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集 羽翎衛 (一)

第5章 第四集 羽翎衛 (一)

夜,五更,皇城內。

太極殿上空,群鴉盤旋,烏雲遮月。一個穿着紫色官袍的身影,從皇城外的夾道內匆匆走過,面前是兩個提着燈的宮人。

借由燈火朦胧的光線,那人俊逸挺秀的側臉被勾勒出來,是韓殊。

他随着宮人穿過重重宮門,不知在那迷宮般的長廊裏走了多久,才走進一處隐秘宮殿。

殿裏燈火昏黃,氤氲着香爐的煙氣。在幽深的大殿盡頭,有水滴落在磚石上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韓殊在殿前立定,正了正衣冠,才走了進去。那殿門內漆黑一片,如同長着巨口的蟒蛇,兩盞燈火就是巨蛇的眼睛。而他正昂首闊步,走進巨蛇的腹中。

滴水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韓殊走進大殿深處,盡頭是一間碩大的湯池,池水散發着濃重的草藥氣息。

大歷朝的皇帝劉玄禮,正坐在湯池裏,身周都被蒸騰的霧氣裹挾。而在他背後有一面高達天頂的石牆,牆壁上刻着一尊神像。

神像太高,韓殊站在湯池外,隔着珠簾,也需擡頭仰望,才能看見神像悲憫的眉眼。

那是一尊女神。衣袖飄拂,發絲被雕刻得纖毫畢現,延展至湯池四壁,包圍着坐在湯池中央的皇帝。女神手中捧着一塊石板,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

“來人可是左相?”皇帝聽見簾外的聲音,下意識擡頭尋找來人所在的方向,眼睛卻黯淡無光。

“臣韓殊,參見陛下。”盡管皇帝看不見,韓殊依然在簾外行了叩拜禮。

“今夜的事,我已聽說了。”劉玄禮笑了笑,伸手拂動身邊的水,漾起一圈圈波紋。

“左相做得很好。如今世家得了芍藥逃走的消息,必将放松警惕,行事更加大膽。如今虎贲騎與丹青眼的後人都已找回,現在只需放出消息,說天下就要易主了。”他仰頭,看向看不見的女神雕像,溫泉水從他下颌流下,滴落進湯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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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銀色的額發飄拂下來,遮住了臉上的神色。昔日征戰四方的劉玄禮,如今雖成了困居在深宮、靠湯藥勉強維持性命的廢人,然而舉手投足間,仍可見當年的天人之姿。

“陛下,不問芍藥的事嗎?”韓殊垂首,思索了一會才開口。

皇帝沉默了,殿中只聽得見水聲,滴答,滴答。

“阿殊,你說羽衣她當年,若是選了跟着你走,如今應該還在某處好好活着罷。”

韓殊沒有回答,只是垂首立在殿外,靜默地攥緊了手,直到骨節發白。

“我知道你恨孤,留下來輔佐孤,承受萬人唾罵,都不過是為了當年對羽衣的允諾。”

他自嘲地笑。“你問我為何不問芍藥的事。那孩子……若真的是孤的女兒,想必也孤我當年的沒能救了羽衣。”

滴答,滴答。水珠在神像臉上凝結,掉落在湯池旁,像是神像掉下的眼淚。

“世家籌謀這許多年,得了這樣一把趁手的刀,必會利用她來對付孤,所以孤更不能見她。”

韓殊再次行禮,口中稱是。皇帝擡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他起身欲走,卻又被叫住:

“阿殊。”

“是,陛下。”

“那孩子她……長得像羽衣嗎,還是像孤?”

韓殊的腳步停頓了許久,湯池裏只聽得見無盡的水聲滴答。

“回陛下,那女子與先皇後眉眼十分相像,但行事言語,更像陛下。”

皇帝許久沒有回應,湯池裏熱氣蒸騰,水滴從他下颌滴下,仿佛眼淚,又仿佛不是。

(二)

與此同時,宮外濃霧漸散,羽翎衛署門前照着一地月光。窈娘醉醺醺地走在前頭,身後跟着表情擔憂的周禮。

“窈娘,你再走下去,天就要亮了。你要……回韓府嗎?我送你回去。”

她回頭,恍如隔世地看了他一眼,繼而嫣然一笑,那笑容卻是發苦的。“我不回去。韓府不是我的家。”又冷冷看他一眼:“你又何苦跟着我?我心裏有誰,你還沒看明白麽?”

周禮愣了一下,才摸着鼻子,搖頭笑了笑,眼裏閃着微光:“窈娘大人,在下覺得,窈娘大人許是誤會了。”他走上前扶住趔趄前行的她,表情難得正經:“在下對窈娘大人,絕沒有什麽兒女心思,不過是同袍之誼。”

她也停住了腳步,歪頭看他:“那你走啊。”

“在下不能走。”

“為何?”

“我是窈娘大人的搭檔,保護搭檔的安全,是羽翎衛的律令。”他眼神真誠。

“你撒謊。你不過是陸遠派來監視我的細作。”她又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指,點在周禮的胸前。他也沒有後退,只是平靜地看着她。

“周副将,我只當你是對我有意,從前種種幫我,倒也罷了。若真是同袍之誼,那這同袍情誼,未免太重,窈娘受不起。”她輕聲嘆了一口氣,收回了手。

“窈娘大人。”他低頭,仍舊是眼帶笑意:“大人從前,沒什麽朋友吧。”

她擡頭瞪他:“你才沒朋友。”

周禮試探着擡起手,又試探着摸了摸她的頭,像安撫一只炸了毛的小狼。“沒關系。從前過得如何,都是從前的事。今後,我周禮會是窈娘大人的同袍,也是搭檔。搭檔不會互相放棄。”

她只沉默了一瞬,接着打開他的手:“周副将這番話,換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或許已信了。可惜你或許忘了,我從前是什麽人。”

“窈娘大人從前是刺客,我知道。我從前也殺過人。”周禮不以為意地揉了揉被打痛的手腕,在月光下展開手掌:“十五六歲時從軍,什麽都不懂,就跟着去沖鋒。見過很多屍體,也知道人死之前會是什麽樣子,會有什麽遺憾。”

他擡頭看了看月亮:“打仗時,邊地死得最多的,其實不是士兵,而是黎民。我們的同袍,有許多家就在北境。總是打着打着,就再收不到家書。有的是被殺,有的是去逃難,大多是餓死。你問我為何總是跟着你,因為你是我的搭檔。我們北地軍,就算死,都不會放棄自己的搭檔。”

她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默然不語,只是看着他,眨了眨眼:“但這裏是京城,不是你的控馬鎮。你這樣對我,不怕我出賣你嗎?”

“不怕。我知道,窈娘大人你,其實是個好人。”他也眨眨眼,眼神有幾分狡黠:“從前有許多次,你本可以扔下我逃走,但你沒有。方才在地宮裏也是。”

這次反倒是她被噎住,只好瞪他:“我若是丢下你,你那瘋子師父會追殺我到天涯海角。”

“陸大人其實很關照我的,嘿嘿。”他倒莫名不好意思起來,又摸了摸鼻子,她也忍不住撲哧一笑。

月上中天,兩人同時擡頭望着月亮。窈娘突然開口:“周副将,你家中……方便留宿麽?”

他遲疑了一瞬,窈娘立馬接話:“不方便就算了。”

“方、方便。”他摸了摸鼻子:“只是,家裏簡陋,要麻煩窈娘與我母親同住一間屋。不知你可願意?”

(三)

半個時辰後,周禮帶着窈娘穿過京城裏密密麻麻的小巷,推開了一扇虛掩着的柴門。

燈火如豆,窗前坐着一個老婦人的身影,聽見開門就站起身來。

“娘,我回來了!”

“五郎回來了?”

周禮又俯身對她囑咐:“我娘去世早,這位是我北地同袍的娘親,當年他臨終之時托付我們照顧。比親娘還要疼我。因同袍在家中行五,所以娘親也叫我五郎。”

老婦人應聲而出,看見窈娘,眼睛亮了一亮,又轉過頭去看周禮:“這位天仙似的姑娘是?”

一向吊兒郎當的周禮此刻卻拘謹起來,摸着耳朵不好意思道:“娘,這位是我在宮裏的同袍,羽翎衛中郎将,窈娘大人。今夜來此借住一晚。”

婦人的眼睛彎成兩彎月牙:“太好了,太好了。窈娘大人年紀輕輕就是羽翎衛,真了不得。周禮那孩子人又直,又愛出頭露面的,在軍中,可有給大人添麻煩?”

她連連擺手,婦人繼續熱情招呼,牽着她就往屋裏走:“快,快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春夜裏寒氣重,可有用過了晚飯?”

窈娘慌忙回頭看周禮,他卻自自然然一聳肩:“窈娘大人無需客氣,餓了就與我娘說,我娘最閑不住。”

老婦人白了他一眼:“成天就知道貧嘴。去,燒幾壺水來。你兩人如此晚歸,又一身酒氣,先去沐浴。我煮好了姜湯,喝過了,熱熱睡上一覺,明日才不會得風寒!”

周禮咳了一聲,看了看窈娘:“那,我去燒水了。”

她也莫名不好意思,紅着臉點了點頭,就被老婦人牽着進了客室。

那屋子窄小,卻布置得整齊幹淨,處處用心打理。院裏種着花木與各類菜蔬,家中窗明幾淨,牆上挂着佩刀與铠甲,雖陳舊,卻被細心擦拭得光潔锃亮。

“這是周禮從前的佩刀。這是老身的孩子……生前的佩刀。”老婦人倒着茶,見她看向牆上,就低頭解釋。

“五郎這孩子,雖看起來成日裏笑呵呵,其實心思細膩,也懂事。當年與我兒一同從軍,我兒戰死,是他一路背回控馬鎮,葬在了城外。”

茶水沸騰起來,在溫暖客室裏響着。

“五郎平日裏也常與我提羽翎衛的事,卻獨獨不怎麽說起搭檔。老身也是今日才知,原來這孩子的搭檔是大人您。”她微微嘆了一口氣:“他平日裏話多,遇着了真正在意的事,卻話少得很。”

茶燒開了,老婦人拿起水壺,倒了一盞茶。窈娘接過茶,看見杯中的倒影,卻怔了一怔。“那桌上的醫書,可是周禮的?”

