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下相見

第11章 第十一章 月下相見

皎月清晖溫柔灑落,繁星鑲嵌在夜幕至高的王座上,璀璨星光落在容從錦肩頭,殿外的幾棵梅樹深褐色樹幹挺拔,梅枝盤繞蜿蜒抽出簇簇柔條,其間點綴着潔白如玉的梅花,暗香浮影,攜着水汽的清淺和雪霜的疏冷。

“從錦,真的是你。”梅香輕盈拂過衣擺,身後有人壓低聲音喚了一聲,微微翹起的尾音難掩歡愉悅。

“殿下。”容從錦轉過身下拜行禮,輕聲應道。

碧桃和那小太監都退下了,碧桃心細,将宮燈放在了雕花橫欄上給他們盈亮一方天地。

借着暖融融的搖曳淺黃色燭光,顧昭在月色下打量着容從錦,他從沒做過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

“本王還以為兄長騙我呢。”顧昭歡快道,”原來你真在這裏。”

“殿下怎麽走得這樣急。”容從錦取出錦帕給他拭去額頭上的一層薄薄汗珠,殿宇乘風,夏日裏足夠涼爽,乍暖還寒這個季節卻容易吹着寒風。

“怕你走掉了呀。”顧昭直率道,手指卻不經意般毛毛蟲似的一路順着容從衣裾上的帶子爬上來,最後小心翼翼的牽住了他的衣角。

食指和拇指捏着纖薄的布料,然後長舒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什麽艱巨的任務,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他笑起來時唇角一邊有一個淺淺的梨渦,溢滿了盛大的陽光和快活,明亮的星子墜落在他的眸底。

容從錦也不禁笑了起來,他最愛的就是顧昭的無憂無慮,赤誠坦然。

“微臣是先來此處等着殿下的,殿下不來我怎麽會走呢?下次不用急匆匆的跑過來了。”

“那也不能讓你等着啊。”顧昭撓頭道。

從錦既然答應做他的王妃,那他們以後就會是親密夫妻了,雖然沒人教過他怎麽做,但想來也知道就是事事以他為先的。

怎麽能還沒讓他做自己的王妃,就先受了冷待呢。

顧昭有一套自己的嚴謹邏輯。

“這些日子,微臣未去東宮小坐,殿下不要怪罪。”容從錦不禁淺笑,又低聲解釋道,“實是母親生病了,微臣走不開。”

“哦哦!”顧昭點頭如搗蒜,本來就沒生他的氣,現在更是一秒原諒容從錦。

從錦放輕聲音時,他的嗓音似拘一把翡翠玉屑撒向天穹落下時的發出的叮啷聲,每個字都溢滿了柔和輕盈的意味。

顧昭不由得露出了花癡臉,牽着他的衣角仰首望着他笑。

容從錦便靜靜的由着他端詳,垂眸相對間彼此都覺得歲月靜好,只盼着相會的時光能走得再慢一些。

“殿下要照顧好自己。”還是容從錦狠下心來打破寧靜叮囑道。

顧昭連忙點頭:“我每天都喝冬花杏仁茶。”

“殿下做得很好。”兩人親昵的坐在角樓內的漢白玉長凳上,容從錦展顏道。

“過幾日就是殿下生辰了,微臣怕是不能前往,這個給殿下。”容從錦将一個精巧的金香合放到顧昭掌心,掌側推着他修長分明的手指合攏,低聲道,“這是微臣常用的香,殿下就寝時在卧褥香爐裏添一些,能讓您睡得安穩。”

按大欽皇室的規矩,皇子十二歲挪出母妃殿,不再與母妃同住,顧昭也是十二挪出了長春宮偏殿,但他心智遲緩,自己在永寧宮獨居,又有年歲小的皇子來捉弄他,白天裏給他講魑魅鬼怪的故事,吓得他整夜睡不着覺。

按理說當值的宮人應該徹夜守着的,但顧昭向來寬厚,他心智遲緩的毛病又是人盡皆知,永寧宮的宮人也憊懶起來,點兩盞燈就去碧紗櫥裏休息。

太子前朝事忙,皇後有六宮和無數皇室宴會、典禮要操心,哪有心思理會這些。

前世他聽到這段心疼的不得了,還曾問過顧昭為什麽不趕走十一十二皇子,顧昭只是愣愣道,十一、十二雖然捉弄他,但是并不讨厭他,永寧宮冷清許久,他只想有人陪着說會話。

容從錦聽着便覺得心酸,他雖是太子橫刀從于府奪來的這門親事,也算是太子寵溺幼弟,但是和顧昭完婚後才意識到他們對待顧昭,就像是養一盆耐旱的草,有時間了便一盆水傾瀉而下,沒空搭理時幾個月都想不起來,顧昭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一願殿下平安喜樂,二願殿下健康無憂。”容從錦輕聲道,“三願…殿下與意中人白首偕老。”

