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衡陽雁去無留意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衡陽雁去無留意

容從錦緩緩張開手, 手心裏正是一支白玉點翠雙鳳紋簪,鸾鳳振翅欲飛,清寂劃過長空。

可憐河邊無定骨, 猶是春閨夢裏人。

世人只傷感喪在胡塵裏的貂錦精兵, 又有誰來為那些女子嘆息呢?連在史書裏女子也只是在注腳上出現, 卻也是賠進去了一生, 無聲無息的。

平陽公主違背身份與他說這些,實在是被顧昭皇室中難得的真情打動,顧昭看似癡傻卻有一顆炙熱的真心, 能看破虛妄直至事物本質,又有着慈悲和善念, 他甚至能站在平陽公主的角度上, 感受到她的心酸和無奈。

容從錦指尖撫過簪子上的鳳紋, 輕嘆一聲, 他在顧昭面前也是時常自慚形穢的,他能看穿許多人, 唯獨顧昭他無所遁形, 只能停下腳步用真心相對。

碧桃被打發到外面, 這番密談她并未聽到, 容從錦掀簾出來,碧桃正站在陽光下望着遠方出神, 容從錦心中奇怪站在她身後順着她的視線眺望, 見遠處帳子掀開, 一個身着銀月袍的郎君正急匆匆的追着一位年輕姑娘, 那位姑娘相貌秀美依人,眉宇間卻帶着堅毅的飒爽英氣,似江南煙雨遇上了冰河萬裏, 此刻正滿臉的不耐煩。

她梳了個淩虛髻點綴着兩支攢花紅寶石海棠簪,一身玫瑰紫灑金八幅裙,實在是豔麗奪目,像陽光似的見之不忘。

“芙兒!”那郎君焦急喚道。

“住口,誰允許你這麽喚我的?”那女子頓然呵斥道,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轉頭斜睨着他,雙手環抱,“你房裏那些污糟事,實在不必來煩我,你我既做了這挂名夫妻,以後各過各的就罷了,你若敢再近前一步,我就讓你再嘗嘗姑娘的鞭子。”

“是是。”郎君被她訓得啞口無言,額角上迸出一縷青筋,卻也只能屈辱的彎腰拱手,簡直是祖母訓斥孫子般。

“哼。”姑娘轉身就走,甩了他一臉的不屑,明霞裙在陽光下蕩起一抹瑰麗鴻光。

那郎君似乎察覺到遠處碧桃的視線,朝他們的方向望來,碧桃垂眸不敢再看,容從錦卻站在她身後微微傾身行了半禮。

含笑低眸皓如皎月清晖,唇邊一點笑意溫柔謙和,似玫瑰枝梢上渲染的薄紅,脖頸弧度優美纖長,肌膚潔白如雪,麗如紅豔露凝香,随着行禮的動作,纖腰上郁金衣帶一角翩然在風中飛揚。

以他如今的身份,實在是不必對這郎君行禮,但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一禮乃是還禮,報應不爽,婚事上由他創造的種種阻礙,如今前賬皆清了。

郎君一頭的官司,面上青紅交錯甚是好看,滿口的牙齒都險些咬碎了,若不是容從錦将他丢在忠勇伯府的湖邊,讓他在望京丢盡了顏面,他又何必遠去西北娶一個對望京不知根底的秦氏?如此粗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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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敢對容從錦不敬,強壓着憤懑行禮随即迅速消失在小路盡頭,腰間一個月白的香囊上一行糅合了情絲的纖巧字跡泛起銀光。

碧桃并未看清,卻心知那上面繡的必然是“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碧桃。”容從錦喚道,“我們該回去了。”

“是。”碧桃立即驚醒。

碧桃跟在他身邊,低聲道:“公子,奴婢當時對西枝盡是嫌惡,也覺得您對她罰得太輕了,現在卻有些可憐她了。”

“什麽?”

“真心錯付,于陵西一心和秦娘子修複關系,卻還系着西枝給他繡的香囊…見異思遷,奴婢還勸您一心一意的和于公子過日子實在是大錯特錯,這種人不值得。”碧桃道。

“你錯了,他不是見異思遷,而是心中始終只有自己。”兒女情長,怎麽比得上功名利祿鵬程萬裏?于陵西自诩為做大事狠得下心腸,莺娘西枝都是他大事路上的犧牲品,秦娘子家世比她們更好,也就更有利用價值。

于陵西才會壓下脾氣伏低做小的去讨好她,他心中此刻想的全都是卧薪嘗膽,等他敲骨吸髓榨幹了秦娘子最後一點價值,秦娘子也會被一腳踢到一旁和西枝無異。

這才是于陵西。

碧桃背脊都沁起寒意,甩開不适道:“還好公子沒跟于陵西成婚。”

