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集 河神廟 (一)

第6章 第五集 河神廟 (一)

三天後,揚州府。

此時正是暮春,家家戶戶流水垂楊,弦歌處處。穿着男裝便衣的夏青鳶與周禮走在街上,她一路看見什麽都新奇,左顧右盼,周禮恨鐵不成鋼地一路拽着她:“夏公子,還有正事沒做呢。”

此次來揚州查案,她的對外身份是與友人出游的公子。周禮與她一高一矮,一個潇灑張揚一個秀氣可愛,倒引得不少路人頻頻回頭張望。還有幾個膽子大的歌伎,拽住周禮的袖子不撒手,拉着他們就要往旁邊點着紅燈籠的暗巷裏拐。他們好說歹說,最後是周禮心一橫,攥着夏青鳶的手腕舉起來,大義凜然地開口:“姑娘不必了,我、我們有人陪。”

夏青鳶:……

歌伎果然瞬間放開了他,臨走還白了他一眼。夏青鳶馬上嫌棄地撒開周禮,思索了一下又點頭:“這招好用。你我這幾日查案時,若再被糾纏,就用這招應付。”

周禮咳了一聲,還沒說話,身後就傳來一個聲音:“這樣怕是不妥吧。”

周禮和夏青鳶同時回頭,看見面色不善的陸遠站在巷口,身後還有同樣臉色不大好看的窈娘。陸遠也換上了便裝,只有窈娘穿着羽翎衛的制服。

“陸大人!”夏青鳶看見陸遠兩眼放光,立刻狗腿地跑了過去,陸遠的神色才緩和了一些,馬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身邊。

周禮也看見了陸遠身後的窈娘,不知為何突然沒了方才的伶牙俐齒,支支吾吾了一會才憋出一句:“師父怎麽來了,你不是還在京城禁足嗎?”

“我在京城關了三天,寫了一百封折子訴冤情。聖上不堪其擾,發配我來揚州協同查案,将功折罪。”他聳聳肩:“我現在身無官職,又是戴罪之身,還望各位大人賞我口飯吃。”

周禮幸災樂禍地一笑,指指窈娘和夏青鳶:“那得問窈娘大人與師娘願不願意。畢竟現在,他倆才是我上司。”

陸遠踹了周禮一腳,他靈巧一躲,肩膀恰好碰到了窈娘。兩人都默契地閃到另一邊,像是刻意避嫌。

夏青鳶看着這幾個在刀尖上滾了許多年的人精,此時卻玩鬧得像十幾歲的少年,忍不住笑出了聲。幾個人笑作一團,在揚州的小巷裏,樓頭有美人隔窗彈着前朝曲調,唱着舊情詩。

“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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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白天喧鬧的小巷內,此時寂靜無人,只剩下朱紅燈盞微微搖曳,上面寫着伎館頭牌的花名:春琴秋扇、柳娘吳姬。

小巷深處,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穿着華麗的男人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身後傳來嬌滴滴的聲音:“郎君留步~”

男人立刻回頭,木門後伸出一條素白的手臂,将他拉了回去。

“郎君已經許久沒來看妾身,此次回龍隐,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柳娘莫怪,只因今年澇災,龍隐鎮的茶葉生意不好做,要不是那該死的……我也不會此時才得了錢來看柳娘。”

“聽說那邊近日亂得很,還有村民抓了平民女子去祭河神。郎君可見過?”

黑暗中,男子的臉色明顯地變了變,又裝作無事地笑起來:“什麽河神,都是編出來吓唬人罷了。不過災年兵匪多,柳娘近幾日好生待在揚州等我,河神自然找不上你。”

美人聽了,也眉開眼笑,攬過男子的肩膀說起悄悄話,兩人就在門口的朱紅燈籠下你侬我侬。可在男人看不到時,那美人的眼裏,分明閃過一瞬間的恨意。

就在此時,深巷盡頭出現了一個人影,是個女子。她穿着只有新嫁娘才會穿的大紅衣裳,臉卻塗得雪白。她踩着山裏人登山采樵才穿的木屐,踩在深夜的石板路上,聲音清晰可聞。

嗒,嗒,嗒。

走近了才看到,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在她的身後,跟着一個接一個的女子,都與第一個一樣的裝束。她們手裏提着朱紅色的燈籠,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如同鬼火。

“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女子開口唱起歌來,腔調古老,旋律哀傷。她剛一開口,那門邊的男子就像被雷劈了一樣愣在了原地。

“蕭郎?”美人眼睜睜看着男人變了神色,卻裝作渾然不覺,還軟綿綿地挂在他身上。

“你、你聽不見嗎?”男人不敢回頭,只聽那木屐聲音越來越近,一陣風吹過,歌聲缥缈,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

陰曹地府。

木屐的聲音停止了。

“呀,蕭郎,你看你身後——”柳娘故作驚訝地叫了一聲,男人早已吓得抖如篩糠。美人只輕輕一推,男人就從臺階上倒了下去,摔倒在小巷的石板路上。

他還沒站起,就看到了眼前一雙繡着雙鳳的婚鞋。那是她的手藝,那個被他親手賣掉的女人,他的未婚妻。

“蕭郎,我來接你了。你說過,等開春茶山有了新生意,你就回龍隐鎮娶我。”

穿着大紅衣裳的女人開口,聲音哀怨嘶啞,像用指甲刮過木板。“我等啊,等啊,等到他們把我送給河神,等到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沒等到你。你擡頭看一看我呀。”

男人根本不敢擡頭,只是不住地磕頭,渾身顫抖,連話都說不出:“這、這都是你父、父兄逼我的。他們說,我如果不能娶你,就、就得把你送給河神,免得玷污了你家的門楣。”

“蕭郎,你為了娶那揚州好人家的女兒,就不要我了嗎?”女人伸出雪白的手,十個指甲都塗着鮮紅的蔻丹,像是染着血。

“不、不是。你我原、原沒有正經的婚約。那些平常說的玩笑話,不、不作數的。”

女人笑了,笑聲回蕩在窄巷裏,凄厲又哀傷:“我恨我當初信了你,更恨我父兄信了你。我如今不人不鬼,你說這債,我要向誰去讨?”

又是一陣風刮過,整個小巷的燈都熄滅,一片漆黑中,只聽見男人短暫又絕望的一聲慘叫。

(二)

第二日,揚州府衙刑獄外的院中,站着四個人。

“這死者是在五更天被人發現死在巷中,四處無水坑,昨夜也沒下雨,為何他……”周禮看着眼前的屍體,正在冥思苦想。

“為何他的死因是溺死,對嗎?”夏青鳶繞着屍體走了一圈,與陸遠交換了一下眼神,開口與周禮确認。

四人的神情都有些複雜。昨日剛來揚州,就見識了這樣的慘案,還是發生在曾經走過的巷口,難免有些心有戚戚。

死者年紀接近而立之年,衣着頗為體面,腰間的錢袋裏還裝着不少銀锞子。顯然兇手不是為錢財而來。他身上幹淨,連衣領都沒有沾水,可鼻腔裏卻都是水草,指縫裏還有濕潤的泥土和苔藓。方才仵作已驗看過,确是在水中窒息而死。而掌管戶籍的小吏也翻出了死者的檔案:此人姓蕭,平日裏常駐揚州,靠着運河做茶葉生意,正是龍隐鎮人。

龍隐鎮,溺水而死。四個人不約而同地都想到了河神。

正在此時,又有一個家仆打扮的人進了院中,送上一個名帖,上面字跡娟秀,卻是揚州

有名的花街頭牌之一:柳娘。

翻開名帖,裏面只有一行字:“請羽翎衛陸指揮使今夜三更時來寒舍一敘。”

花街頭牌邀人半夜上門拜訪,聽起來實在透着詭異。陸遠立馬看了夏青鳶一眼,她卻在關心別的事:“這位柳娘為何知道你來了揚州?”

周禮還不怕死地補了一句:“還特點名只要他自己去。”

此時,方才侍立一旁的家仆行禮後開口:“我家姑娘吩咐,陸公子若是願意,可帶一位同伴前去。”

“那我就勉為其難……”周禮躍躍欲試,被窈娘和陸遠同時白了一眼。接着,陸遠看了看夏青鳶:“去嗎?”

她立刻點頭:“去。”

陸遠笑得意味深長,心情頗好地對家仆回複:“請回禀你家姑娘,夏公子與陸某将在約定的時辰登門叨擾。”

夜三更,夏青鳶換上了羽翎衛的制服,與便裝的陸遠一前一後走在深巷中。因為前一夜

發生過命案,小巷的四至都安置了守衛。見到夏青鳶的魚龍袍與雁翎刀,問都不問,就放他倆進了小巷。

“這身袍子,比我想象的還要管用。”她搖頭感嘆。陸遠也哂笑一聲:“這就是當權的滋味,多少人戒不掉,由此成了錢權的走狗。”

柳娘的宅邸就在前面。他們走到門口時卻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那門前的青石板路,正是早上死者被發現的地方。

門前朱紅色的燈籠在暖風中搖曳,上面以墨書“柳”字,字跡娟秀,與名帖上的一樣,也是這位花魁手書。

夏青鳶走上前去,敲了敲門。門內響起木屐落在地上的聲音,嗒,嗒,嗒。

接着,門閘卸下,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張豔麗慵懶的臉露出來。柳娘不過是薄施脂粉,卻也像出水芙蓉。一雙眼像是剛哭過,眼角通紅,确實是讓人憐愛的美人。

“柳娘,在下是夏青鳶,這位是……陸公子。”她自我介紹完,忍不住觀察了一下陸遠的表情。發現他對柳娘的美貌并未特別吃驚之後,才又心虛地轉過眼神去。

“夏公子,陸公子。夜半邀二位來寒舍,實在是失禮。”柳娘開口,聲音卻有些沙啞,“柳娘的一位舊友近日剛剛故去,心中悲痛,哭了半日,倒了嗓子,請見諒。”

夏青鳶正想感嘆這位柳娘竟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卻看見陸遠神色一沉。她順着他的眼光向地上看去,也眼神一沉。

柳娘踩着的木屐上,正有一些泥土與青苔的痕跡。

發覺了二人眼神的異樣,柳娘低頭,眼神一變,迅速收回腳步,把木屐藏進長裙裏,又嗔怪地看了他們一眼,換上了嬌滴滴的語氣:“二位自京城來,舟車勞頓。談事之前,不如先喝一杯柳娘新燙的酒暖暖身子?”

