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從風一夜滿關山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從風一夜滿關山

秋日尚有芙蓉盛開, 葳蕤青翠枝葉掩映,月明星稀,淺疏的雪卻飄落了下來。

“下雪了。”容從錦站在窗邊低聲道, 稀疏的雪粒被風雪卷着, 少頃竟連成一片銀絲, 銀裝素裹鵝毛大雪飄揚墜落在枝梢, 襯着清冷月色泛起寒光。

嬌豔綻放的芙蓉還在盛放,轉眼間淺黃色的花蕊間盈滿了晶瑩冰霜,風雪忽過, 整片芙蓉花叢掩落無蹤。

顧昭盤膝坐在床上,暗自低頭愁苦, 圍獵進行到一半, 所有人都在瓊林苑的殿宇裏暫時住下了, 在外族面前顏面大失還在其次, 所有人都不知道顧昇還能不能保住性命,不知多少人心生惶恐, 夜不能寐。

“王爺怎麽了?”容從錦取出一件早就收到箱籠裏的貂衣, 圍到顧昭肩上好整以暇的幫他仔細攏上, 才坐在床邊低聲問道。

“本王看過了, 四哥流了好多血,可能…”顧昭停頓一瞬, 嘆道:“本王怕他撐不下去。”

那彼此都省了麻煩, 容從錦卻不能将心聲說出來, 低聲安慰道:“四皇子吉人自有天相, 王爺不必為他過于擔心,賢妃娘娘已經日夜守着四皇子了,想來很快就會康複了。”

顧昭搖頭, 面上愁悶并未消退,容從錦心中卻有一絲好奇,輕聲問道:“王爺,四皇子數次羞辱您,還曾經帶您去那種腌臜地方,惹臣對您生氣,您都不記恨他麽?”

在賢妃勢大的時候,即便是皇後和太子也不得不退避其鋒芒,自顧不暇,顧昭明裏暗裏不知道吃了多少奚落,顧昭應該是記得的。

顧昭沉默,悶聲道:“是該恨他的,他欺負本王不要緊,可是他欺負母後…但本王也沒想過要四哥死。”

他不知道這場争鬥何時能收場,可是他還記得小時候書房外四哥給自己的一顆琥珀糖,是甜的。

“王爺心善。”容從錦的頭輕倚在顧昭肩上道,他卻是個狠心的,只盼着四皇子早日送命,連帶着賢妃一道捎上最好。

顧昭讓容從錦伏在自己膝上,抽出他的發簪,青絲垂落似光滑的綢緞攏在他修長脖頸一側,宛若一只溫馴俯身的天鵝,室內暖意融融,時光靜好。

顧昭的擔憂成了真,過了午夜,大雪紛飛,積雪映在枝梢似披覆了一層薄紗,賢妃擔憂得在房內不住踱步,四皇子躺在床榻上面若金紙,終于有一個侍衛匆匆奔入院內,廊下侍女早就等候多時,小心翼翼的雙手捧着至寶:“娘娘。”

侍女謹慎的将一個錦匣捧到賢妃面前,賢妃青絲鬓邊一支芙蓉釵虛掩着,幾縷發絲從她額角垂落,她卻顧不上了,屏住呼吸急忙打開錦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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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緞上安靜躺着一支靈芝,光線流轉間竟有一層紅光覆蓋其上,形态飽滿如仙山蘭草,仿佛服下就能再活一萬年。

賢妃看着這支靈芝,險些又泣下淚來,單手掩住胭脂微微暈染的紅唇,連聲道:“好好。”

她的昇兒有救了。

“快把這靈芝煎藥,和人參鹿茸等物一同入藥,給昇兒服下。”賢妃急切道。

“且慢。”廊下有人急忙喚道。

推門進來,正是五公主。

平陽公主仍穿着圍獵那日的衣裙,瓊林苑畢竟是狩獵園林,再精細仍有泥濘,平陽公主衣擺上也不由得染上了一點泥痕,她卻顧不得換一身衣裙,匆匆行禮道:“母妃。”

“我要救你哥哥,連你也要攔本宮麽?”賢妃捧着靈芝,纖細染着鳳仙紅的白皙五指輕輕顫抖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退後一步質問道。