“我若是跟他成婚,生活倒也簡單了。”于陵西的心思太好猜了,不像顧昭一顆真心都落在他身上,他有一點分神顧昭都能察覺到出來。

兩情相悅,說來簡單純粹,要維持這份感情他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啊。

容從錦本是個怕麻煩躲懶的性格,為了顧昭不得不走到陣前來搏殺,艱難險阻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闖過去,無非是同生共死罷了。

回到瑞王府的帳子,顧昭還沒回來正在太子妃那邊朝他招手,劍眉星目間笑意燦爛,容從錦笑着走過去向太子妃行禮:“娘娘…”

“從錦。”顧昭過來抓他的手,神秘兮兮把他牽到太子妃面前,“你看嫂嫂有什麽不同。”

“王爺。”太子妃面頰染上了海棠花瓣似的嫣紅嗔怒道,身後兩個侍女也跟着掩唇偷笑。

容從錦一頭霧水,太子妃妝容精致,發間插着一支通透翡翠簪肌膚如雪與平時并無分別,“娘娘氣色甚佳。”

“我要當哥哥了哦!”顧昭忍不住道。

“不是哥哥。”太子妃大窘,“是叔父。”

“叔父聽起來好老。”顧昭撇嘴,他還是想當哥哥。

這一來一回,容從錦已經升起一絲明悟,望向太子妃目光染上欣喜,不禁垂眸視線在太子妃依舊平坦的小腹上打了個轉,“恭喜娘娘,賀喜太子殿下了。”

容從錦驚喜交加,四皇子近來多荒唐事,太子妃在此時有孕于東宮多有助益,這個孩子說不定是有極大機緣的,太子妃如何聽不出容從錦誠心實意的祝賀,笑容真切了幾分讓容從錦上前兩步,親熱的拉住他的手:“你賀喜本宮,卻不知何時才能讓我也來賀喜你呀。”

容從錦面上笑意一僵,太子妃輕輕帶過:“你們還年輕,也不着急。”

顧昭本來王妃沒來前已經圍着太子妃轉了好幾圈,聞言擡首凝視王妃,情不自禁道:“那本王就要做父親了。”

這時候怎麽記得自己是父親了,容從錦來不及吐槽,頭微垂了下去做出羞怯的模樣,好避開這個話題,太子妃聞弦而知雅意,而且她是少數知道容從錦代替太子去了益州的人,對太子有用的人她也要維持雙方的關系,不好再緊逼他轉開道:“那你更應該讓王妃少操些心,本宮可都聽說了,你整日的玩蛐蛐,鬥金雕像什麽模樣。”

“身為皇子,閑來也要溫一溫書的。”顧昭在皇位上是沒有指望的,但是讀書能使人明理,容從錦顯然是心有丘壑閱遍群書的,能讓他看得上的夫君總不能只會鬥蛐蛐吧?

“王爺心思純淨,臣也喜歡蛐蛐,我們只怕都是不上進的。”容從錦不忍顧昭被訓斥得垂頭喪氣,忙接過道。

太子妃一頓,望着容從錦一雙盈着秋水的美目流盼多了些溫柔的笑意。她和太子不同,心思最為細膩并不按常理像太子對容從錦心緒複雜,将他視作一柄無鞘的利劍,既想用他又不得不提防着,而是憑着自己觀察,越是細節入微處越能體現出瑞王與瑞王妃的感情,他們倆的情分實在是做不得假。

或許真相沒有那麽撲朔迷離,也不像太子覺得容從錦所圖甚大,情之所牽,容從錦才會為太子謀劃。

*

圍獵內,四皇子手搭彎弓,随手射了兩只野兔,遠遠瞧見一個灰甲侍衛行馬過來,狹長的丹鳳眼內精光流轉,揮退身邊人,侍衛遏轉馬頭,在他身邊道:“都準備好了。”

“好。”四皇子手指緊了下彎弓,緩聲道。聲音裏仿佛沁着寒冰,他已經等得太久了…

瓊林苑背靠山脈,群山起伏花木繁盛,偶有鷹啼曳過碧藍天穹,林間溪流潺潺,有水流經過的地方就有獸群飲水,因為向來圍獵不驅趕野獸,只攔住深山去處,獵場內野獸還是分散了一些,唯獨水源處的獵物多一些,對狩獵魁首有意的隊伍就會逗留在水源處。

