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集 斷情絲 (一)
第7章 第六集 斷情絲 (一)
揚州河神一案,破獲了禍亂江左的一衆人等,又開倉放糧赈濟災民,帶着在船上截獲的贓物回京,一時間羽翎衛的名聲在朝野上下更為響亮,回到京城時,路邊竟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陸遠黑着一張臉走在最前頭,夏青鳶與其他人一道緊随其後,耳邊聽到的切切私語無數,也有不少對陸遠的仰慕之詞漏進她的耳朵。
“聽聞跟那陸大人年紀尚輕,已承繼了陸将軍的定遠侯爵位,又是羽翎衛指揮使,日後一定青雲直上,前途不可估量啊。”
“陸大人可有婚配?”
“聽聞在江都時,曾娶過一位夫人。但聽聞那夫人性格易怒又善妒,曾因陸大人深夜未歸,大鬧天香閣。”
“唔喲喲,不得了。那少不得要另娶,不知何時收庚帖,待我打聽打聽。”
路人正說得熱鬧,卻冷不防一人一馬停在了面前,擡頭時卻是個穿着羽翎衛制服、長相白淨的小個子士兵,臉上簡直寫着心情不好四個字:“陸大人與夫人不日就要和離,想遞庚帖的,可千萬別誤了好時辰。”
夏青鳶抛下這句話就走,路人先驚後喜,紛紛議論着要回去告訴親朋。她騎着馬剛向前走了幾步,卻發現陸遠就在不遠處勒馬等着她。
“就這麽想我另娶新婦?”他與她并辔向前,兩人都目不斜視,陸遠的聲音卻不像表情那般淡定。
“京城許多好人家的女兒,如今排着隊想許給陸大人。陸大人知道我并非良配,這婚事也不過做戲,大人無需再與我糾纏。”她盡量平靜地回複他,攥着馬缰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陸遠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說過,不會再纏着你,但也不必再費心替我找其他女人。”
說完他就揚鞭策馬向前走,留她在身後。夏青鳶騎馬走得緩慢,冷不防有人在身後拍了拍她的肩,回頭看時,卻是窈娘關切的眼神。她朝窈娘勉強笑了笑:“我沒事。”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進了皇城,去太初宮禀報揚州事件始末。大殿上依舊沒有皇帝的身影,龍椅上空無一人,垂着珠簾。而龍椅旁邊站着九千歲,手中拿着燙金蓋帝印的诏書。
“揚州一案,羽翎衛指揮使陸遠、窈娘、夏青鳶、周禮等有功,各晉軍階一級,賜金百兩,絹百匹。”
宣讀完诏書,韓殊即退立一旁,內侍環顧左右,宣布無其餘事禀告即退朝。三公九卿百官沉默不語,誰都沒有提這案件背後牽連的江左世家要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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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鳶清了清嗓子,剛要開口,卻被陸遠一把攔住。她看了他一眼,咬咬牙,又退了回去。
韓殊在殿上的角落裏看着她。大殿裏只回蕩着夔龍滴水計時的聲音。一滴,兩滴。直到群臣退散,夏青鳶也要離開,背後卻傳來韓殊的聲音:
“夏大人,請留步。”
陸遠也停了腳步,在殿外留神聽着動靜。韓殊笑着向夏青鳶招手:“聖上有口谕,請夏大人進宮面聖。”
陸遠眉頭一皺,剛要回身走向她,卻被她的眼神喚回了神志。她用那雙倔強的眼睛看着他,不發一言。陸遠停了腳步,轉身離開了大殿。
夏青鳶随韓殊穿過重重宮殿,向宮闕最深處走去。一路上,韓殊沒有說話,她也未能揣測皇帝究竟為何要在此時單獨召見她。
難道是她恢複記憶的事已經被知曉了?可那天在龍隐鎮,只有陸遠知道她突發異狀的前因後果。她此前從未見過皇帝,那個傳聞中的劉玄禮。
她想起在揚州時,說書人提起他時,都只講他橫掃亂世的前半生,到大歷初年時戛然而止,就像他已不再是個活人。
君門深九重。她的腳步踏在金磚上,回蕩在空無一人的長廊裏,廊外只有芙蓉花寂寞開落。
連她也偶爾才會想起,皇帝曾經與她的父親、還有眼前的九千歲是并肩作戰的摯友、以死相托的知己,如今卻都成了黃泉陌路人。
“到了。夏大人,聖上如今……雙目不能視物,言語千萬當心。”韓殊将她帶到一處偏殿前,就要離開。她疑惑地看他一眼:“左相大人,聖上只召我一人前去嗎?”
韓殊對她笑笑:“是。”
是什麽機密之地,需要韓殊親自送她前來,路上一人都無?她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面前這幽深黑暗的大殿裏養的不是帝王,而是什麽能夠吞噬人心的野獸。
她一步步地踏了進去,大門在身後合上。面前的宮殿裏四處燃着沉水香,盡頭隐隐有水聲,像是一處溫泉或是水池。
她心中的不安感覺愈加強烈,但只能硬着頭皮向前走。直到盡頭的光亮愈來愈盛,她終于看見一處用厚重紗簾籠罩着的溫泉,水池邊靠着一個人,鬓發銀白。聽聞腳步聲,他才轉過側臉,那輪廓俊美的臉上,一雙眼黯淡無光。
她立刻停步,行了大禮:“問陛下安。在下是四品羽翎衛夏青鳶。”
池水嘩啦一聲,像是皇帝要出浴。她吓得不敢擡頭,過了半晌,面前才傳來皇帝的低聲輕笑:“大歷朝的臣子裏,能活着到這議事殿裏來的,你是第三個。”
她心中疑惑,卻仍舊沒有擡頭。直到穿戴整齊的皇帝走到她跟前,朝她伸出手:“再不起來,還要孤扶你嗎?”