“不必了。”陸遠開口,語氣生硬:“我們此番來揚州,不過是為查案。人命關天,還請柳姑娘一切從簡,不必拘禮。”

對方極會察言觀色,态度瞬間疏離了許多,帶着他們進了堂屋,關上門窗,才開口繼續說話:“實不相瞞,昨夜橫死于街頭的那位姓蕭的郎君,從前是我的恩客之一。”

燈燭下,柳娘在桌邊柔弱無骨地靠着,杏核般水汪汪的大眼更顯得可憐。

“昨夜,他方才從我的住處出去,就……”說着,她淚珠又掉下來,立刻用手帕去擦,還不住地道歉。好容易穩住了情緒,才繼續講下去:“柳娘接下來要講的話,請兩位軍爺莫要嗤笑。昨夜,柳娘親眼看見了蕭郎是怎麽死的,只是怕說出來也無人相信。”

夏青鳶和陸遠對視了一眼,接着開口鼓勵她:“我們定會如實記錄,毫不隐瞞。”

“多謝公子。昨夜,蕭郎他,他是被河神淹死的。”

(三)

“淹死的?”兩人同時開口質問。

“柳娘知道,說出來也無人相信,但柳娘敢用這條命作證,昨夜蕭郎确是被河神淹死的。”

“河神是什麽模樣?”夏青鳶不知從何處掏出紙筆和墨塊,現場速記起來。

“妾身沒看清楚。只記得穿着白衣服,頭發很長,坐在轎子裏。那轎子是由紅衣服的鬼新娘擡着,轎子前後跟着的,都是鬼新娘。”

“鬼新娘?”夏青鳶擡頭,又确認了一遍。

“兩位公子沒有聽說過嗎?近日來揚州城四處都有女子被送進廟裏祭了河神。聽說那些女

子死去之後,會變成不人不鬼的樣子,接引陽間的人去陰曹地府。”

夏青鳶的筆停了停,擡頭直視柳娘。對方卻不動神色地轉過臉去,又如怨如訴地看着陸遠:

“陸公子,聽說那鬼新娘,專門接引生前怨恨過的負心郎。你說,蕭郎是不是,從前負過誰,才會橫遭此難?”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去觸碰陸遠放在桌上的手,陸遠卻迅速抽回了手。

夏青鳶嘴角微不可見地向上揚起,卻冷不防陸遠伸手攬過她的腰,湊近了去看她的筆記,毫不見外又狀似随意地開口問:“記到哪裏了?”

她白了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分寸,陸遠卻已經轉過臉去。

柳娘:……

夏青鳶幹咳了一聲,尴尬地轉移話題:“方才姑娘說,那蕭郎是淹死的?他是如何淹死的,你可記得當時的場景?”

柳娘聽聞此言,眼裏又湧出淚珠:“柳娘膽小,後來吓暈了過去,還是家仆将我擡進了屋。只記得當、當時……”

“當時怎麽?”兩人又同時發問,卻沒注意到,此時窗外的石板路上,又響起了清晰的木屐聲。

嗒、嗒、嗒。

“當時,有個鬼新娘對蕭郎說,他是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親手将她賣給了河神。如今來找蕭郎索命。那女子說完,其餘的鬼新娘就圍上去,将蕭郎圍住。當時巷子裏的燈全滅了,妾身什麽都沒看見。”

“既然沒看見,那你怎知他是被淹死的?”夏青鳶再次發問。

柳娘的眼神變了變,才低下頭支吾道:“柳娘只聽見了一句,是那紅衣裳女人說的,說要将蕭郎拖進陰曹地府,讓他溺水而亡。第二日又聽見了他的死訊,那想必是果真被河神收了去。”接着,她又擡起頭,懷疑又期待地開口詢問:“難不成,蕭郎他不是淹死的?”

夏青鳶沒有開口,反倒是陸遠接話:“仵作已驗看過了,确是溺水而死。”

聽聞他的話,柳娘的眼裏浮現過一絲詭異的欣喜神色,轉瞬又被楚楚可憐的神色替代。

就在此時,窗外傳來缥缈的歌聲,哀婉凄涼,嗓音沙啞。那歌詞是江左揚州一帶的方言,只能依稀辨認出幾個字。

“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陸遠聞聲,立刻握住手裏的劍柄,和夏青鳶交換了眼神,兩人同時站起來。柳娘也聽見

了那歌聲,臉頓時煞白,表情極為驚恐:“是鬼新娘!河神又來了!”

陸遠道了一聲失陪,帶着夏青鳶迅速奔出去。木門外傳來木屐敲擊青石板的單調聲音,混雜着有節奏的歌詞,令人後背發涼。

陸遠疾步先行走到門前,将夏青鳶護在身後,輕手輕腳卸下門閘,将門押開了一條縫,朝外看了一眼。

小巷深處,穿着紅嫁衣,臉色敷着厚粉,膚白如鬼魅的女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現,邁着一樣的步伐,唱着一樣的曲調。而在那隊伍的盡頭,四個“鬼新娘”擡着一架步辇,那步辇全

是用白绫編成,四角垂下密密麻麻的流蘇,将裏面的人罩得嚴嚴實實。

那就是傳說中的河神。

歌聲漸漸高亢嘹亮,而原本應當守衛在小巷盡頭的士兵們卻像是睡着了一般,毫無動靜。

天地寂靜得詭異,只有一輪碩大的月亮挂在天中,而這條深巷卻因牆高路窄,月光幾乎無法照到。

隊伍越走越近,河神的步辇也近在咫尺。陸遠和夏青鳶都屏住了呼吸。

純白色流蘇微微晃動,轎中人的裙裾也依稀可見。就算只露出一個衣角,也能看見那衣料的華麗繁複。金線織進暗色的布料中,閃動如龍鱗。

木屐聲突然停止,那轎子竟然堪堪停在了他們所在的院落門前。

天地寂靜無聲,襯得就連陸遠與夏青鳶二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兩人都默默将佩刀彈出了刀鞘。

其中一個鬼新娘木然地轉過臉,雙眼無神地注視着門縫裏的陸遠和夏青鳶。

不好,被發現了。

陸遠迅速吩咐了她一句:“幫我看着。”就拔出刀,以極快速的動作躍出門。門口的幾個“鬼新娘”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下意識向後退了幾步,陸遠趁勢而上,徑直沖向河神所在的步辇。

只聽“嘩啦”一聲,陸遠收刀入鞘,步辇前遮擋的流蘇被齊刷刷砍掉,裏面端坐的河神真容顯露出來,夏青鳶卻眼睛驀然睜大,陸遠也被驚得倒退一步,只因眼前這一幕太過詭異。

步辇裏端坐的“河神”是一座紙紮的神像,身上披着層層疊疊的錦緞華服。臉上戴着面具:那面具上什麽都沒刻,沒有五官、沒有鑿孔——什麽都沒有的一張臉。

“大膽。”

從那神像的腹部發出聲音,沙啞尖利,聽不出年齡,也聽不出是男是女。

就在此時,巷子裏的燈忽地全部熄滅,陷入純然的黑暗。

夏青鳶聽見陸遠在喊她的名字,馬上循聲回應:“我在這兒!”接着,一只溫暖有力的手握住了她。黑暗中,陸遠帶着她迅速往院門退卻,周圍是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蛇穿

行在草叢中,令人齒寒。

然而她一點都不害怕,因為陸遠握着她的手。

不知等了多久,那些沙沙聲停止,巷子裏重新恢複了寂靜。遠處,兩盞燈籠搖晃着跑近,是巷口值夜的守軍。

“大人,可有看見什麽異狀?”領頭的一個看見了夏青鳶的魚龍錦袍,就率先向她禀報。陸遠剛要張口,只好改成示意夏青鳶:“問你呢,夏大人。”

她看着軍官燈盞照耀之下的地面,用手指了指:“小心點,地上有證據。”

軍官哎呦一聲,擡起腳來,才發現腳下的地面有一灘濕漉漉的水。他伸手沾了一點聞了聞,神情頓時凝重起來:

“是血。”

(四)

“你是說,昨夜那河神帶着鬼新娘,不到半個時辰,就在守衛的眼皮子地下來了又走,還沒有被發現?”周禮皺眉看着夏青鳶昨夜畫下的河神畫像,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守衛說了謊呢?”窈娘也站在一旁,攤開了其他案卷,将河神畫像放在一處,仔細比對。

“就算是巷口的守衛包庇他們,任由其來去,少說也有三十餘人,如何能迅速消失在揚州城裏,不被其他守夜巡邏的衛兵發現?”周禮繼續看着畫,陸遠卻坐在一旁,翻起了手邊

放着的話本子。

揚州自古就是說書人聚集之地,坊間流傳的都是大歷朝最新的話本。昨天不知誰買了幾本,放在了桌上。陸遠正在翻着的那本是《大歷舊事》,講開國皇帝劉玄禮與四柱國少年時的野史,也是揚州街頭最愛講的話本子。

“師父,您也別光看熱鬧,您昨夜與師娘在那巷中,還曾發現了其他證據?”周禮見陸遠如此悠閑,忍不住探過頭去打擾:“《大歷舊事》?這本我早看過了,編得也太離奇,還說先皇後與左相少年時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皇帝橫刀奪愛,這不是亂寫嘛哈哈哈哈哈。”

窈娘聽到左相二字,整理案卷的手停了一下,卻沒有擡頭。

陸遠瞟了他一眼:“你此前說,先皇後江羽衣的故鄉,正是在龍隐鎮?”

“是啊!師父您從前沒看過《大歷舊事》嗎?聖上當年為何能在短短幾年內掃清天下擊敗北胡,正是因為聖上與四柱國各有一件平定天下的聖物:斬龍刀、虎贲騎、丹青眼、羽翎衛,還有河圖洛書。斬龍刀就是聖上的佩刀,當年親斬北地可汗之後繳獲,如今被供奉在國庫裏;虎贲騎、丹青眼與羽翎衛則不必說,而至于那河圖洛書……”周禮諱莫如深地搖搖頭:“從無世人見到過,最為神秘,卻也在五件聖物中最為關鍵。”

“泥版?”

