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三十功名塵與土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公子不是在說笑吧。”掌櫃尴尬的笑了兩聲, 顧昭依舊茫然看着他,一路過來街邊的彩棚都可以關撲,為什麽首飾樓不可以?
顧昭眼底明明白白的寫着你們有什麽問題麽?
掌櫃發現他是認真的, 不由得收起笑容, 婉言道:“本店小本生意, 實在…”
“別是拿不出銀票吧。”一旁奉上芙蕖翡翠簪的夥計忍不住插話道。
瞧他穿着倒是唬人, 卻只帶了一個侍從,抱着一堆東西甚至還有一捆柴,累得一頭的汗水, 指望這樣的人掏出來兩千兩實在是掌櫃昏了頭了。
“大膽!”小樂子眉毛倒豎,眼睛微往上一提厲聲喝斥道。
“住口。”老板與小樂子異口同聲的斥責道。
顧昭被他吓得雙肩微微一顫, 手裏的熱茶頓時潑在了自己手上, 痛得跳起來不住的吹手, 小樂子連忙放下柴薪上前一疊聲的詢問顧昭情況, 焦急的想要讓王爺回府再請太醫仔細看看。
顧昭揮手:“沒事。”
又問老板:“關撲麽?”
不行就先回府,然後再讓小樂子帶着銀兩回來吧。顧昭無所謂, 只是一路關撲過來, 有一點上瘾了。
老板目光閃動, 不過是一杯茶濺到了幾滴, 就算是貴人也不比如此小心翼翼吧,而且這個侍從聲音太尖利了些。
“關撲可以。”中年掌櫃道, “只是關撲的規矩您可知曉?若是輸了是要兩倍價格拿走這支翡翠簪的。”
顧昭漫不經心的點頭。
“那就八個銅板的吧。”掌櫃微一沉吟道, “公子猜全是正面還是全是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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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裏帶着陷阱, 小樂子忙要阻攔, 顧昭道:“正面。”
說着讓小樂子取銅板出來,他們一路買了各種物件,小樂子身上的銀兩已經花的差不多了, 倒是有一堆銅板,顧昭嘩啦啦倒在桌上一堆,然後用手指推着仔細數了八枚出來。
其他的銅板都扒拉到一旁,手中的銅板向上一抛。
“當啷,當啷。”銅板接連墜落在桌面上,最後一枚銅板晃動停下,八枚都是通寶向上。
掌櫃當即面色一變,顧昭拍手笑道:“本王贏了。”
“不算不算。”夥計着急道,“你這銅板肯定是做過手腳的,騙到我們頭上了,兩千兩的翡翠怎麽能讓你這麽贏走!”
夥計半徒半子,在這家首飾店做了十幾年,好像欺負到他頭上一樣,急忙幫中年掌櫃分辨起來,都沒聽清顧昭說的什麽。
掌櫃卻聽清了顧昭的自稱,心中微微一沉,不敢反悔,暗暗懊惱自己太貪了一些,開始時就不應該答應關撲,只能勉強扯出一抹牽強笑容:“是…是公子贏了,那便取走吧。”
掌櫃将翡翠簪裝在錦匣裏雙手奉上,顧昭滿意接過,他也不懂得揣度旁人心思,側首望見太陽移到天穹中間,心道該回家用午膳了。
顧昭轉身離去,小樂子忙抱着柴薪跟在後面。