此時,她才第一次擡起頭,看清了皇帝的模樣。
話本裏沒有誇張,劉玄禮長得确實驚為天人。當年江羽衣在群雄荟聚的揚州城裏能與他一見鐘情,也并不算是奇談。
只是他那雙眼,像是一幅絕世的畫作上,人物忘了被點睛一般空洞無光,比畫作被毀掉更令人難受。
他像是察覺到她看得入神,卻并沒有真正生氣,只是嘴角揚起,輕斥道:“大膽。”
夏青鳶才忙不疊地低下頭去:“臣失禮。”
“無妨。夏焱若是還在,看孤這樣子,怕也是要感慨一番。”
他輕車熟路地轉身,走到溫泉旁的石桌邊坐下,扔給她一本奏折:“夏卿,孤叫你來,是與你商量一件要事。”
夏青鳶應聲走過去,打開折子,凝神看完之後,才擡頭看着皇帝:“陛下想讓臣……嫁給滇南王?”
那折子的尾端蓋着滇南王的印戳,上面也是劉退之的字跡,是他請求皇帝賜婚的文書。而求娶的對象,正是夏青鳶。
“可臣與陸……”
“你與陸遠的婚事,是朕當年擅自做主,命陸遠去江都求娶的。”皇帝打斷了她的話:“陸遠此人恩怨分明。夏焱當年救陸停淵,于他有恩。你只有待在他身邊,才能免于韓黨與世家的戮害,故出此下策。”
“不,是陸遠他自己要……”夏青鳶拿着那張求婚的折子,卻再也看不下去。
如果當年陸遠求娶她,确是皇帝的意思呢?如果皇帝未曾下令,陸遠還會罔顧天下人的非議與當年懸案留在心中的芥蒂,依然求娶她嗎?
皇帝不再回答,只是向後靠在石桌邊的卧榻上閉目養神。香爐裏的青煙籠罩在他周身,将他襯得更不似人間的存在。
“這婚書,孤交與夏卿。若是願意,就将這折子帶走。不願意,就放在桌上,孤可當做你未曾來過此地。”
她此時擡頭,才恍然看見皇帝身後,那浴池的牆壁上赫然雕刻着的整面神像,女子玲珑剔透的側臉、手中的石板、臉上似落非落的淚珠。
是河神,也是江羽衣。日夜伫立在池水旁,垂淚看着她行将就木的愛人。
“先皇後在世時,常與孤講起從前在揚州的事。”皇帝閉着眼躺在榻上,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和她說話。
“先皇後說,她幼年時在一座揚州鄉下的破廟裏做神婆,忍饑挨餓是常事,更有羞辱鞭打,年紀到了,就要被趕去富人家蔔卦,唱蔔辭,跳祝神舞,和娼妓沒有什麽兩樣。那時候,她常想着,若是日後能去揚州就好了。揚州城三百六十行,總能謀到一門生計。後來,果真去了揚州,卻發覺揚州不過是一座更大的河神廟,裝飾更華麗,內裏更肮髒。”
皇帝說到此處,停頓了一會,才接着說了下去:“孤與羽衣,真正在一處的時候,不過一年有餘。大半時間,是戰場離亂、身不由己。她常問孤,何時能天下太平,能有我們二人的家,過尋常夫妻的日子。孤總是騙她,說打完下一場仗。”
浴池裏,池水滴答落下。夏青鳶手裏拿着求婚的折子,擡頭看着神像無暇的臉。
“後來,她沒等到最後一場仗打完,就先一步去了。”皇帝的聲音平靜,卻停頓了許久。
“其實,孤很怕死。這天下希望皇帝死的人很多,其中想必也有你。因為這皇帝是個昏君——昏聩易怒、寵信小人,僅憑一張畫就定了陸将軍與乃父的死罪,還放任韓殊禍亂朝廷,結黨營私。但只要一想起她還在九泉之下等着,就不再怕死。”
“孤時常悔恨,若是當年沒有要她陪在身邊,或許她可以活得久一些。終究是孤的貪念害了她。”
又一滴水從神像的頰邊落下,掉進池水中。
“多謝陛下點醒。臣明白了。”
她站起身,朝皇帝行了大禮。皇帝擡了擡手,示意她可退下。珠簾晃動,夏青鳶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皇帝起身往石桌上探了探,桌上空無一物。
她走出殿門不久,在後花園中遇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竟然是滇南王。他依舊是一幅搖着扇子的悠閑模樣,看了看她手裏的折子,了然一笑:“青鳶姑娘,竟願答應與我的婚事?”