周禮壓低了聲音八卦:“據說,先皇後江羽衣自幼就通天文歷法,能預言天下興亡運勢。十六歲時就曾解出卦象,說亂世将終結于五個人之手,而她将是其中之一。只不過那時候她只是個在廟裏替人蔔卦的小神婆,沒人信她說的話。後來,先皇後與人一同逃出龍隐鎮,去了揚州。自那之後,她的蔔卦異能就名揚江左,也是在那個時候,有傳言說先皇後手裏有一物,名河圖洛書。得此物者,就是命定的天子。”

陸遠放下了書,專注聽着周禮講野史:“你方才說,先皇後在龍隐鎮時,曾在何處替人蔔卦?”

周禮講得眉飛色舞,聞言一愣:“在廟裏啊,不然還能在哪裏?”

“在什麽廟裏?”陸遠繼續追問,周禮突然靈光一現,驚訝地看着陸遠,窈娘也同時意識到了這個關鍵線索,同時擡起頭來:“該不會是……”

“河神廟!”院門前傳來一個聲音,是夏青鳶從門口快步走進來,手裏拿着一個布包。其餘三人圍過來,陸遠先接過了她的布包:“這是何物?”

夏青鳶拿起茶壺先灌了一大口水,才笑着說:“打開看看。”

陸遠将布包打開,裏面金光閃閃的衣料散落開來,華美無比,衆人一時沉迷于欣賞衣料之中。

“這是揚州特有的織金緞,昨夜河神身上的衣料,就是這個。”夏青鳶叉着腰,十分自信地指着那些緞子。

陸遠拈起其中一件,仔細觀察上面的金絲花紋,果然與昨天看到的龍鱗狀波紋幾乎一模一樣。

“這麽說來,那河神也是人,也穿揚州産的衣料。”周禮托着下巴,連連點頭。

“昨夜河神又現身揚州城一事,已經在城中傳遍了,現在人心惶惶,年輕女子都不敢出門,各家商鋪的生意也冷清了許多。”夏青鳶一路跑回來,又急着分享線索,說得上氣不接下氣。陸遠一邊輕拍她的背,一邊順手遞給她一杯熱茶,繼續低頭分析案情:“昨夜柳娘請我們三更天去她府上,‘河神’恰巧在那時出現,又恰巧在‘河神’消失後,讓守衛撞上我們站在血跡旁邊,怕也是這個目的。”

“什麽目的?”周禮一時沒跟上節奏。

“京城來的羽翎衛也撞見了‘河神’,還讓他們在眼皮子底下逃走。如今全揚州城怕是都知道了‘河神’之神通廣大,連你我都無法阻攔。”一直沒有說話的窈娘在此時接話,手裏捧着一冊案卷與一張昨夜夏青鳶臨摹的畫紙,鋪在長桌上。

“這個,是龍隐鎮的河神廟塑像。這一個,是昨夜青鳶姑娘畫下的‘河神’樣貌。”窈娘指着兩幅畫:“你們看看,可發現了什麽疑點。”

“就是這個!我方才在市集上跑了幾十家鋪子,找昨夜看到的布料,發現揚州城裏幾乎每家店鋪,都會供奉此神像,以求財神庇佑。問過後才知道,這神像名叫‘烏将軍’,是揚州本地的城隍,也是河神。而龍隐鎮中,送少女做活祭的地方,應當也是此類供奉‘烏将軍’的河神廟。”

那案卷是一幅長卷,攤開來是一張古畫,中間一塊泛黃的紙上,畫着一尊神像,造型詭異。他通體以烏木雕成,卻沒有五官。手裏拿着一塊青石板,上面卻沒有寫字。

“烏将軍天生無面,象征天地不仁。手裏的石板是生死簿,執掌凡人命數。江左民間多信神鬼,這些神的功用也與當地的水土相關。揚州人多經商,多澇災瘟疫,又近江水,因此這神靈也就同時是河神、財神與城隍爺。”窈娘将卷冊裏記載的揚州風土指給其餘的人看:

“每年春季,為祈禱春苗有個好收成,村裏都會挑選十五六歲的女子送進河神廟,替村民祈禱齋戒。被送給河神的女子此生不能再另嫁,與出家并無區別,人們都稱其為‘神婆’,也有人叫她們‘鬼新娘’。”窈娘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當年,先皇後怕也是如此被送進了河神廟。”

“這陋習竟已施行了這麽多年?”周禮咬牙切齒:“這不是草菅人命麽?”

“以往,‘神婆’也只在龍隐鎮一帶存在。可今年……澇災泛濫,江左大片農田被淹,人們流離失所,新建的‘河神廟’卻比往年還要多。送孤苦女子進河神廟的案子各地皆有,但近來被送進廟裏的女子們,大多下落不明。”

窈娘又指了指那幅夏青鳶所繪的‘河神’畫像:“昨夜你們所見的‘河神’,便是近來新建的河神廟裏所供奉的那類河神像。由于時間緊,又聘請不到好工匠,就只能用紙紮做個粗制濫造的像,擺在廟裏收香火錢。”

四個人都沉默了。最終,還是夏青鳶先開口提議:“既然始作俑者在龍隐鎮,我們不如分頭行動,留幾個人在揚州守着,餘下的人去龍隐鎮,看看那河神廟裏,究竟在搞什麽名堂。”

其餘人紛紛點頭。周禮率先舉起手:“我願駐守揚州!那柳娘現在頗有嫌疑,需派人盯着。”

窈娘也迅速舉起手:“我與周禮同去。”

“窈娘大人,那煙花巷不是清淨之地,怕……”周禮摸了摸鼻子。

“怕什麽?”她飛了一個冷冷的眼風,周禮立刻閉了嘴。

夏青鳶笑着收起案卷:“那麽,我與陸大人一同,明日就去龍隐鎮。”

陸遠掩不住嘴邊的笑意,故作嚴肅地點了點頭:“如此安排,較為妥當。”

(五)

“織金緞價格不菲,一匹怕是就要千金。你是如何買到的?”待周禮與窈娘先後離開,陸遠才攔住夏青鳶詢問,眼神關切:“羽翎衛的月錢并不多,你不會是又……”

夏青鳶笑容神秘:“我已許久不用賣假畫維生了。那織金緞不是我買的,是有人送的。”

“誰送的?”陸遠警覺起來:“聽你的意思……你和他很熟?”

“是我送的。”他們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陸遠馬上皺起了眉,是滇南王劉退之。

“青鳶姑娘今早在商鋪裏拿着三個銀锞子與掌櫃的讨價還價,想剪一寸織金緞帶帶走,被掌櫃的好生嘲笑。要不是我看見了,按這丫頭的性子,怕不知要為了你這勞什子證物,要跑多少店鋪,賠多少笑臉。”劉退之搖着扇子走近陸遠:“陸大人若是養不起這樣好的手下,不如放手給我。”他用那含情脈脈的鳳眼看了看夏青鳶,看得原本理直氣壯的她都生出幾分心虛:“也、也沒有殿下說得那麽……”

“是我考慮不周。”陸遠回答得不假思索:“這織金緞的資費,我今日會派人送到殿下府上。”

劉退之沒想到這次陸遠認錯認得如此幹脆,也無話可說,只好用扇柄拍了拍夏青鳶的肩膀:

“舉手之勞而已,博美人一笑,本王樂意。錢我不會收,若是真有心謝我,不如請我吃酒。”

陸遠不動聲色地拂開他的手,又把她攬到自己那一邊:“殿下的人情,陸某自會償還。青鳶是陸某的夫人,還望殿下……注意分寸。”

劉退之的狹長鳳眼眯起來,仔細端詳陸遠:“陸大人,此前那些溫良謙恭的樣子,都是在诓騙本王罷。”

“陸某聽不懂殿下的話。”陸遠攬着夏青鳶就要走,又被劉退之的扇子攔住,收回了戲谑的語氣,壓低聲音正經道:“織金緞一匹千金,不是尋常人家所用。此案恐怕與江左世家有關,你們萬事小心。”

夏青鳶向他客氣行禮道別,滇南王眨眨眼,做了個揮手告別的手勢。陸遠臉色更沉,牽起她的手就走。夏青鳶被他牽着走得健步如飛,一時摸不着頭腦,小聲抱怨:“陸大人,你走慢一點。”

陸遠這才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下次遇到這樣的事,無需自己硬扛,可以和我商量。”

她先是一愣,接着不好意思地一笑:“陸大人你也忙得很,怎麽能拿這些小事來煩你。再說,我已習慣了獨自處理這些,沒什麽難的。”

“可我是你夫君,理應幫你分擔。”

她臉一紅,支支吾吾道:“知、知道了。”

陸遠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放。大街上人來人往,她想掙脫他的手,卻掙脫不開。

“當真知道了?”陸遠看她着急的樣子,卻更氣定神閑地不松手,甚至還改成了十指交握。

就算揚州民風開放,此時也有路人開始頻頻回頭,更何況她今天也還是扮男裝。

“當真知道了!你是我夫君,有難事要一起分擔!”她把心一橫,大着嗓門喊了一句,驚得四周偷聽的路人都一時忘了掩飾,紛紛回頭,發出啧啧感嘆聲。

衆目睽睽之下,就算陸遠的臉皮厚如城牆,現在也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松了手:“夏青鳶,幾天不見你越發長進了。”

她一臉純良地眨眼:“一般一般,比不上陸大人。”

龍隐鎮離揚州說近不近,坐船走水路也要走上一天,若是到得晚,少不得還要找個驿館住下。他們在碼頭找了一個船家,商量好一天內到達龍隐鎮。

船艙窄小,她只能和陸遠并膝而坐,船家與他們只隔着一扇竹簾。離得近了,兩人一時都有些心猿意馬。船頭的紅泥茶爐裏燒着水,漸漸地有小雨飄落。揚州四月,已快要到梅雨時節。

“你與滇南王何時這麽熟的?”陸遠沒話找話。

“嗯……大概是在我初來京城時,在禦花園的宴會上?”她故作潇灑地提起:“那時我便覺得,滇南王此人或許與其他的世家子弟不同,不是個屍位素餐的纨绔。”

陸遠的眼神複雜,一瞬間變換了許多種情緒,頓了頓才開口:“那次的事,是我不好。”

她大度擺手:“那時我對你一廂情願,不關你的事。”

茶壺裏的水沸了,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他們就這樣對坐着,陸遠突然伸出手,幫她把掉下的鬓發撥到耳後去。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卻惹得夏青鳶臉紅心跳,心虛地移開視線,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之前同你說過,關于從前的事,我……”

陸遠的話剛說了一半,船就猛地搖晃了一下,夏青鳶坐得一個不穩朝前倒去,剛好撲進陸遠懷抱中。

“對不住,方才有個大浪頭。”船夫在甲板上回頭向他們喊了一聲:“今兒個風大,兩位公子可扶好了。”

船艙裏,夏青鳶的雙臂堪堪撐在陸遠背後的竹壁板上,陸遠扶着她,兩人貼得極近,連轉身都困難。接着又是一個大浪,夏青鳶只好雙臂環抱着陸遠,簡直是個絕好的接吻角度。

“你方才說什麽?”她擡頭,長睫掃過他的臉,有點癢。她的眼睛亮得像星辰江河。

陸遠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她。過了一會才開口:“沒什麽。”

(六)

他們到了龍隐鎮時,正是黃昏時分。

殘陽如血,照着荒涼破敗的村路。龍隐鎮靠着江,一度以販運揚州絲綢富甲一方,商賈雲集,是個規模不小的村鎮。後來屢遭洪澇,商路又被世家壟斷,漸漸地,龍隐鎮殘破敗落,成了如今的漁村。

陸遠和夏青鳶并肩走在杳無人跡的街道上,這裏曾是龍隐鎮的中心,四周商鋪林立,只是都灰塵遍布,杳無人跡。許多門板上都長了青苔。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夏青鳶忍不住拉着他衣角,陸遠發現後,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害怕?”

