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皇權更疊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皇權更疊
顧昇瞠目結舌, 背後升起陣陣寒意,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那日, 行至惠山山腰。雖沿途官員都把他們捧得如在雲端, 絲毫沒讓他們見到腌臜事, 他也樂意裝聾作啞, 走個場面就回望京領政績博得父皇歡心,但呂居正這個副使,他是固執卻不是真正的蠢貨, 自己偷溜出去見到了餓死遍地,民衆無處可歸的慘狀, 回來就勸他開倉赈災。
他能開倉麽?又不是他的糧食他當然不在乎, 但開倉後望京就知道益州災情嚴重, 根本不像他說得那樣是益州太守意圖貪污, 顧昇搪塞了幾次,呂居正對他的恭敬逐漸消失, 到了途徑惠山返程的時候, 呂居正已經是明火執仗公然和他做對了。
眼看他都開始寫奏本, 回去就要狠狠參他一筆了, 顧昇先下手為強,除掉了呂居正, 親眼看着明威将軍長槊刺入呂居正左胸, 泛着冷光的長槊拔出時鮮血飛濺, 那傷口血流如注在陽光下宛若一條殷紅蜿蜒的溪流, 呂居正踉跄兩步就摔落了山崖,粉身碎骨。
顧昇思緒飛速轉動,想不明白他是怎麽活下來的。
“四皇子大約沒想到臣竟然能死而複生吧。”呂居正目光仿佛淬了毒, 恨不得一口口咬下四皇子的肉,冷笑道,“四皇子不仁,讓人假扮山匪來暗殺臣,臣卻命大,心長偏了幾分,這一刀只傷了皮肉,掉下山崖又被真正的山匪所救。”
“是他們給了臣盤纏,一路把臣送到直隸!”
就是話本都寫不出這麽離奇的橋段,呂居正也只能感嘆自己的運氣好,欽朝歷代先帝有知,不肯讓他就這麽被四皇子冤死,讓他從煉獄似的益州又爬了回來,将真相公之于衆。
那些面目猙獰的山匪本來磨刀霍霍是想殺了他的,但有一個斥候在益州城裏見過他,知道他和四皇子不是一路人向大當家的給他說了情,他又極力保證回到望京後一定揭發四皇子,那些山匪才改了主意,甚至派了一小隊人把他送到望京附近,讓他跟商隊回望京。
四皇子一路享樂,各地官員供奉,雖然走的是平坦的官道也花了半個月才回到望京,他是稍養好了傷就輕騎快馬撿小路歸京,即便山匪離去後他浪費了幾天才找到合适的商隊把他帶回望京,也是前後腳僅比四皇子慢了一天。
“晉王殿下是如何告訴陛下,您的臉是怎麽傷的?難道告訴陛下是山匪所傷?”呂居正質問道。
“你!”晉王想到此事也是目露兇光。
從益州折返後,他毫不顧忌的帶着呂居正經過惠山,就是已經動了殺心,呂居正大約也料到了幾分,竟然在靴子裏藏了一把匕首,從不離身連安插在他身邊的侍從都不知道這把匕首,明威将軍來提他,他反手就是一把銳利匕首朝對方頸間刺落。
當啷一聲,明威将軍下意識橫槊挑飛了匕首,匕首寒光如流星銀光曳過,這是他記得的最後一個場景。
下一刻臉頰上就有粘稠溫熱的液體緩緩流淌。
那把匕首好巧不巧的越過他的心腹将士們,劃傷了躲在人群外的他。
呂居正雖然摔下山崖,侍從也及時的給他包紮了傷口,但這把匕首被呂居正揣在靴子裏,淌過河水,踩過爛泥,在烈日下混着汗悶在靴子裏,他當晚就發起高熱來,臨近望京為了把苦肉計做到全套,又在右臂上也劃了一道,現在還沒恢複元氣。
彼此對視間都恨不得至對方于死地,呂居正尤為憤怒,他是臣子不能死在谏言上,卻被皇子刺殺,這是奇恥大辱。
呂居正還從來沒吃過這麽大虧,幹癟的唇上下翻動唾沫橫飛,慷慨陳詞随着敘述連蒼白的面色都變得紅潤起來,在他的描繪中,四皇子俨然是一個無恥小人,手握重權卻辜負陛下托付,一心為着私利着想。
“益州太守沒有誇大其詞,益州城被河水淹沒了大半,災民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臣就親眼所見一個男孩被人擄走,父母一路追趕卻因為體力不濟摔倒在路旁…”
“莫說是人了,就是燕雀都時有薨在路旁,被人撿去吃了。”
“益州太守将城中僅有的糧食拿出來,設粥棚赈濟災民,傾其所有也不過是讓益州不至于陷入全城付喪的地步。”
“且臣等取道惠州時,發現惠山山頂竟被人力削去大半,惠州安撫使要在惠山山頂修建瑤光觀,臣向工匠打聽,竟然得知那是惠州安撫使要給陛下修建的道觀!”