桌上整整齊齊,摞着厚厚一疊醫書與草藥書,還有各類瓶瓶罐罐,散發着草藥香味。

“是啊,也就是數月前。五郎不知怎麽,成日裏查醫書尋藥方,找各類醫外傷與內傷的藥,還在自己身上試。近來又倒騰了一批安神的香草,說是要做香囊。”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手背的刀口,想起從前她出任務後,他總是送她各類傷藥,還說是軍中的藥方。又想起前幾日她無意提了一句,說近日來總是多夢,睡得不踏實。

這些當真都只是同袍情誼嗎?

此刻響起兩聲叩門聲,周禮在門外清了清嗓子:“水燒好了。”

她應了一聲,起身走向門外,與周禮在屋檐下擦身而過。他伸手攔住她:“窈娘大人,我娘若是說了什麽冒犯的話,還情恕罪。”

她微微側身,躲過了他的手,搖了搖頭:“并未,周副将放心。”

浴室窄小,僅容一人,但溫暖整潔。浴桶裏早已放滿了熱水,撒了草藥,放了皂角,還挂上了簾子。

她泡進浴桶,整個人霎時放松下來,晚宴的那些夢魇就浮上眼前。

榉木面具、鐵鏈、群獸搏鬥的叢林、白衣人,無窮無盡的饑餓恐懼的暗夜。韓殊從竹林深處走過,在雪地裏抱着她,像抱着一塊破碎瓷片。

她記得韓殊對她說,阿窈,我們回家。

可從前那個家,已經回不去了。她掩上臉,兩頰流下的不知是熱氣還是淚。

忽地,窗外嘩啦一聲響,一道黑影閃過。她迅速從浴桶中站起,披上裏衣,抄起手邊的刀就沖了出去。然而剛開門,就撞在一個胸膛上,碰得鼻子一酸,哎喲了一聲。擡頭看卻是周禮。

“人已跑了。”他拿起手上的東西給她看:“還留下了這個。”

是一張與裴府花園裏一模一樣的面具。

她捂上臉,渾身脫力般地倒下去,被周禮一把扶住。溫暖的氣息環繞着她,男人的臂膀結實有力,衣襟處是草藥與皂角的清香。

周禮輕拍着她後背:“都過去了。”

她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只披了一件單衣,衣領處微敞着,被水汽打濕,什麽都看得見。

周禮的眼神也剛注意到,耳朵瞬間紅透。窈娘的手一向比思緒動得更快,擡手就是一巴掌,他臉上霎時被蓋了一個鮮明的印子。

“對、對不住。”她先道歉後反悔,“怪你四處亂看。”

周禮摸着臉笑了笑,就開始解身上的衣扣。

“你做、做什麽?”窈娘不敢置信地瞪他。周禮卻大大方方解下外衣,把衣服輕輕搭在她身上。

“披上,春夜寒氣重。”他沒看她,袒露着上身從她身邊經過,兀自走進了浴室。

(四)

深夜,卧房裏睡着窈娘與老夫人,而一面屏風之隔的屋子另一端,周禮架了一張簡易竹床,就睡在屏風外。

“窈娘大人不要多心,是今夜院裏有刺客,在下怕母親擔憂,故在此守夜。”

這是半個時辰前,周禮對他今夜也睡在卧房裏的解釋。

她起初覺得沒什麽,直到夜深時,屏風外燭火晃動,她看着周禮依然端坐在竹床上,手裏按着劍柄。鬼使神差地,她心裏一動,就蹑手蹑腳下了床,走向他。

“怎麽不睡?”他早就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回頭時見了她穿着單衣徑直走過來,還是不自然地偏過頭去,看都不敢看她。

此人越是緊張,她越覺得有趣。更何況周禮長着一張純良稚氣的臉孔,卻是個行伍裏的犟脾氣。坐上床榻,接過他的佩劍:“周副将去歇息,我替你守夜。”

他牢牢握着佩劍不給她:“不、不必了。”

她久違的愛玩心性又被激發出來,索性坐得離他更近,伸手握在他拿劍的手上,吐氣如蘭:“給我。”

“給你做什麽。”他換了一只手握劍,額角的汗都要掉下來。

“騙子,還說不怕。”她笑了笑,突然松手,周禮一時借力不穩,向後一倒,險些碰倒了屏風。剛穩住時,她卻被借力帶得向後倒去,嘩啦啦一片響動後,兩人推擠着掉下床,在地上滾了幾滾,她身下壓着周禮,堪堪維持着一個不大好解釋的姿勢。

“五郎?窈娘姑娘?”屏風後傳來老夫人醒來的聲音。

周禮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才出聲回應:“娘,我在。”

“在哪兒呢?”

“在、在地上。方才不小心,摔、摔了一跤。”

她繼續調戲他,伸出一只手指,在他領口處寫字。

“窈娘呢?”

他握住她搗亂的手,穩住心緒才回答:“窈娘大人她,她方才出去解手了。”

屏風那頭停頓了一會,老夫人才似醒非醒地哦了一聲,轉身又睡去。

窈娘壓在他身上,一手仍舊拿着他的佩劍,低聲威脅:“給我。”

周禮像護食一般抱着佩劍,眼裏氤氲着笑意:“這是我的。”

她從前一直未曾覺得,原來她很喜歡看周禮的一雙笑眼。每次見了他,心裏那些盤根錯節的想法就會暫時消隐退去,只覺得安寧坦然。

“是你的又如何,我現在想要。”她低下身,繼續與他撕扯。這句話說出口,兩人卻都愣了一愣。

是她先起身,挽了挽鬓角的亂發,喝醉了似的走回去。

“不要了?”是他在屏風後,若無其事地問。

“不要了。”她也若無其事地答。

(五)

月夜,荒郊,古寺。

亂墳堆裏有兩株早已枯死的老樹,那破敗的佛寺就在老樹掩映之下,黑漆漆的寺門大敞着,裏面閃着幽藍的螢火。不遠處的大路上,有一隊人馬舉着火把,朝古寺走來。走近了才能看清,那是一支送親的隊伍。

詭異的是那隊伍沒有唢吶,也沒有張燈結彩。所有人都穿着黑衣,面容悲戚,還隐隐有人在哭,簡直像是送葬。

只有那新娘坐着的花轎是朱紅色,在黑夜中格外突兀。一片可怖的寂靜中,轎子被放在了古寺門前,接着走上來兩個老婦人,一個掀開轎簾,一個伸手進轎子,将裏面的人帶了出來。

是個年紀不過十八歲的姑娘,穿着新娘的紅色嫁衣,只是用紅布條蒙着眼睛,還用紅布塞着嘴,雙手也被縛在背後,她卻沒有驚慌的神色,只是木然地被拽下了轎。

舉着火把的人們圍着她站成一圈,老婦人半拖半抱地帶着女子往古寺門口走去。火光掩映中,依稀照見古寺大殿上的佛像,那是個面容姣好的女神雕像,背後卻長出九條巨大尾巴,覆蓋了整個大殿,如同九條巨蟒。神像的面容極為逼真,在閃爍火焰下,她嘴角的弧度似哭似笑。

神像也蒙着眼,左手拿着一卷書冊,右手拿着劍。

古寺裏散發出陣陣難聞的臭氣。在大殿外正對着神像的地方,本應該是放置貢品與香爐的長桌上,沾滿了粘稠血跡。黑夜裏突然傳出幾聲野狗吠叫,接着草叢裏傳來令人齒冷的嘶嘶聲。

“仙姑來了!快走!快走!”

人群開始騷動,兩個老婦把女子往寺門裏一推,就慌忙向後跑走,待踏出院門之後,幾個壯漢撲上去,将寺門緊緊關上,還用鐵鏈拴上了門閘。

女子被重重推倒在長桌上,沾了一手的血。她用手抵着供桌邊緣使勁摩擦,竟真的将那繩子弄松了一些,接着她奮力掙脫了麻繩,又拽出堵着嘴的布,當她要繼續解下蒙着眼的布條時,卻突然從黑夜中伸出一雙素白的手,替她摘下了眼罩。

女子睜開眼,一聲慘叫劃破了夜空,驚得樹上的寒鴉撲棱棱地飛起來。

月亮越升越高,照着寺裏的鬼火。門外的人舉着火把,一動不動地聽着門裏凄慘的呼救聲。

女子用沾着血的手用力拍打寺門,哐,哐,哐。

“不是送我去蕭郎家的嗎?你們騙我!你們合起夥來騙我!”

那聲音漸漸地微弱了下去,她也不再拍門了。許久,站在門外的人們終于大着膽子呼了口氣,踩着枯葉離開,忽地門內幽幽地傳來她嘶啞的聲音,那語氣裏毫無生意,更像是一句怨毒的詛咒。

“蕭郎會回來替我報仇的。等他回來,你們一個都別想逃。”

送親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烏鴉在樹上嘯叫。他們失了魂似地繼續往回走,擡着一個空轎子。待到走得越來越遠,才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說,她那個叫蕭郎的相好不會真的……回來吧?”

