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第 50 章

與額頭相比, 手背還是微涼,宋慧娘于是換成手掌,疑惑道:“是我手涼麽, 你好像真的在發燒, 得了風寒?”

郭雲珠便想到, 可能是她的臉在發燙。

不是因為得了風寒,而是因為癔症。

她低下頭以掩飾耳廓的泛紅,故作鎮定:“沒有吧,身體沒什麽難受的,可能就是穿多了。”

宋慧娘望着對方身上赤棕色的紗衣露出疑惑的神情。

紗衣薄透到印出肌膚的玉色,在燈光下有水波紋般的反光。

目光微凝, 不覺也感到耳邊發熱起來, 心想:郭雲珠穿得還不太多呢。

為掩飾尴尬, 低聲開口:“天氣轉涼,換季衣物可以準備起來了, 最近太忙,我竟忘了。”

郭雲珠道:“我猜你就是忘了, 叫蘭渝去知會各內務省了,眼下應該快做好了。”

宋慧娘道:“嗯嗯, 你晚上睡覺也別貪涼, 多穿些, 正是多事之秋, 何況生了病, 也實在難受。”

郭雲珠心想, 我對她存有如此不軌的想法, 她卻還在關心我呢。

念及此,不覺更加心虛愧疚, 讷讷點頭稱是,說不出其他話來,只能幹巴巴說一句:“你也是。”

“嗯……夜色已晚,我就先走了。”

宋慧娘站起來,郭雲珠忙披上衣服送她,宋慧娘只叫她送到門口:“夜深露重,你已經脫了外衣,還是別出去了。”

郭雲珠看着一盞宮燈,悠悠遠去,心頭不覺悵然,又有些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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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該貪心,雖心中有着畸念,但如果能就這樣在宮中相伴,其實也是很好的。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不過郭雲珠的歲月靜好沒過幾天,就被趙若栗打破了。

……

趙若栗遞了帖子請求進宮,在再次遭到拒絕之後,開始尋死覓活。

先是宣稱要絕食,随後開始表示生了重病,郭雲珠派了太醫過去,趙若栗便當着太醫的面想要撞柱,被仆從“拼死”攔住了。

“不然就見一面吧。”宋慧娘對趙若栗自然毫無正面印象,聽到此傳聞,也忍不住來勸勸。

“她絕不會尋死,只是想吸引朝野注意,好叫我不得不就範罷了。”

郭雲珠體會到一種久違的心情,一種仿佛被手指壓住舌根一般想要嘔吐的感覺,天地暗無顏色。

如今回想起來,很多年裏她竟都是這樣的心情,卻不覺有異,只覺得她既身在其位,這些便都是她需要忍受的事情。

直到宋慧娘到來,她才發現原來不必如此。

事情并不是那樣做的。

人與人之間,并非只有權勢傾軋,爾虞我詐,捧高踩低,你死我活。

也可以只是簡簡單單認認真真做些事,便是以利益相連,相處久了,也能生出些真心來。

再回歸從前的日子,是郭雲珠絕不能忍受的。

“定是因為知道阿母就要得勝還朝,她又有了一些什麽想法。”郭雲珠道,“每次都是如此,阿母回齊都,住在住宅的次數也很少,大多數時候都住在軍營,還不如在宮中能見到對方的次數要多些。”

宋慧娘驚訝地挑起眉來:“她們感情那麽差麽?”

其實在這個世界,天乾與地坤的組合感情很差是很少見的,畢竟發情期會令兩人從激素層面認為與自己結合的簡直就是夢中情人,若還能孕育子嗣,那更是沒有感情差的,甚至有不少是生死相随,只認定一人。

先前聽說郭雲蟬是庶女,她就有點吃驚,後來又聽說郭青雉在北境另有家庭,對方頭上已被宋慧娘打上“渣女”标簽,但轉念一想,就趙若栗那個性格,就是自己也遲早受不了,果然是沒受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郭雲珠也是嘆氣:“不知為何,從我有記憶起,阿母對阿娘就不假辭色,阿娘則滿腹怨氣,我曾勸阿娘和離——結果她說我見不得她好,是瘋了。”