瑞王不許侍衛跟着,王府侍衛卻不敢在原地等候,上次醉春樓外瑞王險些被寧親王刺殺,瑞王妃就加強了戒備,現在選做護衛的大多都是從定遠侯府帶出的親兵,這些都是從滇南一路跟着侯府的親信,其他的也是太子撥過來信得過的。
時間一長兩邊人相互融合頗為默契,都知道王爺的毛病不敢久留,分作兩隊,一隊回到王府報信,另一隊改作裝扮悄無聲息的跟在他們身後,節日裏百姓歡慶街面熱鬧,還是擺攤噴火的,倒也沒人留意到顧昭身後不遠處跟着的幾個侍衛。
“王爺。”顧昭從側門下馬車,穿過垂花門,碧桃正守在花園和游廊相接的門口,下拜行禮道,”王妃在正廳等您呢。“
”從錦起了?“顧昭興沖沖的問道。
”是。“碧桃微微一笑。
顧昭快活招來小樂子把裝着翡翠簪的錦匣拿過來,藏在身後去見王妃,碧桃在身旁笑盈盈的引路,繞過院中高聳粗壯的梧桐,顧昭步伐卻遲疑了下來。
碧桃現在的笑容特別像母後身邊的含光姑姑,母後和兄長都算是寵着他,但涉及到底線的事母親還是會罰他的,比如初入冬季,湖面上剛結了一層薄冰,他就迫不及待的在上面溜達滑行,結果被長春宮的宮人發現,當時長春宮的宮人面色蒼白,拉下他轉頭就去跟母後告狀。
他還緊張着呢,躲在永寧宮裏不肯出來,含光姑姑就是如此和氣淺笑着來找他,說是母後給他做了蜜糖白桃,結果過去結結實實的挨了一頓手心板子。
腫得好幾日手指都彎不過來,連衣裳自己都穿不上。
“本王乏了,先回房歇息了。”顧昭慫了,向後閃現了兩步,準備逃跑。
碧桃頓住腳步,一襲楊柳色儒裙婷婷立在雕花欄杆旁,淺笑道:“可是王妃等您好一會兒了。”
顧昭:“……”
他覺得好像自己也沒有旁人說得那麽傻,至少他能看出碧桃是在诓騙他,但是王妃在等他…顧昭英俊面龐上流露出明顯的糾結,踟蹰片刻還是嘆息一聲跟着碧桃走了。
如青柏挺拔的肩背上帶着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感。
“惠澤莊的賬目怎麽回事?你親去一趟,把掌事裁撤,帶回來處置,告訴惠澤莊其他的管事再想蒙騙王府,至少把賬做平。”容從錦在正廳紫檀高背椅上翻着賬目道。
“是。”
“望京裏的六家銀樓交上來的賬我看過了,雲浮樓的管事是以前留下的吧?怎麽跟惠澤莊的管事差不多,別是同胞兄弟吧。”容從錦把下面一本賬抽出來交給外院總管,“他是買進來的還是雇傭做事的?”
“回王妃,這座銀樓是兩年前侯夫人從忠勇伯夫人手裏買過來的,管事身契也是那時一并收的。”外院總管垂首恭敬應道。
“哦。”容從錦不禁輕笑一聲,哪裏是賣銀樓分明是把一些棘手的産業也丢了,賬目短期看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翻查最近一年的賬目就能看出做空內盜的情況,到年終都用經營不善的名頭補上,望京酒樓都大多用金銀器,何況勳爵名門,這家銀樓能在望京連續虧損十年也是本事了。
王府要顧及名聲,瑞王是太子胞弟,他手段過于狠辣對太子名聲也有損,容從錦微閡雙眸道:“既然做不好,那就不要做了,幾個管事全都撤下來先到望京外的莊子上歇着吧。”
“有什麽輕便的活先讓他們做着,以後再安排。”
“是。”外院管事更提起幾分心神,不敢敷衍王妃。