“哈哈哈哈哈,今天這招,還是她那位蕭郎想出來的。人家現在早就高攀了揚州的富貴人家。全村只有她不知道,只能去陰曹地府告狀喽。”

(六)

清晨,陸宅內,周禮站在樹下,陸遠坐在一旁的石桌邊,正在翻看卷冊。

“揚州上月澇災,十六縣顆粒無收,災民流離失所,怨聲載道。” 周禮将卷冊最上面的一本遞給陸遠。

“京中近來頒了多道诏令,減免了揚州當年的賦稅,又下撥了錢糧至災情嚴重的治所,但這災情怕是稍有差錯,後果不堪設想。” 陸遠翻了翻,點點頭。

“上個月,揚州府尹向京中遞來密奏,稱距離揚州城不遠一個叫龍隐鎮的漁村裏,出現了災民将未婚女子獻給河神廟做活祭的慘案,導致短短數月內,幾十個女子死于非命。” 周禮也翻開另一冊,神色凝重。“這河神據稱靈驗無比,引得其他村鎮也綁了女子來獻祭。地方州府已疲于應付。而且這龍隐鎮……可是當年,先皇後江羽衣誕生之地。” 周禮摸着下巴沉思。

陸遠回頭看向他,周禮一愣:“啊?你們不知道嗎?”

看到陸遠的眼神,周禮才咳了咳:“啊,哈哈,我也是從前與太史監的崔中書喝酒,聽他講過一些,嗯,大歷初年的舊事。”

周禮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看向遠方,神情嚴肅:

“話說,先皇後出生的那一年,揚州也發了大水。正是因那場澇災,江左才起了兵變,才有了後來的聖上起兵。”

(七)

這一日是休沐,不用當值。若是往日,一定一早就有周禮歡天喜地站在陸府門外,等着陸遠和他去軍營裏練兵,可今日卻連周禮的影子都沒見到。

夏青鳶磨蹭了半日,才做好心理建設,細心梳妝後才走出卧房門。為了遮掉脖頸上的各種痕跡,她罵罵咧咧地鋪了好幾層粉。

一掀門簾,陸遠正坐在院中央的花樹下喝茶。他今天穿了件皂色的常服,绛紅裏衣,擡眼看她時目光炯炯,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在陸遠面前像是什麽都沒穿。兩人都有些難為情,同時轉過臉去。

“咳,周禮呢?”她仰頭望天,沒話找話。

“昨夜你我離開裴宅後,周禮與窈娘留在宴席上,辰時方歸,給我送了折子。”

夏青鳶絲毫不覺得這兩人辰時同歸有什麽奇怪之處,一心都在案情:“如何,可有發現什麽線索?”

陸遠拿起石桌上的一個面具給她看:“昨夜發生了許多事。周禮與窈娘在裴宅後花園找到一條密道,那密道原是從嶺南運輸百花殺至京城的地下黑市,被芍藥埋的火藥炸塌,現下羽翎衛已将裴宅後花園封住,仔細查探。”

怪不得昨夜深夜,他們曾在街上聽見一聲悶響,連帶着車馬房屋晃動,還以為是地震。但那時兩人的心思都不在車外。

“炸塌?那周禮與窈娘呢?有沒有事?”她心虛追問道。

“他倆倒是沒什麽事,只是九千歲還與窈娘和周禮一起下了密道,後來三人一齊逃出,但窈娘卻沒和九千歲一起回韓府。”陸遠看着那榉木面具,若有所思。

“哦?”夏青鳶此時才意識到,昨夜周禮似乎是和窈娘在一處的。

“窈娘似乎……與九千歲之間有了嫌隙。這是我從未料想之事。”

“問過周禮了麽?”她查看完面具又遞還給陸遠,接過面具時,兩人的手短暫碰觸了一下,她立刻縮回手,紅着臉裝作若無其事地挽了挽根本沒有掉下來的鬓角發絲。

“問過了。周禮這小子也奇怪,自昨夜回來後,比平時話少了很多。”

“會不會,是九千歲用什麽威脅了周禮?”

“不會。周禮那小子,看似油滑世故,實則犟得很。這次他不說……想必是有什麽不得不保密的隐情。”陸遠看着夏青鳶不自在的樣子,嘴角卻笑意更深:“你站在那裏不累嗎?過來坐。”

“坐?坐哪裏。”她環視四周,也沒有見着多餘的石凳。轉頭又看見陸遠帶着笑意,四平八穩地坐在桌邊看着她,一下子明白了什麽,轉身就要往屋裏逃。

陸遠卻在這時站了起來,一把攔住她的腰,将她困在石桌與懷抱之間。夏青鳶身後是石桌,面前是陸遠,整個人無所依憑,只能拼命向後靠,雙手撐着石桌,搖搖欲墜。陸遠的臉上簡直寫着不知飨足四個字,她根本不敢與他對視。

“你、你別這樣看我。”她推了推他,卻發現此人的胸膛堅硬如鐵板,根本推不動。

“方才在卧房裏,忘了和你說。昨夜你留下,我很高興。”他嗅着她鬓角的發絲,又沿着耳垂一路向下,似吻非吻地輕蹭,夏青鳶不由自主地擡起了脖頸。

“早知你我……如此投契,就該早些嘗試一番。”

“鳶兒。”他下颌靠在她肩上,輕嘆了一聲。陸遠一嘆氣,她就控制不住地心軟,立馬開口回應:“怎麽?”

“我真不知該拿你怎麽辦。”陸遠這句話,與昨夜一樣無可奈何。

她突然心軟,也回抱住他的腰:“那就好好待我呀。”

陸遠安靜了一會,繼而用力抱緊她,肋骨相貼之時,她能聽見心髒碰撞的聲音。

是活着的感覺。

“我會好好待你。”

他們就這樣安靜擁抱着,直到春風吹拂,花瓣落滿身。直到夏青鳶的肚子極其響亮地咕嚕一聲,陸遠才笑着放開了她。

“餓了?”

她眼睛霎時亮起,仰頭望着他:“你做嗎?”

“難不成你做?”陸遠挑眉,擡手彈了一下她腦門:“去屋裏等着。”

就在這時,院外走來一個家丁,遞上一封手書,蓋着兵部的戳印,卻是寫着要夏青鳶親啓。

“是給你的?”陸遠神色忽然凝重起來。

夏青鳶接過,打開掃了一眼,立刻擡頭看向陸遠:“是兵部侍郎的委任狀,說聖上下旨,命我參與羽翎衛的新兵試煉,若是通過了,便可加入羽翎衛。”

陸遠也接過,仔細看了一遍:“确是如此。看來,聖上早已知道了你參與查案的事。你如何打算?”

她站在花雨中,心裏想的卻是那日在宮中宴席之上,當着群臣的面展露夏家“丹青眼”畫技一事。想必那日之後,她的行動就被禀告給了幕後的那個從未露面的天子。

“我要去。”她仔細将文書折疊好,放進袖中。“如今敵在明我在暗,如果我一直仰仗着你,只會成為你的軟肋。再說……”

她朝他明媚一笑:“現在時局如此,我怎能袖手旁觀?”

陸遠低眉微笑:“你願意,我便願意。”

半個時辰後,周禮急吼吼地走進陸宅,一路上叫着師父,直走到陸遠的書房門前,打開門,卻撞見陸遠正和夏青鳶面對面坐在榻上的矮桌邊,青鳶吃着一碗魚羮,陸遠正坐在一旁剝枳子,眼神卻一刻都不離開對面的人。

空氣裏暗香浮動,連手裏剝下的枳子皮都變得暧昧至極。

“師娘,你也在啊哈哈哈,你可聽說了兵部要招新羽翎衛的事?”

夏青鳶正臉紅着,被周禮一嗓子師娘叫得猝不及防,白瓷勺子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陸遠俯身撿起放在一邊,直接将自己碗裏的勺子給了她,又不擡眼地回複周禮:“今早已收到委任文書了。”

周禮對屋裏銅牆鐵壁一般的戀情氣氛渾然不覺,大喇喇地拖過書桌旁的長凳坐下,靠着椅背,拿起桌上的茶壺自顧自倒了一杯水:“那便好,那便好。師娘若是要去試煉,我定會照拂。師父可以放心去揚州辦案了,哈哈哈。”

“揚州?”夏青鳶擡頭盯着周禮。

“是啊,今早才在衛署裏接到線報,說是揚州的案子複雜,要羽翎衛接手。”

陸遠迅速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周禮:“此事聖上知道了麽?”

“說是已呈報大內,茲事體大,少不得要羽翎衛指揮使,也就是師父您,要親自去一趟。”

陸遠低下頭,內心飛速思索着,夏青鳶已兩三下把剩下的魚羮吃完,笑着對陸遠點頭:

“我不能抛下試煉的機會,與你一起去揚州。京中有需要幫忙的事,傳信與我即可。”

陸遠又笑,把剝好的枳子遞給她:“夏青鳶,你總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周禮看看夏青鳶又看看陸遠,方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師父,你和師娘……你們兩個……”

兩人同時回頭,緊張兮兮地看着周禮,不知怎麽,有種偷情被抓住的心虛感覺。

“你們兩個好配啊。”周禮摸着鼻子嘿嘿一笑:“從前怎麽不覺得呢,嘿嘿。”

陸遠扔了個枳子給他:“堵上你的嘴吧。”

“哎!謝師父!今年這枳子可真不錯啊哈哈哈。”

夏青鳶:……

(八)

試煉第二日就開始,當天宮裏也下了派陸遠去往揚州查案的口谕。

羽翎衛試煉的場所與內容都會事先保密,她須得在天沒亮時就起床,去城郊外的驿站等待馬車,接她去南山的大營。在那裏,才會被告知試煉的具體事項。而陸遠也将在她離開之後啓程,開赴揚州。

試煉為期十天,彼時不能出關,不能與外界往來信件,更不能私會外人。她也只是從羽翎衛同僚那裏打聽出了一些從前試煉的經歷,被問到的同僚都是不堪回首的表情,在得知她要參與試煉後,更是一臉不可置信:“青鳶姑娘,兵部這委任狀,擺明了是要為難你,要你一介婦人,別再插手案子。不然,難不成當真要你去當羽翎衛?胡鬧。”

只有陸遠和周禮對她要參加試煉一事,從頭到尾都沒有反對過。出乎夏青鳶意料的是,還有另一人支持她參與試煉,那就是窈娘。

她是裴府夜宴之後的第二天,在去衛署遞交文書時遇見了窈娘。她騎着棗紅色駿馬,風馳電掣地從官道跑來,飛身下馬,風風火火地走進衙署,像朵豔紅的海棠花,行到之處,路人皆矚目。

佳人傾城,連夏青鳶見了也贊嘆。

窈娘見了她,難得停住了腳步,對她點了點頭:“聽聞夏姑娘得了試煉的機會,恭喜。”

夏青鳶沒料到她竟會如此說,一時怔住。窈娘瞧見她的神色,又補了一句:“試煉并非易事,但也并非全無勝算,弱者有弱者的長處。再說,羽翎衛裏也不全是男子,不是還有我嗎?”