定遠侯府世子已入軍營,不在東宮效力自然也分了一支隊伍出來,不便偏幫太子,見太子的隊伍也到了水流上游,馭馬回首與太子擦肩而過時卻不可見的微微颔首。

落在旁人眼裏就是跟太子行禮,太子唇角微揚起笑意,手握馬鞭在溪流下游逗留片刻,修長手指搭住弓弦指向對岸林叢的一只母鹿,片刻卻将弓緩緩垂落,野鹿最是警惕,透過青翠樹葉隐約見到了馬匹一角,立即驚起飛奔,轉瞬逃得沒影了。

”殿下為何不射殺此鹿?”秦征今日一身甲胄,如一柄開鋒的利刃跟在太子身邊恭敬問道。

“這鹿有泌乳,殺了它小鹿也活不下來,舐犢情深便留下它吧。”太子道,秦征肅然起敬行禮道,“殿下仁善。”

後面有一個玄色甲胄的郎将不禁握緊了手裏的長槍,他本是太子府的副統領,本以為容逸走了這統領之位就應該落在他身上,卻不想憑空冒出一個秦征來,雖然太子暫時未設立統領之位,卻對秦征頗為信重,這秦征又如此會吹捧,眼看這統領的位置就要旁落。

他唯有立下大功,才能重新獲得太子的信賴。

侍衛回禀,玄甲郎将上前道:“殿下,我們的人在山腰發現了棕熊的蹤跡。”

太子部将不由得激動,已經有數年沒在瓊林苑禦獵中發現過棕熊了,若是能獵到棕熊今日也不用再獵了,必定能奪得魁首。

“走。”太子掉轉馬首。

驚起鷗鷺,煙塵飛揚,林間露珠沁在泛着冷光的銀甲上,無端透出一抹肅殺寒意。

山林間霧氣飄渺,下雨了,路面濕滑沖刷得足跡消失了大半,侍衛下馬仔細查看半個腳印,擡首激動道:“殿下确實是棕熊!往山那邊去了,這足跡新鮮它應該還沒走遠。”

“追。”太子一行人深入密林。

行了半晌,人困馬乏,終于在洞穴前堵住了棕熊,棕熊不住低聲咆哮試圖驅趕太子的隊伍,副統領李适連忙讓人熏煙逼出棕熊,又讓侍衛散開,圍成包圍圈防着棕熊逃走,太子一匹白馬,閑閑立在一旁,不免落了單。

茂盛枝葉間,閃爍着銳利寒光的長箭對準了太子背後。

“吼!”一聲巨大獸吼,如驚濤拍岸響徹山林。

卻并非是棕熊的吼聲,而是虎嘯聲,四皇子驚慌轉身,滿弦的弓箭倏然射出,卻偏了準頭擦過虎頰,在獸頭上帶出一道血痕,那老虎被激怒,當即兇性大發,更是悍然撲過來,森白的牙齒在半空中咬了兩下,寒風都被它咬成了齑粉。

四皇子身邊的人頓時大亂,刺殺太子這種隐秘的事,四皇子帶來的都是心腹,只有十幾個人如何抵抗得了猛虎?頓時心神大亂想要四散逃跑,卻又不敢只能護着四皇子向後撤退。

“保護殿下!”

“保護太子殿下!”兩邊的人剎那間揚聲道。

四皇子驚慌間朝太子方向望去,太子正冷冷望着他,從袖口摸出一個灰撲撲的空袋子朝他亮了一下,袋子下邊似乎沾了些水汽,有些潮濕。

四皇子頓時睚眦欲裂,棕熊不過是個引子是李适讨好太子心切,他的人刻意引着他幾日前就發現了棕熊痕跡,果然太子一入圍場就朝這邊過來。

真正的殺招是是他早就讓人運來的一只喂過人的猛虎,太子身上被沾染了吸引猛虎的氣味,這猛虎就會朝他撕咬,連鋼鐵都能咬碎何況人軀?

四皇子慌忙脫下外衣向旁邊一丢,但他身上早就被容逸下屬在上風口揚滿了吸引猛虎的藥粉,在已經雙目赤紅的猛虎眼裏整個人格外醒目,那猛虎撲過來,無視一路上阻攔它的侍衛,幾個人瞬間被它撕成一道血光,直朝四皇子撲來。