這些人養尊處優慣了,讓他們去做粗重的農活怎麽做得慣,對他們來講還不如一頓板子後告官呢,按律流放,他們都有積蓄在邊疆很快就能自贖其身,做一個富戶鄉紳。
外院管事屏息,這是扣住了身契要讓他們自己求饒。
他本是東宮出來的,是太子妃擔心瑞王立府不久事情收拾不過來,才将他派過來做個管事的,他舊主是東宮,自然有幾分自傲,覺得瑞王妃還要依仗着他,可是這半年實在是讓他見識了一番瑞王妃的手腕。
初入府時按兵不動,只控制住了內院和廚房起居,要了王府産業的賬目偶爾翻看,其他的一概不管,等摸清了情況就是清理王府,那些見他不關心王府裏的事情忙着攬權的都被他清掃出去。轉眼一看各處都是王妃的心腹,各項事務甚至巡邏輪換都有章程,一件事經了誰的手,又應該跟誰彙報過都能查得到。
瑞王府再沒錯過半分,春節裏對各處的鋪面田産雷霆發作,甚至沒有給他們反應補賬的時間,這幾招張弛有度,既料理了事情,又師出有名讓衆人心服口服。
外院管事也是拜服的,心底甚至覺得瑞王妃的手腕甚至比東宮的太子妃娘娘還強上幾分。
“從錦。”顧昭掀開水精簾進來,外院管事連忙行禮,“小人見過王爺。”
“你下去吧。”顧昭小心翼翼的觀察着容從錦的神情,随口打發管事道。
外院管事站在原地不動,容從錦下巴微擡,他會意抱着一摞賬冊,躬着身倒退幾步到屏風旁才轉身離去。
“從錦…”管事剛走,顧昭就放松下來,瘋狂搖着尾巴讨好王妃。
容從錦板着面龐,拾起茶盞,花瓷如雪的茶盞蓋輕刮過茶杯杯口,發出細密的沙沙聲。
顧昭站不住又挪到另一側拽着他的衣角一邊邊低聲喚他。
“王爺玩得可盡興了?”容從錦笑問道。
顧昭僵在原地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前車之鑒歷歷在目,他擔心從王妃跟他冷戰,思緒飛速轉動,想着該如何應答。
“王爺是覺得臣無趣了,連一句話都懶得和臣說了。”容從錦負氣。
“不是,不是。”顧昭連忙擺手。
容從錦定定望了他布滿緊張的俊朗面龐忽然放輕聲音道:“臣總是跟王爺吵鬧,也很是沒有意思吧。”
“沒有。”顧昭又有些着急了,不知道這是否是陷阱,一腳踩進去道,“從錦對本王笑,對本王吵的時候,本王心裏都是一樣高興的。”
他只是想讓王妃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
容從錦垂眸微嘆一聲,顧昭一片赤子之心他倒不好苛責了,況且心底從未真正對他湧起過不快,不過是想用這種辦法讓他長個記性罷了。
但顧昭不是一條狗,緊一緊繩子就順從,松了鎖鏈就滿懷欣喜的在他身邊奔跑,或許顧昭願意聽他的,他卻不願操控拿捏着王爺。
在他心裏,當顧昭是他的愛人。
“王爺今日做錯了兩件事,一是入宮未喚醒臣,這倒是小事,王爺僅需記得下次莫要違背禮制在春節裏落下了臣即可。”容從錦道,“二是出宮後久久未歸。”
“望京裏百姓衆多,街市那邊熱鬧非凡,誰知道哪個是刺客…臣不想守寡。”容從錦略停頓一瞬軟了聲音道。
他也不願意像個刻板的教書太傅似的訓斥顧昭,只是擔心他的安危,這些話皇後和太子沒功夫開口,只能由他告訴顧昭。
“本王記得了。”顧昭點頭,悄悄握住了容從錦的尾指。
”王爺記住什麽了?”
