摸鼻子,咳了一聲:“沒什麽。”又想起這是在宮中,這女孩子衣着華貴,大概是個公主或郡主,不由得退後一步,拘謹行禮:“屬下冒犯,這就離開。”
他随即轉身要走,衣袍下擺卻被什麽拽住,生生剎住了腳步。
“等一等。”
陸遠手足無措,站在原地,看着她右手抱着貓,左手費力地在袖籠裏翻檢,找出一個小瓷瓶遞給他:
“這是傷藥,專治冬天凍傷。我阿爹制了許多,這瓶送你。”她指了指他的手,眼神有些膽怯。畢竟陸遠比她高一個頭,黑衣黑甲,又面色不善。“手上的凍瘡,再不擦藥,開春就難好了。”
他握緊了那個小瓷瓶,鄭重放進袖籠裏。小姑娘見他收下了藥,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哥哥收了我的藥,就要幫我的忙。”
陸遠:……
半個時辰後,宮內某個牆角下,陸遠黑着臉,一手抱着貓,一手托着肩上的小姑娘,而小姑娘正爬在房檐上,從樹上抱下另一只奄奄一息的貍花貓。
“這是它同伴,困在樹上。多虧你,才能救它下來。”
陸遠小心翼翼接過那只貓,它尚有呼吸,溫熱的觸感讓他心裏一動。懷裏的貓像是被驚醒,翻了個身,順手撓了他一下。
陸遠皺眉看着那兩只貓,無奈搖頭:“恩将仇報。”
她在旁邊笑出了聲,陸遠也跟着她笑。宮牆下雪花紛然,落在兩人頭發上,衣襟上。他第一次覺得雪是暖的。
“方才你是哭了麽?是不是很想家?”
她突然開口問他,眼睛亮閃閃。陸遠攥緊了手又松開,靠在牆上,輕描淡寫開口:“我沒有家。”
她也學他靠在牆上,用大麾罩着兩只小貓:
“那、這只小貓送你養?就當它是你家人。”她猶豫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先、先養在在我這裏。你想它了,就來看看。”
陸遠噗嗤笑出了聲,轉頭看她。她也擡頭看他,雪花落在長睫上,撲閃撲閃。
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撥一撥她睫毛上的雪花,卻還是忍住了。
“好,我會來看它。”
第二天是太初宮比武。陸遠天未亮就起床,騎馬前往皇城,卻被幾個世家子弟在城外截住,堵在巷尾。
“現在回去,日後在宮裏還可讨個閑職混日子。若是還往前走一步……我們就在此地打斷你的腿。”
他策馬向前一步:“除非死在這裏,否則,我今日定要去比試。”
對面幾人聽了,都紛紛下馬,抽出腰間佩刀朝他走來。一個、兩個、五個、十個。陸遠朝巷口望了望,還有許多家丁和閑散武人靜默地堵在巷口。看來,今天他們是鐵了心要他的命。
陸遠整了整衣領,抽出腰間佩刀,橫在面前。
血紅色。
滿眼都是血紅色。他孤身應對着不斷湧上來的人潮,刀刃砍鈍了就再從倒下的人身上拿一把。他渾身的血液奔湧,腦海裏浮現的都是從前北地戰場上的地獄景象。
白骨遍野,天陰風冷。戰場上,老弱在溝渠邊嚎哭,惡狗啃噬着陣亡将士的屍體。
京城的繁華富庶讓他惡心。太初宮那場為貴族們舉辦的比武讓他惡心,眼前這些仗勢欺人的所謂世家子弟也讓他惡心。
小巷盡頭的旭日也是血紅色,他拼了命地向盡頭搏殺,手臂揮舞到酸麻,身上到處都是傷口。
只要再走幾步,他就能離開這裏。可被雇來的武人不間斷地湧進巷子,他的身體也接近極限。
窮途末路。
他有一瞬的恍惚,眼前走馬燈似地閃過曾經的回憶。漠北四季都是雪天,他與将軍在大帳裏閑談,與沙場同袍在草原上縱馬馳騁、喝酒大笑。但如今陸将軍被調去守邊,而故人都已戰死。
最後他看見的景象不太一樣。雪地裏站着個毛茸茸的小姑娘,手裏抱着兩只貓。她笑時眼睛像月牙,手上觸感溫暖。她給了他一瓶傷藥,她看見他手上的凍瘡。
她問他,你哭了嗎?你是不是很想家。
陸遠大吼一聲,再次站起來,一刀斬斷了刺過來的長槍。
“都住手!”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所有人都回頭,看見旭日之下、巷口盡頭,一個年輕将士騎着一匹棗紅駿馬,漆黑長發束起,在陽光下閃耀如神祗。
她高舉手上的腰牌:“太仆寺監、右相夏焱手令在此,誰敢動他!”