她把婚書放進衣袖中對他一拜:“謝殿下垂憐,青鳶從前多次受殿下幫助,心中感激。但對殿下無兒女之情。若這是殿下想要的婚事,那麽青鳶願意。”
“我本無意于成婚,若是要娶王妃,只想找一個與我相敬如賓、能協理政事的女人。”滇南王一笑,收起了扇子:“本王求娶青鳶姑娘,也是因為青鳶姑娘素來鐵石心腸,天大的委屈也能當做無事發生。你我都無情,剛好是佳偶。”
“殿下不要取笑我。”她擡眼注視着他:“青鳶不是鐵石心腸,只是走投無路罷了。”
劉退之怔了一下,繼而難得地溫柔一笑,沒有取笑也沒有調戲她,而是拍了拍她的腦袋,無奈搖頭:“本王這輩子遇上的女人,怎麽都是這般脾氣。”
接着,他将手裏的扇子塞進她手中:“這把扇子就算是約定的信物,願你我好聚好散。”
此時身旁的樹叢嘩啦一響,一個人影倏忽閃過。她下意識回頭,依稀看見羽翎衛的魚龍服在花影中晃了一下,又消失不見。
“是誰?”她撥開樹叢追了過去,卻無人應答。
“這裏是禁苑,大抵是守衛。時候不早,本王送你回去罷。”
她搖頭謝絕:“不必了,陸……”話剛說出口,才想起自己已經和陸遠分道揚镳,如今又接受了滇南王的婚約,可說是一刀兩斷了,才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陸遠再不會等着她。
她拖着步子走出重重宮門,又走出皇城,天色已經昏黑。一輛熟悉的馬車停在宮門外,
她心中一喜,跑過去才發現駕車的人是周禮。
“咦,師……青鳶大人,師父沒有同你一起出來嗎?”
“什麽,陸遠他也在宮內?”
“拂曉時分他與你一起進宮,又說要等你一同回去,如今你倒先出來了。”
她停下腳步,猛地想起方才在花叢中見到的人影。于是擡頭對周禮一笑:“我在此等他,你先回衛署。”
周禮摸不着頭腦,只好揮鞭策馬離去。
她目送着周禮離開後,才在宮門外尋了個顯眼的地方站着,眼神直勾勾盯着宮門。此處是皇城與宮城的交界,百官川流不息。她雖穿着羽翎衛的制服,杵在那裏也十分顯眼,引得路過的人無不朝她望上一望。
她等了不知有多少時辰,等到腰酸腿軟,天色昏沉,暮色籠罩京城,等到皇城裏都掌了燈,也沒有等到陸遠出現。等到實在困倦,就靠着石階旁的闌幹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腳步聲忽地驚醒,睜眼時,恰看見陸遠正伸手向她,眉頭緊皺。見她醒來,也驚了一下,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你在此處做什麽?”他語氣僵硬,神色裏卻是藏不住的擔憂。
“等你啊。”她想着不如壞人做到底,索性沒皮沒臉地一笑。
“為何等我?”他終于轉過眼神,叉着腰看她:“你覺得戲弄我很有趣?才收了滇南王的婚書,又在此處等我,這算什麽?夏青鳶。”
晚風吹過,她聞到一絲酒氣,才擡頭看他,避重就輕地問:“你喝酒了?”
陸遠上前一步将她拉起來,先是本能地去握她的手,在最後一刻卻改成隔着衣料攥住她的手腕。她順勢起身,一個趔趄向前撲去,他下意識握住她的腰又迅速放開。
“腿、腿麻。”她抱歉一笑,馬上推開了他,陸遠卻依舊攥着她手腕:“我問你為何等我。”他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出奇,平日掩藏的情緒也在晚風中流露出來。
她擡起手,手指上下游移,摸他的眉骨和眼尾。陸遠順勢握住她的手:“你若是想通了,我這就去禀告陛下,請他收回賜婚的聖旨。”
“陸遠,我今夜等你,是為了與你好好告別。”
陸遠的眼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當真要嫁給劉退之?”
她笑了笑:“陛下方才在宮裏,與我說了些從前的事。是我從前沒有想通,覺得縱使前路坎坷,只要兩人一心一意,也未必不能圓滿。可我忘了天意磋磨,最是毀人心智。我不願讓你我的恩怨毀了這段情意,不如就停在這裏。”
陸遠向後退了一步,一點一點放開了她的手,眼裏的一團火漸漸熄滅,最後自嘲一笑:
“你覺得如此好,就如此罷。”
他轉身離去,腳步搖晃。她捂着臉在空蕩蕩的臺階上,天上一輪圓月,圓滿得殘忍。
(二)
次日,夏青鳶在窈娘的卧房中醒來,昏沉中擡頭,發現衣裳都已換上了整潔的女子尋常衣服。窈娘掀簾進來,看到她醒轉,笑得無可奈何:“昨夜是……是周禮與我說你在宮門外等到深夜,要我接你回來歇息。”窈娘遞給她一塊熱手巾擦臉:“你與陸大人的事如何了?”