“別丢下你,從錦不想守寡。”顧昭很會抓重點。
容從錦無奈,又輕聲跟他重複了一遍,顧昭混沌的眸底才逐漸湧起一絲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意思。
容從錦擡手給他輕拭去唇角沾着的點心殘渣,又叮囑道:“王爺還要記得不許吃外面的食物。”
顧昭面龐逐漸染上了一層紅暈,低頭道:“本王…”
“什麽?”容從錦沒聽清。
“本王沒有出去吃東西。”顧昭頭越垂越低,還有點心猿意馬,“本王只抱過從錦,跟從錦在床榻上…”
“好了!”容從錦連忙打斷他,下意識擡首環顧身邊,好在他要“訓斥”王爺,将周邊的侍女小厮們都遣開了。
“這些話王爺不能在外面說的。”容從錦嗔怒道。
“從錦不喜歡?”顧昭嘴角微向下垂,身上籠罩着一層郁悶的氣息,他今天被訓得太多了,連他的兄長這麽教訓他,他都會幾個月不理兄長,也就是王妃自己才願意聽他說這麽多。
畢竟王妃的聲音在他心裏宛若天籁。
“喜歡的…”容從錦艱難道。
顧昭頓時露出燦爛笑容!剎那間忘記了剛才的陰雲密布,像一根在微風吹拂時搖曳舒展的草,不起眼卻又沐浴着陽光,充滿勃勃生機。
他的快活總是很簡單的,容從錦心底一軟,輕聲道:“王爺累了一天了,臣服侍您歇息片刻吧。”
“嗯。”顧昭牽着容從錦的手,兩人相偕穿過游廊向王府後院走去,碧桃在門口斂裾下拜,等王妃走過後連忙跟在他身後,掩去眸底的一番驚嘆,她跟了王妃多年較為了解他的脾氣,王妃看起來好說話,卻是有着嚴格的底線和要求,一旦越過他的底線,王妃就不是那麽溫和有禮了。
他責問旁人的時的語氣和善,言語鋒利如刀,看似謙和實則步步緊逼,只讓別人羞愧得無地自容,卻又說不出話來反駁,哪裏有像王爺這邊輕輕揭過的時候?
王妃對王爺果然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的。
卧房內,容從錦給顧昭解下玉佩,寬了外袍,指尖觸碰到他衣角裏的一個有着鈍邊的長條物體也沒出聲,只是收到了一旁,卻在看到顧昭手背上的一片微紅時難掩緊張:“這是怎麽弄的?”
“喝茶時沒留意。”容從錦仔細觀察一番,單手扣着他的手腕,顧昭任由他擺弄。
“身上還有麽?”容從錦又将他的袖口挽起來些查看,顧昭誠實搖頭:”沒有。”
容從錦檢查一番稍稍放下心來,不禁怒道:“小樂子是怎麽照顧王爺的!”
這就是他擔心的事情,只帶一個侍從怎麽行。
顧昭心裏暖融融的,在皇宮裏他沒受過什麽大傷,小的磕碰卻是沒斷過,身上總是青紫的,他不能正确預估距離和危險的可能性,旁人見到廊下有一個雨水凝結成的冰錐都是繞着走的,他卻覺得這個冰錐晶瑩剔透甚是可愛,一定要湊過去查看,在冰錐底下揚起首看陽光在冰雪裏折射出的絢爛光彩。
冰錐掉下來只是戳在他的額角上,沒有刺瞎他的眼睛都是運氣了。
有時候事情算不上危險,卻有些狼狽,比如都已經擠在太湖石的縫隙裏面抓到蛐蛐了,卻忘記自己是怎麽進去的了,卡在裏面動彈不得還要小樂子來幫他。
連他母後都對他的奇怪舉動無奈,對一些小傷見怪不怪了,唯有從錦會格外關心他,什麽小事都能留意到。
顧昭傻乎乎的笑了起來,心底盈滿了快活,容從錦坐在茶床邊上垂首給顧昭上藥,無奈道:“王爺笑什麽。”
“那杯茶若是全都倒在本王身上就好了。”手背傳來輕微的觸感,顧昭心底酥癢道,“從錦就得抱着本王了。”
指尖在他身上游弋,想想也覺得美妙。
又說傻話,容從錦輕睨他一眼,給他把手臂上最後一點燙紅的肌膚也抹上了傷藥,低聲問道:“還痛麽?”