顧昭微微一怔,垂首望了一眼手裏的精致螺钿月宮玉兔金香合,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珍惜的搓了搓香合上的紋飾,低聲贊道:“真好看。”

任誰都能聽出他聲音中的溢美和珍惜之情。

“殿下是十五生的,不就是滿月上的玉兔麽?”容從錦笑吟吟道。

顧昭将玉兔香合謹慎的收進袖口裏心底溫暖如春日湖池,隔着寬袖捏了兩下确定不會滑落出來,才垂下衣袖,仿佛不經意間手掌搭在了容從錦的手背上,薄唇嗫嚅半晌:“那個…”

“嗯?”容從錦發出一個溫柔的單音節。

顧昭瞬間信心充足許多,好像他做什麽都會被從錦允許。

“本王過生辰,你能不能再送本王一個禮物。”顧昭手心都滲出細密的汗珠,不知為何觸覺卻變得更加敏感,能察覺到他搭着的纖巧手掌細膩柔軟。

“殿下請講。”

“就是上次…你答應本王的。”顧昭吞吞吐吐,眼眸卻愈發燦然明亮。

映着燭光,容從錦昳麗秀美的面龐如美玉生暈,更添三分朦胧柔和,月光清晖似鲛绡般薄薄攏着寂夜,月影搖曳着落在他的身上,鬓間只挽一只青鸾,恍若神仙妃子。

“什麽?”美人微一颦眉,不解道。

這個蹙眉側首的細微動作,由他來做便是牡丹難逐,天香國豔。

顧昭不禁悸動,又自慚形穢,慌忙撤手袖子裏的螺钿月宮玉兔金香合卻撞在胳膊上,金器冰冷觸在肌膚上他才多了一抹真實感。

“就是…那個。”顧昭心中又生出一星勇氣來,食指點了點自己薄唇,不等容從錦開口已經羞答答的紅了面龐。

真沒想到你還有這個心思,還會借着生辰禮來讨要。

容從錦不禁莞爾,也不動怒,颔首輕聲道:“殿下想對我做什麽都可以。”

竟是應允了,顧昭心花怒放,轟隆隆的絢爛煙花開滿了孤寂的夜空,花了半晌功夫一點點蹭過去,容從錦眼眸微垂,眼尾處濃密眼睫帶了兩筆清俊纖長的墨痕,皎潔月色下冰肌瑩徹、明豔端莊。

顧昭靠得越近,越是心如擂鼓,幾乎能嗅到他脖頸上淺淡的梅香,仿佛在親近他夢中的蟾宮仙子。

踯躅卻步,不敢亵渎神明。

良久,容從錦察覺自己額頭上輕盈一點,似蝴蝶振翅掠過瓊花花畔引來的花蕊輕顫,又似雪花融入清澈湖面蕩起的柔和漣漪。

那是鄭重其事,不加絲毫狎弄的珍惜。

容從錦徐徐睜開雙眸,顧昭望進他的眼眸,發現多了一泓潋滟動人的波光,眼波流轉間攜着盈盈秋水。

“我什麽時候才能娶你呀?”顧昭已經心滿意足覺得他比月色還美,提到這個,多了一點郁悶道,“兄長說你是已經訂婚的,卻不是跟我定的婚,讓我去問你。”

“這是太子的原話麽?”容從錦微怔。

“不是。”顧昭皺眉想了許久,“我忘了。”

反正他哥廢話一堆,沒什麽要緊的。

容從錦前後拼了一遍,察覺出幾分太子的不滿。

“那日在禦花園相會,太子有沒有問起?”容從錦忙追問道。

“有啊。”顧昭興高采烈的點頭,他特別高興容從錦問的事情他知道怎麽回答。

“那殿下是怎麽回的太子呢?”容從錦小心翼翼的問道。

顧昭想了半晌,劍眉逐漸擰在一起,費力回想,“兄長問我,見到你…還高興麽?”