看見那腰牌,幾個子弟立刻勒令打手放下手中武器。陸遠砍得滿臉是血,呆站在人群中,看着她騎馬踏過一地狼藉,一步一步走向他,最後勒馬停在他面前。
“愣着幹嘛?快上馬!”看他呆站着,年輕兵士壓低了聲音催促,盔甲之下聲音稚嫩,竟然是她。
陸遠終于回過神,伸手握住她伸過來的手,翻身上馬,握住缰繩。駿馬長嘶一聲,轉頭奔出了巷口。
清風拂面。
他得救了,此刻卻全然沒功夫感受劫後餘生的喜悅,也不記得接下來要去哪裏。他的心跳得咚咚直響,震耳欲聾。
那個雪地裏抱着貓的女孩現在與他同乘一馬,在京城最人流熙攘的大街上風馳電掣。他甚至能聞到她發端的皂角香氣。她今天穿着朱紅色的騎裝,飒爽清麗,和那天大雪裏的毛團子又不一樣。
太陽升起了,燦爛金光遍照京城。她将他送到皇城前,卻眼睜睜地看着皇城門在眼前緩緩合上,他瞥見門內裝備齊整的世家子們投來的讪笑眼光。
他們來遲了一步,比武已經開始。
“不要緊,不比也罷。”他心平氣和,笨拙地勸慰一臉喪氣的女孩。
“當然要去!我那天看過你的槍法,你要是去,定能奪第一!”她揮鞭策馬,徑直向皇城門沖去。
“你要幹什麽?”陸遠被她吓了一跳。到了大門下,她拿出腰牌,喊得聲嘶力竭:
“開門!還有比武者未到!”
她纖弱的手腕在城門下白得顯眼。
陸遠咬了咬牙,将她拉開,終于喊出那句憋在心底許久的話:
“在下陸定疆,前來比武,請下旨開門!!”
他們喊到嗓子沙啞,直到某一刻,大門訇然洞開,陽光如同瀑布,灑在兩人身上。
(十四)
那天的比武他輸了,因為在巷戰裏已耗盡了所有力氣。但他輸得神清氣爽。走出宮城後,他四處尋找着那個紅衣身影,她卻不見了。
他記得她帶着右相夏焱的令牌,卻沒有去夏府找她。
如果見到了能說什麽呢?他和她終究不同。陸遠在心中暗罵自己,膽小鬼。
比武之後,他仍舊做着他的京城戍衛,每天不是巡邏,就是練武,或是應付世家子們偶爾的約架。日子與從前一樣,只是他手上的創口塗了藥,一天天地好起來。偶爾,他會去練武場邊發呆,可那個抱着貍貓的女孩卻再也沒來。
三月過去,京城的春天到了。
某天,他卻突然接到了一封拜帖,邀請他去府上喝茶,落款是夏焱。
他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忐忑不安地去了。夏府不像他想象中的巍峨莊嚴,只是精致幹淨。他被家仆帶着走過種滿桃花的後園,在一片山石廳堂前停下。有人在花叢中撫琴。
他心又跳起來,撥開花叢走過去,那人也同時擡起頭——
撫琴的人是夏焱。
陸遠慌忙低頭行禮。方才的驚鴻一瞥間,他看見了傳聞中的右相。他出身名門,亂世中隐居深山多年,出山後助力皇帝一舉奪天下,用計神鬼莫測,丹青一紙千金。據說也長相俊美,世稱“江左夏郎”。
這個男人的風姿儀表讓他想起從前兵書裏看到的一句話:雲從龍,風從虎。話本裏常說當年四柱國征戰南北時是何等英雄豪氣,他像是窺到了傳說的影子。雲龍風虎,縱橫捭阖。
相形之下,陸遠覺得自己像個北地來的傻小子。他默不作聲地咬了咬牙。
“你就是陸停淵的兒子罷,陸遠,字定疆。”他開口,聲音溫和有力。陸遠已許久沒聽過陸停淵的名字,竟愣了一愣。
“是。在下正是陸定疆。”
夏焱從琴凳上站起,向他走過來。白衣潇灑落拓,不染塵灰。
“陸停淵竟真将你扔在京城受苦……嗯,倒也是他能做出的事。”
夏焱在端詳他。陸遠覺得,自己心裏的所有陰暗角落都要被看穿。