“不害怕,這有什麽好怕的。”她努力擠出一個笑:“不過是個舊村子罷了。”

剛說完,她就尖叫一聲躲到陸遠背後:“那那那那是什麽東西!”

陸遠立馬抽刀出鞘,見面前不遠處,仿佛是村落中央的位置,有一塊巨大的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尊紙糊的神像,在風中簌簌晃動。神像的原本光禿禿的面具臉上,用朱紅色的顏料被畫上了五官,可都以詭異的樣子歪曲着,像是個不懷好意的玩笑。

是河神。

他們在那紙糊的神像面前停下來,轉悠了一圈,卻沒發現什麽異樣。

“等等。”陸遠突然攔住了她,迅速朝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在破敗店鋪後,一個紅色裙裾一閃而過。

鬼新娘。

她剛要追上去,陸遠卻示意她看看四周:“這空地四周商鋪林立,居高臨下。若有人真想殺我們,早就應該動手。”

“是啊,我若是想要殺你們,早就應該動手。”

從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接着,是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從陰影裏款款走出,臉上傅着厚厚的粉,站在了陸遠與夏青鳶面前,恰好背後正對着紙糊的河神像,像一尊複仇的活神。

接着,那女子卻沒有向他們撲過來,卻不緊不慢地掏出一面小銅鏡和一塊手帕,旁若無人地在臉上擦拭起來。

這場景說不出地詭異——在一片斷壁殘垣裏,一個白衣女子舉着銅鏡,一點點地擦去自己臉上的粉,顯現出那僵屍般妝容之下的真實皮相。

像是戲子謝幕,也像畫皮現身。

女人的真面目一寸一寸地顯現出來,露出一張幹淨美麗,頗具風姿的女子臉龐。

竟然是柳娘。

“但我不能殺你們,尤其不能殺你。”柳娘凝視着夏青鳶,那眼裏居然有些溫情:“鳶兒,竟然已經長這麽大了。當年與靈雎揚州一別,沒想到竟是最後一面。”

靈雎是她母親的名字。夏青鳶心裏一震。

“你是誰?為何知道……”

“我是你母親的閨中密友。你母親靈雎當年是揚州有名的歌伎,和我一樣。”柳娘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眼神竟然有些膽怯:“能讓我好好再看看你嗎?”

夏青鳶沒有動,任由柳娘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臉,又摸了摸她的頭發,竟然濕了眼眶。

這位豔名遠播揚州的花魁此時褪去了那些矯飾的神态動作,僅僅是個年近不惑的脆弱女子。

“真好,真好。靈雎。你的孩子她平安長大了。”

夏青鳶聽見她母親的名字,也忍不住掉下淚來。兩人相對垂淚,這場景太過出乎意料,陸遠一時沒反應過來,只好握着劍站在一旁。

“我知道你們現在不信我,待你們去過了河神廟,就什麽都知道了。”柳娘瞥了一眼陸遠手中的劍:“陸大人無需提防我,我不過是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至于鳶兒,你從此後叫我柳姨便好。”

柳娘不由分說,牽着夏青鳶就往前走,陸遠立馬跟上,随着二人穿過迷宮般蜿蜒的街道,穿過村人居住的房屋,又走過長滿荒草的土路,終于在高樹掩映的一片土丘上,看到了一座古老寺廟。

殘陽如血,枯藤老樹之下群鴉飛舞,更顯得那古寺幽深可怖。

柳娘卻輕車熟路地帶他們七拐八拐爬上了小山坡。古寺的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便開了。

古寺裏長滿荒草,正中央有一張巨大供桌,年代悠久,被香火熏得黝黑,已經辨認不出本來的顏色。院裏彌漫着一股濃濃的血腥氣,供桌上也有陳年血跡。

正殿被兩棵古樹遮擋着,看不見殿裏的景象。腳下的草地裏,有可疑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此地就像一個荒蠻的祭壇,夏青鳶可以想象,被送來的女子或許就是在眼前那張供桌上被殺死,祭獻給廟裏那個邪異的河神。

柳娘見夏青鳶和陸遠神色緊張,叉着腰爽朗一笑,踢了踢腳下散亂一地的酒壇瓦礫,小酒壇咕嚕嚕滾到一邊,在院裏回響。

“別鬧了,出來罷!”柳娘喊了一聲。不多時後,四周的窸窣聲音漸漸消失,随之出現的,是一群身穿紅衣的女孩子,臉上都塗着厚厚的粉,叽叽喳喳、嬉笑打鬧着走了出來。

都是一群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這就是此前他們在揚州所見到的“鬼新娘”。柳娘領着他們穿過前殿,從側門去了河神廟的後園。

穿過一條回廊,景色煥然一新。裏面是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一處院落,散落着四五個房屋,花園裏花木整齊,晾曬着女孩子們漿洗過的衣服。

夕陽照在那些散發着清香的衣裳上,照在少女們濃妝之下天真爛漫笑着的臉上,與前院的幽深可怖相比,這裏完完全全是人間。

有煙火氣的、有善意的、生機勃勃的人間。

“鬼新娘”們三三兩兩聚成一團,不一會就有人從裏屋搬來桌椅茶點擺在樹下,眼睛好奇又放肆地對夏青鳶和陸遠上下打量。

“莫要見怪,我們從來沒在此處招待過客人。”柳娘笑着招呼他們入座,那笑容卻與此前見過的截然不同:更灑脫恣肆,更像個活生生的女人。而在花街裏的柳娘,只是在登臺唱戲罷了。

夏青鳶坐下後,陸遠就站在她身邊,仍舊警惕地看着四周。柳娘看了陸遠一眼,又看了看夏青鳶,臉上的表情既慈愛又八卦:“你與陸大人成婚多久了?他待你好嗎?”

陸遠咳了一聲,刻意往後退了一步,像是不願聽到兩人的竊竊私語:“我去那邊看看。”

夏青鳶也被問得莫名羞澀,想了想兩人這短短一個月內關系的突飛猛進,一時不知該從何解釋,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我們……原不是真的成婚來着。當時是陸大人為救我,迫不得已,用的權宜,對權宜之計。”她說得小聲,也不知站在不遠處的陸遠有沒有聽到。

“怎的,他原本不想娶你嗎?”柳娘一雙秀眉豎起,朝陸遠瞪了一眼:“不過,那小子雖相貌尚可,卻總是陰沉個臉,神憎鬼厭的。你若當初是不情不願地嫁了他,柳姨改日替你物色一個揚州好人家的小郎君,趁早和離。”

陸遠立馬咳嗽了一聲,佯裝擡頭看着樹上結的果子。夏青鳶心虛,連連擺手:“倒、倒也不必。陸、陸大人他待我挺好的。”

柳娘狐疑地看着她:“當真很好嗎?我看他那天與你一同查案,對你倒也還算妥帖。不過……”柳娘又湊近她耳朵,壓低聲音問:“那小子他……還行嗎?”

“還、還行。”夏青鳶臉紅得發燙,看柳娘仍舊不相信,只好大着膽子又肯定了一遍:“還挺行的。”

陸遠在不遠處剛拿起茶杯,聽見了這一句,沒留意嗆了一口茶水,倒真的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夏青鳶正打算假裝去關照陸遠,起身開溜,卻被柳娘又一把拉住袖口拽了回去:

“柳姨再問最後一個問題。那小子他,月俸多少,在家中可曾虧待了你?”

她現在覺得柳娘是真心在替她打算,心裏一暖,忍不住開起玩笑:“我如今剛做了羽翎衛,陸大人賦閑在家,論軍銜比我低,倒是我養着他呢。”

陸遠:……

柳娘頓時看她的眼光都變了,又仔細瞧了瞧陸遠,深沉地點了點頭:“看來,你是當真喜歡這個姓陸的小子。也罷,你娘當年與你爹私奔時,我都攔不住。你們小兒女的事,我更管不了。”

她又聽見那個熟悉的稱呼,心頭一酸:“柳姨,可否與我多講講,我爹和我娘的事情。”

柳娘慈愛地摸了摸她的發頂:“今天不是話家常的時候。若是柳姨此番死裏逃生,一定将舊事都說與你聽。”

說完,柳娘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塵土,将院裏圍坐成一圈聽着八卦的小姑娘們都招呼過來:“來,見過夏大人與陸大人,他們是京城來的羽翎衛。你們将冤情如實相告,無需害怕。”

“這些姑娘們都是……”夏青鳶看向柳娘。

“她們原本都是龍隐鎮與其他村鎮的人。年年澇災後,都有女子被父母兄弟賣去揚州給人做妾、做婢女,或是被賣去青樓做歌伎。今年災情更重,良田被淹,甚或有地方易子而食。”柳娘的語氣平靜:“我從前也是這樣被長兄賣去花街,做下等歌伎。他得了三千個銅板,換了一頓酒。後來,我在那鬼地方活了下去,攢了些錢財,找到我長兄,親手殺了他。”