“母妃三思,哥哥的傷就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更何況是一支靈芝,這支靈芝又是父皇的心愛之物,母妃若是用了這支靈芝怕是不僅保不住四哥,還會惹惱了父皇啊。”平陽公主殷切懇求道,“您放下靈芝吧,四哥已經走了,您就當為了我…”

“為了外祖罷手吧。”

“你這個狠心的東西。”賢妃後退兩步,一直到腿撞在了床角的木蹬上才找了一絲力氣依憑,食指尖直指平陽公主,保養得宜的美豔面龐上掙出一絲猙獰,怒斥道:“做父母的就算有一絲希望也會去救自己的孩子,他是你親哥哥,你不說豁出性命去救他,還要來攔着本宮!”

平陽公主年輕與賢妃相似的姝麗面龐上浮起一絲傷感,低聲道:“母親,我知道我比不過四哥,但我也是您的孩子,您也親過我,給我做過小衣裳的呀。”

“我怎麽會害您?”若是她能做這株靈芝,今日削肉還母倒也痛快,但是她只能看着母妃兄弟一步步落入不歸途,何其誅心。

“拿去煎藥!”賢妃将靈芝塞進侍女懷裏,警惕的望着平陽公主,一雙含着風情的美目裏只剩下神經兮兮的緊張,微弓着身子,像是護食的母獸似的将氣息漸弱的四皇子擋在身後。

幾個侍衛将平陽公主攔在中間,她只能看着賢妃手下的侍女将靈芝剪做幾段烹藥,碩大的靈芝轉瞬就融在了冒着氣泡的漆黑藥汁,賢妃看到了四皇子的指望,眼底冒出一簇光芒,像是黑暗中窺見光明似迫切。

平陽公主不忍再看微微側首,面龐上有水痕一閃而過,藥湯剛剛煮好,賢妃就迫不及待的撲上前,侍女半扶起四皇子,賢妃将還滾燙着的藥湯吹涼了些迫不及待的一勺勺灌入四皇子口中,烏黑的藥汁順着四皇子唇角流淌。

賢妃卻顧不上給他擦,一點點将藥汁喂給四皇子,眼淚像斷了線似的墜落在錦被上。

“賢妃,你做什麽!”聲若洪鐘,壓抑着洶湧怒火的聲音響起。

身着常服衣角繡金龍的身影嘭得一聲推開大門。

賢妃纖巧身子微微一顫,丢開勺子,一手按着四皇子肩膀,一手拼命将青瓷藥碗抵在四皇子唇邊,盡可能多的将靈芝化作的藥湯往四皇子唇裏灌去。

藥湯泊泊的從四皇子唇角落下,剎那間浸濕了大片衣襟,在淺色的錦被上洇開一層深色陰影。

建元帝勃然大怒,劈手奪過青瓷碗,見碗裏還剩下一層湯藥,當即服下,連最後一滴都飲盡了丢開青瓷碗:“真人這…”

玉玄真人落後一步,望着在地上摔成幾瓣的青瓷碗,煞有介事的掐算了一番,朝建元帝神色凝重搖了搖頭,建元帝立即面色鐵青,今夜玉玄真人匆匆來見他,有要事求見,開口便道察覺宮中庫房似有異動,似乎是宮裏的靈芝仙草有人動了,紫薇星閃爍,蒙上陰影,周邊小星搶奪紫薇星的光亮後墜落,恐生不詳。

聞言他就猜到定是賢妃盜藥,他一向寵愛賢妃,宮中任由她分皇後執掌後宮的權力,也只有她做得到。

“陛下雖服下了靈芝,但所用不多,又未經貧道煉制仙丹,恐怕只能延壽兩年。“玉玄真人滿面遺憾,輕捋雪白胡須道。

建元帝面色鐵青,喉間咯咯作響望向賢妃,哪裏還記得她是自己寵愛多年的賢妃,只拿她當作擋了自己仙途的仇敵,長生不老和延壽兩年,這落差太大了。

”父…父皇。“就在建元帝要處置賢妃時,若不可聞的聲音在室內響起,幾乎要被窗外風雪拂落在寒風裏。

“昇兒!”賢妃喜極而泣,俯身擁住失了一臂的四皇子,低聲道,“你好起來了。”

燭光搖曳,宮燈映亮寝殿,四皇子面色竟紅潤了一些,微多了些力氣道:“母妃…”

建元帝神情閃動數次,還是露出了慈愛走到四皇子床邊道:“好些了吧,不枉父皇賜給你的一株靈芝。”

“謝父皇。”四皇子混沌中支撐起來謝恩道。

賢妃美目中流露出憤恨,她雖是妾室卻也做了十幾年養尊處優的妃子,盛寵不衰即使知道枕邊人狠心,卻是對他的結發夫妻和太子的,何曾想到有朝一日這劍會砍到自己身上。

四皇子問道:“狩獵結束了麽?”