傷藥大多有冰片龍腦一類鎮痛的成分,少頃就能撫平痛楚,顧昭傷得不重,回來的路上就不痛了,眼皮微擡本想搖頭,卻見容從錦一雙妩媚桃花眸的眸底滿是關切,陽光攏在他身側鍍上一層溫柔的光,纖長濃密的眼睫似水墨畫上的清雅墨痕,襯着瑩潤雪白的肌膚濃淡相宜。
顧昭心底微微一動,甕聲翁氣道:“痛。”
容從錦颦眉,這燙傷看起來倒不深,就是不上藥過幾日也應該好了,莫非是哪裏還有傷他沒看到?
顧昭坐在茶床上肩膀微垂着,一副很受傷的模樣,容從錦連忙哄道:“臣再瞧瞧。”
說着卷起顧昭袖口查看,顧昭看他不上道急得在心裏兩手飛速摩擦!幾乎擦出火花。
“你親親本王,本王就不痛了。”顧昭氣若游絲道。
容從錦手上動作微微一頓,側首望向顧昭,顧昭也正偷看他,見他視線撇過來目若閃電立刻撇了回去,端正望着前方,“咳咳。”
顧昭有氣無力的輕咳兩聲,以示虛弱。
“王爺傷着了,快歇息吧。”容從錦哪裏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不由得暗自唾棄自己失了神志,竟讓顧昭把他唬了過去。
顧昭舉棋不定,本來是想騙個吻的,王妃卻直接扶着他休息,那等他躺下時輕拽王妃,王妃不就落進他懷裏,共赴巫山了麽?
顧昭打定主意,虛弱的站起來瘸着走了兩步。
“王爺把腿也燙着了?”容從錦輕聲問道。
“是…是啊。”顧昭含糊道。
”好大一杯茶呀。”容從錦閑閑道。
顧昭不知道他是看出來還是沒看出來,容從錦攙扶着王爺将他扶到床邊。顧昭半躺下,容從錦取過床內折疊整齊的錦被彎腰輕蓋在他身上。
王妃垂眸的時候自有一種溫柔,顧昭一時看得癡了,竟忘了拽住他,再擡首時王妃已經要起身了。
顧昭連忙扯住容從錦,容從錦卻早料着他這招,微一擰身衣袍輕而易舉的從他身側擦過。
“王爺都傷着了還不歇着。”容從錦解開束在一雙金勾裏的幔帳。
輕容幔帳垂落,一只手探出來擋住薄紗,顧昭急道:“本王沒事!”
顧昭郁悶坐起來,“本王就是想讓王妃親一下。”
”那王爺就應該直接告訴臣的。”容從錦隔着幔帳低聲道。
“是。”顧昭只能看到一個朦胧輪廓,自我檢讨道,“本王不應該騙從錦。”
容從錦俯身,在顧昭唇角輕落下一吻,柔聲道:“還痛麽?”
“有一點。”顧昭眸光閃動。
春風拂過搖落一樹桃花花瓣,又是幾個吻輕柔覆在了顧昭的面龐上,顧昭心旌搖動不能自拔,舔了舔唇角道,“從錦再摸摸巫山…”
容從錦不由得笑得肩膀微微顫動,還是依言解開外袍,窗外銀裝素裹,潔白的積雪反射着銀光,淺碧色的輕容在微風裏輕柔搖曳,掩映一室春色。
*
顧昭翻身從背後輕擁着王妃,餍足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手掌在他胸前輕輕摩挲着,比起親近他更享受悠長的寧靜,懷抱着心愛的人仿佛漂浮在雲端,容從錦聲音略沙啞,“還有些賬目沒看完…”
“明日再看吧。”顧昭擁緊了他,皺眉道,“不能交給管家麽?”