“多謝窈娘,我記住了。”她感激地看了窈娘一眼,對方也笑一笑,就此擦肩而過。

春風吹拂,衛署裏木槿花紛紛開且落,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她卻從中看出了幾分人情味。

那天陸遠被一早叫進宮去,她也在衙署裏忙着種種事情,待傍晚方歸,沐浴完畢後,坐在窗前思索試煉的內容,窗框卻忽地被敲了敲。她打開窗戶,卻見月下倚着陸遠。身姿挺拔,眉眼溫柔,是她的心上人。

“今日忙了一天,晚上得閑,來看看你。”他揣着手靠在窗邊,信手拿過她桌上胡亂塗畫的一張紙,上面寫着兩句詩:

憶郎郎不至,昂首望飛鴻。

他笑着明知故問:“這是什麽?”

夏青鳶一把奪過紙片就要逃跑:“練字,我在練字。”

陸遠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腕:“怎麽一見我就要逃,我會吃了你?”

她打開他的手,順手關了窗:“今夜不和你鬧,明兒個要早起去南大營。”

陸遠冷不防被關在了窗外,卻破有耐心地繼續敲窗:“鳶兒,我有話同你說。就一句話。”

她站在屋裏,看着陸遠的剪影倒映在窗前,襯着竹葉婆娑,确實是個美景,心軟了一半,又打開了窗戶。

在打開的一剎那,陸遠就伸出手臂攏過她的腰,接着一只手握住她的後脖頸,将人帶到窗前,低頭就吻上她。

她白天都在想着他,他也在想着她。這心照不宣的告白在唇舌間傳遞,變得無比鮮明。

在他咬開她衣扣之前,她終于恢複了神志,一把按住他:

“別、別在外面。先進來。”

陸遠低着頭靠在她胸前,嘴角浮出一絲得逞的笑,卻故意賣乖,蹭了蹭她脖頸:“我就知道,鳶兒心疼我。”

夏青鳶翻了個白眼,陸遠立刻身輕如燕地翻身進屋,關上了窗戶還挂了窗閘,接着一把抱起夏青鳶,大踏步進了門,徑直把她放在了床上。

“門,門還沒關!” 她踹了他一腳。陸遠笑着去關上了門,順道把外袍一扯,松了松衣領,露出脖頸上那處她昨夜咬出來的牙印。燈火下他斜倚在床角,眼裏帶着笑意,從上到下地打量她,手裏解着衣帶,簡直是個兵痞。

“看、看我做什麽?” 她突然覺得害羞,忍不住捂上了臉。

他噗嗤笑出聲,俯下身更近地湊到她眼前,吻了她耳垂一下:“從前沒在你房中留宿過。覺得新鮮。”

她耳朵騰地燒起來,一把推開他:“不要臉,誰要你留宿了。” 卻被抓住手腕,又在手心吻了一下。他專注看着她,眼睛亮得像星火。那虔誠的愛意沒有半分摻假,她突然有些想落淚。

“怎、怎麽哭了?” 陸遠哭笑不得,伸手幫她擦眼淚:“還和從前一樣嬌氣。”

“我從前很嬌氣?” 她裝乖賣巧,順勢撲倒陸遠,拱進他懷裏。

他不做聲,伸手又摸了摸她發頂,狀似無意地轉移了話題:“不過,夏大人若是看到你如今依然活蹦亂跳,能吃能鬧,也會很欣慰。”

她聽他提及夏焱,突然安靜下來,玩着陸遠的手小聲反駁:“胡說,我哪裏能吃了。”

“一人吃五碗馄饨,周禮都沒你能吃。” 陸遠淡定評價,卻吃痛地嘶了一聲,低頭瞪她:

“你還咬我手?夏青鳶,你屬狗的嗎?”

她吐了吐舌頭:“咬你怎麽了?你也咬回來啊。”

陸遠:……

她瞬時漲紅了臉:“別別別別沖動陸大人,我說錯話了。”

他翻身坐起,用手掐滅了床頭的燭火,将她牢牢壓在床上,紅色帳幔垂下來,蓋住了兩人身影。

“今夜我想留下,可以嗎?”

他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什麽話都沒說,她卻臉燒得要埋進被子裏。

“可以嗎?”

她作勢要打他,被一把抓住,十指交握,眼睛亮得要将她灼傷。

“陸遠,你欺負我。” 她掐他腰,陸遠假裝吃痛,她立刻放手:“傷到了?”

他索性抓過她的手,讓她自己去摸那些觸目的疤痕:“嗯,新傷舊傷都有。”

她果然順着蜿蜒疤痕摸下去,陸遠倒吸一口涼氣。她以為又碰到了傷口,吓得聲音都輕了:

“還痛?”

他一把抓住她亂摸的手,聲音喑啞了許多:“鳶兒。”

她頓時明白她方才的所為簡直是煽風點火,卻在收回手之前就被牢牢壓住。這次他動了真格,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給她。

或許,她當真喜歡陸遠,比想象的更喜歡。

“好。” 她聽見自己說。

陸遠沒有做聲,只是從懷中掏出一條紅色手繩,小心系在她手腕上。紅繩上挂着一個小巧的銀墜子,是一只飛燕。

飛燕,青鳶。這是他給她的信物。

......

“陸遠。” 她小聲開口。

“嗯?” 他停了一下,與她四目相對。

“我、我也心悅于你。” 她第一次正式坦白,不敢看他的眼睛。

陸遠嘆了一口氣,像是苦笑了一聲:“你這樣,讓我怎麽可能忍得住。”

她也抱緊他:“為何要忍?”

“那你要與我生一個嗎?” 他又貼着她耳朵邊,笑得一臉壞主意:“娘子要是願意,我也可以奉陪。”

她方才告白時,可沒想到這一層。這下真被問紅了臉,掙紮着要跑。

“別亂動。” 他又吸一口涼氣,握住她的腰。“你在江都過得不好,身子太弱。我們還是不要了。”

他們鬧了一夜,直到天将亮時,夏青鳶才昏昏沉沉地被叫醒,身上已沐浴清洗過,還換了幹淨衣服。

“醒了?” 陸遠掀簾進來,端着一碗蓮子羹。她看見他敞開的衣領裏露出的昨夜荒唐痕跡,緩緩用被子遮住了臉。

“想什麽呢?” 他徑直坐在床邊,帶來一陣沐浴後的皂角清香和……他身上蒸騰的熱氣,與毫不遮掩的欲望。

見她紅着臉不說話,陸遠頓時眼神緊張起來,俯下身質問她:“口口聲聲說心悅于我,睡過了就不認賬?”

“我要是不認賬,你能怎樣?” 她縮進被子裏不敢看他。

“我也不能怎樣。”陸遠語氣有點低沉,夏青鳶忍不住從被角露出一只眼睛看他,卻看見他朝自己眨了眨眼,一臉滿足又落寞的笑:“我現在能有的,已經比所想的多太多,再多一分,未免有些不知足。”

她想了想,又從被子裏探出一點,伸出一只手朝他勾了勾:“過來。”

陸遠從善如流,頭往下低了低,發梢掃過她耳際,癢癢的。

她又看見他敞開領口裏隐約的新舊刀傷,想起這個人确是從死地裏闖過了一遭,才能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講胡話讓她生氣。

“夫君。”她扶着他肩膀,下巴擱在他肩上,在心裏練習了一下,才第一次念出這個稱呼。

陸遠一動不動。

“我、我第一次這樣叫你,還不太熟練。你覺得奇怪?” 她慌忙閃身回去:“那我就不這樣叫了。”

“我喜歡。”他一把攬住她的腰,将她從被子裏撈出來放在腿上:“我喜歡。”他又強調了一遍。

“知、知道了。”她紅着臉點頭。

晨光灑在屋裏,照亮牆上挂着的雁翎刀、玄色錦服、地上散亂的鞋與衣帶,和床榻邊的一雙人影。

半個時辰後,陸遠披衣送夏青鳶上了馬車。

“試煉艱苦,實在扛不住就回家,我等你。”他替她整理衣領,樁樁件件囑咐着事務,眉頭又不自覺地皺起來。

夏青鳶笑着伸手,撫平他眉心,又響亮地在他側臉吻了一下:“知道了,夫君。”

陸遠難得害羞,紅着臉将她推進車裏:“去罷。”

馬車漸行漸遠,她忍不住撩開車簾回頭向後望,果然看見陸遠伫立在晨光中的身影,不知為何心頭酸澀,放下車簾坐回去,長籲一口氣,竟然掉下兩滴淚。

“阿爹,阿娘。鳶兒如今有了陸大人,也有家可歸,你們可放心了。”

(九)

車馬開向南山大營,前來參與羽翎衛試煉的兵士有上百個。她早已換上了男裝,頭發也挽作男子發髻。因為身量本就瘦小,藏在人堆裏,倒也着實是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起初,所有人都在初春的寒風中站着,一個時辰後,才有一隊人從軍帳內踱步走出,打頭的卻是她的熟人——來京城做質子的滇南王劉退之。

“此次試煉自應選者中數人,擇為羽翎衛。一旦錄用,即為從六品,賜錦服金帶雁翎刀,平旦入宮聽诏,監察三品以上百官及皇族。”

劉退之搬了個高椅坐在後頭,主試官站在前頭安排事宜。她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俯視着高臺之上的兩人。浩蕩天風吹拂着高臺,他們身後是一塊石碑。