“陛下,荒謬啊!!”呂居正氣得左右搖擺,聲音提高了兩個八度,胡子都跟着抖動。
本來是專心罵四皇子的,一個不留神連陛下也受到了波及。
皇帝面色不虞,撂開眼皮斜望着晉王,目光如炬帶着毫不掩飾的冷漠和責難,顧昇一軟跪道在地:“父…父皇。”
他也沒想到呂居正還能活着回到望京啊。
他跟太子争奪皇位,但卻稍有不同,太子多謀善慮,又有經世濟民之才雖然因為建元帝猜忌一般斂聲不語,但動搖欽朝根基的大事,太子寧願違背建元帝也會讓事情重回正軌,朝臣不是傻的,因此太子的聲望日隆。
猛虎枕畔豈容他人酣睡?太子聲望與日俱增,那他這個皇帝又該置于何地,建元帝愈發厭惡太子,再加上一個失寵多年的周皇後也不足為慮,他跟賢妃都善于取巧,最擅長揣度建元帝的心思,也得了不少實惠的好處。
也是因為這個緣由,顧昇剎那間就看出了建元帝舍棄之意,在他的皇帝名聲面前,他不過是一枚棄子,建元帝本就是這樣冷漠無情的帝王。
“什麽瑤光觀?”建元帝語氣低沉,暗含怒意道,“晉王!”
“是惠州安撫使想給父皇賀壽,讓工匠做的,兒臣不察請父皇降罪。”晉王心如死灰道。
“晉王你大膽!”建元帝重重一拍龍椅扶手,沉聲道,“把他帶下去除玉帶,削去晉王封號,禁足王府,無诏不得出。“
太子唇角微微一撇,似是覺得有些好笑,這對父子如出一轍,建元帝棄車保帥,顧昇也把惠州安撫使丢出來當替死鬼。
“惠州安撫使…”建元帝眸光在太子身上打了個轉,改口道:“降為惠州知州,罰俸祿三年。”
“陛下,瑤光觀。”呂居正急忙道。
建元帝手掌微微豎起,正氣凜然道:“愛卿不必多言,傳旨惠州,令惠州知州即刻停止修建瑤光殿,遣散工匠、役夫。”
呂居正來不及吹捧建元帝,又追問道:“益州水患已不能再拖延了,不知陛下遣何人前往?”
“臣以為,呂大人既為山匪扣押,可見流民叛亂,民不聊生,長此以往天災必生人禍。”都察院禦史道,“為今之計,只有立即遣熟悉水情、慣于安撫百姓的良臣前往。”
“臣附議。”
“臣附議。”
又有人再提了開糧倉戶部動用國庫赈災的事,建元帝肉痛不已,也只能颔首。
朝堂上安靜一瞬,顯然衆人又想到了一處去,但是誰也不敢先開這個口,大理寺卿曾澹延輕嘆一聲出列道:“臣以為水情嚴峻,益州太守又已被處斬,望京臨設的水政大臣恐不能平定益州。”
這場水患再加上安撫流民恢複生計,總要數十萬兩白銀才能平息,各級官員層層盤剝到了益州手裏只怕也剩不了多少,指望建元帝再拿出來一筆銀兩不太可能,事情不能一次解決,必後患無窮。
“臣請旨,由皇子親往。”大理寺卿還是開口了。
衆臣垂首不敢言,益州的情形在呂居正口中已是瀕臨崩潰,順民不再,無論哪位皇子前去都有受傷的可能,倘若…他們可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皇帝視線在太子和七皇子身上轉了一圈。
太子勢力坐大,絕不能讓他再添民望了,
”老七…“皇帝有了決斷。
七皇子早就在心底瑟瑟發抖,聞言打了個擺子,比四皇子還絕望幾分,四哥外祖家就是惠州安撫使,剛降的惠州知州,做惠州安撫使的時候手握兵權至少不會讓四哥躺着回來,他就不一樣了。
那個地方有山匪流民,還有水患啊。
“孤暽,還是你去一趟吧。”建元帝道,“朕封你為總河大臣,戶部撥款糧草由漕運跟上,你明日就啓程吧。”
”是,父皇。”七皇子面如土色。
“陛下…”大理寺卿顫悠悠道。
“不必再言了,朕相信暽兒能處理好的,是吧?怡王。”建元帝威嚴問道。
“是父皇。”七皇子欲哭無淚,“兒臣必不辜負父皇期望。”
太子一言不發,退朝就回了太子府。