“我已與陸遠和離,還接了滇南王的婚書。不日聖上就會下旨賜婚。”她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
窈娘愣了愣,繼而噗嗤笑出聲:“青鳶姑娘,你這斬斷情絲的狠勁,比得上京城彌陀寺的得道高僧。”
她用力擦了擦臉,深呼吸了一口,繼而輕巧地下地穿衣:“如此也好,我們當年的事牽連太廣,本就不應當成婚。”
“但情意還在,你當真能割舍得掉嗎?”窈娘在她背後問,也像在喃喃自語。
“只要我不說,就沒人知道。”她穿好衣裳,束起發髻,在妝臺前的銅鏡上無意間照見自己的臉,卻怔住了。
她已許久沒有穿過女子衣裳,這張女子的臉映在鏡中,竟像是別人。
“青鳶姑娘穿尋常衣裳這樣好看。我竟也未曾見過。”窈娘走過來,拿起妝臺上的木梳,将她按着坐在鏡前,散開她的頭發:“今夜宮中有宴會,滇南王也在。想必聖上要趁此時下旨賜婚。既然已決意斬斷情絲,不妨好好梳洗一番,容光煥發地去。”
夜間,月亮初升之時,皇城外馬車絡繹不絕,受邀參與宮宴的大族與臣子門都盛裝出席,花面交相映,美不勝收。
窈娘的馬車也停在宮門外,走下兩株并蒂牡丹花,一朵妖冶,一朵清麗。
夏青鳶今天難得地穿着宮裝,頭發高高束起,月白齊胸襦裙外面罩着輕紗半臂,如雲似霧,額間點着花钿,用團扇半掩着臉,走得歪歪扭扭,渾身不自在,在別人眼裏看來卻是風姿綽約。
窈娘一把拉住她,風風火火地往宮門裏走,琉璃耳墜子晃得夏青鳶犯暈,她皓白的手腕與頸項也晃得她犯暈。連她也差點忘記,眼前這個平日裏冷言冷語的羽翎衛殺手,盛妝後卻是個令人見之不忘的美人。
“窈娘,這宮裏可有你中意的人?”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窈娘的腳步沉滞下來,過了一會才開口:“有過。”
“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心裏也有你嗎?”不知怎麽地,她今天格外想問些別人的事。
“他很好,待我也很好。但他心裏……早有了別人。我就算再努力,也比不過那個人。”
月色清冷,她們站在殿外的臺階上,聽樂聲缥缈,從宮殿樓閣中傳來。
“原來窈娘你也會為情所困。”她嘆了口氣。
“像你我這般茍且偷生的人,情之一字,最不足道。” 窈娘只是微笑着。
“不能談情,不敢談情。那你我如此茍且偷生地活着,究竟為了什麽?” 夏青鳶歪着頭問她,也像是自言自語。
“有些拼了命也要去做的事,也有些就算死也不能做的事。”
暮鼓在此時敲響,響徹京城,宮宴開始了。
“我就說,婦道人家抛頭露面做什麽羽翎衛,自古以來,女子出入朝堂的,可有好下場?”
她就這樣頂着喧嚷的吵鬧聲走進了宴會廳,四座一時安靜。直到她徑直走到陸遠身邊的空坐席,堂而皇之地坐下,衆人才反應過來:“這女子就是傳聞中的陸夫人?這樣貌雖看得過去,卻也算不得上乘,比窈娘大人不知差了多少,如何就得了王侯青眼?”
她在一片毫不顧忌的八卦聲裏坐在了陸遠身邊,他只顧着悶頭喝酒,連眼睛都沒擡一下。直到她拿起他的酒杯一飲而盡,陸遠才頓了頓,開口提醒她:“那是我的酒杯。”
夏青鳶低頭,才發現自己拿錯了酒杯。然而陸遠的那只已經被自己沾上了唇脂,金杯上留下一道朱紅痕跡。她咬了咬唇,心中暗罵自己粗心大意,陸遠已經拿過了杯子:“無妨。”
接着,他連杯沿都沒有轉,就着她的唇脂喝了一口酒,又若無其事地低頭倒酒。這下坐不住的反倒是她,也拿過一只空杯子悶頭倒酒,兩人賭氣似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看傻了暗中圍觀的衆人。
大宴快要開始,樂舞響起,滇南王才搖着扇子姍姍來遲。還是穿得堆金疊繡金光燦燦富麗堂皇,仿佛一只開屏孔雀。只不過穿的人是他,再浮誇的衣服都變得合理。滇南王的桃花眼順着坐席一瞟,就看見了恨不得找個屏風把自己擋起來的夏青鳶,朝她燦爛一笑。她躲不過,只好報以皮笑肉不笑。
滇南王落座,卻恰好就在她與陸遠的坐席對面,隔着歌伎獻舞的錦毯,與她遙遙相望。此人還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單手托腮對她抛了個飛眼,接着她就聽見一聲清脆的“噼啪”聲,陸遠面色如常地撿起了摔在地上的玉杯。
“不小心。”
夏青鳶在心中默念造孽造孽,不知自己今夜有沒有命走出這個大殿。
“你喜歡他什麽。” 陸遠突然開口。
“誰?” 她還沉浸在構思逃跑路線中,被陸遠突然發問,竟一時沒反應過來。陸遠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滇南王。”
“啊,我……我喜歡他,因為他對我無意。” 她微笑了一下,放下了酒杯:“滇南王求娶我也是因為他知道,我不會對他動心。”
“你當初也曾覺得,不會對我動心。” 他語氣裏的醋意快要漫到她身邊。夏青鳶一時語塞,只好破罐子破摔:“往事不要再提,那時是我色令智昏……”
“你說什麽?” 陸遠今晚第一次轉過頭看她,兩人其實離得不遠,因此恰看到了她穿着的齊胸襦裙與輕紗半臂。夏青鳶喝多了酒,雙頰飛紅,雙臂擱在桌席上,一雙醉眼胡亂飄着,看誰都有情意。
他忽地有些生氣,卻不知為何生氣:“原來你當初說對我有意,是色令智昏。”
她也生氣,卻是因為近日來接連不斷的委屈。也是今夜酒壯慫人膽,就點頭接上他的話:
“是啊,誰知道當年信誓旦旦非我不娶的人,是因為受了皇上的诏令呢。” 她越說越氣:
“陸遠,我當初那樣一心想與你在一起,在你眼裏是不是很可憐?”