“羽翎衛之創設,始于大歷初年,創始者為四柱國之首,先皇後江羽衣。”劉退之突然開口,走向石碑,接過一旁遞來的一炷香,插進石碑前的香爐中。

“先皇後有言,大歷之疆土,得乎黎民,歸乎黎民。故創設羽翎衛,揀選寒門子弟,充為禁軍,監察皇室及重臣,并忠谏皇帝。羽翎衛無罪者,不得裁撤。若有大歷君主及權臣私裁羽翎衛者,天下人人得誅之。”

石碑上字跡漫漶,夏青鳶努力踮着腳看,卻還是看不清。只能看見劉玄禮逐句念出來,好在他念得句句铿锵。

“羽翎衛者,需出身寒苦,才學過人,剛強堅韌,不畏權貴。上維天綱,下查民情。眼觀四海,心懷黎民。不堪此重任者,不得領羽翎衛之職。另,羽翎衛者,不設男子女子,中原異邦、農商賤籍等俗限,唯有才有能者得之。”

大風吹起高臺上的灰塵,四野寂靜無聲。她只聽見石碑上那些字句在心中嗡嗡地回響。

“唯有才有能者得之。”

她心中默念這句話,攥緊了拳頭。

劉退之念完石碑刻詞之後,再次坐回高椅。主試官上前,分配此次試煉的任務。

“試煉為期十日,五人編為一伍,完成生死關。通過者即可進入第二關試煉。”主試官說完頓了頓,看臺下人皆無動于衷,又補了一句:“活過這七日,即為通過第一關。”

衆人嘩然。沒人想到,這試煉竟真是要實打實地要人去拼命。

“不願意之人,現下仍可退出。給諸位一炷香的時間,時間一到,留下之人随我走。”

主試官往後一指,石碑前,方才劉退之剛燃起的香正升騰起煙霧。

一刻,兩刻。夏青鳶就算不回頭看,也能感覺到身邊的人在一個個地離開試煉場。她的拳攥緊了又松開,卻始終沒有挪步。場上越來越空曠,最後她索性閉上了眼。

當主試官宣布一炷香燃盡,她再睜眼時,看到場上只剩下不到二十人。再往臺上看時,又與劉退之似笑非笑的鳳眼撞了個正着。

“死士十五位,為本次應試之人。随我來。”

主試官全程沒有看她,這裏除了劉退之,其餘沒有人認識她。夏青鳶心裏竟然踏實了一些。随其他人一同走出試煉場,南大營建在京城南郊開闊處,背靠着巍峨南山,近處是火藥庫、騎兵營、步兵營,不遠處則是山林。

“試煉第一關的內容,是搏虎。”

主試官指了指不遠處三座營帳:“此三座營帳,供你十五人夜間歇息。一個時辰後,南林內将放虎出籠。自彼時起,至次日辰時,除非危及性命,否則不得殺虎。并且……”

他又指了指營帳正對處,另一側高挑三丈的木杆頂頭挂着的一面将棋,将棋上還拴着一塊生肉,向下淋淋漓漓滴落着鮮血。

“你們需護着這面将棋,不為猛虎叼走。未主動護住将棋者,七日後的試煉內,将排行最末。”

主試官交代完試煉內容後,走得潇灑利落。寒風獵獵,山林中,隐隐聽見猛虎咆哮。

夏青鳶簡單四顧,将身周的同袍們簡單分了個類:多數是身強力壯的行伍出身,只有一個瘦弱少年,與她瞧着年紀相仿,瞧着文質彬彬,不知怎的也混進了這鬥獸場。

“喂,那邊的小子,過來。”她聽聲擡頭,發現是個濃眉大眼的兵士在叫她。其餘的人聽聲音也走了過去,看來是要商量戰術。還剩一個時辰,猛虎就要出籠。若是想在接下來的十二個時辰內制服猛虎,保住将棋,以及自己的小命,必須仔細安排每個人的職責。

濃眉大眼的将軍聲若洪鐘:“在下曾在北地軍中做過都統。若是諸位願意,在下可暫時拟一個布防戰術。”

他在沙地上用木棍畫了一個圈:“這圈內即是放虎之地。我們不能殺了此獸,又不能聽任其傷人。上佳之策,是控住它,令其不得靠近旗杆。辰時一到,即為通關。”

“有何辦法,能圈住猛虎?”另一人提問。

“用網羅,或是用陷阱。成年猛虎長達八尺,彈跳可高達二丈有餘。一夜內,我們挖不出如此深坑,只能試試網羅。”

“若是用網,繩子要夠韌,網羅還需大。那裏去找那樣一張網?”

他們不約而同,都看向了營帳。方圓數裏之內,不是沙地,就是擺放武器的木架子與演武臺。唯一有繩索的地方,就是營帳。

“若是拆了營帳,你我夜間就無處可睡,只能睜眼到天亮。諸位可願意?”

十五人相互交換眼色,都無一人提出質疑。

“好,那就拆!”

衆人七手八腳,将營帳不一會就拆了個幹淨。做營帳的布堅韌防水,正是做網羅的好材料。

“還有半個時辰。我們需兵分兩路,一隊去阻攔猛虎,一隊盡快織好網羅。誰去與我攔虎?”

幾個較強壯的兵士主動站出來,夏青鳶與餘下那個少年相視一眼,同時舉手:“我們兩個織網。”

“好!”指揮者點頭,利落地走向不遠處的武器架,挑選了幾把趁手的長槍。

“上頭有令,除非有性命之危,否則,不得傷虎。”又回頭看了看夏青鳶與少年:“你們兩個,可有防身的武器?”

青鳶對試煉期間對手的關心又驚喜又驚訝,慌忙點頭:“帶了防身的短刀。”少年則一臉茫然。對方搖了搖頭,拔出自己的佩劍扔給他:“戰場上,機靈着點。這可是掉腦袋的事。”少年感激地接住佩劍,與夏青鳶一起,将軍帳上的布條撕成一段一段,用麻繩捆紮起來。

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猛獸嘶吼,山林震動,衆人都心中一凜。

猛虎下山了。

連風都變得安靜,他們大氣都不敢喘,以旗杆為圓心,圍成一個半圓,年輕力壯者将夏青鳶與少年護在身後。她低頭加緊編制大網,額頭上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

當衆人屏住呼吸的一刻,視線裏慢悠悠出現了一只斑斓猛虎。那虎肌肉勻稱有力,皮毛泛着油光,是一只成年健康的野獸。猛虎踱步進了演武場,或許是百裏之外就聞見了血腥味,直直地朝着旗杆走了過去。衆人如臨大敵,都舉起長槍,蓄勢待發。大網還剩一半才編完,夏青鳶數着格子,少年揮刀斬布,手法利索,兩人配合無間,對四周的險境恍若不聞。

猛虎視察左右,發現衆人都按兵不動,就一聲長嘯,朝旗杆撲過去。

它力道極大,如此一撲,旗杆必定被撲倒,或是折成兩半。但就在那一瞬間,一個長槍與刀劍組成的兵陣擋在了旗杆與猛虎之間。

十餘個兵士都背靠背站立,各自護住了彼此易被傷到的弱點,長槍朝外,刀劍補缺,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這是短時間內,最為有效的防守與進攻策略。

那猛虎大略也見過刀兵,瞧見寒光閃閃的鐵器後,下意識退後了幾步,後爪刨地,發出不甘的怒吼,讓人聽了膽寒。猛獸後退了幾步,又一次飛撲過來,卻在不動如山的槍陣前被硬生生擋了回去。

“織好了!”夏青鳶一聲大喊,惱怒的猛虎剎那間回頭,才看見角落裏還有兩個人,立馬撲了上去。

“小心!”“抓住!”兩邊同時大喊,她與少年将大網的另一端甩了出去,被攥在兵士們手裏,四角撐開,其餘人迅速後撤。

“收網!”在猛虎撲過去的一瞬間,她與少年迅速向旗杆方向跑,猛虎來不及剎住,被腳下的麻繩絆了個趔趄,一頭撞進了網中。大網迅速被收緊,猛虎被困在其中,怒吼掙紮,越掙紮,網羅越緊。大網盡頭的麻繩分成兩端,由兩隊人撐着,恰好令猛虎動彈不得。

“這網能撐多久?”一人擔憂地看着猛虎開始啃咬麻繩,回頭問夏青鳶。

她咬着牙估算了一番,開口道:“最多……三個時辰。”

衆人頓時有些洩氣,此時少年卻突然開口:“諸位弟兄,且請忍耐過這三個時辰。我有辦法,護住将旗,又不傷虎。”

“什麽辦法?”衆人都回頭看他。

少年一笑,露出頰邊兩顆虎牙,下巴朝旗杆擡了擡:“我帶着那塊生肉,将虎引到山裏,你們就都能活,也能通過試煉。”

衆人一時安靜。少年又笑了笑:“我是替我阿兄來的。我天生有寒疾,最多只能再活一年。阿兄去年剛及冠,在六扇門當公差,一直想做羽翎衛,卻在數月前,因頂撞了世家的馬車,被當街杖斃。”

他的眼神平靜:“我只希望,在死之後,諸位記得我與阿兄的事,做羽翎衛之後,替我與阿兄報仇。”

猛虎又怒吼一聲,山林動搖,打破了衆人的沉默。

“不可。”夏青鳶咬牙開口:“既已一同入了試煉,就都是同袍。若是你執意要去,我也不願留在此地,坐享其成。”

其他人聽了,面面相觑。接着,方才那個指揮者也悶聲開口:“我也同去。”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最後,十五個人都表示要和少年一同去。

少年不吱聲,繼而笑了,低着頭,笑得肩膀聳起,像是風中飄落的葉子。“沒想到,我竟是在這死地,遇見了當真關心我死活的人。”之後,他放開了手中的麻繩,迅速朝旗杆沖去。

“別犯傻!”男人在他身後怒吼。

“我方才想通了一個法子,就是摘将旗。”少年回頭一笑:“試煉的規矩是不讓虎毀了将棋。我若是将它帶走藏起,你們就可專心對付它。”

