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第 64 章
已是臘月, 衆人都穿喜慶了些,今日宋慧娘穿了一件金紅的襖子,肩頭發梢覆着白雪, 襯得面孔瑩白, 鼻頭眼角透出淡淡的粉來, 顯出幾分脫塵出俗來。
郭雲珠本來已開口道:“何謹她……”
一對上宋慧娘的臉,被美得一愣,迷糊了一下,宋慧娘已抖了雪進來,抱怨道:“路上帽子掉了,樹枝上又有雪落下來, 淋了我一頭。”
郭雲珠這時見她領口也有雪粒子, 才忙對蘭渝道:“去打盆熱水來, 別凍着了。”
宋慧娘道:“來的路上已經吩咐了,雪砸了我一頭, 我都沒說什麽呢,他們吓得夠嗆, 跪了一地,害我也不好說什麽, 那麽膽小做什麽, 不就頂多扣幾天獎金麽。”
說話間清茶已端了熱水進來, 宋慧娘解掉了外層的襖子, 只餘一件中衣, 擦拭了脖頸臉頰和手, 卻仍覺得冷, 吩咐道:“今晚泡個澡。”
又問郭雲珠:“你泡麽?”
郭雲珠搖頭,擡頭見宋慧娘眨巴着眼睛目光促狹, 臉上一燙,瞪了她一眼。
瞪完之後,卻忍不住心虛地逡巡四周。
清茶在擰幹帕子,蘭渝正在疊衣服,其餘宮仆內侍低頭眼觀鼻鼻觀心,看着十分老實。
但是何謹既然看出來了,其他人是不是也看出來了。
熱水是一直燒着的,于是不多時便擡了泡澡的水桶進來,宋慧娘見郭雲珠打定主意不泡,十分遺憾,只好自己去泡,郭雲珠呆在房間裏看今年的官員考驗批書,看了一會兒,突然擡起頭來,想到——
宋慧娘怎麽在這兒泡?
這裏明明是自己的卧室。
平日裏為了方便起見,她确實也在房間裏泡,如此泡完擦幹就能直接上床,浴桶一般用一張屏風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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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宋慧娘……怎麽也在這泡?
沒人覺得奇怪麽?
還是大家真的都知道?
郭雲珠突然慌亂起來,站起來掀開帷帳,帷帳之外,便是一張屏風,黑紫檀木上雕着成叢梅花林,樹幹和梅花便是镂空之處,蒙上了一層绛紅色的輕紗布。
于是透過每扇屏風的接縫與镂空處的輕紗,便能隐隐綽綽看見裏面纖娜的身影。
此時對方正撩起熱水淋在脖子上,于是仰頭下巴擡起,手指纖纖,脖頸修長,水滴落在水面上,淅瀝瀝作響。
難免想起夢中情動,她一時失态,曾扯亂她的衣襟,驚鴻一瞥,正是細雪映着紅梅。
一時慌亂,啪嗒一聲,手上的考驗批書落在了地上,水聲也頓時一停,郭雲珠忙撿起批書躲回帳內,将帷帳合起,只覺口幹舌燥。
于是想回去喝水,帷帳卻突然從中間被一只素手拉開,随後一個腦袋露了出來。
宋慧娘從帷帳之間只伸了一只頭過來,看見郭雲珠便笑道:“偷看?”
郭雲珠道:“不是偷看,只是一不留神……”
不對,聽起來還是偷看。
她幹脆也不解釋了,越解釋越亂,見宋慧娘手指濕漉漉的,突然又意識到,對方現在應該是光着身子。
手心登時滲出汗來,郭雲珠磕磕巴巴道:“你、你若洗好了,就、就趕快擦幹穿上衣服。”
說完這些,只覺大腦空白,渾身冒汗,眼睛也不知道往哪看。
宋慧娘見郭雲珠真的紅溫了,笑着拉開帷幕道:“逗你的,我穿着呢。”
拉開一看,見果然已經披上了一件珍珠白的綢袍,綢緞雖不透卻輕薄,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線,郭雲珠大腦當機,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要問什麽:“你怎麽在這洗澡。”
宋慧娘聞言哭笑不得:“我在你這說了要洗澡,也沒另外的吩咐,自然就在這洗了呀。”
“總之,你先穿上衣服。”
宋慧娘卻道:“你要我穿上衣服也行,但你得告訴我你早上說了什麽?”
郭雲珠一愣。
她都不記得了。
“你還記着這做什麽?”
宋慧娘欺身而上,試探着摟住郭雲珠的肩膀。
溫香軟玉,散發着帶着草本氣息的馨香,郭雲珠微微瑟縮,卻終究沒躲,而是将頭輕輕挨在了宋慧娘的肩上。
“不冷呀。”她問。
聲音甜膩得很,連她自己聽了都有些疑惑,心想這是誰發出的聲音。
宋慧娘靠在她的耳邊:“自然冷啊,但我想知道答案。”
郭雲珠紅着臉推開她,半晌,卻又湊到她的耳邊:“……說的……喜歡……你。”
這麽說完,掙開宋慧娘的手,跑到書案邊上,紅着臉道:“你快去換衣服,我有正事要說呢。”
……
欸,談戀愛真有意思。
也不知道具體是哪裏有意思,反正蠻有意思。
宋慧娘這般想着,喜滋滋換了衣裳,搬了凳子坐到郭雲珠的身邊,問:“是什麽事?”
