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沈灼懷饒有興致地看着堂審之中面色各異的衆人,有生怕自己見到這一幕後丢了烏紗帽的,有為學生生氣的,也有眼珠子跟車轱辘一般轉來轉去,不知心裏是什麽鬼心思的。但唯一面色未變的,便是事件中心的司若。
他仿佛并不是那個被誣告後險些下獄的對象一般,只是看向王二狗時眼帶失望,但那失望并沒包含半點恐懼或是嫌惡,身子仍舊挺得筆直,在這樣亂的堂中,像一支将所有事置身事外的冰山雪蓮。
沈灼懷輕笑一聲。
司若給自己起司雀這名字,倒是對也不對。不對是這名字太過跳脫,一個麻雀,絲毫不符他這冷硬如冰的脾性;但對,是雀兒可脫出這繁雜人世,翺行青空,不染點滴俗物。他像個不在乎任何事,又帶着對世間理智看一切的神——是的,明明這書生比自己還要小上不止一歲,沈灼懷卻偏偏從他身上看出一點神性。
那輕笑聲音不大,卻直接斬斷了亂糟糟的場面。
堂下一下子安靜下來,針落可聞。
“咦,怎麽不繼續了?”沈灼懷裝着一副好奇的模樣,“我還以為你們還要吵上一吵才能聽呢,不知道的以為司若才是那個來提告之人。”
冷眼看着喧鬧的司若有些意外地看向沈灼懷。
沒想到他有時候還會說句人話。
雖說臉上看不出,可司若已經煩透了,若不是還未見到屍體,他可能轉頭将走。
武縣令抹了一把汗,趕緊開口:“那誰,屍體在哪兒?快叫人擡上來,司若你不是要驗屍嗎,快驗去快驗去!”
未收斂至義莊的屍首一般都被停放在縣衙附近,紅纓帽差人得到吩咐,立刻安排手下去将陳子榮屍體運來,又細心想到司若沒有驗屍工具,從王二狗那裏拿了一套給他。
武縣令借口尊重死人的名目,灰溜溜跑回後院去歇息,只留下兩個師爺一臉菜色地暫時頂替縣令的位置。
陳子榮的屍身與義莊的屍體一樣,被白布蒙着,不知是不是近日多雨,屍身口鼻處竟暈出一些水痕。司若面無表情地扯開白布,身後衆人都“喝”地叫了一聲,紛紛遮住雙眼。
雖說陳子榮只死了幾日,但畢竟要觸碰屍首,司若還是在其屍首足下下方點燃了辟惡的蘇合香元,一點青煙燃起,焚香掩蓋了大部分死屍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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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若從王二狗的工具中取出蒙面布與手套戴好,然後扭頭叫道:“不知哪位師爺可為我記錄?”
兩個師爺對視一眼,紛紛搖頭,連連擺手表示拒絕。
“我來罷。”人群中唯一沒有被死屍面目吓到的便是沈灼懷,他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強硬地接過了司若手中那本屍格記錄簿子。
索性都要人,司若也沒管,便任由着沈灼懷去了。
“多有得罪。”他低頭,雙手合十,低聲朝屍首道。
然後便開始正式的驗屍工作。
“今日是複驗。”司若一邊提醒沈灼懷,一邊将裹着屍首的膚表的衣袍掀開,“仵作,司若。”似乎是第一次在屍首面前叫自己的名字,他頓了一頓,方才說出聲來,“書吏,沈灼懷。”
那雙戴上手套的纖長手指在死者身上動作按壓,不過瞬息功夫,便從頸部、胸口跳至大腿、乃至足尖,然後絲毫不費力地将屍體翻了個面,“死者體表有五道傷損,一道于左臂,一道于胸口,其餘三道于腹部,由上至下記一、二、三。傷損均為青黃色淤青,無腫塊,最短一處——”
司若取出小尺丈量:“一寸餘一,為左臂處。最長處為腹部傷損二,長二寸餘三,寬一寸餘六。淤青均為拳腳傷,非他物傷,且瘀血已散,顏色由青黑變黃。”
再翻回來。
“勞煩幫我把屍首推至庭院最中處。”司若放下小尺,扭頭和沈灼懷說。
沈灼懷動作很快,也沒問司若是為什麽,就将盛放着屍首的木架推至中央。如今正巧正午,太陽正好,陽光直直從中央照射下至屍首上方,有些浮腫的面部被照得發亮。
這對于幾乎從未見過死人的人們來說,簡直更為可怖,其中一個師爺忍不住遮住了眼睛。可烏川從未有過司若這樣手腳麻利的仵作,加上司若容貌昳麗,與這屍首相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又叫人忍不住好奇去看。正巧不知為何,将屍身推至中央後,司若取來一瓢水,将其均勻淋在屍首之上,又撿起他先前放在一邊的紅油紙傘,撐開,這一舉動可謂相當奇異。
師爺忍不住問:“司公子,你這是做什麽?莫、莫非是壓制他的邪氣?”
