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李明偉慌張極了,忙不疊将所有真相一應說出:“那日,那日我見陳子榮郁悶,夜裏便尋他喝酒,喝大了就直接在他屋內睡下了。誰知……誰知他或許是喝熱了身子,突然自己跑出門去,我還懶得找他!誰知半夜一覺醒來……一覺醒來不見陳子榮了,我出去尋,便聽聞我書童說,他竟溺死在那小溪裏了!”
“小溪不過兩人深淺,他平日又會凫水,怎麽會突然溺死啊!我們都吓壞了,把他撈上來拉回房間去,但他已沒氣了。我家與他家素來交好,萬一被我爹娘知道,我叫他喝酒害他溺死,一定會把我罵死的!我心一橫,索性……索性司若是個沒身份的書生,又與我們都鬧過矛盾,幹脆把他衣裳和床褥扒了,一心栽到司若頭上去!”
“大人,我真沒殺人啊!我這膽子,如何敢對這麽大一個活人動手呢!”
司若靜靜聽完李明偉的話,面色沉靜,拱手直言:“大人,請治李明偉私自處置屍體、誣告同窗之罪。”
從此便不再開口了。
李明偉的誣告起源不過一場鬧劇,竟是因被父母責罵而将一切推脫至司若身上。而烏川縣衙本該輕而易舉地查出背後真相,卻因一點勾結、一點仵作失職而險些害的無辜之人入獄。
司若本以為身處烏川書院,學風清正,便能避開那些個不正之風,可如今一切,卻叫他失望。
雨不知何時又下起來,司若撐起油紙傘,低低傘面掩過面上神色,只留出一個尖下巴示人。
既然案情已經分明,哪怕武縣令再想要包庇李明偉這富商之子,看在沈灼懷在場,也不敢亂來,很快,李明偉便哭嚎着被衙役拖下了堂。
一行人回到書院。
按照與沈灼懷的約定,司若要與他離開。可他學在烏川書院,自然怎樣都要與山長請辭。因此收拾好行囊後,司若便去找了董師。
“老師。”司若在老山長書房門外停了片刻,還是敲響了門,“我是否能進去?”
房中傳來長長一聲嘆息:“來吧!”
進到屋內,老山長正清洗一核桃筆洗,是他心愛之物,但不知是否心思不在其上,動作未免粗暴了些,“霹靂乓啷”地磕碰出聲響。
“筆洗脆弱,您要再大力些,怕就要碎了。”司若自然而然地從老師手中拿過筆洗,動作輕柔地過水,用柔軟的棉巾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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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山長吹鼻子瞪眼:“還不是因為你!你這一走,我要怎樣和你祖父交代?”
司若并未擡頭,輕聲道:“您就說我遇了貴人,出山游學便好。至于今日一事……也望老師多加隐瞞。”
仵作考試與科考走的完全是兩條路子,前者更為辛苦,也不得人尊敬。雖說司若祖父從前便是靠仵作出身登科,但他卻及其反對自己繼承家學,到了老師處自然也是如此,因此司若只能隐瞞。
“你過不了幾年就可以進京趕考了,何必一條路走到黑呢?”老山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你跟沈世子去我不管,但去完後,你必須回來!給我好好讀書!”
這算是過了明路了。
司若面上綻出淡淡微笑,沖董師道謝,心中輕快許多,方才離開。
回到自己舍院時,他卻發現沈灼懷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等在他舍院門前了。
雖說司若已應承要與他離開,但沈灼懷至今未與他說明事由,司若也見不得他這一副裝出來的吊兒郎當樣子,對他便沒什麽好臉色。
“何事?”司若淡淡道。
“也沒什麽。這不是見你一直沒回,怕你跑了麽”沈灼懷笑眯眯道。
他竟還抽空換了一身衣裳,一身天青色袍子換做了易動作的月白色盤雲紋的圓領衫,外罩一件钴藍褙子,比起堂審之中文绉绉的穿搭,這帶些野氣的樣式更為适合他的氣質。在書院一衆瘦不勝衣的書生裏,沈灼懷好似一團火。
但在司若看來:真是世家公子的臭德行。
“我既應承了你,你也給了我證明清白的機會,我便不會跑。”司若冷冷道,越過臭美的沈灼懷,推開門進入舍院。
沈灼懷自然也跟着溜了進去:“司公子,你如此一張臉蛋,為何總是開不起玩笑?”