“本王說當然高興,你讓我親你呢。”

“然後呢…”容從錦艱難道。

“兄長問本王為什麽你讓我親…我就告訴他…”顧昭斷斷續續的思索着,逐漸眉飛色舞起來,“我就告訴兄長,你要做本王的王妃!“

“兄長還很高興的笑了兩聲。”

容從錦無語凝噎,這前後順序颠倒過來,聽着就像是他攜美色謀求富貴權勢似的,太子還笑了…怕是冷笑吧。

容從錦撫額,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兄長特別好。”顧昭強調道。

其實他孩子心性,太子每次見到他時間匆匆,都忙着提點他幾句,不要胡鬧聽身邊人的話,力求上進,要有皇子尊貴,不可與太監侍衛厮混雲雲。

他聽了自然不喜,點點頭就不理睬太子。

但是這次可不一樣,太子幫他了卻夙願,簡直就是他的大救星。

兄弟倆的關系,一躍成為近幾年最兄友弟恭融洽和諧的時候了。

太子即使從顧昭口中輕易勾勒出一個貪慕權勢做小伏低哄傻子的定遠侯公子形象,也不敢輕易斥責容從錦,打鼠忌玉瓶,怕傷了顧昭的心。

“殿下能否答應微臣一件事?”容從錦和太子前世不過見了寥寥幾次,對他并不是熟悉,但兩人都是極聰敏的,隔着顧昭将對方秉性摸了個八.九成。

容從錦心知一時無法扭轉太子對他的印象,能不再加深厭惡就很好了。

“答應從錦什麽都行。”顧昭立即點頭,“莫說一件事,一百件我也應你。”

“不要再将今日我們見面的情形告訴太子了好麽?”容從錦臉頰微曛,染上一層輕盈薄紅,“以後這是我們間的秘密。”

“哦哦。”顧昭迷茫點頭,不知道聽懂了沒有。

容從錦無奈為他整理衣襟,纖細手指撫平他衣襟上的幾道褶皺,心道他選了顧昭做夫君,顧昭心智遲緩什麽事情都被太子三兩句話哄出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顧昭心底暖融融的,輕捉住容從錦指尖,拖長聲音道,“嫂嫂給兄長繡了一個香囊…”

能被顧昭稱為嫂嫂的,只有太子妃邵氏了。

容從錦聽懂了顧昭明晃晃的暗示,身子微微一僵,含糊道:“那很好呀。”

“宴會要結束了,殿下該回去了。”

“噢…”顧昭點頭,站起身又忍不住道,“香囊是繡卷草紋繡戳金鴛鴦的。”

“我會給殿下也做一個的。”容從錦完全受不了顧昭委屈的眼神,就像是乞食的小狗黑亮的眼瞳濕漉漉的望着他,容從錦投降了。

“那多麻煩你呀。”顧昭飛快道,“本王想要有折枝梅花的。”

“好。”容從錦無奈應下,他算是發現了,皇宮之中即使是傻乎乎的顧昭,也比平常人多生了七八個心竅,引得他心甘情願的往陷阱裏鑽。

“回廊幽邃,殿下那盞燈太暗了,讓侍從提這盞送您回去吧。”顧昭特別聽話,幾乎可以稱得上令行禁止,容從錦不讓他再留,即使他想要和從錦坐在這裏直到晨光熹微,還是依依不舍的望了容從錦片刻就要離開,容從錦喚住他,将美人琉璃宮燈塞到他手裏。

“那你呢?”顧昭留戀望着他。

“讓侍從将宮燈留在角樓二層就可以了。”容從錦道,“我們分開走。”

“哦。”顧昭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容從錦又坐了片刻,估計聖節大宴上已經行到了第八盞酒,才起身跟碧桃返回。

兩盞宮燈暖橙色的搖曳燭光過後,抄手游廊重歸寂靜夜色。

半晌,角樓對面湖心池的太湖石景縫隙中轉出了一個身影。

正是于陵西。

于陵西從頭看到尾,離奇的憤怒。

祖父于閣老已經半致仕了,只有一個挂名的虛職,于家的席位幾乎在紫宸殿殿尾和定遠侯府隔着衆多官員和侍宴的侍從、宮女,他連容從錦的側影都看不見了。

好在玉清觀一見他已經大致清楚容從錦的相貌,在殿尾列席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兩側側廊離席的官員及家眷,他都能隔着雕花屏風大致看清相貌,而對方卻是沒法留意到雕花屏風後的動靜。

在看到容從錦和那個玉清觀見過的侍女離席,他就也悄無聲息的轉了出去,本來是想找個僻靜的地方攔住容從錦,跟他安靜地說會話,畢竟他們是已有婚約的未婚夫妻,容從錦一時使性子,他做丈夫的勸解兩句,再讓他入府後,讓莺娘給他賠個不是,估計他也就聽話不再吵鬧了。

一路跟到角樓,他本想理清思緒再上去,卻沒想到片刻功夫又來個一個,侍從提着一盞繪仙鶴樓閣宮燈引路,兩人一前一後明顯是約好來私會的!