“我、我其實并不是……” 他咬咬牙,已是數不清第幾次澄清他是撿來的這件事。雖然陸停淵從來光明磊落,視他如己出,可天下人都知道,陸将軍年近三十卻從未娶妻,陸遠的身世是個世家子們津津樂道的談資。
據陸停淵所說,他是在漠北打仗時被從亂墳堆裏救出,不知爹娘是誰。這話本身并不可恥,只是每次說出口時,都像是再次确認——他是孤身一人。
“罷了,也怪我近年未曾過問阿淵的家事,竟不知你在京城過得如此艱難。日後,夏府就是你在京城的家,想來便來。”
夏焱截斷了陸遠的話,伸手拍了拍他肩頭:“那日的比武,鳶兒同我說了。了不起,做得好。”
太陽明晃晃地照着他,陸遠卻覺得鼻子發酸。
“哦,對了,你與鳶兒早已見過了罷。這孩子的母親過世早,我怕是将她寵壞了。”夏焱提起“鳶兒”兩字,語氣總是格外輕快。他又神秘地壓低聲音,開玩笑似地補了一句:
“陸停淵還在京城時,曾與我說過,若是夏家的孩子将來是個女兒,就與陸家定親。不過此事需得小兒女們自己願意,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不好橫加幹涉。”
夏焱接着抛下一句去正廳吃茶,就潇潇灑灑地走了。陸遠呆若木雞地站了一會,才跟了上去。
沒走幾步,前面就風風火火跑來一人:“爹爹!聽說今日府上有貴客?”夏焱看見小姑娘,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像個狐貍。
老狐貍牽着小狐貍回頭看他:“這是陸家的孩子,陸定疆。論年歲是你阿兄,想必你們已見過了。定疆,這是小女,夏青鳶。”
她抱着貍花貓,一身蔥綠的裙子,回頭看見他,哎呀了一聲。春風吹過,貓也跟着咪了一聲。夏焱已悄然走遠。
“是你?”她笑。“那天走得急,未曾問過你名字。原來是陸家哥哥。”
原來她就是夏青鳶。他回想從前的種種蛛絲馬跡,才恍然大悟。春風吹過,陸遠愣在當地,方才那番有關定親的話驀地浮現在上心頭,瞬間就紅了耳根。
“你想不想去看另外一只小貓?它膽子小,我養在後花園,總是找不到。”她卻渾然不覺他的異樣,牽起他的手就走。
夏府的花園好似迷宮。她牽着他一路走一路絮絮叨叨,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心裏亂七八糟,像纏着無數絲線,又懶得解開。
“到了!”她松開他的手,陸遠才回過神。手心裏溫暖的觸感稍縱即逝,空蕩蕩的。
牆角有個洞。她蹲下身,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條小魚幹,放在洞口晃來晃去。
春光暖融融。陸遠靠在樹上看她逗貓,又閉上眼。他希望可以永遠停留在這一瞬。
“啊,在樹上!”她踮起腳指給他看,陸遠睜眼擡頭,恰好與一只貍花貓大眼瞪小眼。
他伸手一撈,就将貓撈下來。她也站在樹根上伸手去接,一個沒站穩向前撲倒,陸遠下意識去扶她,她就徑直撲進陸遠懷裏,還順勢把他壓在了樹上。
大風吹過,花瓣簌簌落下。貍花貓從他手裏咪了一聲,迅速蹿走,還順帶撓了他一道血口子。
她在他懷裏擡起頭,鬓發被風吹亂,有皂角香氣。他想起那天在京城官道上奔馳的場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她的鬓發往耳後撥了撥。