衆人一時放下心來,看着他靈活地叼着短刀攀上旗杆,又用刀将旗幟割下來卷在懷裏。

少年爬下旗杆,對拉着大網的衆人與猛虎長長叩首,繼而消失在密林中。

少年走了。餘下十四人與一只虎大眼瞪小眼。那猛虎起先焦躁不堪,不住地用牙磨那繩子。後來漸漸疲了,也癱倒在地。

“如此看來,說不定可撐到辰時。”有人小聲說。此時天色漸晚,天邊疏星殘月。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夜深了,有人力竭筋疲,開始眼睛半睜半閉。

“不能睡!給我起來!”男人踹了打瞌睡的同伴一腳,壓低了聲音訓斥:“你想死在虎口麽?”對方立刻一個激靈醒過來,繼續握緊了繩索。

天色越來越深,猛虎卻睡醒了一覺,目光迥然有神地醒來,只盯着旗杆上的肉塊。

大難臨頭。衆人都打了個寒戰。

“諸位,聽我號令,若是那虎朝旗杆撲,我們就放手。待它吃飽,再困住它。”發令者是夏青鳶。衆人都回頭看了她一眼,又點了點頭。

下一瞬猛虎果然朝旗杆一個猛撲,衆人及時撒開網繩,才不致将大網毀壞。老虎三蹦兩跳就撲倒了旗杆,撕下生肉,兩口就吞吃了個精光。

吃飽喝足之後的猛虎安詳地舔着指爪,竟不再對他們攻擊。衆人手裏拿着長槍短劍圍成一圈,徐徐拉網,靜待老虎再次站起。

又是一個時辰,兩個時辰,老虎竟然睡着了。這辦法湊效,衆人都暗中舒了一口氣。

天光初霁時,衆人都一宿沒合眼,疲憊不堪。再有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就算是試煉通過了。

“小兄弟,還沒問你的名字。”最初指揮的男人看了一眼強撐着站立的夏青鳶。“你這病弱公子似的,為何要來做羽翎衛?”

她勉強笑了笑,鬓發在風中飄揚:“在下單名青鳶。來應征羽翎衛,從前是想查明當年家中冤案的真相。如今是……想做個能扭轉時局的人。”她仰頭望着半明半暗的天,天邊已浮現出魚肚白,鑲着初陽的一道紅邊。“我有許多親人與故舊,死在太陽出來之前。我想活下去,替他們看看太陽出來之後,人間是什麽樣。”

男人笑了笑:“我從前也同你一樣。可從軍十年,我在北地的同袍都死光了,只剩我一個。”

“大哥為何要做羽翎衛?”她為驅趕睡意,竟在這緊要關頭閑聊起來。

“我家婆娘死得早,留下一個小女兒。做北地軍,軍饷連自己都養不活,寒門子弟只有做羽翎衛,才能出人頭地。”他像是想起了什麽高興的事,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聚起來:“待到升了軍銜,給我寶貝女兒攢筆好嫁妝!”

說笑間,那猛虎忽地睜開了眼。黃金般的巨眼左右四顧,衆人頓時清醒,都拿起武器,如臨大敵。一刻,兩刻。那斑斓猛虎舒展四肢,不緊不慢地在他們面前逡巡。辰時快要到了。

只聽遠方傳來一聲軍號長鳴,接着是一聲嘹亮宣讀:“辰時已到!”所有人都送了一口氣,幾個年紀輕的甚至死裏逃生樂極生悲,抹起了眼淚。

而就在此時,不遠處山林裏跑出一個少年,朝着他們揮手,懷裏扛着被她護了一晚上的

将旗。

而那猛虎卻還在原地,聽見腳步聲後猛地回頭,後腿躍起,直朝少年飛撲過去。

“小心!”男人挑起長槍就沖了過去,擋在少年身前。與他一同沖出去的,還有一個瘦小敏捷的身影。

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一個瞬剎,飛撲的老虎定在了原地。然而,一只前爪已經拍進了男人的胸口,他手裏的長槍貫穿了老虎,而同時飛撲過去的夏青鳶手裏拿着短刀,剛剛沒入老虎的後頸。少年被擋在男人身後,鮮血噴灑在三人身上。

在那一瞬間,陽光照射大地,天亮了。

“大哥!!!”

少年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回蕩在演武場上。

夏青鳶的手顫抖不已,那把短刀仍舊插在老虎的後頸。巨獸哀嚎着倒地,她立馬飛撲過去,查看男人的傷勢。

縱使夏青鳶的短刀及時刺進了老虎的要害,沒讓它将爪下的人撕成碎片,但那一爪已拍碎了男人的五髒六腑,濃稠的血從他嘴裏不住地流出來。所有人都默然上前,圍在瀕死的男人身邊。

“我、我家的女兒……”他瞪着一雙眼,不甘地看着面前的人。夏青鳶半跪在地,握住他的手:“大哥,我夏青鳶以性命起誓,從今往後,大哥家的女兒就是我的姊妹,我定會給她準備一份全京城最好的嫁奁。”其餘的人都垂首附和,少年已經泣不成聲。

“我、我家住城南第九巷,小女名、名叫春蘭......”

又一聲嘹亮號角響起,演武場盡頭的大門開啓,穿着铠甲的主試官走出來,朝所有人行禮,神色肅穆:

“恭祝餘下十四位應試者,全數通過第一關試煉。第二關試煉之地在馬場,請随我走。”

其餘人都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演武場,只有夏青鳶和少年還留在原地。她一身是血地看着方才還談笑風生的男人逐漸冰涼。少年抹了一把臉站起來,把淚水混着血水往身上一擦,上去攙扶起夏青鳶:“走。”

她也緩緩站起,眼神裏多了一些從前沒有的情緒:“走。”

“第二關是在南大營的山林中。這是餘下九日裏,各人所需的幹糧,另有一柄短刀。能在這林中活九天的人,便可成為羽翎衛。”這次宣布規則的不是劉退之,而是換了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若是我們都活下來了呢?”

“你們之中,必定有人死。”主試官面無表情。

月黑風高,那是第一夜。夏青鳶與少年作伴,在密林中穿梭。

“還沒問你的名字?”夏青鳶試圖化解尴尬。

“我與阿兄都是孤兒,沒有名字。從前開過藥鋪,鄉人都叫我藥郎。”

“藥郎小弟,你昨夜在山上時躲在哪裏?”

少年眼睛眨了眨:“跟我來。”

(十)

八天後,距京城千裏之外的揚州城內,歌館樓臺,笙簫争奏,處處樓頭都有美人紅袖招。

确實是銷金窟,歌舞場,繁華風流地。

在某處閣樓上,窗前坐着個神色冷漠的玉面郎君,手裏拿着玉杯,那玉杯的顏色與他的手相同。離他不遠處,聚着一群美人叽叽喳喳,時不時探過頭去張望。只是誰都不敢近前勸酒——只因他身上穿着那件玄色繡魚龍的錦袍與腰間的雁翎刀。

這郎君俊俏,卻實在消受不起。

此時,卻有人在陸遠身後,不怕死地拍了拍他肩膀:“陸大人,許久不見。”

陸遠正握着酒杯陷入沉思,竟沒有察覺那人近前。回頭看時,卻見是滇南王劉退之。

劉退之還是那幅花孔雀似的老樣子,笑嘻嘻地握着一柄鑲金帶碧玉墜的紫檀扇,行走時帶着春風。

“你不是在南大營試煉新來的羽翎衛嗎,怎麽又跑來了揚州?”陸遠眉毛一擡,像是有什麽不好預感似地,暗中握緊了酒杯。

“本王不辭千裏來揚州,是要告與陸大人一件要緊的事。”

陸遠喝了一口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劉退之慌忙擺手:“陸大人切莫遷怒于我,在下不過是一傳話之人。”他清了清嗓子,才正色道:“試煉第五天時,主試官來報,說山中不見了兩個應試者。兩人同行,都是小身量。其中有一個,應當是女人。”

陸遠驀地放下了杯子,劉退之吓得往後坐了坐:“陸大人,聽本王說完。”

“本王收到消息時,派人将所有應試之人家底都查探了一番。你猜如何?”

劉退之搖搖頭,冷笑了一聲:“這十五人,除那女人之外,全是韓黨。而與那女人一同失蹤的少年,原本是九千歲豢養的門客之一,擅長易容易形,以毒藥殺人。有個外號,叫‘藥郎。’”

陸遠起身就向外走去,卻被劉退之伸手攔住:“陸大人,此計是調虎離山,你看不出嗎?”

陸遠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将腰上的劍彈出刀鞘。

“九千歲此舉,就是為了請君入甕。陸大人如今身負王命查案,一旦擅自回了京城,就是

擅離職守,必遭韓黨彈劾。況且……就算是去了京城,你又豈能擅闖南大營?那可是掉腦袋的重罪。”

陸遠停了步,看着劉退之:“殿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沒有告訴我?”

劉退之搖了搖扇子,語氣風輕雲淡:“陸大人果然是關心則亂,竟才察覺到這局棋裏有我。不過,見你如此着急,也甚是有趣。”

滇南王慢悠悠坐下,低頭把玩着扇子,又歪着頭仔細瞧陸遠的表情:“陸大人知不知道,那丫頭在試煉第一關就敢抽刀與虎搏殺,那不要命的樣子,我見了也喜歡。不如你将夏青鳶讓給了我。又或者……我将她殺了,替陸家報了當年的仇?”