他忽然安靜下來,眼裏又是她看不懂的情緒。陸遠想伸手抹掉她眼角尚未掉落的淚珠,又縮回了手。
“你都知道了。是陛下告與你的嗎。”
她也轉過臉,與陸遠恰似一對貌合神離的假夫妻:“是。若是陛下不告訴我,你連這件事也要一直瞞着我,是不是?”
沉默中,滇南王不知何時端着酒杯走了過來,彎下身停在他們的坐席前。陸遠立刻起身,兩人像蓄勢待發的狼與虎一般對視着,最終還是滇南王摸了摸鼻子,雙眼彎彎,笑得客氣又欠打:“陸大人,聽聞你已知道了,昨夜陛下下旨賜婚的事。你們假夫妻也做不了幾日,何必還要吵架呢?不如喝我一杯酒,日後朝堂上還要相見。”
陸遠将後槽牙咬得咯咯響,夏青鳶拼命向劉退之使眼色,對方卻渾然不顧,像是鐵了心要看看陸遠發怒的樣子,還覺得頗有趣味。而她看向對方的眼神,在陸遠看來卻像極了眉目傳情。
“這杯酒,我替陸大人喝了。” 她實在看不下去,伸出手接過酒杯,卻被陸遠握着她的手奪過去,仰頭一口飲下。喝完了,他卻沒放開她的手,而是攥得更緊。
“陸遠,放手。” 她低聲催促,陸遠卻回頭看她,借着酒意,那燃着火焰的眼神讓她心裏一動。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讓你帶走她。” 陸遠轉過頭對劉退之開口,語氣兇狠,像極了在街頭打架的兵痞,也像窮途末路的豺狗,對敵人虛張聲勢地亮出所有獠牙。
“本王對你的女人不感興趣。不過是惜才,借來一用。待事情辦完了,自會還你。”
她看着兩個男人在那裏自說自話,忽然掙脫了陸遠的手:“如果不是滇南王帶我走,而是我自己要走呢,你會放我走嗎,陸遠?”
他回頭看她,繼而轉過眼去,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倘若是你自己要走,我放你走。”
圍觀的賓客聽到此時忍不住發出不滿意的噓聲,卻在滇南王掃視一圈後都噤若寒蟬。對方終于搖着扇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她與陸遠卻心緒未平,并肩而坐,也像隔着千山萬水。
盛宴開始了。
龍椅上依舊空無一人,珠簾掀開,卻是韓殊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紙诏書。他将诏書徐徐展開讀起來,衆人聽完卻都靜默了。
是天子宣布認夏青鳶為義女,賜江都縣主封號的诏書。
皇帝沒有親自下旨賜婚,卻用這紙诏書替她鋪路,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日後不再是那個不可被提及的罪臣之女。而這一舉動也變相承認了當年的大歷宮變,多半也只是一場冤案。
她沉思片刻,還是接下了诏書。那一刻她仿佛看見了石壁上江羽衣那張寂寞的臉和臉上的淚珠。那一個瞬間,她好像明白了江羽衣當年在石碑上刻下羽翎衛誓言的心情。
皇帝的道歉,來得太遲,太高傲。然而畢竟離查清真相又近了一步。她渴望這樣一個機會已經太久。
賓客們都向她望過去,連帶着看向她身後的兩個男人。一黑一彩,一個沉郁一個招搖,一個是被皇帝一手提拔上來對付九千歲的罪臣之後,一個是成日裏花天酒地游戲人生的賦閑王孫。現在看來,若是比門當戶對,竟然是滇南王勝算更大一些。于是人們看陸遠的目光又多了幾分同情。
這就是京城的殘忍之處。勝負朝夕移位之間,人們就像聞見血腥味的豺狗,一齊拜倒在新起的權貴腳下,而舊的就跌落塵埃,受萬人踐踏,下場比布衣更不堪。
她接下了诏書剛要落座,卻被身後的韓殊叫住:“江都縣主,如今已與陸指揮使和離,就不用拘禮坐在一處。聽聞昨日縣主新收下了滇南王的婚書,正是雙喜臨門,不如就此換了座次。”
韓殊說完,還火上澆油地指了指滇南王身邊的坐席。
滿座嘩然。雖說方才已聽了一耳朵的八卦,如今被九千歲再次證實,還是頗為震驚。
還未等她動作,陸遠就起身離席:“在下身體有恙,先行告辭。”
韓殊卻叫住了他:“陸指揮使,揚州裴氏串通‘百花殺’,意圖謀反的證據,我的手下找到了。但既然是我的人費了辛苦,這證據便不能白白地給你。”
陸遠停止了腳步:“左相想要什麽?”