“這些是太子妃娘娘的賬目,剩得不多了,今日看完就全都處理交回東宮了。”容從錦解釋道,都是一些其他州産業的賬目,來得晚了幾日,他想在春節裏一道看完。
顧昭只能起身去給他取賬冊,将他攬在懷裏,陪他看那些繁複的賬目,看了片刻就暈頭轉向,容從錦披着衣裳道:“王爺累了就先休息吧。”
“本王不累。”顧昭也半坐起來,瞥見王妃青絲如瀑垂落在肩頭,被他輕攏到一側露出一段雪白光潔的脖頸,顧昭仿佛想起了什麽,赤着腳下床取來一個錦匣獻寶似的捧到他面前。
“這是給你帶的禮物。”
“多謝王爺。”笑意不由得柔和了容從錦處理公事時稍顯冷然的五官,放下賬冊接過錦匣剛要打開,忽然手下略停頓了一下,遲疑道:“是什麽活物麽?”
上次顧昭送了他一只蛐蛐,也是在床榻上給他的,他沒留意随手打開也是那只蛐蛐彈跳力好,直接蹦到了他的臉上,爪子在他臉頰上帶出了一道淺痕,最要命的是青翠背甲的蛐蛐在床榻錦被間爬動,一會兒就沒影了。
他只能喚來碧桃和扶桐幫着找,好在是從花瓶裏面找到了,否則他可能沒辦法再在這張床榻上歇息了。
“不是活物。”顧昭鼓起兩腮,他記得上次吓得王妃驚慌失措的模樣,又有一點歉意道。
“臣信王爺的。”容從錦淺笑着打開錦匣,光滑絲綢上安靜躺着一支芙蕖翡翠簪,翡翠通透澄淨,雕刻手藝精美。
“這是…”容從錦不由得遲疑,雙手各搭着翡翠簪首尾兩端,在窗棂漫進來的薄薄一層淺金色陽光下打量着這支翡翠簪。
“好看吧。”顧昭指着上面的紋樣給他看,有些得意道:“是一片蓮花。”
他的眼光獨到,一眼就看中了這支翡翠簪。
“是母後賞賜的麽?”容從錦輕聲問道。
“節禮賞賜不是都在庫房了麽?”顧昭笑道:“是本王回來路上從街邊得來的。”
容從錦垂首再去看這支翡翠簪,皇宮雕刻手法輝煌細膩,镂刻手藝能做得纖毫畢現,這支翡翠簪頭上半弧形的樣式,碧波潋滟的蓮池卻有幾分寫意生動,只求神似,雖比不上宮裏的珍寶,也算是精致了。
顧昭取過翡翠簪給容從錦束發,翡翠簪斜插在青絲間,如美玉光輝交錯,極為動人。
“從錦比翡翠還漂亮。”顧昭在他臉頰上親呢的吻了一下。
“這是什麽說法。”容從錦不禁展顏,微微側首不經意間唇瓣拂過顧昭唇角,顧昭星眸倏然微微一亮,單手扣着他的下巴,啾啾啾吻了數下,最後一個傾情深吻過後,抹唇意猶未盡道:“從錦太主動了!”
容從錦被吻得眼前甚至有些金光斑駁閃爍,顧昭每日粘在他身邊,不時索吻就算他技巧一般,也架不住熟能生巧,現在奪命長吻都讓他喘不過氣來…真是要命。
若是他有什麽便宜清白可占,估計早就沒了。
“是臣主動,還是王爺尋個機會就過來…”容從錦忍不住問了一句,顧昭只是憨憨的笑着:“別生氣了。”
說着,又主動吻了他數次,以做安撫。
容從錦拜服,顧昭在這種事情上極有天賦,表面上是個憨厚可愛的大狗狗,實際上是個親吻狂魔。
“這支翡翠簪多少兩?王爺帶足銀兩了麽?”容從錦輕聲問道,王爺就帶了小樂子,兩人身上能有多少銀兩,沒準是賒賬來的吧?