“啊!”四皇子一聲慘叫,舉臂格擋。

彎弓連着右臂都被硬生生咬碎,老虎低頭,铪铪噴着熱氣,一爪按着四皇子身軀,就要往他喉間撕咬。

“哧!”寒光破開水汽,綴着長羽的硬箭刺入獸皮,血光四濺。

“護駕。”太子揚聲道。

“保護四皇子!”太子身邊的人揚聲道,箭羽朝猛虎的方向射落。

就是避着四皇子的方向,不少人都失了準頭,猛虎壓在四皇子身上中了兩三箭,其中一箭正好射中老虎眼瞳,倏然間猛虎不管不顧的在四皇子身上胡亂咬了幾口。

“啊!救命救…”四皇子眼見着出氣多進氣少,連呼救聲都變得虛弱了。

太子的救兵終于趕到,侍衛用長矛驅趕猛虎,猛虎被長矛刺中顧不得四皇子,向後退去,剛離開一步太子一箭射穿了猛虎咽喉。

猛虎轟然倒地。

四皇子已經是不成人形,太子的人急忙忙放了響炮,喚人來救援,太子親自下馬查看四皇子傷情,四皇子躺在血泊裏,失了一臂滿身的傷口不住的淌出血來,片刻就洇紅了一大片土壤。

太子半跪在他面前,修長手指按在他頸側,察覺到微弱的幾乎不可見的震動滿意一笑,少頃擡手,低聲道:“你敢動顧昭的心思,就該料到此招。”

竟想輕輕揭過,真是可笑。

狩獵到一半,四皇子被滿身是血的擡了出來,鮮血滴撒了一路,建元帝看到四皇子的慘狀竟然吓得跌足摔倒在地上,回過神來一疊聲的喚太醫來給四皇子診治。

賢妃看到四皇子的模樣驚懼得花容失色,只知道跟在四皇子身邊一句話也不會說了,四皇子弄成這樣,圍獵自然是顧不上了,皇帳內,太醫換了四五個都是不住叩首,只用銀針金創藥之類的為四皇子止血,竟沒有一個敢開方的。

“陛下、娘娘…”太醫院院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建元帝和賢妃說不出話來,皇後代為問話,“情形如何,速速講來。”

“臣無能,臣等無能。”太醫院院首帶着數個太醫跪倒在地,“四皇子只怕是藥石難醫,只能指望蓬萊仙術了,依臣愚見還是立刻挪回宮中,這樣日後…”也便于料理。

“大膽!”賢妃勃然大怒,美豔面龐上盡是怒容,一個嵌金紋果盤便摔在了太醫院院首的身上。

“倒也不是全無機緣,陛下前日齊州不是給您進貢了一株靈芝…”玉玄真人頗得建元帝信賴,竟這個時候也留在建元帝身邊。

“昇兒受了這麽重的傷,受不了補,還是用藥溫養着慢慢醫治吧。”建元帝目光閃爍連忙打斷玉玄真人,齊州進貢的靈芝足有數個巴掌大,紅光瑩潤煙霞籠罩,這麽大的靈芝世所罕見,玉玄真人親口說過,要是由他親自開爐煉藥,這株靈芝足夠他延壽百年的,若是煉藥時得到星辰滋潤甚至能讓他得登仙途。

幾個皇子間他最寵愛四皇子,但是跟仙途比起來也不算什麽,何況四皇子若是知道父皇有仙緣,估計也不願意擋了他的仙途吧。

“陛下!”賢妃聞言跪倒在地,匍匐在建元帝腳下美目垂淚,再顧不得什麽儀表,抓着他的衣擺不住叩首懇求,“您救救他,救救他吧,昇兒是您的親生孩兒啊!”

“您從小看着他長大,這個孩子一向最敬仰您了。”

賢妃不相信太子找來的玉玄真人,不過那株靈芝她是親眼見過的,确實罕見不似凡物,這些太醫都沒有用,若是服了靈芝,或許四皇子還有一線生機,她唯有四皇子一個皇子,血脈親情如何割舍得了。

“這種仙藥,昇兒如何受得了?開庫房找好的藥先給他補着吧。”建元帝絲毫未動,一個服了仙藥也不一定能保住的皇子,和他至少能延壽百年甚至得登仙途比起來,孰輕孰重自然分明。

賢妃不住哀求,聲淚俱下,如芙蓉花上盈着的一點弧光,好不可憐。

“陛下就算您不看在昇兒的面子上,也要看在清染的面子上,她可是不日就要和親了,您怎麽舍得讓她的親哥哥…”賢妃話音未落,建元帝冷道,“賢妃,你莫失了儀态。”

平陽公主是為了大欽和親,而不是為了他的兄長,難道兄長挺不過這一劫,她就對大欽生了怨怼,有了反心麽?

賢妃話頭倏然即止,撲到四皇子床邊不住痛哭。

皇後瞥向建元帝冷硬面龐,又輕睨賢妃淚水漣漣,泣不成聲的模樣,即使她深恨賢妃,此刻也不由得覺得齒寒,燃着香爐的室內,手臂上竟起了一層薄薄的寒意。

虎毒不食子,原來在建元帝心裏他最寵愛的四皇子,還比不上虛無缥缈的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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