韓殊在上首的位置坐下,左右立刻放下珠簾,搖起團扇。他隔着珠簾望向殿中的泱泱衆人,卻沒發現那個熟悉的窈窕身影,神色頓時暗淡下來。
“想要陸指揮使用上次揚州一案中,與裴季卿有關的證人,來換我手上的證據。”
與裴季卿有關的證人,除了夏青鳶,就是查到了裴家賬本卷冊的周禮。陸遠捏緊了手裏的儀刀:“恕陸遠不能從命。”
韓殊哈哈大笑,玩味地看着陸遠:“韓某知道陸大人一向對下屬愛護有加。既然如此,韓某就給大人一個臺階下。聽聞大人在軍中擅舞劍,不如今日在殿前一舞,替江都縣主賀喜。舞完一曲,韓某即将證物雙手奉上。”
原來,韓殊扣着證據到現在,只是為了找個機會,在大庭廣衆之下羞辱陸遠,也殺殺羽翎衛的威風。
夏青鳶咬牙站起身,正要阻攔,卻被陸遠搶先一步:“臣願意。”
接着他對她點點頭,用口型說了一句“無妨”,就在寬闊的錦毯上盤坐下來,閉上眼睛,抽出了腰間的儀刀。
大宴上的佩刀都是儀刀,刀口被磨鈍,質地脆硬,不能近戰砍殺,僅做禮儀觀賞之用。他手裏拿那一把卻不是如此——那刀口是開了刃的。
陸遠立刻擡頭看了韓殊一眼,他卻低下頭去,抱起跑到腳邊的貍花貓認真撫摸,沒有與他對視。
夏青鳶往腰間去探她自己的佩刀,卻才反應過來自己今日是裙裝,根本沒有帶刀。
今夜替她換上衣裙,邀請她來赴宴的是窈娘。此前找到了裴家賬本證據的也是窈娘。思及此,她的心忽地一沉。
陸遠拿着開刃的刀,依舊擺了個起手式。那是陸停淵當年獨創的刀法,适用于草原騎兵近戰,力道如雷霆,靜時淵渟岳峙,動則萬鈞。
陸停淵縱使含冤而死,大歷朝也無人不記得他是軍神。甚至有人說斬龍刀的刀法也是他少年時在漠北牙帳中所學,後來教給了皇帝。
刀鋒掠過,大殿上的人都肅然坐起身。那是對英雄的由衷懼怕與敬畏。
陸遠的劍舞刀勢并不逼人,動作古雅蒼涼,和着古老的節拍,韻律從容。
大殿上,忽地響起用鐵器敲擊玉器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同鐘磬。人們回頭望去,是那個剛被封了江都縣主的白衣女子,在人群中為陸遠獨自打着節拍。
“相看白刃雪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憂憶李将軍!”
是古曲《燕歌行》。陸遠咬牙和着節拍,劍舞的節奏卻随着刀勢越舞越快。先是“嘶啦”一聲,他的外袍被開了刃的刀口刮破了一道血口,接着又是第一聲、第二聲。
舞劍之人往往不用開過刃的刀,因為刀鋒凜冽,難免為利器所傷。韓殊給他換了這把刀,不僅是在嘲笑他不敢當庭刺殺仇人,還要他自傷,在殿前折盡顏面。
自入京城以來,這個控馬鎮兵痞出身、身世可疑的男子就讓京中世家又疑又怕。韓殊今夜替他們做了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不少人都凝神看着,等待看陸遠的下場。
一曲終了,陸遠再支撐不住,在渾身脫力倒地之前,用刀狠命插進地裏,深深刺進地毯下的石縫。刀刃崩裂,衆人都尖叫着躲開。
他眼角微紅,喘着氣四顧,所有人都退得離他數尺遠,只有一個人跑上了臺,向他奔來。
那個身影他再熟悉不過。過去也好,現在也好,都曾在夢裏出現過千百次,甚至以為是幻覺。
夏青鳶飛跑向他,一把将他扶住,眼角發紅,上下打量着他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
陸遠氣息未定,擡起手把她頰邊的淚水抹掉:“ 我又沒死,有什麽好哭的。”
“你不許走。”
她開口一句話卻驚呆了衆人,顯然是喝醉了。方才局勢緊張,連陸遠都差點忘記了夏青鳶酒量小酒品又差這件事。此刻當着滿殿的人,她拽着他外袍下擺不松手。
她說完還吸了一下鼻子,跟方才頂撞九千歲的樣子判若兩人。他對着她委屈萬分的眼神,原本一肚子的悶氣瞬間散盡,只剩下無可奈何,伸手去掰開她緊緊攥着衣袍的手,壓低了聲音提醒她:“夏青鳶,不要胡鬧。”
她被掰開了手,又摟上他的腰。陸遠進退不得,殿上的人都聚精會神地看着好戲,連打算溜走的滇南王都坐了回去,還搖起了扇子。
“我不是胡鬧。”她小聲辯解,從他懷裏擡起頭來。“從前就是我先喜歡你,如今我不能喜歡你了,你也沒有努力挽留,可見還是我喜歡你更多一些。”
她在大庭廣衆之下如此坦白,聽得陸遠耳根發燙,也顧不得其他人的眼光,抱起她就走。圍觀的滇南王毫不在意,還十分欣慰。窈娘則以手撫額深沉嘆氣,周禮也嘆着氣目送兩人遠去。