宋慧娘覺得這确實是趙若栗會說出來的話,有點想笑,但見郭雲珠愁腸滿結,不禁也深感憂慮,便沒有笑出來,只感同身受地長長一嘆,她看出郭雲珠其實已心生不忍,畢竟是自己的娘親,于是給郭雲珠遞了個臺階:“但這樣繼續下去也不是個事,要不就見上一面,若是說了什麽無禮的話,再叫她出宮去就是了。”

郭雲珠低頭不言。

不過次日,她就答應了趙若栗的入宮請求。

結果趙若栗進宮之中,先是替端王求情,希望官複原職,且取消當時那個賭約的事,她說得信誓旦旦,認為世人健忘,只要所有人不提,這件事很快就和不存在一樣了。

郭雲珠被纏得頭疼,趙若栗又說要住在宮中,口中稱“一個兩個的全翅膀硬了不服管,進了宮跟進了西天似的,我偏要看看這宮裏到底有什麽精怪,把你們的神智都勾了”。

這話似曾相識,郭雲珠馬上想起,這話趙若栗也同樣描述過郭青雉。

一種胃疼的感覺在惡心感後緊随而來,郭雲珠實在受不了,擡手制止了趙若栗,脫力一般道:“您還是立刻出宮去吧。”

趙若栗道:“我才說幾句話?你真是越發沒良心了……”

話音剛落,從那座位的屏風後面走出一人來,沉聲道:“來人,郭太後說的話沒人聽到麽,把衛國夫人請出宮去。”

“請”字用了重音,頗具威壓,立刻有侍從上前,伸手攔在趙若栗面前,好叫她不能上前。

趙若栗吓了一跳,一時只看見一個穿着缁色長袍的身影站在郭雲珠身邊摟住了她的肩膀,再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宋慧娘。

與上次見到,已大為不同。

許是因為參與朝政的次數多了,如今宋慧娘擡眼面無表情地看着,還真能讓人感覺怵得慌。

趙若栗幾乎是退縮了片刻,但很快就因這退縮而感到恥辱起來麽,開口道:“什麽時候輪得到你說話了。”

她推開了想把她架起來的侍從,怒目道:“你們敢!”

侍從卻沒有像以前那樣聽她的吩咐,仍架起她的胳膊往外拉,趙若栗氣急,幹脆坐在了地上。

人都不要臉了就又難辦了,宋慧娘只好先對郭雲珠說:“你先回去吧,衛國夫人有什麽話還是同我說吧。”

見郭雲珠點頭,向左右道:“來人,将郭娘娘送回寶華宮去。”

待郭雲珠走了,才笑眯眯看着趙若栗道:“夫人有什麽話,對我說也是一樣的。”

但只剩宋慧娘之後,趙若栗卻是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宋慧娘只平靜看着她,臉上甚至還有些笑意,趙若栗卻感覺仿佛被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越發感到窒息,只好忿忿開口:“同你沒什麽可說。”

宋慧娘道:“那咱們就一起歇歇,賜座。”

這般說完,就叫人拿來了新的奏折看起來,叫趙若栗坐在一邊,叫侍從都遠遠站着不吭聲,沒過多久,趙若栗就開始感到做如針氈,口幹舌燥。

她便又說:“我渴了!”

宋慧娘沒擡頭:“上茶。”

茶水上了,接連不斷地續,沒過多久趙若栗又想要出恭,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因不好意思說,就向着侍從招了招手,侍從卻只當沒看到,都低頭縮着脖子。

趙若栗環顧四周,那些侍從站在暗處,默不作聲,就像是燈柱子。

從前在宮中,她并不覺得如此侍從如此癡傻看不懂臉色,當時她覺得圍繞在身邊的都是人精,她皺一下眉頭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總不至于是他們突然變傻了,只能是他們已覺得值得他們這樣做的已不是自己。

羞辱和憤怒從心頭升起,她站起來滿臉憤怒,卻還是無人理會,大殿空寂,天色漸晚,更顯得凄清寂寥,她在此間格格不入。

……而且茶水确實喝太多了。

于是只能忿忿轉身走向門口,就在這時,那些燈柱子也就突然活泛起來,忙上前來幫她開了門,将她送出宮去了。

……

“你怎麽讓她自己離開的?”