七皇子連忙入宮跟宸妃商量對策去了。
*
太子府鴉雀無聲,靜寂一片,唯有蟬鳴的聒噪聲不知疲倦的響着,像是抻到極致緊繃弓弦上的游風,每次拂過都令人心驚膽戰。
“太子回來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誰也不見。”太子妃走在前面,微側身跟落後一步的旁邊的人說着話,秀眉微擰露出幾分擔憂神情,“午膳還沒用呢,本宮也不知道他肯不肯見你。”
“您不用擔心,臣只是來開解一二。”一道如玲琅碎玉落于銀盤上的清朗聲音響起,略壓低了聲音透露出幾分親昵,令人心生好感。
太子妃心神稍松懈了些,唇角微抿起一個和氣的淺笑。
“殿下。”太子妃将他引入游廊,自己就不再上前了,身着月白色雲錦袍的身影叩響雕游龍紋書房門,等了片刻,未聽到回應,自己推門進去了。
“你倒是有膽量。”太子大半身影攏在陰影裏,眼皮微垂着聲音低沉道,“便是你哥哥,太子府的統領也不敢擅入孤的書房。”
“殿下。”容從錦恭敬行禮,起身唇角含笑道,“瑞王殿下午睡要醒了,臣還得回去陪瑞王用午膳呢。”
太子沒再說什麽。
”四皇子負傷而歸,短時間內再無與您争鋒的能力,太子殿下已經達成所願,又何須愁眉不展呢?”容從錦問道。
太子頓了頓,手指微微收攏低聲道:“父皇派了老七去益州,他信不過孤。”
“但是…”太子苦笑一聲,“老七根本沒這個能力,受苦的還是益州,劉泉霖已經被冤殺,他傾盡全力護住的益州還是保不住了。”
“孤要請旨,親去益州。”太子平淡道,縱知此行備受父皇猜忌,他也不得不去。
”臣此次前來就是為了此事。“容從錦上前兩步,站在茶床前的不遠處,”殿下萬萬不能去。”
“七皇子未必想去益州,他必會想盡辦法推脫,這樁差事多半還是落到您身上…”
太子眼前微微一亮,容從錦剛開口就打破了他剛升起的些許念頭,“您卻絕不能順水推舟的應下。”
“為何?”太子沉聲道。
“皇權威嚴,手握生殺大權,無可匹敵。”容從錦語氣依舊溫和道,“欽朝,不會有兩位陛下的。”
太子擡眸寒光掠過,“是麽?”
容從錦卻像是沒聽出太子語氣中冷意,微微垂眸恭敬道,“七皇子在朝中勢力遠不如四皇子,恐怕會從別的地方想辦法。”
“陛下年紀大了,只希望得到長生之術…”容從錦道,“臣聽聞,宸妃娘娘在青州等地找到了一位老神仙的蹤跡。”
前世這位“老神仙”可幫上了七皇子不小的忙,讓七皇子的地位幾乎能與四皇子并肩,倚靠陛下的信賴,七皇子暗中收攏了大筆金銀,再用重利籠絡朝臣,七皇子、四皇子和太子此消彼長甚至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勢。
若非建元帝驟然薨逝,太子在亂局中迅速掌控了局勢,将積弱多年的欽朝緩緩推上山脊,只怕欽朝就要有亡國之患了。
不過多年皇子争鬥,國庫空虛各地官員繁冗無能,太子實在是極為艱難…他重活一次,也希望能提前為太子掃平阻礙,充盈國庫。
至于官員,如今朝堂上的這些老臣,還有一些能用的,暫時不會像前世屍位素餐,只知道站隊奉承皇子。
“若是世上真有長生之術,太宗、禮宗等長生不老,又哪用得上皇子繼位。”七皇子在找什麽神仙的事他也略有耳聞,太子嗤之以鼻,極為嘲諷。
“太子說的是。”容從錦垂首道,“只是長生一事虛無缥缈,陛下對道觀仙道的渴慕卻是真實的。”
“太子殿下多年來為欽朝殚精竭慮巡視涼州、永州邊防,又料理了泉州受海寇侵擾等事,已經是名聲顯赫,百姓賓服了。”
太子清楚這不是誇贊,而是警告,聲線低沉道:“難道孤就坐視不理麽?”