司若頭也不擡:“正午陽光正好,用紅油紙傘罩在澆過水的屍首上,可使其傷痕顯露。”他特地看了先前檢查到的幾處傷損,“日光經紙傘變為紅光,照射屍首後其餘顏色盡數被吸收,只餘下紅色,可看出皮膚下傷痕瘀血薄厚,也可查驗是否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傷痕。①”
分明面對其他事情是司若是一副冷冰冰的性子,可面對驗屍,司若卻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話多了,語速也快了。
果然如司若所說,紅傘甫一遮住日光,陳子榮屍首上傷痕便非常明顯,而也能一眼看出,發黃的淤青幾乎都浮于表面,屍體內外并未再有其他傷口。
“我那日傷他便只有先前檢測幾處,且經紅光照射,确認它們已經快好了——”司若直起身,望向王二狗,“因此這幾處并不是陳子榮的致命傷。王仵作,你武斷了。”
王二狗喃喃想說什麽,但司若卻很快轉回身去,似乎這不過只是随便說了一句。
“而猝死者,面目多青白,且口唇發绀,腳趾甲呈青紫色。猝死者大多形體瘦弱、腹部低陷②,陳子榮身形豐腴,腹部鼓脹,素日在書院中以我所聞也是個康健之人,又無口唇、腳趾甲面變色,因此我斷定他也并非猝死。”司若繞着屍首走了一圈,并未看其他人,口中所述仿若自言自語,“那他會是怎麽死的呢……”
沈灼懷見到這樣的司若,只覺得越來越有意思。
一個美人,平日裏飽讀詩書,但實際上卻是個對人體再熟悉不過的,一力可翻轉一名壯碩成年男子的暴力仵作……這反差讓他脈中血液仿若燃沸一般,一種莫名的沖動在他頭腦中盤旋——他一定要帶走這個人不可。
但面上,沈灼懷卻只是笑吟吟跟了一句:“是啊,他會是怎麽死的呢?”
許久沒理會他人的司若聽到沈灼懷出聲,竟擡頭看了他一眼——冰冷的唇邊勾起一絲淡不可查的笑。
只有他沈灼懷發現了這抹笑。
堂上,仍死死盯着司若的,除了沈灼懷,便只有老山長、李明偉二人。老山長雖不喜司若仵作作為,但面對學生的反擊,也是面帶欣慰,但唯有告發陳子榮之死的李明偉,面色卻差得死的是他爹媽一般。司若餘光瞥見,暗暗将他反應記在心裏。
他繼續檢查屍體各處,發現陳子榮腹部的鼓脹并不如平常屍首那般是軟和的,相反,觸之有硬物感。這硬物不是突出的異物感,更像是其肚子裏蓄了一肚子水。
司若低垂眼眉,思忖片刻,撥開屍體的口部,用竹制的尖夾撐開,又挑起已經完全失去紅潤的舌頭看看:“王仵作,我想問問你,你那日到告案現場,見到的屍首是何樣的?”
王二狗知曉司若的本事,自然不敢亂說,思索片刻方才開口:“小的當日去烏川書院,見死者平躺于床上,鬓發濕亂,衣物盡褪,似是大盜汗,已無氣息。至于帶回府衙後,屍首未做任何處置,仍保持原樣。”
“哦,這樣。”司若直起身來,居然就摘下了手套,昂昂下巴,示意沈灼懷将白布蒙回陳子榮臉上,又對堂上道,“二位師爺,可否将縣令大人叫出?學生已有決斷了。”
李明偉聽到“已有決斷”四個字,整個人一顫,一雙鼠目像是要殺死司若一般,牢牢鎖住他。但沈灼懷比司若更敏銳,擡目望去,竟生生将李明偉吓退。
兩個師爺對視一眼,也不敢說什麽,把武縣令叫出來了。
武縣令急匆匆扶着官帽,從後院跑出:“什麽,這麽快就找到死因了嗎?快快快,快說說。”
司若朝縣令作揖,卻并未立刻解答,而是開口詢問:“請問縣令大人,誣告者該當何罪?”
“這……”武縣令眼珠子轉了轉,心裏很快梳清了了利害關系,“按當朝律法,誣告者抵罪反坐,以其罪罪之。”
“多謝大人解答。”司若無聲冷哼,轉向李明偉,“學生要告李明偉惡意誣告他人殺人至獄!”
堂下衆人皆驚。
武縣令驚叫:“你,司若,沒有證據可才是誣告!”
當然除了沈灼懷。
沈灼懷像是早猜到這一切一般,不知什麽時候又掏出了那把折扇,扇頭抵着下巴,似在自言自語:“哦,我還記得有一罪名為‘出入人罪’,即官吏定罪不合禮法,視為渎職。”
聞言,武縣令手一抖,驚堂木自手上掉下。
“什……”武縣令想了想,“司若,你快将你發現說來!”
“大人,請容我一問王仵作。”司若又轉頭向王二狗,“請問王仵作,當日你去死亡現場,陳子榮鬓發濕亂,衣衫盡褪,那他所處床榻是否有染濕痕跡?”
王二狗想了想:“好像……沒有。他那日床榻上并無被褥,只睡着木頭。”
“木頭有被打濕嗎?”
“木頭嘛,大多是幹的,沒什麽打濕的痕跡。”
“原來如此。”司若收回目光,開口而言,語速卻逐漸變快,“可大人,我在陳子榮咽喉、鼻腔之中發現水草痕跡,若他是被人打傷後睡夢中死亡,為何屍體上會有溺水淹死的疑蹤?所有學生舍院外便是一條深深溪流;而現今不過春日,烏川書院又正于山中,夜間風寒,為何陳子榮竟赤身裸體、抛棄被褥,躺在冰冷的木榻之上?這分明不合常理。李明偉說他是在陳子榮房舍中見到其屍體,可陳子榮本應溺水而死,為何一具溺水的屍體會自己回到房間?請問李明偉,你究竟是見到陳子榮死于屋中,還是将他溺死後偷偷帶回舍院,誣陷于我!”
李明偉立刻尖叫起來:“我沒有,我沒有殺人!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死在水裏了啊!與我無關!”
此話一出,案件即明。
①②有參考《無冤錄》
作者有話說:
中午好,可以求一點海星收藏和評論嘛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