她也突然呆住,待意識到什麽時,兩人同時迅速彈開。她的臉漲得通紅,轉過頭借口找貓,就跑出了花園。
他笑着跟在後面,那天的陽光盛大、夏府裏花香撲鼻。他再沒見過那樣好的天氣。
(十五)
夏青鳶想,自己當真也是喝多了酒,才會被他的三言兩語動搖,坐在床頭看他的睡顏,回過神來時,窗外雨勢已漸漸大了,下得鋪天蓋地。依稀間,卻還是能聽見戲臺上的唱詞,已演到了小姐與書生在後花園偶遇,春宵一度的戲份。
“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随人願。”
假夫妻也會有真情嗎?她這樣胡思亂想着,把陸遠小心翼翼挪到到榻上,轉身就要走,卻被一把拽住了手腕。
“渴。”
陸遠開口,聲音沙啞。她回頭看了一眼,在被美色迷惑之前又轉過頭去,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上。
陸遠接過去,手指觸碰間,他手指滾燙的觸感吓了她一跳。又伸手去試了試他的額頭,果然也是滾燙。可陸遠從前明明酒量過人,難道是方才的酒有問題?
“怎麽回事?”她問他。
“沒事。你......你出去。” 陸遠眼睛微阖,身子卻刻意避着她,好似她是什麽洪水猛獸。
果然有問題。她不理會陸遠的口頭威脅,徑直伸手解開了他的領口,将他外袍扒開,果然他身上也熱氣蒸騰,衣袍下……她好像明白了什麽,手忽然一停,臉紅得像個熟蝦。
“你明知酒裏有藥,還替我喝?”她咬着嘴唇質問他。“百花殺配着烈酒,寒熱郁積,是一味……催情的藥。若是不發出來,恐會落下寒症。”
“不關你的事,出去。”他語氣依舊冷漠。
她思忖一會,點了點頭,起身就走。走了幾步,快到門口時,卻突然回頭,恰好與陸遠擡頭看她眼神撞在一起。
他沒有料到她會回頭。猝不及防時,眼裏掩藏的深情與欲念都被她瞧了個一清二楚。
“我不走了。”
她背轉身,鎖上了門閘,走向陸遠。他坐在床邊無力動彈,衣襟方才被她扯得大開,露出胸前的新舊傷疤。她兩三步走到陸遠面前,俯下身,一只手按在他膝上,觸感滾燙。
他沒有躲。
“陸遠,今晚我幫你一回,我們從此兩清。”她自顧自說着,伸手就去解他的衣帶,卻又被抓住手腕。她擡頭看他,只一眼,那滾燙的眼神就讓她耳根燒起來。
陸遠的手從她手腕移到掌心,十指相扣。接着下颌脫力般埋在她頸彎裏,呼吸間的熱氣讓她全身都戰栗。
“說了快走。你傻嗎?”
她心裏酸楚,卻還是佯裝無事,輕描淡寫開口:“我知道陸大人心裏的人不是我。今夜的事,不過是見不得你武功盡廢,仗義罷了。”
他扶在她腰際的手停了停,接着扳過她的臉,四目相對時,陸遠才看見她眼眶微紅,不禁嘆了口氣。“會接吻嗎?”他順手摸了摸她眼角,像擦拭不存在的淚珠。
“什麽?”青鳶怔住了。
“這都學不會,還說要幫我。”他無可奈何,又低聲補了一句:“我心裏沒有別人。”
“什麽?”她繼續愣怔,腰間的綢帶已被陸遠解了下來。她一時驚慌,忍不住向後退了退。
“我心裏沒有過別人,以前說的話……是騙你的。”陸遠又嘆了一口氣,擡手把她的衣領拉回去,轉過臉不再看她,深呼吸了一次才開口:“你現在出去,還來得及。”
她的心砰砰跳着,反複思量着陸遠方才那句話。難不成,自己夢裏的回憶畫面是真的?雨夜,桃花,少年與少女在窗前依偎,地上散落着畫軸。滿室都是墨香。那些都真實存在過,他當年喜歡的不是別人,是她?