于陵西下意識閃身,躲進了太湖石叢裏。

三層角樓是半露天的,宮燈放在橫欄上,他們也沒發覺暗處有人窺視,兩人相對着說了半晌話,容從錦将什麽玩意交給了對方,那身型略清瘦挺拔一些的奸夫,緩緩試探着靠近容從錦,容從錦也絲毫沒有要躲閃的意思,兩道身影便依偎重疊在了一處,映着暖黃色的搖曳燭光宛若一對缱绻眷侶,雖然片刻即分,但他們确實是有肌膚接觸的。

于陵西仿佛被一道閃電劈在了當場,因為如驚濤駭浪般洶湧在胸腔中的憤怒,身體都微微顫抖。

好啊你,已經訂婚還敢背夫偷情!于陵西根本戴不得這頂帽子,當場就憤怒的想沖出來捉奸成雙。

他倒要看看定遠侯府有什麽臉面,非要容從錦以死謝罪,那個奸夫也在望京身敗名裂擡不起頭才肯罷休。

不過就在即将沖出去的時候,于陵西被寒風一吹,躁動的熱血又冷靜了一些,容從錦是個不要緊的,但容從錦選在今日在宮中相會,大約是因為“奸夫”身份貴重,他們只有在聖節大宴這樣的宴會上才能相見。

別捉奸沒捉好,把自己折進去了。

于陵西稍一踟蹰,就錯過了最佳捉奸時機,侍從提着宮燈從游廊離去,他躲在太湖石叢中,奮力睜大眼睛想看清奸夫相貌,不過多半都籠罩在夜色裏,只看清了一個下巴。

不過透着瑩澈光亮半垂下的宮燈他卻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分明是一盞繪美人圖琉璃宮燈!

于陵西回到席間便上了心,陛下高坐在禦茶床上眯着眸打量着殿中翩翩起舞的樂姬,皺紋仿佛都綻開了酒醉歡靡的氣息。

容從錦在侍從指引下回到父兄身後,垂眸斂息并不作聲一貫的裝木頭,也不曾再向顧昭投去一個眼神。

太子倒是鳳眸微瞥,打量了他兩眼,見他鬓發整齊容色昳麗,大約是和顧昭守禮的,這樣卻也能哄得他的傻弟弟歡欣鼓舞。

現在晨起穿着中衣就先咕咚咕咚海飲一壺冬花茶,他這個兄長的話都沒這麽管用過,太子心裏竟有些含酸。

太子思索的功夫,容從錦掩在濃密眼睫下的眼眸微擡,視線飛快自他金案掩映後的勁瘦腰腹掠過,又迅速歸于平靜。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容從錦的眸光在他腰間凝視了一瞬,接着雙眉微颦染上淺淡的憂愁,似是有什麽難事。

太子:??

驚鴻一瞥,容從錦已經看清了太子腰間荷包的紋樣,确實是顧昭提到的卷草紋鴛鴦荷包,卻是繡工精致針腳平穩,纖巧金線仿若游雲,柳枝旁一雙戲水鴛鴦栩栩如生。

這繡工他就是繡上十年也不能企及,更不用說還有顧昭點名要的折枝梅花了。

容從錦暗自發愁,行九盞後,皇帝離席,群臣叩拜行禮,外邦使者和附屬國使者從西出。

然後衆親王貴胄先行,于陵西縮在父親和幾位伯父的身後,一家人挨挨擠擠的站在廊下和許多品級較低的官員垂首等親王貴胄離開紫宸殿拾階而下。

夜已深沉,侍從宮女都提着宮燈,于陵西站在角落裏目不轉睛的望着夜幕裏的各色宮燈…

圓潤的身影提着燈走過,美人春睡懶起海棠,東風袅袅泛崇光的八角琉璃镂雕宮燈,正是他短短片刻就刻進腦海中的那盞熟悉宮燈,于陵西視線立即被這盞宮燈吸引,迅即将目光投向侍從身後翹首以待。

一道雍容挺拔的身影緩緩行來,于陵西咬牙切齒的一寸寸擡高視線,寬闊肩膀優美脖頸,清厲如刀削般的下颌線流暢俊美,連下巴略微翹起的角度都一模一樣。

沒錯了,于陵西暗自點頭,這就是奸夫了!他倒要看看奸夫是誰。

于陵西瞪大雙眸視線擡高,一張格外俊逸英武的面龐映入眼簾,鬓若刀裁,劍眉飛揚,雙眸慵懶矜貴流轉間蘊藏着一種狩獵者特有的銳利精光,像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漫不經心的刮過肌理。

太子?!于陵西不敢置信,往後仰倒踉跄數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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