“你還管這些。”賢妃擁着他單薄的身軀道。

“三哥贏了吧,又是他贏了。”四皇子聲音逐漸低落,“本王一向是争不過他的。”

害人終害己,本是不想被蠶食生出的一條毒計,卻不想太子早就看破卻不動聲色的将計就計,三哥算得準,手腕狠戾,他遠不及三哥。

“燈怎麽暗了?”四皇子低聲問道,左手伸在半空中賢妃連忙握住他的手,只覺得握住了一塊寒冰,心頓時止不住的往下落去,凄厲喚道:“昇兒!”

賢妃拼命裹着錦被擁住四皇子,四皇子探在半空中的手陡然垂落,砸落在了床榻上。

“四哥!”平陽公主跪倒在地,泣聲道。

侍女驚慌跪了一地,暗黃的燭光在寒風中左支右绌,終于哧的一聲,湮滅在風雪裏。

“賢妃!”建元帝伸在半空中想要撫上四皇子面龐的手僵在半空,怔了片刻,怒道。

“四皇子沒保住,這株世間罕有的靈芝也浪費了,你現在滿意了。”建元帝恨不得賜死賢妃。

“浪費?”賢妃癡癡抱着四皇子的屍體,朱唇輕啓低喃了幾次,倏然仰首大笑:“哈哈哈!原來這株靈芝用在您的孩子身上就是浪費了!”

“就是一只狗,一只貓也比您有情意的多,您這樣的陛下生什麽皇子?自去做神仙吧!”賢妃譏諷道。

“啪!”建元帝一記響亮耳光抽在賢妃光潔白皙的面頰上,半插着的芙蓉釵飛出去,當啷一聲摔在地面上。

建元帝沒留手,賢妃面龐剎那間就浮腫起一指高的紅痕,她卻絲毫不畏懼恣意笑道:“您冷漠至此對親子都沒有憐憫,您的兒子也是一模一樣,臣妾就睜眼看着,好好的睜眼看着太子是如何對您的!”

“賢妃失心瘋了,來人将她帶下去。”建元帝收回手,對瘋婦連一面也不願見,轉身道,“打入冷宮褫奪封號。”

“父皇!”平陽公主叩首道,“母妃是急糊塗了,您看在母妃失了親子,兒臣又即将遠嫁的份上饒恕她吧。”

建元帝不好在平陽公主面前處置賢妃,冷哼一聲:“賢妃禁足青鸾宮,無诏永不得出。”

愛時青鸾宮便是鳳闕樓閣,即使是皇後鳳宮也不過是一步之遙,恨則是她華貴的囚籠,鎖骨斷翅永無光亮。

建元帝拂袖而去,對他們再無一絲眷戀,平陽公主深深叩首,等建元帝離去,起身擁着賢妃輕撫着她面上的傷痕:“母妃,平陽還在…”

欽啓元二十年,四皇子殁,建元帝痛失愛子破例封寧親王,以親王之禮下葬。

欽啓元二十年,平陽公主遠赴突厥和親。

寧親王的葬禮雖是親王規格,但是辦得倉促,數日就要下葬,規模還不如一個宗室子下葬,灰牆青瓦王府臨時設置的靈堂內,四周用白綢點綴着,廊下挂了兩盞糊了白布的燈籠。

瑞王攜王妃來送寧親王,顧昭給他上了一炷香,王妃在一側下拜還禮,她青絲攏得整齊鬓間只點綴着一支白玉簪,眼眸幹澀未見哭過的痕跡,神情也是淡淡的仿佛不是很傷心。

太子做足了兄弟情分也來送寧親王,撚了一株香微拜了拜,修長蘊藏着力量的手微微一側,就有侍從垂眸恭敬接過他手中的香,插.入香爐裏。

“青鸾宮到!”賢妃娘娘囚禁,來的是她往日宮裏一個不起眼的小宮女,不知道為了出宮廢了多大力氣,宮女邁過門檻,見到滿屋的貴人不禁瑟縮道,“賢妃…賢妃娘娘叮囑奴婢要代她為寧親王上香祭一杯水酒。”