宋慧娘回來的時候,郭雲珠也收到了宮仆帶來的消息,說趙若栗已經出宮去了。

表情不算太好,但也沒有太生氣,好像只是有些着急。

郭雲珠便不禁有些好奇,想知道宋慧娘是怎麽讓趙若栗心甘情願地離開,因為從前她想讓趙若栗離開,幾乎都是和她吵到痛不欲生,脫了層皮。

宋慧娘心想,她大概是想去廁所,但嘴上道:“沒什麽難的,我只是不理她,你是她女兒,天然受她鉗制,我又不是,更何況她看不起我,大約也不願意在我面前裝傻賣癡。”

郭雲珠吐出一口氣來:“抱歉,要你處理這樣的事情。”

她又想起趙若栗從前對宋慧娘做的事說的話,還有那上千部曲的事情,心頭更是升起不安:“那些部曲……”

“如今查出來,應是郭雲朝在練,不知道衛國夫人知不知道這件事……”

說到這,宋慧娘看了郭雲珠一眼,見她憂心忡忡,擰着衣袖,心突然一軟,剩下的一些事,便決定先不說了:“別擔心了,一切等郭大将軍回來再說。”

她是想等郭青雉回來看看對方的忠誠度,來判斷一下是可以繼續徐徐圖之,還是破釜沉舟。

郭雲珠卻以為宋慧娘也是不知道如何處理,便下定了決心一般說:“若是真別有用心,我不可能徇私,只是……只是希望能留她們一條性命……”

話音未落,頭上一暖,是宋慧娘摸了摸她的頭。

她瞪大眼睛望着宋慧娘,宋慧娘也有些讪讪:“平日摸錦書的頭有點習慣了,看你如此焦灼,一時也沒忍住……”

她見郭雲珠臉頰紅到滴血,也摸不準她是氣的還是不好意思,幹脆低頭道:“要不你也摸摸我的?”

郭雲珠的臉更紅了。

她顫顫巍巍伸手,到底沒好意思,将手縮回袖子,道:“沒事,我、我不在意這個……”

就是心跳與臉皮不争氣,一個跳得飛快,一個熱得發燙。

她甚至還希望宋慧娘繼續摸一摸,因在對方的手掌之下,她感覺自己真的只是個孩子。

不過宋慧娘也已收起了手,只在她身邊柔聲道:“二娘,你也別太過擔心。”

“我只擔心她們真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來。”

“只要沒真做出來,總有回旋的餘地,姊妹雙親,皆不是自己能選的,你可能不知,我是有一位大哥的,懷着錦書的時候,他便把我趕出了家門,還吞了母親留給我的嫁妝,那麽多年,我只當沒有這位大哥,也覺一身輕松——我并非是要你也這樣做,也不是要跟你比慘,只是想說,你的心情,我大抵是懂的,往後你若心中仍有郁結,也可以同我說說,就算不能解決,能解一解一時的愁緒,也是好的。”

郭雲珠這才知道還有這樣的往事,怒道:“他怎麽還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宋慧娘卻只笑:“所以我如今一人得道了,也不能讓他們雞犬升天呀,宗正曾經來問我要不要去将親眷都找來封爵位,我就拒了。”

郭雲珠看着宋慧娘的笑容,心間卻彌散出絲絲的痛來,她想宋慧娘從前定是過得很辛苦的。

她忍不住想,那霁然姐姐為什麽不管呢?若是她,就肯定是要管的。

不過她又馬上想起來了,當時正是李霁然剛回宮,口不能言,勉強處理政務的時候。

她記得有一次自己幫李霁然整理奏章,李霁然忽然望着一份折子,怔怔發呆許久,如今想起來,那份折子沒什麽特別,只是來自一個姓宋的官員。

所以,是想起宋慧娘來了麽?

只是覺得舉目四望,偌大的朝廷孤立無援,所以連喜歡的人也不敢帶回宮中來麽?

宋慧娘說要和阿母聊聊,而霁然姐姐,一直是不信阿母的。

那或許,也不信自己吧。

郭雲珠擡頭看着宋慧娘,突然也有些疑惑。

宋慧娘為什麽會相信自己呢?

是因為她的癔症,已經表現得太明顯了麽?

這問題自然是不可能問出口。

只是有了宋慧娘的安慰,郭雲珠自覺好了許多,更感嘆于宋慧娘的溫柔貼心。

而又過了三日,郭青雉的大軍,也終于在萬衆矚目中班師回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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