院落裏寂靜,紅衣裳的少女們靜靜圍在一邊,風吹過花樹,花瓣簌簌飄落。

“這河神廟,我過去常與你娘來游玩,那時龍隐鎮還頗繁華,此處香火很盛。你娘就是在這兒遇見了夏公子,也就是你爹。聽說,先皇後江羽衣也曾在這廟裏做過神婆,後來去了揚州。可他們都死了,最後只剩我還在,守着這個地方。”

柳娘指了指那棵花樹:“喏,就是在那樹下,你娘一眼看上了你爹,死活都要和那個窮書生私奔。後來怎知夏焱原是江左夏家的繼承人,為了你娘,親手在族譜上劃去自己的名字,從此與江左世家結下仇怨。”

她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一笑:“你看,人年紀漸長,就是愛追憶往事。說回眼下,這廟當初鬧過一陣子的鬼,漸漸地也就荒敗了。我也不常來,只是澇災後,撞見了一夥強盜,在這兒劫了送嫁的轎子。我恰好從前愛看河神廟的迎神賽會,便躲在廟裏,唱了段戲詞,将那夥賊人吓破了膽。”

柳娘咯咯笑着,夏青鳶安靜聽着,眼裏都是滿地的落花。

“那新嫁娘便是邊兒上那個姑娘,名喚水仙。”柳娘喚了一聲,一個高挑的女孩子從人堆裏探出頭來羞澀一笑。

“将及笄,就被父母賣給了隔壁村六十歲的綢緞鋪掌櫃。那天那夥強盜來時,送親的人跑得比賊人還快。”柳娘冷哼一聲。

“後來,河神廟裏河神顯靈的事就傳了出去,越傳越玄,于是竟有人仿效當年先皇後的事,将女子送進這荒廟裏做神婆。”

“其實,送神婆是假,買人是真。送進了這破廟裏,便無人問津,那麽守在廟裏等着收神婆的人,就能為所欲為。這就是為何,那些被送給河神做新娘的女子們都下落不明。”

柳娘講得平靜,夏青鳶和陸遠卻聽得臉色逐漸沉下來。

“救下水仙後,我第二次來龍隐鎮,恰又撞見一個,被村人綁着送進河神廟,廟裏就坐着人牙子,要先‘驗貨’,再将她帶走。”柳娘講了一半停住,因為她聽見那群少女中間,有一個突然地抽泣起來。捂着臉,那哭聲像是某種小獸發出來的嗚咽。四周的姑娘都轉過身去安慰她,那女子卻站起身,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眼淚,就從人群裏走出來,走到夏青鳶跟前。

此時,夏青鳶才透過少女臉上厚厚的妝面,看清了她的五官輪廓——正是那一夜在柳娘門前停下女子。

“我就是被柳娘在河神廟救下的人。原本未婚夫婿與我青梅竹馬,早有婚約,卻變了心,給了我父兄十塊銀锞子,父兄就将我送進了河神廟。”

柳娘苦笑一聲:“這傻孩子,被救下後,還求我幫她找她的蕭郎。我哪裏用找?她的蕭郎,原就是我在花街的熟客。”

夏青鳶遲疑了一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那個在暗巷裏溺水而死的……”

“就是那個負心郎。我親手用浸滿了水的帕子捂上了他的口鼻。”紅衣少女的眼裏瘋狂又悲傷:“可他臨死,都不敢再擡頭看我一眼。從前明明待我那麽好,誇我長得美,聽我說家中瑣事,還說,待我嫁過去,就一起去揚州……人心,怎能說變就變了呢。”

“不是變了,是他從前會演戲罷了。”柳娘低着頭,看着自己指甲上豔紅的蔻丹,接着又朝着其他人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對夏青鳶說:“如二位所見,這院裏站着的,都是被家人舍棄的女子,活着也是孤魂野鬼。若說她們有罪,那麽送她們來河神廟的人,豈不是更加有罪?控制揚州商路,讓幾十個村鎮商戶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世家大族,豈不是罪上加罪?”

大風吹起落花,四處飄零。穿着紅衣的女子們站在一起,像一蓬蓬花開到荼蘼,變成某種瀕臨腐朽的标本。

“我還有一點疑問。”夏青鳶擡眼,直視着柳娘。

“什麽?”

“既然這些女子都無家可歸,住在河神廟裏,為何又出現在揚州城,又如何在暗巷裏殺人之後可以消失得毫無痕跡?”

柳娘看她的眼神複雜又悲哀:“你我都是血肉之軀,要如何才能在那陋巷裏憑空消失?其實你早有了猜想,只是不敢說出口。”

夏青鳶攥緊了拳,又無力地放開:“你讓這些女子……都住在花街裏。”

柳娘笑了幾聲,那笑聲卻比哭更悲哀:“我也只是個歌伎。歌伎要安排姑娘的住處,自然是花街最妥當。這裏的姑娘,哪一個跟我不一樣?在家中受人欺辱,出來了還是受人欺辱。只有死了,變成鬼,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你說,是不是很可笑?”

陸遠與夏青鳶對視一眼,卻都沒有說話。

眼前的案子,比他們想象的更棘手。柳娘以河神廟做局,守株待兔,等有人或為貪財或為害命,将女兒送進河神廟。救下那些無家可歸的女子之後,她又将這些無家可歸的女子安置在花街,白天做歌伎,晚上就扮成鬼新娘,在揚州尋找昔日的仇家,一一報仇。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鬼新娘”們可以在暗巷中瞬間消失。因為她們根本就沒有走,暗巷裏那一盞盞朱紅燈籠照着黑漆大門裏,就是她們的家。

“柳娘她待我們很好,不願去花街的,都留在此處守着河神廟。”有個女子怯生生開口。

夏青鳶有句話想問,卻不能問出口。

“我們這些去花街的,早就沒了活着的念頭。這天大地大,也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幾個紅衣女子也開口,她們手牽手站在一塊,眼角抹着胭脂,眼尾直掃到鬓角裏去。

“案情兩位已知曉,至于如何處置,還請兩位替我們做主。”柳娘站在一片紅衣中,朝着夏青鳶與陸遠躬身下拜:“柳娘一生颠沛流離,已無所留戀,願承下一切罪過。至于這些女子的去路,柳娘已安置妥當。”

夏青鳶心裏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應對,只是下意識地去扶起她,沒想到柳娘跪倒下去的一瞬間,口中就有黑血湧出,滴落在地。

“柳娘!”她急了,撲上去接住她:“你!”

女人虛弱地倒在她身邊,靠着夏青鳶的肩膀:“在你們動身之前,我已服了毒。此毒無藥可解,半個時辰後,我将毒發身死。認罪書……就在我袖籠裏。”

紅衣少女們也都大驚失色,紛紛圍過來,又是詢問又是哭泣。

“別哭……都別哭。你們……都要好好活着。”

她剛說完,又一口血湧出,這次是鮮紅滾燙的血。夏青鳶的眼淚止不住地掉落,手顫抖得厲害:“柳娘,你不能死,你還沒講完當年的事。”

柳娘的眼睛望着院裏的花樹,衆人都安靜下來。

“過去太久了。我以為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事,現在已經記不清了。”

“當年,我被賣到花街時,靈雎已是伎館裏彈琵琶最好的清倌人。我曾嫉妒她,也學過她彈琵琶的樣子,可怎麽學,也學不像。”柳娘的嘴角上翹,像是在笑:“那年春天,揚州的花開得真美。我們騎馬去游春,靈雎就在這棵樹下遇見了夏公子。我當時……我當時,也在那棵樹下站着,也看見了夏公子,只是他沒有看見我。”

柳娘發出一聲極長的嘆息。

“後來,我聽說,夏公子與靈雎的孩子沒死,還活着,就一直想找你。那天在花街,見到你第一眼,我就認出來了。”柳娘伸手,費力摸到她的臉、眉毛、鼻端。

“你的眉眼很像他。”柳娘看着夏青鳶,卻像是透過她看着另外一個人。“性子也像,一樣的認死理,從不肯屈就誰。除卻了那一個,別的寧肯不要。”

最後一朵落花飄下,恰好落在柳娘的手邊。

“大歷初年,靈雎病重,我借探望之名去了京城。後來那場禍事裏,那個将先皇後的畫像放進夏府,害你爹被皇帝猜忌的人,是我。”

夏青鳶眼睛驀地睜大,陸遠也眼神一變。柳娘卻依然笑着:“先皇後的畫像,是我從前一個熟客所贈。說只要我如此做,夏公子就會被貶官流放,那時候我就能去找他,照顧他。可我忘了,他是夏焱。”

柳娘已經氣若游絲,身邊的少女們也都泣不成聲。

“我是個罪孽深重之人。如今他們都走了,我留在此地受苦這許多年,也該走了。”

柳娘的呼吸停止了,手邊的花被風吹散,天地蒼茫。

少女們坐立起來,唱起河神祭祀的歌謠。聽起來像是首思念故人的情歌,卻也是首悼亡詩。

“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恍惚間,夏青鳶的腦海中突然閃過無數畫面,頭痛欲裂。她支撐不住地蹲下,朦胧中看見陸遠扶住了他。

(七)

天降大雪。漫天蒼茫白雪間,她踽踽獨行。

她伸出手,發現自己的手比現在要小一些,身上穿的是從沒見過的绫羅,外面罩着狐皮大麾。雪地上一串腳印通往一處府邸,那牌匾上面的字跡還清清楚楚,毫無歲月痕跡。

是夏府,當年的夏府。記憶潮水般湧來,徹底淹沒了她。

大歷初年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何她會失去那段記憶、家破人亡背井離鄉,陸遠為何如此執着于找到她,又為何對他們的過往守口如瓶。

她現在全知道了。

那一天,是她在父親的書房裏發現了那幅先皇後的肖像,極為喜歡,想着偷偷拿去摹寫之後再放回,那卷軸被她放在自己卧房的桌上。

接着陸遠來了。他敲敲窗子,她打開窗,兩人隔着窗子私會。說的話夏青鳶聽不清楚。這是她早已模糊的記憶。可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陸遠是怎樣伸手将她散落的鬓發挽在耳後,他們是怎樣靠在桌邊柔聲低語。