“蘭草。”四皇子妃輕聲喚道,身後有一個侍女微微一拜,引着宮女上香祭酒。

“舐犢情深。”太子在一旁負手而立,低聲道。

容從錦望向立在殿內光風霁月的太子,緩緩垂下眼眸,一箭雙雕太子該滿意了。

平陽公主婚事将近不便前來,寒風卷着幹燥的雪粒,鮮豔芙蓉花凋謝,唯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積雪皚皚,天穹映着透徹的明光。

長亭外,建元帝親自來送她,平陽一襲紅衣身着公主禮服和建元帝拜別,父女情深,瑞王在皇子間只有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容從錦跟在他身後更是隐在了人群裏,微垂着首眼角餘光只睨見平陽公主一點衣角,卻記起那夜她濕了鞋襪來見瑞王的模樣。

“我本将哥哥的事情托付給了王妃,想不到卻來得這麽快…”平陽公主笑容苦澀,悵然中卻帶着一抹解脫,喃喃自語道,“也好,我自己料理了,也放心。”

突厥人的馬車搖晃着遠去,揚起一路細密的煙塵,隊伍中三乘馬車四角上系着的銅鈴在風中輕蕩着,發出一路悅耳的響聲。

顧昭眼圈微紅,望着突厥人遠去的背影低聲喚道:“五姐。”

回到府中,顧昭又是幾日的茶飯不思,看到一道小菜就想起不知道平陽公主有沒有得吃,氣溫一日日轉冷,他又擔心平陽公主一路北上,受不了嚴寒那些突厥人會慢待平陽公主。

容從錦幾次勸了,向來很聽他的話,無論有什麽心事,轉頭就抛在腦後的顧昭這次卻沉默不語。

“本王看那些突厥人對五姐并不恭敬,在望京尚且如此不知到了突厥他們又會怎麽對五姐。”顧昭低聲道。

容從錦吶吶無語,自古只有國力強盛宗師女遠嫁才能稱為和親否則只是自欺欺人的割地賠款,宗室女帶了公主的名號和親的數不勝數,她們不過是一個象征的符號,是洋洋得意的攜着金銀回到草原的一個附屬戰利品,證明他們的強大。

突厥人又見到了四皇子身死,知道平陽公主在大欽沒有勢力,雖是公主卻與普通宗室女無異,她的前路比其他人更為渺茫。

“王爺別想這些了,再過半年你就要做叔父了,想好要給孩子準備什麽禮物了?”容從錦輕聲問道。

顧昭勉強提起精神:“自然,這是兄長的第一個孩子。”

“本王都想好了,從庫房找出了一塊上好的美玉,又尋能工巧匠給孩子打了一枚玉雕的蛐蛐。”顧昭得意道。

容從錦:“……”

“王爺選得極好,只是太子殿下可能對這個孩子寄予厚望,不如多選幾件禮物一起送去。”容從錦溫聲道。

顧昭雙手環抱,斜睨着他道:“從錦不喜歡蛐蛐?”

“怎麽會。”容從錦環顧四周無人,在他面頰上輕吻了一下溫柔道,“臣的夫君喜歡,臣自然也喜歡。”

顧昭不禁露出笑容,撫着自己面頰癡癡笑了兩聲,又湊過去吻王妃染着玫瑰汁子般的嫣紅唇瓣。

“倘若是本王死了,從錦一定會很傷心吧。”顧昭已經不是少年了,覆在容從錦身上吻得氣喘籲籲彼此情動,氣氛正好時忽然道。

“王爺胡說什麽呢?晨起就是死呀活呀的。”容從錦被吻得雙眸浮起一抹潋滟水光,喘息着微微側首,不禁皺眉道。

“出嫁就要以夫為天,但本王看這也未必。”顧昭深沉道,“四哥死了,四嫂反而松了一口氣。”

“他時常去逛青樓,左一個右一個的納進王府,四王妃能與他有多少情意?”顧昭問道,又自問自答道,“自然是沒有的,四哥又是’做大事’的皇子,哪裏顧得上王妃?”他的從錦也是鮮活的,若是他這麽做肯定傷透了從錦的心,他死了從錦肯定如釋重負回定遠侯府去,哪裏會想起他?