“我從前一直以為,師父生性冷漠,不喜歡太纏着他的人。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沒人能做到像師娘這樣纏着他。”
“陸大人能有青鳶在身邊,我很羨慕他。” 窈娘微微一笑,仰頭喝下一杯酒。
周禮低頭看了窈娘一眼,只是微笑。
“我也羨慕。”
她看着周禮,欲言又止。周禮卻先行開口:“窈娘大人,是不是想問我,可曾懷疑那證據是你給九千歲的。”
她眼裏情緒變換,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我相信窈娘你。” 他仍舊是那一幅天真爛漫的表情,說出的話卻語氣篤定:“因為自從裴宅那天之後,你便不再是九千歲的家臣,而是羽翎衛的指揮使。”
她也笑了,低頭又倒了一杯酒,卻沒有說話。
(三)
陸遠抱着夏青鳶走出了大殿,沒走幾步,殿外冷風一吹,她的酒醒了些許,意識到方才自己幹了什麽,頓時身體僵直,握着陸遠衣領的手也讪讪地收了回去。
“放、放我下來。” 她努力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嚴肅開口。
“縣主方才如此……活潑,在下怕再生出事端,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府如何。” 陸遠的語氣聽不出是喜是怒,總之就是在揶揄她。
“不、不必了。将我放在那偏殿便好,我歇息片刻,自己回去。” 她急中生智,伸手指向面前的偏殿。那裏離大殿不遠,是賓客休憩的地方,隐隐還聽得到隔壁大殿裏的歡聲笑語。
陸遠頓住了腳,轉了個彎,果真從善如流地帶她進了偏殿,還反手虛掩了門。
“你幹什麽?” 她語氣緊張。
“不幹什麽。給你找些醒酒的湯藥。” 他皺眉将她放下,回身到桌上倒了一盞茶。
“先喝了這個。” 他遞給她茶盞,她不好意思地接過,擡頭飲下。陸遠也不走遠,就在一片皺眉叉腰看着她。
“方才只是意外。” 她紅着臉辯解:“你就忘了吧。”
“我倒是想忘記。” 他氣不打一處來,對她翻了個白眼。兩人正竊竊私語間,門外忽地傳來響動。偏殿裏只有他們二人,此處空間狹窄,原本或許是個佛堂,僅有一屏風與大殿相隔。
陸遠警惕聽着窗外走廊上的動靜。她也凝神靜聽,果然那外頭有人聲,是幾個朝臣說笑着走過,其中還有滇南王。
方才兩人在大殿上一番胡鬧,若是讓滇南王又撞見了二人在此私會,怕是對她這個新封的江都縣主有害無利。
思及此,陸遠立馬拽住她的手臂,回頭四顧,發現牆角的金漆大屏風剛好可容兩人藏身,就帶她躲了進去。
滇南王的腳步在門前停下。“本王有一物落在了此處,諸位稍等片刻。”
接着,大門吱呀一聲開啓,夏青鳶害怕裙角露在屏風外,就往陸遠懷裏更近地湊了湊。陸遠将手搭在了她腰間,又将她往裏帶了帶。
滇南王似乎并不着急,在屋裏找來找去。陸遠從屏風的縫隙裏往外望着,看見他不緊不慢翻找時,同時還自言自語:“我這扇子……方才還在此處。奇怪了。”
夏青鳶心中暗道不好。昨天在宮中,滇南王确實給了她一把扇子,她渾渾噩噩一天,把這事忘到了九霄雲外。那把檀香扇氣味獨特,滇南王怕不會循着香氣直接找到他們。
夏青鳶對陸遠使了個眼色,陸遠也看到了她腰間的扇子,表情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夏青鳶白了他一眼,陸遠就咬着牙抽出手,環過她腰間,替她費力将扇子取出,又順着裙裾滑落下去,趁滇南王不注意,踢到了屏風外。
陸遠肩膀寬闊,她忍不住轉過臉去,他呼出的熱氣又在撓着她脖頸。兩人都對彼此太過熟悉,如此距離,不起反應是不可能的。
屏風外,滇南王離得越來越近,終于在屏風前停下,看見了扇子,笑了笑,信步走過去撿了起來。
終于,兩人都松了口氣。卻聽見滇南王站立在原地,背朝着他們說了一句:“如今宮裏的人都如此大膽了嗎?竟在皇上議事的紫宸宮裏偷情。”
她屏住呼吸不敢說話,因為陸遠的手還牢牢握着她的腰,呼出的熱氣就在她耳畔。他顯然是聽見了劉退之的話,再加上方才看見了那把解釋不清的扇子,手上明顯用了力。她不用回頭看,就知道他現在是什麽樣的眼神。
劉退之慢悠悠地朝大殿外踱步,似乎一點都不着急。陸遠變本加厲,将她更深地往懷裏扣了扣,一只手握着她的裙帶一拉,原本遮得嚴實的外袍就滑脫下來,松松垮垮地挂在了她的肩上,雙肩被冷風一吹,忍不住顫了顫。
她咬着嘴唇回頭瞪他,陸遠卻沒有停手的意思,将她雙手反扣帶到頭頂,貼着牆站立,一只手撫上她的肩頭。
“說說,為何你身上會有滇南王的扇子?是他昨夜給你的嗎?”