“你不敢。”陸遠冷眼看着他,然而滇南王依舊有恃無恐。

“陸大人對你這位冒牌夫人的感情,怕是沒有看起來這麽簡單。”他用扇柄戳了戳陸遠:

“你在乎她的生死,甚于你自己。”

陸遠一把握住他扇子的端頭一推,對方退後一步,笑嘻嘻地将折扇收起。

“素來寡言無趣的人,不知道發起瘋來是個什麽模樣,本王倒是很想看一看。”

接着,滇南王從懷袖裏掏出一條紅絲繩,放在手心裏。陸遠只看了一眼,就眼色瞬間一變。

紅絲繩穿着銀珠子,中間有一只雕工樸拙的銀燕。是他臨行時親手戴上的。

“她在哪兒?現在說實話,我可留你全屍。”他拽着滇南王的衣領,幾乎是咬着後槽牙說出這句話。

“陸大人,現在殺我你可要後悔。”滇南王依舊不慌不忙。“本不願攬這吃力不讨好的事。不過是看在小丫頭的面子上才插手管一管。”

陸遠放開了他:“這麽說,你知道她現在在何處。”

“知道,但上頭有令,本王不能告訴你。你看,我也是個提線木偶,不過是來找你喝茶罷了。”滇南王将扇子往下一指,陸遠順着他所指向下看去,卻看見樓上樓下方才喝酒談笑的賓客都一時寂靜,腰間佩刀都是清一色的軍中制式,原來都是便衣的官兵。

“陸大人,且忍過今日。若是踏出一步,就死生由命了。”

陸遠四顧一圈,四周人皆拔劍而起。琳琅滿目都是鐵器叮當。

他沒有說話,只是将原本彈出的刀又收回了刀鞘,轉回身坐在了茶席上,拿起玉杯,仰頭一口飲下。

劉退之沒料到他如此淡然,反而措手不及,搖頭笑了笑,也随他一起坐下:“陸大人果然知曉孰輕孰重。”

就在此時,陸遠一個翻身,從茶席旁開着的窗戶邊飛身躍下。揚州這處酒樓臨江,江邊是百尺高臺。

“瘋子!”劉退之臉色大變,立刻沖到窗邊,卻看見陸遠攀着闌幹外,踩着牆角的飛檐一躍,跳進了樓下的客房。

發現陸遠沒有尋死,劉退之松了一口氣。樓下響起一片賓客們的驚聲尖叫與杯盤翻到的聲音,想必是他從那客房裏沖了出來,要離開這間雕金的牢籠。

然而劉退之卻展開了扇子搖了搖,并沒有下令追捕的意思。衆士兵也不敢輕舉妄動,幾百雙眼睛都望着他。

“追。”他慢悠悠地伸出手指,指了一個與陸遠逃跑線路相反的方向。

另一邊,陸遠在銷金窟裏四處穿梭逃遁,身後是緊随的官兵。終于快要到出口時,卻看見大門早已被官兵堵得水洩不通。他向後看,身後是樓中的望江臺,外面是滔滔江水。

從這個高度跳下去,就算是跳進了江裏,也會粉身碎骨。

前有追兵,後無退路。

他咬咬牙,抽出佩刀,朝着堵在門口的官兵們沖了上去。

一個、兩個。這不是戰場,他不願用佩刀,只是用肘擊和刀柄擊昏或打暈對方。只是湧上來的人越來越多,他漸漸難以招架,而大門近在咫尺。

這一幕與少年時的某一幕是何其相似,只是這一回,陋巷的盡頭沒有騎馬的少女來救她。

陸遠的喉頭滲出鮮血,只是機械地揮舞着手中的刀。

“真寂寞啊,看見你,就好像看見多年前的我自己。”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卻是方才還在樓上飲茶的劉退之。衆人一時停手,劉退之搖着扇子,緩緩踱步走向陸遠。

”陸指揮使,記住,你欠我一個人情。”劉退之回首,合上扇子對官兵吩咐道:“今日追擊逃犯,逃犯渡江而遁,下落不明。知曉了嗎?”

衆人紛紛點頭,收了刀劍。陸遠擦了擦臉上被劃出的血道,向劉退之行了一禮。對方不耐煩地揮揮手:“快滾。”

(十一)

那是第九日的深夜。距離試煉結束,還有三個時辰。

溶洞裏,夏青鳶背後是深不見底的天坑,面前是拿着刀的少年。只要再向後退一步,她就是萬劫不複。

“我本來不想殺你,可我要是不殺你,我就得死。”少年拿着刀的手微微發顫。“我兄長與我爹都死了,死得比一頭騾馬還要輕賤,我得活着。”他像是在向夏青鳶解釋,自己騙她進了山洞又将她逼到懸崖邊其實是有苦衷。

她緩緩挪動,身後的石子滾落進天坑,掉落許久才聽見回響。一直後退的她聽見了少年那句話,卻突然奮起,伸手抓住了刀柄,猛地使力向前一推。少年猝不及防被推了個趔趄。她又借力扭轉刀柄,少年手腕吃痛,下意識松開,那刀就畫了個弧線,又到了她手上。

攻守之勢徹底扭轉。她提刀對準了地上的人:“你是什麽時候計劃好這一切的,在試煉之前麽?方才那位大哥的死,也是你安排好的嗎?”

少年聽見她提及的名字,反倒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表情狼狽至極。

“方才你問我的名字,我只說,鄉裏人都叫我藥郎。現在我告訴你,我的真名是什麽。”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身後就是天坑,卻渾然不覺,笑着的表情比哭還要瘆人:“我是春蘭,我就是春蘭!!方才被老虎害死的人是我爹!”

“你說什麽?”夏青鳶像是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

“你還不明白嗎?這次試煉就是個局,就是為引你來這山洞,再無聲無息地死在這。我、我爹,還有你方才見過的十四個人,全是陪你做一場戲罷了。”

“是誰要殺我?只為了殺我?”她打了個冷戰,卻死死握着刀。

“我們都是被買命殺人的死士,只接任務,不問緣由。”自稱是春蘭的少年仰着頭,表情如釋重負,竟有些解脫的喜悅:“若是我沒能殺了你,就勞煩你親手将我了斷。若是我活着從這裏出去,會生不如死。”

他閉上了眼,像是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卻遲遲沒等到對方的刀割破自己的喉嚨。

“你走吧。趁現在洞口無人。”夏青鳶竟後退一步,仍舊提着刀,卻給對方讓出了一條路。“別人問起,我會告訴他們,你掉進了天坑。”

對方的眼神先是驚愕,繼而是狂喜,最後是混雜着內疚與懷疑的一問:“放我走了,你呢?”

她仰頭向後,靠在石壁上,很輕地,又極為疲累地喟嘆了一聲。“再過一個時辰,試煉就結束了。只要撐到那個時候不死,就還有希望出去。”

春蘭慌忙站起,跌跌撞撞地往洞口跑去。那洞口依稀可見天光。

天要亮了,可外面全是明刀暗箭。夏青鳶靠在石壁上,超乎尋常地平靜。

“有一件事,我沒騙你。我的兄長确是被世家害死的,我家也确在城南第九巷。若是有命活着,我們外頭見。”

他最後看了夏青鳶一眼,就消失在光的盡頭。

(十二)

陸遠從揚州趕回京城時,恰好是試煉結束前的最後一個時辰。

南大營前大門虛掩,沒有守軍,像是請君入甕。他在踏入門前的最後一刻停住了腳步,身後的馬由于長途跋涉,嘶鳴一聲,倒地而死。他沒有進去,而是站在原地背手而立,初曉的寒風吹動他的衣擺。

“只差一步,你不進去救她麽?”

陸遠沒有回頭,因為那聲音極具辨識度,是窈娘。

“萬一她沒死,我不能違背承諾。若是她死了,我與她一起。”陸遠閉上了眼,像是入了禪定。

“你和她可真像。”窈娘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周禮也在,你可放心了?”

陸遠難得地對窈娘一笑:“多謝。”

“何談謝。”她無所謂地擺擺手:“我是幫我自己罷了。”

南大營內,夏青鳶握着手裏的短刀,朝洞口走去。外面果真圍着一圈人,她數了數,十三個,沒有那少年。心裏松了一口氣。

之前患難與共的同袍,現在都用刀鋒對着她。她直視每一個人的臉,卻發現人人都是木然。

她調整呼吸,拿起了短刀。

“還有我。”

她回頭,看見天邊一抹泛白晨光的盡頭,跑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周禮。他氣喘籲籲地跑來,與她并肩而立。臉上和身上都有傷,像是從不知何處逃出來的。“出去再解釋,先來打一場。”他唰啦一聲抽出佩刀,帶着北地的寒氣。她也舉起刀,兩人背向而立。

“還有我。”她身後,少年,或者說是少女的聲音響起。她知道是春蘭。她從陰影處走來,走進光裏,與她和周禮并肩而立。

對方也在此時動手,寂靜的山林中,只聞刀劍撞擊的清脆響聲。

(十三)

兩個時辰過去,天亮了。在第一絲晨光的照耀中,試煉場的大門終于“吱呀”一聲開啓,夏青鳶與周禮一前一後,渾身帶傷地走出大門。

她第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外的陸遠。看見她出來的一剎那,冰封似的表情瞬間解凍,眼睛頓時亮起來。他也傷痕累累,疲憊至極。自揚州至京城千餘裏,他日夜不停地跑了三天三夜。

“我回來了。”她張開雙臂,朝他撲過去。陸遠穩穩地接住了她。

“回來就好。”他埋首在她頸項間,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他們安靜地擁抱了許久,直到下一刻夏青鳶從他懷中擡起頭來,拿起她的手臂,狠狠咬下去,看得周禮都閉上了眼直呼血腥。

陸遠一聲不吭,只是蹙眉咬牙,專注看着在他小臂上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才松口。他另一只手仍舊抱着她,輕拍她的背。

“窈娘大人,你可知道這師娘好容易逃出生天,出來卻咬了師父,是什麽意思?”周禮在不遠處和窈娘八卦,但聲音分明傳進了所有人的耳朵。

“你這麽好奇,不如自己去問。”窈娘嘴上說着,手裏卻遞給周禮一個小瓷瓶,眼睛不自在地瞟向別處:“喏,傷藥。”

聽見兩人的八卦,夏青鳶才略微與陸遠拉開距離,上下打量他的傷勢,一邊皺眉一邊笑,眼淚終于流下來。陸遠一把抱起她,旁若無人地離開了試煉場。

周禮正打算追上去,被窈娘一把拉住:“你去做什麽?”