“從錦不會像四嫂的。”顧昭低聲篤定道,“從錦心裏有本王,你會難過的。”

“但你不要難過太久。”顧昭吻他面龐像在親吻着一塊無暇美玉,輕聲道,“本王盼着你歡喜。”

最多為他難過兩三天,從錦就能恢複平時的模樣,這就最好了,若是死後真有魂魄游蕩就是意外之喜了,他可以飄來蕩去依舊陪在王妃身邊,等百年之後兩人依舊手牽手去碧落黃泉。

“王爺別再說這些胡話了。”容從錦一雙桃花眸眼角沁出一點水汽,單手緊緊攥着顧昭衣角,力氣大得絲綢的亵衣上剎那間出現數道細密褶皺,幾乎扯破衣裳,聲音卻依舊柔和清澈,“若是您敢在臣前面離去,臣就要犯下大不敬的罪了。”

他一改避世性格,甚至入了太子的眼就是求一個顧昭此生安穩,現在顧昭卻跟他安排起這些了?

顧昭轉瞬就忘記了他說過的話,嘿嘿笑着擁緊了王妃,抱着他滾到了幔帳深處,一路細碎珍惜的吻沿着容從錦眉心落下,似雪花飄揚落在傲雪寒梅的花瓣上,為寒梅裝點,疏冷梅香溫柔攏在他們身側。

*

太子還是派人去瓊林苑把那頭棕熊獵了來,制成一張熊皮毯子送給顧昭禦寒,顧昭只坐了一下就抱怨棕熊皮毛針紮似的硌着他,容從錦讓人順了幾遍,他才勉強坐得下去。太子妃身子逐漸重了,皇後免了她入宮拜見,只讓她在東宮休養,又撥了幾個好服侍性格和順的宮女來伺候太子妃。

容從錦坐在茶床邊,手中握着一卷書,垂眸讀書,顧昭親捧着一個淺藍色琺琅手爐進來,往裏面放了香片輕放在容從錦手邊好奇問道:“在看什麽呀?”

“《禮記》”顧昭念道,“怎麽看這個?”

容從錦合上書卷淺笑道:“閑來無事看一看罷了。”

顧昭注視着容從錦,像是在看一尊玉器,任何光影的折射都逃不過他的眼眸,容從錦無奈道:“沒什麽,只是臣母家兄長科舉又落榜了,來年他還要再考,臣想着幫他壓一下題目。”

“兄長。”顧昭肅然起敬,“兄長還考科舉呢?”

“不是臣的兄長…是大伯家的次子。”容從錦解釋道,“他考了數年不中,臣有些擔心。”

大伯家的次子實在不是讀書的材料,他們家大約都是沒有這個才能的,偏他身體不好,比不上兄長能從軍,也不用父親壓着,自己咬着牙一定要考一個功名回來,給定遠侯府正名他們不是一家子泥腿子,也是有詩書才學的。

“那有什麽,讓父皇給他封一個吧。”顧昭不在意道,容從錦笑着抱住手爐,“兄長不會答應的,他鉚足了勁一定要給定遠侯府争一個榮耀回來。”

“說起來,于陵西中榜了吧?”顧昭忽然道。

“臣不知道。”容從錦笑容微微一僵含糊道,他跟于陵西連話都沒說過一句,顧昭的飛醋卻是吃了一缸又一缸。

“定是他科舉舞弊!”顧昭悶聲道,于陵西已中了舉,現在又中了進士,入朝為官指日可待,每次想到他和從錦還會相見,他就忍不住心中氣悶,恨不得把于陵西外放了。

容從錦無奈,也沒人規定于陵西縱情就不能考中進士了,于家家學淵源他幼時就啓蒙了,一路都是名師指點,他又聰慧考中是必然之理,顧昭哼道:“本王不願見他,從錦也不要見他。”

“是,臣不見他。”容從錦拾起茶盞輕啜道。

顧昭取過容從錦手中的書,随手翻開一頁見滿紙晦暗随口讀道:“自仁率親,等而上之至于祖,名曰輕。自義率祖,順而下之至于祢,名曰重。”

“這句是什麽意思?”