那一刻,她真心向上蒼祈求,就算以後有什麽厄運降臨,她都願意承受,只要回憶裏那些瞬間都存在過。
畢竟從江都初遇開始,就是她喜歡他多一些,再多一些又怎樣?
她突然想通了,先前的種種患得患失被一掃而空,心裏極輕快。于是擡起手臂,搭在陸遠的肩膀上,在幽暗燈火裏找到他的唇,試探着吻了吻。
百花殺濃烈的香氣蔓延在床帳內,他脖子先是僵了僵,繼而安靜地等着她的動作,還順着她的角度向下低了一些。她不得章法,越吻,氣息越紊亂,陸遠卻紋絲不動。
“教我。”她嗔怪似地拍了一下他胸脯。
陸遠瞬間壓過去,酒香混雜着花香一陣陣地撲過來,帶着他身上滾燙的熱氣,瞬間淹沒了她。
第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渾身酸痛地起床,才看見陸遠只穿一件外袍,敞着領口倚在床邊翻案卷。
她看了一眼,心中默念阿彌陀佛,就閉上眼裝死。然而卻聽見衣料窸窣的聲音,料想是陸遠湊了過來。
昨夜她幹什麽了?這算是兩情相悅,還是她趁虛而入?她心中正在飛速算這筆糊塗賬,陸遠已經先行開口:“醒了?”
她心一橫,睜開眼,看見陸遠正巧轉過頭來,托腮看着她。不像她眼眶烏黑,此人容光煥發,眉眼含笑,比平常還順眼。昨夜……她想起昨夜,忍不住捂上了臉。
有傷風化,有傷風化。
陸遠忍着笑,一手放下案卷,一手摘下她捂臉的手,極自然地低頭吻了吻她的手指。她卻被燙到似的抽回了手。
“既然我們昨夜……那先前的合約,還作數麽?”她反應過來時,已經問出了口。
陸遠思忖了一會,又看她:“你怎麽想?”
她能怎麽想。想睡是真的,兩人之間橫亘的陳年冤案與愛恨情仇也是真的。就算想在一起,也要等她将當年的事查清楚。她認真想了一會,才老實開口:“昨夜的事,是我一時沖動,急着替你解毒才……陸大人就當做沒有這事,日後我們,還是、與從前一樣?”
陸遠安靜了一瞬,沒有擡眼,手還放在她手上,摩挲着她的手腕,低聲問了一句:“哪個從前?”
“什麽?”她沒聽懂,起身追問。
“沒什麽,起來喝藥吧。”他笑吟吟地轉身從床頭拿起一個白瓷碗,裏面盛着一碗青色的湯藥。
“喝藥?”她疑惑。
“避子湯。”陸遠用勺子撥了撥湯藥,又吹了幾下,風輕雲淡抛出幾個字。
“騙你的,這不是什麽避子湯,只是醒酒的湯藥罷了。” 他欠揍地一笑。
夏青鳶羞得捂上臉鑽進了被子裏,聽見陸遠在悶聲發笑:“我們現在這樣,你說說,要怎麽回到從前?”
她掀開被子,破罐子破摔地問他:“既然回不到從前,你想我們如何?”
“如今這樣就好。”他笑答。
“如今這樣?”她下意識往他敞開的衣領裏瞟,暗自咽了下口水。
陸遠順着她的眼光望過去,心領神會地将衣領索性全敞開,湊近了問她:“喜歡?”
夏青鳶點點頭又搖搖頭:“算了算了,要不起。”
陸遠又拿起她的手,徑直放在他胸口:“只要你願意,我随時奉陪。”
她像被燙到似地縮回手:“你你你出去!”
“好,我出去。”陸遠從善如流,十分利索地滾了出去。還沒走到門口,又被一聲叫住:
“陸遠。”
“嗯?”
“五年前,在京城,你我之間……究竟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事?”
晨光灑下,兩個各懷鬼胎的人珍惜這刻的好光景,都默然無言。
“沒有。”
他掀簾走了出去。夏青鳶攏着被子,獨自沉思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