“沒花銀兩,一文錢都沒花,是本王贏來的。”提到這個顧昭就更得意了,神采飛揚道。
顧昭噠噠講了他是如何大殺四方,贏來翡翠簪的,在聽到這支翡翠簪首飾樓竟開價兩千兩時,容從錦眉梢微微一挑,還是含笑聽了下去。
“有時間本王再去給從錦贏一個翡翠手镯回來,湊成一套首飾。”顧昭意猶未盡道。
“還是不必了。”容從錦笑道,“他們做生意也不容易,王爺看上什麽盡管買來吧。”
“不過臣的首飾也足夠了。”他本就不愛這些,也只是顧昭送的才願意戴上。
這家首飾樓雖有擡價,但王府也不好直接拿走一支兩千兩的翡翠簪,容從錦暗道得給首飾樓送一張銀票。
顧昭抱着他垂首想要再吻。
“臣要看賬本了。”容從錦輕在他手臂上推了一下,顧昭咂唇見好就收道:“那本王陪着王妃看賬本…”
今天差不多是夠了,明天再來索要,天長日久要合理分配啊,顧昭心裏很有數,若是把王妃惹惱了,幾日都不能上前,豈不是虧了?容從錦手裏的賬還沒看完,顧昭已經理清了自己的小賬。
兩人笑鬧了片刻,容從錦半倚在顧昭肩頭看賬本,東宮在大欽多地都有産業,甚至在閩江、瓊州都有田産商鋪,往來賬目何其複雜,太子妃未有孕時,每隔半年就會檢查一次賬目,還會不定時的派信得過的管事去當地查看情況,防止手下人以權謀私,打着東宮的旗號欺壓百姓。
後宮裏的女子雙兒看起來過得輕松簡單,實則每日忙碌料理家事,管理産業,還要仰賴丈夫不倒,若是夫家站錯了隊,就是将産業收拾得再嚴整也是無用。
這本是雍州的數百畝良田收入記錄,大欽實行兩稅,夏征絲綢、棉布,秋收米糧谷物,上等田每畝八升,中等田每畝七升…皇室産業立減一半的稅收,士大夫可減稅三成,大欽改革後的稅法本是好的,平衡了百姓和權貴階層之間的勢力,不至于過于盤剝百姓,而且這個稅收也足夠百姓生活。
但近年來“間架稅”、“除陌錢”等,名為稅收實則就是對百姓的勒索,還有加耗﹑腳錢(運輸費)﹑加耗預借、斛面等加稅[1],地方官員巧立名目層層盤剝,以至于尋常農戶和一些小地主想盡辦法的偷稅,官員收不齊稅款無法向上頭交代,就更重催即要求重複納稅以完成本地稅款額度,形成循環。
也就是皇室和勳貴門下的情況好一些,有些百姓甚至賣了田來投靠,給他們做長工佃戶。
不過是為了混一口飯吃。
雍州土地肥沃,大欽糧倉之一就在雍州,所以情況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産出向來過得去,也能繳齊稅款。
容從錦翻動賬目,逐漸皺起眉頭,雍州歷年田産的收入都不錯,可到了今年夏季,絲綢絹布的産量卻跌了下來,鈔也略少了一些,等到了秋收時,糧食的産量甚至連往年的一半都不到,還要用莊子裏歷年積攢下的絲綢絹紗售賣,用銀兩補齊秋季的稅款。
管事附上了詳細的絲綢絹布的售賣價格,一匹絲綢才賣了一兩半,市面上正常價格應該在五兩左右,若是織花錦一匹能賣到十兩,這…即便雍州是絲綢産地之一,在當地售賣絲綢難以賣上價格,也不至于如此吧?