陽光灑在窗前,照亮桌上散亂的卷軸。她踮起腳吻了陸遠,雙手撐在桌角,将畫碰到了地上。

随後,門廊外傳來腳步聲,她臉一紅,将陸遠推開。他不放手,說要拿她的幾幅畫帶走,于是她情急之中,錯拿了地上那一幅先皇後的肖像,與其他畫一起塞給了他。

夏青鳶站在虛浮的空中看着這一切,頓時覺得不能呼吸。

春日裏,陸遠懷中抱着畫軸匆匆回家,放在書房中,就出了門。

接着天地俱暗,懷疑陸停淵謀反的诏書從宮中降下,禁軍踏進陸府大門,查抄一切能找到的證據,而陸遠已接到指令,被調離了京城。

他們在陸府中一無所獲,正要空手離去時,卻找到了那一幅先皇後的肖像,送呈宮中。

皇帝坐在廟堂之上,聽聞此事,勃然大怒,将原本寫好的诏書燒掉,重新拟了一份定罪诏書,罪名卻是私藏兵甲,意圖謀反。念其往昔征戰,功勳卓著,賜以斬龍刀自決。

大歷初年,四柱國之一的陸停淵,以莫須有之罪,被皇帝賜自刎于北境控馬鎮。北地胡人額手稱慶,說陸将軍已死,大歷再無如此良将,從此可高枕無憂。陸停淵已死的消息傳到京城時,右相夏焱已草拟好了死谏的奏折遞進宮中,折中歷數朝政種種弊端,痛陳皇帝聽信世家讒言,殺害忠良。

一時間,世家紛紛上奏,請皇帝革除夏焱的官職。皇帝下令将夏焱免職,關入诏獄,并令羽翎衛嚴查。

而那時掌管羽翎衛的人,正是左相韓殊。

她看見自己在京城街巷裏騎馬沒命地跑,四處請求拜訪當年與父親交情頗深的朝中故舊,可那些從前對她笑臉相迎的深宅大院,現在都朱門緊閉。

她一扇一扇地叩門,叩到指節磨出血跡,都沒有一扇門曾打開過。而陸遠此時已因陸停淵的罪被株連下獄,生死未蔔。

她一步步走回了夏府,大門上已被貼上了羽翎衛查抄過的封條,街上荒涼寂靜,所有人都躲着她。

夏青鳶抱膝坐在門口,眼睛呆愣愣地望着人來人往的街道,任憑大雪飄灑,落在她身上。在被凍得失去知覺之前,她終于看見夏焱出現在大街的盡頭,一步步地向家中走去。看見了坐在門口的夏青鳶,夏焱腳步一滞,跑過去抱起她,一把撕開了門上的封條,大踏步走進了院門。

“爹爹,你回來了。”

夏焱在屋中生了火,放好炭盆,泡了湯藥,看着她喝下去。等她恢複了意識,才開口對她說話。

“鳶兒,爹爹今日戴罪回家,恐怕兇多吉少,鳶兒須去別處避難。”他語氣平靜:“鳶兒就當做爹爹是與娘親出門遠游。留鳶兒獨自在世上,也要好好長大。”

她只是流淚,抱着父親不撒手。屋裏只有她的哭泣聲。

“爹與娘在天上看着你,保佑鳶兒一生無病無災,平安康健,諸事順遂。”

她現在才看清,夏焱身旁的桌上,放着一把制式奇特的刀。刀柄上纏繞着層層絹布,是皇帝才能使用的明黃色。

是斬龍刀。

此刻院外傳來嘈雜腳步聲,夏焱在她後脖頸輕敲了一下,她就昏睡過去。接着他立刻起身,拿起斬龍刀走了出去。

天地俱黑。

夏青鳶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滿臉是淚。四周依然是河神廟後園,陸遠抱着她半跪在地,眼神關切。

“夏青鳶,你可是想起什麽了?”

她看着他,卻像是隔着千萬裏。

陸遠原本緊握着她的手頓時松開。她抽離他,起身坐了起來,眼中淚痕未幹:

“陸遠,當年陸家與夏家的禍事,是不是……與那幅畫有關?你早就查到了,卻一直未曾告訴我,為什麽?你也覺得……始作俑者是我,是嗎?”

她從他懷抱中掙紮起身,陸遠下意識想要抓住她手腕,卻收回了手。

“應當記得的,不應當記得的,我全想起來了。”她直視他,像是在仔細看他最後一回,要把模樣記在心裏:“當年的事,的确與你我有關。若不是我……或許陸将軍也不會死,我爹他也不會蒙冤下獄。你全知道,為何不告訴我?” 她咬着牙,眼裏淚珠滾落:“陸大人,我現在一看見你,便想起那些事。我怕是……不能與你在一處了。”

她轉身要走,卻被陸遠攥住了手腕:“若是我不放手呢?”他咬着牙,卻低垂眼簾,不敢與她直視。

“不放手,你要将我像貓狗一樣,關在陸宅裏養着麽?”她甩手要掙脫,卻掙脫不開。陸遠順勢将她拉回來,她後退兩步,後背撞到她胸膛上。陸遠用手臂圈着她,語氣像是在安撫她,卻更像是在安撫他自己:“鳶兒,你冷靜一點。此案尚未查清,或許還有你我都不知道的事。”

他的手冰涼。夏青鳶轉回身,捧起他的臉吻了一吻,嘴唇也是冰涼。陸遠立即抓住她撫在臉上的手,卻像游魚一般滑脫了。

“先處理柳娘的後事。待回京城,你想如何處置我,便如何處置。”

(八)

回了揚州,府衙內仍舊點着燈火,周禮與窈娘在桌邊讨論案情,聽見腳步聲欣喜起身,卻是夏青鳶一人前來,不見陸遠。

她的臉色與出發時判若兩人。在懷袖中掏出一份手書,放在桌上:“這是柳娘的認罪書。她一人擔下了所有兇案的罪名,現已服毒自盡了。”

窈娘皺眉拿起那文書仔細看了看:“與案情細節都對得上,只是沒有證人。柳娘定有同謀,你們可查到了?”

夏青鳶思索了一會,卻搖了搖頭:“沒有查到,恐怕已逃走了。”

幾個時辰前,她與陸遠目送着那些紅衣少女們換上了尋常衣裳,帶着行囊,坐船離開了揚州。柳娘散盡畢生積蓄,為他們安頓好前路。想去投親的、歸家的,前往江都學藝的,她都一一為她們四處打聽,尋了可靠的保人一路護送。

柳娘被葬在了後園那棵槿花樹下。夏青鳶在那座新墳前坐了許久,陸遠就站在不遠處看着她。

“師父呢?怎的不見他回來?是他又惹你生氣了?我去勸勸他。”

“周禮。”她聲音苦澀:“別再叫我師娘。”

窈娘方才在埋頭查看文書,聽聞這句話也忍不住擡起頭看她。

“我與陸遠,已經沒有關系了。”

(九)

“師……夏大人,你們是否在柳娘那裏聽到了其他線索?” 周禮難得嚴肅地開口:“就算是多年前的案子,也或許與此案有關聯。”

她低眉沉思許久,終于開口,苦笑了一下:“若是柳娘所言都是真的,她原本與我爹娘都是舊相識。”

半個時辰後,聽了夏青鳶的話,衆人都陷入了沉默。

“當年究竟是誰,給了柳娘那幅先皇後的畫像?為何皇帝對于那副畫如此忌憚,甚至不惜以莫須有的罪名殺了陸将軍?”

“或許是……陸将軍過去與先皇後有私情?”

這确實是最容易想到的解釋,更何況大歷朝有關四柱國輔佐皇帝打天下的話本子裏,十本有八本講的全是這五個人的情感糾葛。而其中被猜測最多的,就是先皇後江羽衣與皇帝劉玄禮及鎮國将軍陸停淵之間的糾葛。”

“左相呢?”

“九千歲麽,雖然與先皇後是同鄉,先皇後尚在揚州時,兩人就過從甚密,但話本子裏對這兩人的關系卻言之寥寥,大略兩人之間……确是沒什麽。”

“唯一一次九千歲與先皇後的交集,據說是在先皇後薨逝、公主夭折之後。那時皇帝剛自狼牙山打了勝仗歸來,卻看到大營被踏平,皇後難産而死。雖說後來陸将軍趕到,擊退了敵軍,但也來遲了一步。九千歲随皇上一同歸來,看見此景,當即咳血昏厥。皇帝哀思過度,在大帳中守着先皇後的棺木數天,說誰勸他離開就殺了誰。是九千歲冒死進去,與皇帝大吵了一架,才将皇帝請出了大帳。聽聞皇帝劉玄禮那一夜過後,兩鬓黑發悉數變白。而先皇後的後事,是九千歲一手料理,他還親手刻了墓碑。”

“那墓碑在何處?”窈娘突然開口問。

“狼牙山頂。先皇後生前曾有言,她一生颠沛流離,不願再葬在故土,如果她身死,就葬在北境最高的山上,遠離人間。”

“原來是……狼牙山頂麽。”窈娘自言自語。

“所以,陸将軍是見過先皇後最後一面的人。”

周禮話音剛落,陸遠就從門外走進來,神色冰冷地将手裏的卷冊放在桌上,看了周禮一眼:“繼續講,不必顧及我。”

“先皇後故去後,皇上燒了所有先皇後的遺物。那幅畫像應當是早年所繪,流落民間。不知與陸将軍有什麽淵源。”

“這個話本子裏講過,說先皇後早年曾陷于兵亂,也是陸将軍在萬軍之中救下了她。”

”關于陸将軍的……情史,那可真是大歷朝最大的謎案之一。”

其他人都沒忍住,齊齊看向了陸遠。

“我早說過,我是陸将軍從亂墳崗裏撿來的。”陸遠白了他們一眼,神情卻有些落寞:“我不知生身父母是誰。自小在軍營裏長大,父親常外出帶兵,與我并不親近。”

“我曾看過一個話本子,說陸大人曾被北地可汗俘虜過一回,帶回漠北後,被可汗的女兒相中,險些做了驸馬,後來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逃了回來。狼牙山一戰,可汗被皇帝一箭射殺,漠北平定,聽聞可汗的女眷們悉數在大歷軍隊到達之前自盡了,說草原的女兒不做任何人的奴隸。”

陸遠沒有開口,只是靜默地聽着。夏青鳶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的長相帶着三分北地胡族血統,鼻梁高挺雙目深邃,京城裏無人不曉。從前失憶時她也曾猜測過這張臉的來歷,可現在回憶歷歷在目,她卻不知如何開口勸慰他。

“來歷不明的雜種!也配做我們的統領?”