他要是有辦法置之不理,早就抛開手了,被父皇忌憚的日子很好過?
“自然不是。”容從錦擡眸,直視太子道,“殿下已經做了許久的賢良太子了,也該抽出些時間向陛下盡忠盡孝了。”
“七皇子為陛下尋求長生之術,殿下難道就不能做麽?”
“然後呢?”太子冷道。
容從錦笑意溫馴,望着太子緩緩道:“陛下在成為天子前,也曾是皇子。”
太子沉默良久,打量着眼前一襲白衣,恍若仙人下凡般清雅的公子道:“你心中果然毫無忠義可言。”
那日容從錦在他面前展露鋒芒,他就開始懊悔為顧昭娶了這位王妃,這種人就像是一匹烈馬,鐵鞭、鐵錘馴之,倘若還是不能馴服就應該趁其羽翼未豐前除去,免去後患。
容從錦圖窮匕見,太子一顆心不盡下沉,只道顧昭駕馭不住這匹烈馬…他的幼弟滿心愛慕難舍,容從錦心底卻只有定遠侯府權勢,他們之間微妙的局勢,完全是因為自己太子的地位,若是地位被打破,容從錦在顧昭面前就不會如此溫順了。
“殿下謬贊了。”容從錦莞爾。
“倘若依你所言,孤去尋什麽神仙,七弟也不肯去,那誰來安定益州?”
“臣願以東宮臣屬的身份,代殿下前往。”容從錦收斂笑意,拱手恭敬下拜道。
“你…”太子閡眸,沒再說下去,容從錦或許會玩弄權勢,但金尊玉貴的長在望京,又如何知道治理水患呢。
容從錦并不惱:“益州水患由來已久,蓋因水流沖刷,泥沙積壓,時日一長擡高河底,歷任官員又只知道一味的修高河堤不敢擅動。”
“每隔幾年九洲河堤就會小範圍的沖垮一次,帶來沃土千頃,百姓見了沃土就會移居沖刷出來的新和河畔,無論益州太守如何嚴令都不肯搬遷。”
“以至于每次九洲河堤潰敗,都會死傷無數平民。”容從錦道,“與其一味加高河堤,不如讓河流改道。”
“河流改道?”太子反問道,仿佛聽見了極為荒謬的事情。
“九洲河上引清河,下接渙江,因地勢曲折得名九洲,強征役夫改道河流自然是要耗費數十萬兩,征近十萬役夫的浩大工程。”
“但若能借水利,讓九洲河引過永定再接渙江,益州水患可平,益州百姓可臨近九州河耕種而不受水患困擾,下游惠州亦可受利。”容從錦上前,用手指蘸着茶,在桌面上随手勾勒出九州河和兩側地勢、縣郡城池,手指微微一劃,九洲河扼襟控咽的狹窄關要輕折打開些許,下游水流平緩。
太子眸光閃動,他并不是只知道朝堂争鬥的尋常皇子,而是真正走過欽朝的山河,知道容從錦謀劃若是成功,能給益州甚至是附近幾個州帶來多少良田、百姓生計。
“顧昭離不開你,你不便前往。”太子不動聲色的記下桌面逐漸幹燥的水漬勾勒出的河流地形,語氣溫和幾分道,“孤會派信得過的臣屬前去,你放心。”
“臣會跟瑞王商量的。”容從錦道,“殿下不必信得過臣,信得過瑞王就足夠了。”
他甘願為太子的皇位耗費心血,難道為得是太子的封賞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