“試煉被人動了手腳,自然要追究啊。”他理直氣壯。

“我會追究。”窈娘活動了一下筋骨,對他潇灑一笑。

周禮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你說什麽?”

“我說,從今以後,我不再是韓黨了。”窈娘說得輕松,眉梢眼角卻分明有着更複雜的情緒。

不多時後,陸府院內,浴室裏燈火昏黃,傳來嘩啦啦的水聲,窗縫裏依稀可見屏風上挂着幾件塵土與血水混成一片的衣服。一門之隔的浴室外,陸遠靠着闌幹休息,卻仍留意聽着屋內的動靜。

“當真不需我進去幫忙?”他又開口問了一次。

“不、不需要!”夏青鳶紅着臉,心一橫把自己泡進藥桶,簡單處理過的傷口接觸到熱水,痛得她倒吸冷氣。片刻後,她終于整個人浸沒在桶裏,才擡起頭去看窗外陸遠的影子。

“稍晚些時,我有話同你說。”他偏過頭,樹影婆娑,倒映着一個弧線俊秀挺拔的側顏。

“什麽話?”舀水聲停了。

“是關于你失憶之前,在京城的事。所有事,我都告訴你。”他的聲音幹澀。

她不說話了,只有單調的舀水聲。許久,她才答應了一聲:“好。”

突然,夏青鳶發出一聲驚叫,陸遠迅速破門而入,佩刀出鞘,神情緊張:

“怎麽了?”

卻看到她從浴桶裏跑了出來,身上胡亂裹了一件陸遠的外袍。肩頸弧線漂亮,長發挽起,随意找了根木棍盤起來,後頸潔白,那些大小刀傷就更加顯眼。

陸遠立刻別過頭去,耳根紅得發燙。

“有、有老鼠!”她對陸遠的異狀毫無察覺,不管不顧地跑到他身旁,半邊身子貼着他,手緊緊挽着他手臂:“在那兒,在那兒!”

牆角的老鼠吱吱叫着,瞬間消失在牆縫裏。

陸遠咳了一聲才開口:“改天讓管家将牆縫補一補。”說完,屋裏陷入暧昧的寂靜。她瞬間松開了手,慌得漲紅了臉:“你、你出去。”陸遠卻不放手,索性扔了手裏的劍,握住她下巴擡起,另一只手攬住她的腰往前一帶,她就整個人被控在懷抱裏。

“我方才救了夏小姐,想讨個獎賞再走。”他摩挲着她腰後的衣料,眼神卻十分刻意地不向下看她,夏青鳶卻受足了煎熬,終于忍不住,踮着腳在他喉結處吻了一吻:“可以了吧?”

陸遠的眼神瞬間變了:“不夠。”接着他捏起她的下颌,準确地吻了上去。

(十四)

她沐浴得心猿意馬,披上衣服出了浴室,卻見走廊的另一處站着一排從未見過的侍女,穿着宮中的服飾,手裏捧着金漆檀木托盤,每一只上面都放着幾件衣料,看着十分貴重。

陸遠的書房裏燈亮着,隐隐傳來說話聲。她又朝着聲音響起的地方多走了幾步,房裏傳來的人聲卻讓她停住了腳步。

是韓殊,九千歲竟然在這個時候拜訪陸宅。

她還想繼續聽下去,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宮女徑直向她走了過來,原來是宮中負責禮制的女官:“聖上有旨,賜夏青鳶從四品羽翎衛職,并魚龍錦袍一套,雁翎刀一柄,素錦玉帶一條。”

宮女手裏捧着的金盤中,裝着聖旨。

書房的門在此時打開,韓殊與陸遠前後走出。她站在走廊裏,恰與韓殊的眼神對上。這是她第二次見到傳說中的九千歲。他比第一次在金樓時消瘦了一些,不惑之年鬓邊已有白發,但風姿氣度依舊。

“左相,試煉場上那些人,說他們是韓黨,奉命殺我,是真的嗎?”

她直接問了出口。陸遠神色微變,韓殊的鳳眼裏卻現出笑意:“夏姑娘心直口快,倒是像極了乃父。”

晚風微冷,她強忍着憤怒,直視韓殊。韓殊笑了笑,偏過頭去看了看金盤裏的聖旨,伸手直接拿起遞給她:“試煉場上的事,不過是一場誤會。這羽翎衛之職,确是聖上下旨所賜。”

她緊攥的拳頭收緊又放開。“其他應試者呢?”

“此次試煉,除一人搏虎而死外,其餘十四人悉數入選羽翎衛。”韓殊今天極富耐心,不僅不生氣,還有心情與她聊天。

“韓某今日特來一趟府上,就是為澄清此事。勸夏姑娘接了聖旨,這是聖上的意思……也是韓某的意思。”

韓殊又走近一步,在她耳邊壓低聲音補了一句:“想知道當年的事,要先站得夠高。”

晚風拂過三個人的衣角,夏青鳶思索了片刻,上前接過了聖旨。

“好孩子。”韓殊眼角揚起,點頭稱贊。一雙鳳眼笑時更像狐貍。

“換上軍服,明日去羽翎衛衙署述職。指揮使陸遠今起革職待令,揚州的案子,需勞煩夏姑娘繼續查。”韓殊交待完,朝陸遠點了點頭,就帶着一衆宮人離開了後院。金漆托盤被整齊擺放在屋內,在燭火下發着暗金色的幽光。

她此時才驚愕地看向陸遠,他無奈一笑:“我此前違背軍令,提前從揚州回了京城。”

夏青鳶打了個寒戰。她此時才意識到,這個局布得有多麽仔細:先是将陸遠派去揚州,同時給自己發了試煉邀請,早早布置好一切陷阱。等她進了試煉場,生死攸關時,再以此威脅陸遠,讓他不惜違命,千裏奔赴回京城救她。

若是她死在南山溶洞天坑裏,屍骨無存,對方可将這一切僞裝成一場意外;若是陸遠違命,擅闖南大營,那麽等待他的就不只是革職,而是死罪。

然而對方沒有算計到的是,被威逼利誘踏入試煉場的死士竟然敢冒死救她出生天;也沒有算計到陸遠能耐得住那餘下幾個時辰,獨自守在南大營門前,直到她活着出來。

而如今她手裏拿着的委任羽翎衛的聖旨,這個她此前極為渴望的東西,現在卻變得像個

笑話,笑她在被耍得團團轉、險些喪命之後,仍舊接受了那個人的施舍,只為了繼續活下去,繼續向上爬。

這樣的自己,與韓殊又有什麽分別?

“鳶兒,別胡思亂想。這是你應得的,既然給了你,就別放手。”陸遠的聲音響起,将她拉回了現實。

“那你呢?”她繼續追問:“你千辛萬苦,才坐上那個位置。現在因為我……”

“我心甘情願,從未後悔。”他灑脫一笑,伸出手臂将她拉進懷裏:“陸某自幼命數多舛,如今既已得到了你,失去些其他無關緊要的,反倒更心安。”

陸遠的懷抱溫暖可靠,她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一些。冷不防他在她耳垂吻了一下,聲音低沉:

“方才我們的事,還沒有做完。”

她被吻過的耳際瞬間燙起來,溫熱血流順着肩頸燒過去。此時她才想起原本來找陸遠是為了什麽,而陸遠的唇早已自顧自地繼續在她頸側游走。

“你、你等等。”她心原本裏一團亂麻,被他一攪,又摻雜了些別的情緒,複雜難言。

“等什麽?等你去揚州赴任, 剩我獨守空房嗎?”

“明日你就要去揚州赴任,周禮會陪你同去。”

“你如今倒不為難周禮了?”她笑得眼睛彎彎,全是壞心思。

陸遠諱莫如深地一笑:“現在有人拘着他,無需我操心。”

“試煉場的事,陸大人覺得,可是韓黨所為?”

“韓黨之內,也有派系林立。韓殊做事向來借他人之手,若真是他所授意,也一時難以挖出證據。”他撫摸她的頭發,聲音平靜。

“若此事從頭至尾都有韓殊授意……那麽此次揚州的案子,怕也沒那麽簡單。”

“不過,此次我去揚州幾日,卻沒查出什麽線索。揚州自古是九州通衢,繁華富庶,此類怪力亂神之事,又甚于京城。你要多加小心。”

“無事,有周禮陪我一同去。”

陸遠被噎得無話,順勢請掐了一把她的腰:“長本事了,氣我倒是很有辦法。”

“對了,你在揚州時,是誰告訴你我在試煉場性命堪憂的?”

“是滇南王。”

夏青鳶心裏一驚,繼而又覺得合理:滇南王是那一場試煉的主持者,也是唯一可以出入南大營的人。

“你怎就信了他?萬一他是騙你的呢?”

陸遠不說話,從枕頭下拿出一個紅手繩,小銀珠穿着一只燕子。她看了就恍然大悟,想必是自己在與虎搏鬥時掉落,被劉退之撿走,又作為她遇險的證明給了陸遠。

這一局如此環環相扣,令她不敢細想。但更令她心中震動的是,平日裏心思缜密的陸遠,竟然被一根手繩就騙來了京城。

“這就是色令智昏嗎?”她笑着問他。

“是啊。色令智昏。”他摸索着找到她手腕,重新将手繩系到她手上。

陸遠承認得大方,她卻害羞起來,看着紅繩傻笑:“沒想到,羽翎衛的指揮使也有過不了的美人關。”

“鳶兒。”他看着她,語氣突然一本正經起來。

“怎麽?”

“假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平安喜樂地活着。忘了我也無所謂。”

“好啊。”她笑容裏有許多情緒,有些他看得懂,有些他看不懂。

“我答應你。所以在那之前,你不許先離開我。”她埋首在他懷裏,看不見表情。

“只要你要我在你身邊,我便絕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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