“以恩情上拜先祖自然輕,以義自先祖順延而下則重,大欽百姓都是感激大欽開國皇帝建國時的偉業的。”容從錦應道。

顧昭聽得頭痛,學究們滿口仁義道德,太傅學富五車還不是結黨營私貪污受賄,指望着為後人留下享用不盡的財富?

“這書沒有意思。”容從錦從茶床上抽了另一本,遞給顧昭,顧昭垂眸就見到一句“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顧昭不禁欣喜,笑道:“是呀,從錦就是勝似桃花。”垂首一句句讀了下去,雖然錯金縷彩有豔詞之嫌,但詞句旖旎婉轉,倒是合了顧昭此刻的心情,容從錦就淺笑着半靠着他的肩膀,依舊翻那本《禮記》,茶床邊一盞清茗香氣氤氲,相互依偎着陽光斜斜的落在他們身上,和煦溫和鍍上一層淺金色的輪廓。

午後,太子妃召他們入東宮。

太子妃現在閑來無事偶爾會招瑞王妃前去,她的針線實在是頂尖的,偶爾教容從錦做兩針,竟也把他教了個七八成,現在繡個香囊已經不成問題了,容從錦都擔心太子妃再這樣無聊下去,他都能跟着太子妃學會如何裁制新衣了。

實在是一頭的官司,又推拒不開,顧昭倒是挺滿意的,沒做兩針就拉過容從錦讓他歇一歇邊吃果子邊笑道:“兄長呢?”

太子妃小腹微微隆起,手握着刺繡繃子道:“陛下…最近又生病了,到年節了,祭祀大典什麽都要他去。”

“聽說七皇子近來頗受重用?”容從錦低聲問道。

“是呀。”太子妃秀眉微颦。

本來寧親王身死後,七皇子吓得噤若寒蟬老實了許多天,甚至有了激流勇退的念頭想做個閑散王爺,但是近來建元帝愈發癡迷長生不老之術,有意扶持七皇子跟太子打對臺,大有分庭抗禮之勢。

已經入秋了,突厥草原那邊小摩擦不斷,平陽公主遠去草原就再也沒有消息,漠北軍幾次上奏折言今年突厥異動不似尋常,要求南下各都護府加強戒備,調兵遣将。

這些建元帝都置之不理,太子卻抛不開私下做了一番安排,容從錦放下瑩潤兔毫盞嘆道:“樹大招風,太子殿下應該歇一歇了。”

“是定遠侯府告訴你的?”太子妃問道。

定遠侯府在軍中有根基,各路兵将大多認識,更有滇南那邊的軍隊依仗,軍中的消息最是靈通,容從錦搖頭,“娘娘何不勸太子退一步呢?”

“退?”太子妃像是聽到什麽無稽之談,不禁搖頭身在他們這個位置,牽一發而動全身,不知道關系着多少人的身家,哪裏能退呢。

“以退為進,七皇子既然大出風頭,那不如讓他出風頭出個夠。”容從錦輕聲道。

“那朝中的事情,軍務可不是小事。”太子妃心驚膽戰道,燕雲十六州的事情仿佛還近在眼前,哪裏能用這種事開玩笑的。

容從錦心中暗自搖頭,太子的弱點就在于他是在乎這萬裏河山的,所以他始終狠不下心來拿着百姓的性命跟皇子争鬥,即使是在争奪皇位,錯一步就粉身碎骨時,他也要盡力去安排軍務,保全大局,才會屢次被寧親王和七皇子找到可乘之機。

“您這邊剛滿三個月,正是害喜的時候,太子回來陪您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軍務,江南經略安撫使可用。“容從錦沉聲道,“他素有戰功,曾戍守羁縻州多年,就由他配合七皇子吧。”

“我知道你是有謀算的。”太子妃放下刺繡繃子,上面是修到一半的百寶紋樣,低聲道,“可這件事太大,若是弄不好漠北軍防被撕開口子那又當如何?”