郭雲珠此時也平複了心情,雖一瞥見宋慧娘紅潤唇瓣,桃粉雙頰,便仍覺心浮氣躁,但只要低頭不看,倒也還好。
她開口:“何謹似乎是猜到了我們的事。”
宋慧娘便道:“我知道呀。”
她說起先前:“先前,我逼迫你給我承諾,還是何謹勸我,還多給你時間。”
郭雲珠瞪大眼睛:“她——不覺得奇怪麽?”
宋慧娘摸着下巴面露思索:“沒感覺出來她覺得奇怪。”
郭雲珠道:“莫非,其實民間這種事很常見?”
宋慧娘忍俊不禁:“說不定是很常見。”
郭雲珠道:“我還對她說抱歉,說我也不算是個合格的太後,她說我這話說得不對,該來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宋慧娘道:“是麽,不過她說話就這樣,雲裏霧裏的,可能這算名士風範,我覺得你很合格啊——書上對太後的要求,你都做到了。”
郭雲珠抓住了關鍵詞:“書上?”
宋慧娘道:“自然,你覺得自己不合格,難道覺得我合格?”
郭雲珠頭點了一半,後知後覺,道:“按書上講,你自然是逾越弄權了。”
宋慧娘道:“可不是麽,現在還有剛直的禦史上書罵我呢。”
郭雲珠皺眉道:“是誰?我怎麽沒有看到。”
宋慧娘:“屬于沒有意義的奏折,第一波已經攔下來了,我也不看,但每次圖書館篩選‘罵我的奏折’,能有——十本。”
宋慧娘表情誇張地比了個十出來,郭雲珠本有些不高興,見狀忍不住笑了。
笑完,卻見宋慧娘也露出正經神情來,垂眸道:“而且按照預計結局所言,你在亡國前兩年就……亡國也定是與你無關的。”
郭雲珠卻搖頭:“有關,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段日子我也想了很久,發現若非有你為鏡,我可能真就至死也不會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
宋慧娘其實大概知道,此時卻問:“在哪?”
“在我從未落地過,我是從一處天邊閣樓,到了另一處天邊閣樓,對吧?”
宋慧娘心頭突然升起不安來:“你既想到了,又想如何做呢?”
郭雲珠低着頭:“我早上說我有別的想做的事情,就是這樁了,原本聽何謹要去做京兆,我還想和她說的,但思來想去,還是先和你說——我想出宮去。”
心頭咯噔一聲,原本滾燙的心霎時涼了一半,宋慧娘脫口而出:“我是不許的。”
郭雲珠擡眼靜靜看她,雙眸澄澈,月華一般。
宋慧娘心頭驀然升起委屈來:“但我不許,也不行吧。”
郭雲珠道:“你若不許,吩咐下去,叫人看着我,我肯定是出不去的。”
宋慧娘有點遲疑:“這聽起來有點奇怪啊。”
郭雲珠笑了,道:“你看,你就是這樣,我卻真的這樣想過呢。”
宋慧娘目瞪口呆,聽郭雲珠又道:“從前我一直覺得,人與人之間是只能靠利之一字連接在一起的,從前,我掌控內外宮上下,所以我一直很安心,因為我從來沒想過,你還能離開我,我當時便想過,你就是要離開,我不許,你也是離開不了的。”
宋慧娘撐着下巴,見郭雲珠一臉認真地剖析着自己,心軟成了一汪春水:“你原來是這樣看自己的。”
郭雲珠流露出疑惑的目光來。
宋慧娘道:“可在我看來,你是絕不會勉強我的,這件事若是真的發生了,你一定會讓我走的。”
雙眸微閃,郭雲珠茫然一瞬,微微動搖。
宋慧娘用手指點了點她的眉間:“你将自己說的不堪,卻不知道,你的眼中已流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意了,當初錦書生病之時,你也知曉我另有目的,卻還是叫我出宮去,正是體現了你真實的本性。”
手指下滑,滑過鼻梁,落在鼻尖。
宋慧娘語氣又軟了一軟:“算了,你要出宮就出宮去吧,只是、只是你總該留在齊都吧,難道竟那麽心狠,舍得就這樣抛下我麽。”
郭雲珠對上宋慧娘的眼,便不忍說出拒絕的話來。
她低聲嘟囔:“我也不一定吃得了苦,聽說,賺錢可不容易呢。”
聲音又輕又軟,小羊叫似的。
宋慧娘忍不住捏了下郭雲珠的鼻子,郭雲珠撥開她的手,又是瞪她,眼神卻又嬌又嗔,宋慧娘被這眼神所惑,又忍不住靠上去,貼在耳邊含住耳垂,厮磨一番,正情難自抑,外面傳來敲門聲。
蘭渝道:“娘娘,水可冷了,要加水麽?”
郭雲珠一下子跳起來,整理衣襟道:“洗好了,已經洗好了。”
她回頭,見宋慧娘用手肘支着扶手靠在椅子上,大咧咧不顧衣襟微散,忙上去幫她把衣襟捂上,宋慧娘卻趁此機會拉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我就不問你什麽時候走了,畢竟我是希望你永遠別走——但你真要走的時候,可不能偷偷摸摸走。”
郭雲珠點頭:“自然不會。”
宮仆們進來将木桶擡了出去,屏風也撤了,蘭渝拿了厚衣服進來,問:“宋娘娘今日是宿在偏殿麽?”
不等宋慧娘回答,郭雲珠便道:“就宿偏殿吧。”
宋慧娘的聲音從邊上傳來,頗有些郁悶:“你怎麽不留我。”
郭雲珠疑惑看她:“不是已經留了麽?”
宋慧娘長嘆一聲:“唉……”
郭雲珠突然明白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