“血統低賤,就算你拿了第一又如何?一樣當不了大歷朝的将軍。”

大雪裏,那個瘦高的少年眉眼鋒利,握緊了手裏的長槍,在演舞臺上一遍遍地朝着不存在的敵人砍殺,直到力竭倒地。

”這些都是話本野史,不足為憑。要找出畫像的來歷,怕還是要問問當初的證人。”

“柳娘說,當年給了她那幅畫像的人,出自江左世家。江左世家樹大根深,總不過四大姓:東山夏、江中李、半城蘇、海中裴。”

“夏氏世代清流,是前朝皇室遠支,樹大根深;蘇氏以染坊起家,後來做絲綢布帛貨運城市,富甲一方;李氏掌握東南鹽鐵貿易,有自己的海陸商隊,配備火器,連皇帝都拿他沒奈何;而這最後的裴氏……也最神秘。他們雖在江左勢力極大,卻行事低調,家主久居深山,與其他三大家族也鮮少來往。裴氏先祖曾渡船出海,遠至扶桑。所謂之‘海中裴’,就是說裴家的生意,幾乎都在海上。上到南洋的奇珍異獸,下到家用的香料織物、胭脂水粉、瓷器木器,有一大半都是裴家所掌控的商隊從沿海各國販運而來。”

“包括此次在‘河神’身上發現的這織物,其原本叫做‘西陣織’,是一種出自扶桑的織物,因其花紋獨特、織法巧妙,自出現在市上以來就風靡江左,一尺千金。”

“你是說,這布料是自海上販運而來?”

“對。此布料昂貴,不是尋常人家所能夠得,且數量稀少,縱使是顯貴想要購買,也需托熟人引薦,付以巨額定金,才能買到數尺。”

“那一日,我也是押了只龍血玉扳指,才得了這麽一尺的布料。”滇南王搖着扇子。

夏青鳶驚訝地轉過頭看他:“殿下你……”

對方朝他潇灑一笑:“無足挂齒,那扳指本王已玩膩了,青鳶姑娘若是心疼,改日本王贖回來送了你。”

夏青鳶:……

陸遠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殿下有心了。”

“博美人一笑,本王樂意。”滇南王對路遠眨眨眼,陸遠揉着額角泛起的青筋,轉頭對周禮:“所以,你是想說,河神要穿上西陣織,就需非富即貴,與裴家所在的商鋪有交情,且手裏有巨額的錢財,是嗎?”

“正是如此。”

“可根據柳娘在認罪書中所寫,她出身貧寒,在花街多年,雖結交豪富,卻都是歡場上的逢場作戲,并無什麽交情。平生積蓄都用在了修葺河神廟,以及為‘鬼新娘’們贖身上。那一夜我與鳶……青鳶去柳娘的宅院見她時,見屋裏的陳設也都簡單簡樸。”陸遠沉思:“西陣織一尺千金,而‘河神’身上那件……少說也要黃金萬兩,或揚州郊外的良田百畝,遠非柳娘所能或願意奢費。”

“你是說……或許是別人所贈,而那人與裴氏有關。”

“且柳娘曾言,她多年前曾與江左世家的某個顯要人物見過面,對方贈予了她先皇後的肖像,說憑借此物……就可以令右相獲罪。”夏青鳶再次開口。“由此看來,柳娘與世家的交集,并不像認罪書中所寫的那般簡單。”

“但此事沒有證據,在柳娘家中也并未搜出那件‘河神’曾穿過的西陣織,如何能揪出背後指使之人呢?”

幾個人陷入沉默。

就在此時,僅在一牆之隔的府衙外傳來一聲凄厲慘叫,繼而是嘈雜腳步與混亂求救聲。幾個人聞聲提劍出門,迅速向案發之地跑去,卻看見一人倒在血泊中,身上蓋着一匹華美無比的布料遮住了頭與臉,只是那金絲線繡成的布面被鮮血浸染,變得詭異可怖。

陸遠半跪在地揭開了布料,下面的人露出面目,衆人都驚得倒退了一步,只因死掉的人整張臉皮都被撕了下來,血肉模糊。而他的胸口放着一張榉木面具,人已經斷了氣。

百花殺。

四周膽小的路人已經被吓昏了過去,周禮已經喊來了府衙的守衛,一一排查方才路過的可疑之人。窈娘拔刀守在屍體旁邊,夏青鳶與陸遠在仔細驗看屍體,而滇南王此刻已捂着鼻子推到了幾尺開外,卻在看到屍體腰間所佩的東西時,忍不住上前走了幾步:“這不是本王的龍血玉扳指麽?”

衆人都擡頭,看向滇南王扇子所指的方向,見屍體的腰間果然挂着一枚色澤翠綠,中間有一道血沁的扳指,上面還磕着滇南王的徽記。

“是……那個店主?”

夏青鳶站起身,對身邊的守衛吩咐了幾句,對方立刻領命離開。她回頭對陸遠解釋:“我已命人去找所有與店主相識的人前來辨認,也叫了揚州府尹的仵作一同來驗看。此事牽涉勢力盤根錯節,在查明真相之前,不可聲張。”

陸遠點頭,周禮恰在此時趕回:“方才路過之人都被扣留在巷口盤問,沒什麽可疑之人,記下他們的名字住處之後,就放走了。”

窈娘也趕回來,看着那榉木面具出神。周禮擔憂地看了她一眼,窈娘随即向他一笑:“無礙,我已不再懼怕此物了。”

陸遠與夏青鳶聽及此言,想起上一次在裴府中的遭遇,都看向窈娘,窈娘也看着他們:

“此前未曾與陸大人與青鳶姑娘交代過。窈娘從前……曾是百花殺豢養的刺客之一。他們殺人後,習慣剝去人面,以消除罪證。那面具就是百花殺的标志。”

周禮接着她的話繼續說道:“上次在裴府的地宮裏,我們見到了百花殺如今的頭領芍藥。她也是現在裴家的家主。”

“裴家?”

“江左裴氏,‘西陣織’的販運商。而芍藥曾經的丈夫,那位聲稱世代經營揚州與滇南藥材販運生意的病弱公子裴郎,其真實身份,是江左世家的前任家主,裴季卿。”

“裴季卿?原來他就是那位世稱‘白衣諸侯’的裴季卿?”

“一年前,他叛出家門,但因過去經年累月服用‘返魂香’,逐漸成瘾,神形俱廢。我們在京城遇見他時,他已經病入膏肓。”

周禮翻出一本揚州商鋪的賬簿,上面密密麻麻寫着歷年的收支往來。翻到某一頁時,那最後赫然簽着筆力雄健的三個字:“裴季卿”。賬簿裏還夾着一張信箋,那是當時在裴宅書房裏找到的詩箋。兩個字跡寫法極相似。

“方才你們進院門時,我想說的便是這個。”周禮冷笑一聲:“如此看來便巧了,我們還未去找,他們就送上門來。”

夏青鳶打了個冷戰。她想起從前第一次遇見裴季卿時的樣子,怎麽也與傳聞中的江左裴郎無關。像是朝深淵中瞥了一眼似地,她從裴季卿的身上看見了江左世家的滔天權勢,也看見那背後深不可測的陰影。

“夏大人,證人找到了。他說,店家今早便收拾東西出了店裏,還叮囑他們好生看店,自己要遠行數日。說是要去……”

“去哪裏?”

“來報信的士兵遲疑了一下,才吐出幾個字:去海市。”

“海市?”五人都發出疑問。

“揚州本地有傳說,人間有人歷,陰間有鬼歷。每月的十五日是鬼歷中陰氣最盛之時,膽子大的漁民便會趁此時去江上捕魚,江口通海,常有鬼船出沒,上面金銀珍奇,無所不有。若是能找到,下半輩子就不用再發愁了。”周禮立馬流利作答,其餘四人對他投來贊賞的目光。

“這麽說,店家是在準備去海市時被殺害的,而且,看作案的手法,極有可能是百花殺所為,或者是對百花殺的手法熟悉之人。” 陸遠沉思片刻,與夏青鳶眼神交彙,她下意識地點頭同意,又想起兩人此時的關系,于是轉過頭咳了一聲。

窈娘看着他們兩個人的神情,伸手将周禮拉倒一邊詢問:“可有打聽到去海市的方法?”

周禮聳聳肩:“這個恐怕要去江邊詢問老漁民。”

夏青鳶在此時轉過頭向他:“我去吧。這店家被害……也是受我牽連。而且我與那家店鋪相熟,或許可以多問出些案情。”

周禮連忙看向陸遠,對方卻低着頭看案卷,沒有回話。夏青鳶看了他一眼,就轉身走了出去。

“師父,你不去追……” 等夏青鳶出了門,周禮才壓低了聲音問陸遠。

“她現在不想看到我。” 陸遠低眉,眼神裏看不出喜怒:“讓她自己靜一靜也好。”

“可是,師父……” 周禮支支吾吾。

“不用再勸我。”

“師父,你案卷拿反了。”

陸遠:……

(十)

半個時辰後,揚州府衙內。

“夏青鳶人呢?”陸遠從門外走進來,周禮在與窈娘陪同仵作驗看屍體。

“還沒回來。”周禮頭都不擡:“話說不是師父你放夏大人走的嗎?”

“可已有半個時辰未歸。她平常若是遇着了棘手的事,都會先禀報……”陸遠此時才驀地想起自己現在并無官銜,于情于理,都無需向他報備,頓時連手裏的案卷都扔在了桌上,坐下仰頭灌了一口茶,神色陰沉。

“師父,看你如此擔心,不如自己出去找。”周禮擡起拿着鐵簽的手指了指門口:“我們忙着驗看證物,恕不奉陪。”

陸遠瞪他一眼,随即拿起佩刀就出了門。周禮又在他出門前又補了一句:“今夜府衙裏住了不少協同查案的弟兄,師父若是找到師……找到青鳶姑娘,就在外頭找個驿館住下罷。”

大門咣當一聲關上,窈娘放下手裏的錄簿,笑着看了周禮一眼。

周禮吹了聲口哨:“師父他這個人就是死腦筋,心事太多又愛憋着,遲早把自己累死。”說完就順手拿起證物臺上的短刀,恰好窈娘也去拿那把刀,兩人的手碰到一起,又同時迅速收了回去,又不約而同地向外退了一步,空氣一時安靜。

過了半刻鐘,窈娘又向周禮的方向挪了挪,周禮也不着痕跡地向她挪了挪。兩人在空曠府衙裏并肩而立,默契地驗看着屍體。

“窈娘大人。”

“嗯?”