“那就要恭喜太子殿下了。”容從錦輕笑道。

建元帝吃了許多仙丹身體卻還算康健,拖拖拉拉的給太子找了不少麻煩,寧親王前車之鑒猶在,七皇子已經精神抖擻,四處聯絡大臣豐滿羽翼,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沉疴舊疾不如一次解決的好。

太子妃目光搭在容從錦身上竟似注視着一輪驕驕烈日被灼燒了似的下意識的視線微微閃躲,側首重新将視線落回到容從錦身側時,他已經拿起繡棚垂眸生疏的落了幾針,姿态溫婉。

顧昭的香囊繡到一半,又下了幾場雪,天氣越發寒冷了,金雕也變得慵懶起來,雌雕每日只在屋內扶桐給它搭的小窩裏打盹,雄雕出去狩獵一次帶回來的食物足夠他們一日所需。

顧昭偶爾去逗弄雌雕,雌雕就會邁着嚣張的步伐,将小窩上面的錦被蓋上,表示它要睡覺了,讓顧昭去找雄雕。

大雪封路,瑞王府內盤得地龍還是過去慎親王的那些,久未用了積滿了灰塵,暑天時容從錦忙着料理四皇子,也沒騰出手來讓府中侍從重新修繕,只能暫且按下,讓人備了銀絲碳來,将殿內薰得暖融融的。

這是顧昭在宮外過的第一個冬天,他瞧什麽都是新奇的,晨起就去廊下撅着屁股堆雪人,碧桃怕冷早早的就躲了,扶桐多堅持了一會還是受不了跺着腳回房了。

“王爺喝口茶吧。”卧房門前放了一把交椅,容從錦抱着一個手爐,圍着皮毛光滑油亮的熊皮,坐在交椅上望着院中的雪樹銀花道。

“不急。”顧昭凍得臉紅彤彤的,高挺鼻梁下沁着一點晶瑩的鼻涕,朝他燦爛一笑露出一顆小虎牙,往手裏哈氣,繼續在廊下忙碌着。

他把潔淨的新雪都收了過來,搓糞球似的在地上推着雪球滾了一圈圈,新雪粘度大,讓他滾出數個大小不一的圓球。

顧昭挑了兩個圓潤的,一上一下的堆疊着又用雪搓出手臂來,認真擺弄片刻直起腰來,雪人足有半人高,他拍着上面較小的一顆雪球滿意問道:“從錦,你看他像誰?”

容從錦仔細看了半晌,誠實些若不是王爺指明了“他”,他都看不出這是個人形。

“是臣麽?”容從錦稍顯遲疑道。

“昂!”顧昭歡快點頭,屁颠颠的跑過來邀功道,“從錦擅丹青,本王也會雕塑。”

“是呀,王爺與臣真是天生一對。”容從錦笑吟吟的補上了顧昭的未盡之言。

顧昭見他如此上道,也很欣慰不住點頭:“是呀是呀。”

無形的大尾巴在身後搖得飛起,大片的雪花被揚到半空中如柳絮因風起,在陽光的映射下如夢如幻。

“怎麽不見王爺的雕像?”容從錦起身将茶遞給他,看他飲了茶才問道。

顧昭不在意的回身,努嘴道:“喏,那就是了。”

容從錦定睛一看,他的雪人旁邊還散落着幾個雪球,就是顧昭懶得再做的自己的雪人,跟自己的雪人比起來,顧昭确實是用心了。

“臣自己站在這裏,太冷清了吧。”容從錦莞爾,回卧房取了一件大氅出來,卷起袖口道,“臣陪您一起給王爺堆一個吧。”

顧昭欣喜點頭,剛飲下的茶仿佛沾染了蜜的滋味,一路甘甜順着唇齒滑落。

容從錦的藝術造詣比顧昭不知道高出多少,他指揮顧昭出力,兩人合力一株香後就将另一個雪人也堆了起來,顧昭手裏捧着一捧雪,半跪在廊下望着容從錦:“從錦…”