司若最讨厭別人拿自己的臉來說事,更不理會沈灼懷,黑着一張面孔,開始收拾一些要在路上看的書。
烏川書院是烏川最大的學堂,行事闊綽,每年招取的學生在烏川來說也是鳳毛麟角。因此,分配給每個學生的舍院都不算得小。
但沈灼懷進入司若房內第一個感覺,就是“清苦”。這個地方有些過于簡陋了。
偌大的一間房中,書院安置下了床榻、書櫥、衣櫥和一個八寶櫃,餘給學生自己布置的地方很多。可司若這間屋子裏,除了這三樣外,卻沒有別的任何家私,床榻上一張瓷枕,一席薄被,此外便是書籍兩冊。
唯一被填滿的是書櫥,不過三層的書櫥之上滿滿當當塞下了不知幾何的書,而旁邊的八寶櫃卻是空寥寥的。小小衣櫥櫃門大開,裏面已經空了,似是主人将東西都打包精光。
這是一個讀書人的房間,可也只能看出來是一個讀書人的房間,其餘看不出他這人半點喜好,仿佛一心撲進書裏。
可沈灼懷又知道,司若分明沒這麽喜歡讀書。
司若收拾書籍時擡頭看了一眼,便不再機會沈灼懷。橫豎這裏也只是他每日休息的地方,哪怕沈灼懷心思再細,也捉不住他什麽新把柄了。
此時沈灼懷走到窗前,終于發現了那盆碗蓮。碗蓮已在這兩日的雨中開了花,不過指頭大小的荷葉旁,一朵粉白的,嬰兒拳頭大的蓮花伸展着姿态,給這一片清苦的屋子裏帶了一些人味。
“你的?”沈灼懷捧起那盆碗蓮,沖司若問道。
似是沒想到沈灼懷會問這種白癡問題,司若愣了一瞬,然後點點頭。
他已經撿出了要在行程中讀的書,整齊打包好,同衣服等零碎打包起的包裹放在一起,竟還要大上幾分。
沈灼懷走到他跟前:“你就只有這些東西?”
司若淡淡道:“輕車簡行。”
沈灼懷倒也不戳穿他衣櫥都空了的真相,轉頭換了個話題:“你跟我外出不知要多少日子,就這樣放這碗蓮在屋中,怎麽不找個朋友幫忙照料照料?”
司若看了一眼那盛開的蓮花,語氣仍舊不變:“我沒有朋友。”他将包裹拎起,“若是能活,是它的本事;活不了,也是它的造化。”
這回倒是輪到沈灼懷一愣了。
司若先前在堂中斥責王二狗不盡職守造成冤案,他以為司若會是那種憐憫衆生的性子,可如今看來,他卻比自己想象中更冷心冷情得多。
“神性”,倒也沒錯。
沈灼懷笑了,一伸手,竟将那支開得正盛的蓮花掐了下來,将其插在司若的耳側:“那正好,好花配美人。”
眼看着自己養的花被沈灼懷摘了,下一秒又被他以一個有些輕薄的态度“贈”給自己,本靈敏得緊的司若居然完全沒反應過來,一雙桃花眼微睜,好似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也的确是不得了的事。
他可還從未遇見過被自己冷臉數次的人,還這麽上杆子調戲他的!
司若“啪”地拍了沈灼懷手一下,将蓮花摘下丢到地上,而後完全不理會他,自個兒走出門去。
沈灼懷的手套沒有系緊,險些就被司若打脫,他慢條斯理地穿好手套,跟着司若出門去。
……
出了山門,兩匹白色駿馬便出現在沈灼懷和司若面前。
沈灼懷沒有問過司若是否會騎馬,卻仍舊準備了兩匹馬。
在司若看來,這是一個下馬威。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沈灼懷。
沈灼懷似乎才想起來什麽似的,拍了一下腦袋:“哎呀,我讓此地屬下幫忙準備的,卻忘了問你……司公子,若你不熟馬術,不如和我共乘一騎,如何?”
司若冷哼一聲,側身上馬,一拉缰繩,“籲”一聲,駿馬前足高擡。
沈灼懷就在駿馬前。
兩只馬足離沈灼懷不過咫尺,但司若拉緊了缰繩。
白馬在空中踢踏兩下,倒轉了一個方向,平平履地。
而在司若完成這一系列操作的過程中,沈灼懷竟就這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果然會騎馬。”他只是這麽說。
而後二人并騎,無話可說。
雨季的烏川道路泥濘,哪怕是走的官道,馬足之下,也仿佛是陷落泥沼一般,走起來帶着粘膩的深陷之感。烏川并非傳統的農耕地區,地形崎岖,正是農忙時節,官道旁田地卻不見多少百姓,倒是遠處崇山峻嶺,見到密密攢動的人頭。
沈灼懷自幼在北方長大,這是第一回往這樣南的地方來,不由得好奇:“這些人在做何事?”
司若掃了一眼,一揚馬鞭,叫白馬往前奔跑:“開山。”他見沈灼懷似乎并不明白,想了想補充了一句,“烏川地少山多,百姓若想種夠賦稅之外的糧食,便要改山為原。”
他話音未落,一聲巨響便自遠處山中傳來,沈灼懷身下白馬猛地受驚,嘶嚎一聲,險些将他掀翻至地下去——沈灼懷死死拉住缰繩,口中長“籲”一聲,好容易才不叫自己狼狽摔下來。
早有準備的司若策馬轉頭向他,一向冷冰冰的唇邊竟綻出一分幸災樂禍的笑意。微風吹拂過他鬓發,一縷青絲飄過唇邊,不知是不是也傾慕于美人難得的一笑。
沈灼懷明白自己這是挨了司若設計,也不羞惱,一夾馬腹便趕上前去,朗聲道:“那還要多謝司公子賜教!”他自然沒有錯過司若的笑容,不知為何心中小鹿踢踏亂撞,沈灼懷的馬很快趕上司若,他壓下心內澎湃,對司若說,“要我狼狽一次便能得你一笑,那也算是值得了!”
司若扭頭去不叫沈灼懷看到自己神情,一揮馬鞭,駿馬奔馳在官道之中。
金烏堕雲,五彩雲霞将半幅天都染上暧昧顏色,疾馳在前的司若被籠罩在茫茫金光之下,一身白衣仿佛也被金光所朦胧,豔麗得不似真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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