“此次若是再遇上百花殺,也無需害怕。” 他眉眼沉穩,手裏運刀流暢:“我會陪着你,我們是搭檔。”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窈娘在那一瞬間,從周禮眼裏看見了一閃而過的冷酷殺意。

當啷,她手裏的短刀掉在石臺上。她又不動聲色地撿起,對他笑着點了點頭:“好。”

與此同時,陸遠順着夏青鳶離開的方向一路找過去,穿過數條幽深小巷,在幾個岔路口停下,仔細查看土路上殘留的鞋印。終于在某條道路的盡頭發現此前追蹤的鞋印消失,随之出現的,是牆上紮着的一把短刀,刀上挂着一張榉木面具,還有一張紙條:

戌時三刻,揚州府衙。

陸遠一拳捶到牆上,繼而奮力向來時的方向奔去。

揚州府衙建在這座江邊大城的制高點,從前曾經是王府,有廳堂水榭,幽靜深邃。從府衙大門前望出去,可一眼看到繁華喧嚣的運河碼頭。

此時霞光照着江水,波光粼粼。漁民、商賈與船客雲集,上船下船、卸貨載人,正是一天中最喧鬧的時候。

陸遠氣喘籲籲地跑回府衙,站在大門前望向熙熙攘攘的人潮,然而哪裏都沒有夏青鳶的影子。忽地,在人群中閃過一個穿着羽翎衛衣服的嬌小身影,又倏忽不見。他拼了命第追上去,扒開人潮,逆着無數上岸的船客,向江邊跑去。

(十一)

夏青鳶昏昏沉沉地醒來,驚悚地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雕花大床上,還穿着婚服。層層疊疊,描金繡鳳,只是那深淺不一的紅色像血跡一般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再舉目四顧,發現隔着朱紅紗簾的床頭,依稀挂着一件白色外袍與一張沒有臉的面具。

是河神的服飾。她像是墜入一場噩夢,在夢中,她成了河神的鬼新娘。

她正要喊出聲,不遠處就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一只指節修長的手掀開簾帳,接着是一個她耳熟的聲音響起:“青鳶姑娘,許久不見。”

是裴季卿。

“你不是……”

“我沒有死,百花殺不舍得殺我。”

裴季卿坐在床邊,仔細上下打量她,像打量一個沒有生機的死物。

“青鳶姑娘,裴某第一次見到你時,就知道你能為我所用。”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那動作毫無感情。“今夜陪我演一場戲,演得好就放你走。若是演得不好,就與我陪葬。”

她被他手指的冰冷觸感驚到,打了個寒顫。裴季卿笑了,手指移到她發頂,拍了拍她的頭:

“怕了?此處隐蔽,陸遠也找不到你。”

她嫌惡地躲開他的手,眼睛卻看向別處:“我與陸遠之間已恩斷義絕,如今并無瓜葛。”

裴季卿又哈哈大笑,按着她肩膀推倒在床上。她驚慌掙紮,裴季卿捏着她脖子,語氣卻平淡:“夏青鳶,你當我是瞎子。裴某此生雖看錯了許多事,卻有一事看得最清楚,那就是人心。”

他忽地松開了握着她脖子的手,夏青鳶大口呼吸着,憋得滿臉通紅。裴季卿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裏是冷漠的悲憫:“人生若蜉蝣,朝生暮死,不過瞬息。自欺欺人,實在愚蠢。何必像我這樣,直到人不在了,才明白自己的真心。”

(十二)

戌時三刻,揚州府衙外擠滿了人。

此處是揚州城的制高點,從這裏望出去,不遠處就是人潮湧動的江灘。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殘霞江灘之上,忽然起了大霧。接着,在大霧中,一只艨艟巨艦隐隐浮現在岸邊,如同上古傳說中的巨鲲。

“海上裴。” 周禮看着那艘巨船,握緊了手裏的佩刀:“如此規模的商船,普天之下,只有江左裴氏能造。”

陸遠的眼神緊盯着船頭,忽地岸邊人聲喧嘩,人們都望向了船頭。那裏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戴着面具,身穿灑金衣袍,另一個被面具人挾持着,穿着新娘的大紅嫁衣,果然是夏青鳶。

“河神!是河神!河神顯靈了!”

人們頓時喧嘩起來,接着有人倒身下拜,其餘的人也跟着跪拜下去,江灘邊頓時黑壓壓跪滿了人。

陸遠、周禮與窈娘站在府衙前的高地上,沉默地看着這幅荒謬景象。接着陸遠上前一步,對着江灘大吼:“你們看清了!船上的是朝廷要犯,不是什麽河神!根本就沒有河神,都給我起來!”

戴着面具的人在船頭安靜看着陸遠,手中的短刀抵在夏青鳶的脖子上,她隔着大霧與江灘,與陸遠遙遙相望。

“我能站在此處,接受衆人跪拜,我便是河神。” 男人面具下的聲音沙啞,更顯得詭異可怖。

“江左大水,生靈塗炭,全是因為朝堂昏聩,使清白之人蒙受冤屈,傾家蕩産,流離失所。不殺人祭河神,不足以平息上天之怒。”

“殺了她!殺了她!” 人們的眼光都緊緊盯着新娘的紅嫁衣,那如血的紅色讓人們瘋狂。

“羽翎衛來此查案,卻畏懼權貴,不敢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告訴百姓,究竟江左水害是天災,還是人禍?如若是天災,我現在就殺了這個女人,祭祀河神!”

戴着面具的男人聲音越來越高亢,江灘上群情激憤,人人臉上都寫着冤情:

“我們要公道!”

夏青鳶咬着牙低聲道:“裴季卿,我與陸大人并無瓜葛,他堂堂朝廷命官,更不會因為我而颠倒是非黑白。”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江灘邊傳出:“我來換她。”

陸遠走上甲板:“這女人無罪,你們若是非要殺一人祭河神,不如讓我來換她。”

“好啊,先将佩刀扔了,再脫了外袍,自己走上來。”

看着陸遠走上來,她大吼一句:“陸遠,你敢上來,我就從此處跳下去。”

裴季卿捏着她脖子,夏青鳶頓時痛苦掙紮起來,不能再發出聲音。

陸遠卻只是低頭一笑,站在甲板上,将佩刀扔進江水裏,又脫了外袍,僅穿着皂色短袍,一步步地走上船頭,站在裴季卿面前:“放開她。”

“好啊,先來告訴諸位,羽翎衛所查到的河神一案,真相究竟是什麽。” 面具人仍舊面朝着滔滔江水。

陸遠沉吟片刻,站在船頭,對着江灘上黑壓壓的衆人,大聲開口道:“江左世家之一——海上裴。多年來投機牟利,斂財巨萬。于揚州洪澇之季,買斷沿江水運商路,控制糧價布價,致災民流離失所,背井離鄉,餓殍遍野,骨肉相食。又以祭祀河神為名,買賣女子,殘殺婦孺,罪大惡極。”

他拿出一塊布料展開,正是此前她跑了幾個商鋪才求到的西陣織。

“此物,乃扶桑特産之西陣織,一尺千金。河神所穿,即為此物。故而河神非神,乃是裴家傀儡,鬼新娘亦非鬼,乃是冤死的女子。諸位若要複仇,不應該求神告鬼,而應當——”

陸遠回手,趁着面具人不備,用布料纏在手上,空手奪過了他手裏的刀。又反手一扳,對方立刻痛呼一聲,手腕發出骨骼碎裂的脆響,放開了握着夏青鳶的手。

她迅速跑到陸遠身後,陸遠一手持刀,一手護着她,眼睛仍舊凝視着“河神”,接着用刀尖一把挑下了他的面具。“應當仔細看個清楚,此案的始作俑者,正是江左裴氏的前家主,裴季卿。”

衆人頓時嘩然。

江左裴郎,白衣王侯。多年前他曾一手扶持起衰微的裴氏,揚州無人不識裴季卿。如今雖然形銷骨立,卻仍舊看得出當年清風朗月的模樣。

“多謝二位,與裴某演完這出戲。” 他嘴角浮現一抹詭異的笑意,接着走上了船頭,縱身跳進河中。

陸遠沒來得及抓住他,夏青鳶撲到船頭,也只拽到他一片衣袖。那件閃着金光的衣料在江上載浮載沉,人已消失在滔滔江水中。

此時,船身忽然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響聲。陸遠與夏青鳶回頭望去,看見成群結隊的漁民不知何時已經從甲板湧上了船,卻無人往他倆的方向走,都一股腦跑進了船艙。

“快點,裴家的商船裏可有不少寶物,就算搶着了一星半點,都能半輩子無憂!”

人們争先恐後地上船,推擠叫嚷之間,又有幾個人被擠得掉進了江中也渾然不覺。兩人看着這幅地獄般的景象,都忍不住搖了搖頭。

陸遠回頭去找夏青鳶,海上忽然升起大霧,衆人都被籠罩在迷霧之中。

天色已暗。

四周茫茫,只能聽到四周的人相互踩踏擁擠、奔跑呼喊的聲音。

夏青鳶與陸遠失散,在人潮湧動中走下甲板,用刀磨開手上的繩索,顧不上查看手腕的傷勢,就大聲呼喊他的名字。

大霧茫茫,四處不見他的人影。夏青鳶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在濃霧中撞見的、扶起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他。

不遠處的江灘高處,府衙門前站着滇南王。

他背着手站在濃霧中一動不動,沉默地看着夏青鳶在他面前數尺遠的地方路過。剛要開口叫她,卻看見濃霧中若隐若現的另一個身影。

陸遠站在霧中,先看見了夏青鳶。他沒有上前,而是定在原地,聽她焦急地喊她的名字。

滇南王退了一步,退進了濃霧之中。

在他最後的目光裏,看着陸遠應着夏青鳶的聲音走過去,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從她背後抱住了她。

她先是驚喜,接着像想起什麽似地,想要掙脫這個擁抱,但陸遠從後面捂上了她的眼睛。

“讓我抱一會,等霧散了,我再不糾纏你。”

她漸漸安靜下來,陸遠放在她眼睛上的手被淚水沾濕。

她将手放在他手心裏,兩人的手在腰間緊緊相握。

四周喧嚣哭喊也暗淡下去,濃霧散了。

陸遠終于放開她的手,也放開抱着她的手臂,悄無聲息地向後退去。她睜開眼睛回頭看,身後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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