“嗯?”容從錦将旁邊的雪收攏起來,給顧昭充填雪人胸膛,擡眸應道。

”來年冬季,你還陪着本王好麽?”顧昭低聲問道,自從他們大婚後,顧昭對以後就有了概念,更無法想象沒有容從錦的以後會是什麽模樣。

“自然好。”容從錦情不自禁的淺笑着,眼眸微微彎起含着一泓秋水。

顧昭不由自主的湊過去,輕吻了一下容從錦的額頭。

“哎呦!”他卻沒留意到腳下容從錦撥過來的雪,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撞垮了他堆到一半的雪人。

雪花紛紛揚揚的激起,像是瑤池落滿了星辰,透光晶瑩雪花的縫隙他見到陽光燃燒的光亮,容從錦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噙起甜蜜的弧度,笑着去推顧昭。

顧昭像個被翻過殼來的烏龜倔強在地上擺動着手臂,見王妃還敢笑他,一把将他拉了過來,将他按在懷裏吻了他好幾下。

“不許笑本王!”顧昭不認輸,“都是碧桃把游廊掃得太幹淨了。”

一點雪花落在上面就格外濕滑。

容從錦唇瓣被吻得染上春水似的薄紅,不禁笑道:“王爺,怎麽什麽事情都推到碧桃身上,您也換一個人吧。”

‘那就怪小樂子。”顧昭很好說話。

容從錦莫名被戳到了笑點,在他懷裏輕笑了兩聲,簌簌抖落一身雪花,他跟顧昭成婚後笑容多了許多。

顧昭不想讓他在地面上久待,片刻就自己站起身然後小心的将他拉起來,拍落他衣角上的雪花,容從錦笑道:“王爺進去暖暖身子吧。”

“本王還是把雪人堆好吧。”顧昭回首望了雪人一眼,本來他那個雪人不堆也沒什麽要緊的,但是剛才已經堆到了一半,兩個圓潤的雪人靠在一起特別溫馨,他又有些不舍得了。

顧昭俯身重新攏雪,容從錦也陪着他。

兩人指尖相觸,這種搭建共同屬于雙方的物品的感覺極好,潔白的雪花間顧昭見到了王妃難得的柔情。

不多時,重新建起了屬于顧昭的那個雪人,容從錦又回卧房尋了首飾匣子出來,他的飾品不多,但是首飾匣子底下倒是有幾塊未經雕琢的寶石。

偏圓潤一些的黑瑪瑙安在了王爺的雪人上,略狹長一些的墨色碧玺點綴在了自己的雪人面龐上,做了雙眸。

“王爺覺得怎麽樣?”容從錦退後一步問道。

顧昭半擁着他,兩個雪人一個精致秀美,另一個就有些潦草了,靠在一起不是很搭配,像是女娲精心雕琢和柳枝沾着泥點甩出的差距,顧昭打量片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将幾顆寶石摳了下來,調轉一下重新安了上去。

顧昭滿意的拍去手上的浮雪擁緊了容從錦道:“漂亮的給從錦。”

墨色碧玺在溫暖陽光下光輝燦然流轉,精致雪人抱着他身邊的敷衍雪人。

兩個雪人憨态可掬的立在廊下,風雪消散,一雙身影站在卧房前午後的陽光将他們的身影拉得纖長,親密依偎在了一起。

“王爺不能碰暖的,先歇一會。”容從錦不許顧昭去暖手,讓他自己慢慢恢複,不然會有凍瘡的。

顧昭伸着手,讓化作水滴的雪粒幹燥,忽然道:“兄長要有長子了,就要給他的孩子禮錢了。”

“我們也不能甘居人後。”

“王爺的意思是…”容從錦面上笑意一僵。

“小樂子給吉祥找了好幾只狗,本王看其中有一只毛色雪白的吉祥極喜歡。”顧昭認真道,“等小狗生下來,不如也冊封為世子,找兄長去要禮錢。”

容從錦心中微微一動,顧昭有這個心思似乎已經不是一天了,他忍不住道:“王爺為什麽要讓吉祥做世子呢?”

顧昭深深望了他一眼,嘆氣道:“本王喜歡狗。”

容從錦低聲道:“是麽?”

向來藏不住心思的顧昭這次卻很堅持:“是,本王喜歡狗狗,所以以後要讓吉祥的狗做世子。”

“王爺,臣問您一句,是不是太子或是母後跟您說臣不會有孩子的。”容從錦低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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