陸遠的語氣聽似漫不經心,實則醋味都快滿溢。兩人原本就體型相差懸殊,她此時幾乎是跨坐在他腰間,在狹小鬥室裏無處可逃。
她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就算是兩人近在咫尺,她也覺得咫尺天涯。
在揚州時,她第一次找回了記憶,回憶中的第一個畫面,是京城四月,開着漫天桃花。佩刀少年站在朱紅色宮牆下,嘴裏叼着花閉目養神。聽見她的腳步聲才睜開眼睛,寵溺一笑,摸摸她的頭。之後還是那個黑衣少年,在無盡暗夜裏牽着她的手,帶她走出夢魇。與她在長街上騎馬奔跑,縱聲大笑。為她在擂臺上拼殺,對她紅着臉說,待自己做了三品禁軍,就去夏府提親。
眼前這個吃醋吃得沒有立場的人,是她自十五歲起就喜歡的人。
“大人是要在此處審問我嗎?” 她直視陸遠的眼睛,倒像是在逼問他。
“我倒是想審問你。” 他滾燙的手在她腰間游移,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可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被陸遠折騰得難耐,眼裏泛起水光:“那你倒是放開我。”
“夏青鳶,你遲早要逼得我……做些不軌之事。”
他在失去理智之前,終于将她放下,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轉身走了出去。她靠在屏風旁長久喘息,目光追随着陸遠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
而就在陸遠走之後不久,她披上他的外袍走出偏殿,恰撞上了劉退之。
“來得正好。聖上急诏你我二人議事,是是關于虎贲騎的消息。”
(四)
京城,深秋十月,才下過一場小雨,第二日的早上天色藍而高遠。
天剛亮,朱紅色宮牆的盡頭,一個穿着羽翎衛官服的青年筆直地站在落葉滿地的議事殿外,眉頭緊鎖,不時地擡頭看向大門緊閉的殿內。
不久後,大門吱呀一聲開啓,匆匆走出一個穿着與青年同樣制式官服的女子,頂着兩個黑眼圈,手裏拿着一疊文書。
果然是夏青鳶。
兩人擦肩而過時,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只像是普通同僚般問了聲好,連腳步都沒有放慢。
陸遠伸出手攔住了她,仔細觀察她的神情:“聖上昨夜召你議事,一直到此時才出來嗎?”
她用文書擋開他的手,語氣依舊是淡淡的:“聖上昨夜不在議事殿。诏我去,是與滇南王交代了一件要緊的案子。”
她遲疑了一會,才補了一句:“此事與五件神物的下落有關,我需繼續調查。”
“滇南王?你昨夜與他一直在議事殿?” 陸遠的注意根本不在案情,然而當他更近一步,她就向後退一步。
“是啊,昨夜縣主一直與我在一處,多虧了縣主的丹青眼,此案總算有了眉目。” 一個男子的聲音從殿上傳出,接着,滇南王施施然從白玉階上走下來,靛藍描金禮袍那浮誇的配色,穿在他身上竟然服服帖帖,沒有奪了他朱顏鴉鬓好相貌的風頭。
夏青鳶翻了個白眼,懶得反駁這個昨天癱在榻上睡大覺,把文書全都留給她整理的繡花枕頭。然而陸遠卻比她還在意,上前一步,徑直擋住了往宮門外走的滇南王。
“殿下,夏大人她供職羽翎衛,事務繁雜,不能供殿下如此驅使。” 陸遠說的話客客氣氣,不悅的神情卻已經寫在了臉上。
滇南王索性站定,擡眼認真和陸遠對視。不知怎麽,夏青鳶覺得此時的氣場十分微妙,拔腿就要走,卻被陸遠再次拽住了袖口。
“陸大人,本王記得,你與夏大人的婚約已解除,于情于理,都不應當再糾纏舊人,是不是?” 王爺雖比陸遠略矮,卻氣定神閑,勝券在握。反倒是陸遠患得患失,未輸人,先輸陣。
最後是陸遠退了一步,滇南王就道了聲謝,潇潇灑灑走了出去。青鳶揉了揉嗡嗡作響的太陽穴,也要跟着走出去,袖口卻仍被陸遠拉着。
“陸大人,松開。” 她目不斜視。
一陣風吹過,落葉簌簌飄落,陸遠在風中形單影只,确實比此前消瘦了一圈。
夏青鳶突然擡眼與他四目相對,陸遠沒有料到,怔了一下,眉頭略微舒展開,眼裏都是殷切的期盼。
她忽然心軟,低頭行禮之後,才咬牙回答:“陸大人,三天後,我就要奉旨出京,去滇南查案了。”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度,熟悉的動作。可這一切似乎都在轉瞬間恍如隔世。既然不是能強求的姻緣,就不應當再糾纏。這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她自己。
“今後,各自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