容從錦懷疑管事連哄騙他都懶得了,這本賬目清晰明确,幾乎将“不合理虧空”幾個字寫在了上面。
容從錦神色逐漸凝重,翻到最後一頁,從賬本夾層裏掉出一封薄薄的信件。
[太子妃親啓]
墨跡濃重,筆力蒼勁帶着幾分恭敬,容從錦下意識側首,眼角餘光瞥見擁着他的顧昭正眯着眼眸像只慵懶的大貓似的在陽光下打瞌睡。
微猶豫了一下,嘶的一聲輕響,容從錦拆開了信。
[卑職劉氏,于雍州看護東宮産業數載,人之所履,夙興夜寐,勤勉惕勵[2]不敢有違,然,天合不測大欽啓元二十年夏起,田莊佃戶偶有感染風寒,初時不察,不過咳疾也,後至暈眩、高熱數日不退,小兒羸病。于立即着人遍撒石灰,病者送診,時至盛暑雍州病情四起,醫館閉門不出…]
容從錦一目十行,匆匆掠過字跡,言簡意駭卻幾乎能嗅到紙張背後傳來的血腥氣,目光落到最後一行。
[田莊暫避,良田無人可耕亦無人可收,餘者皆留在莊內不敢擅出,日前曾見雍州城外方向紅光漫天不知何故,心中惶恐,望娘娘察鑒,拜之,恭祝太子安康,再拜。]
“起來!”容從錦立即丢開紙張,連賬本一起甩開,推起顧昭揚聲道:“碧桃,打水來。”
顧昭茫然站在銅盆前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還用澡豆洗了兩次,碧桃微微側首有些不解的打量着公子。
容從錦穿着深衣起身,點起火盆在廊下将雍州送來的賬本翻看一遍後确認沒有遺漏的內容後全都燒了,只留下管事随着賬本送來的一封信。
紅光映着積雪的光芒落在容從錦面頰上,襯托的他昳麗面龐上浮起瑰麗薄紅,容從錦的神情一點點冷了下去,如冰封似的看着銅盆裏的火光熄滅,眼眸微閡,掩住眸底寒光,還是來了。
火焰燃燒的溫度融化了立在廊下兩個相互依偎的其中一個雪人的肩膀,兩個雪人你中有我,再難分離。
顧昭拿着外套出來想給他披上,看見青石磚上雪人融化,其中一個用瑪瑙做眼眸的雪人,瑪瑙都掉在了地面上,不由得大為心疼:“這才堆好了多久,多可惜啊。”
“是呀,才多久…”平靜了幾天,就又要起波瀾了。
容從錦避到側室,讓碧桃将卧房打掃一番,迅速理清思緒,首要的是太子,太子尚在北邊巡視,若是被雍州的事擋在外面無法回到望京,就會給七皇子可趁之機,太子妃有孕這個時候絕不能掀起風浪。
太子回到望京坐鎮,一切都好料理,前世益州疠疾是在春季時開始的,竟比前世還提前了幾個月卻不知為何,容從錦壓下心底擔憂,喚來管事一番安排。
他已經做了些準備,只是事發突然,擔憂準備不夠。
顧昭聽他吩咐管事,坐在一旁将兔毫盞放在桌面上,小貓似的低頭咕嚕嚕舔着水,唇上帶着一抹水光道:“這是怎麽了?”
王妃忽然如臨大敵,他卻緊張不起來,只要王妃在他身邊,他就沒什麽可擔心的。
“沒什麽,只是冬天有些冷。”容從錦側首,目光深情眷戀的勾勒着顧昭的相貌,低聲道,“讓王府的侍從都穿得暖和些,也警醒一點。”
“哦。”顧昭又低頭喝茶,在水面底下噗噗的吐着泡泡,一連串的小水泡在茶面上浮起,顧昭忍不住笑了兩聲。
容從錦看着也笑了起來,他想過寧靜的生活,粗茶淡飯一日三餐,可是讓他牽挂着的動辄是項上人頭,數十萬人的性命,他當真不想理這些無趣的事情,連自己的項上人頭都不太在乎,可偏偏還連帶着顧昭的命…
這些事情的夾縫裏唯有顧昭能讓他展顏,片刻丢下這些事,真心的笑一笑。
感情真是奇怪,他生性冷淡,更是誰都瞧不上,于陵西雖然為人下作,但能一次中榜足見他的才學聰慧是沒有問題的,兩人都是通讀各家書籍的,想來應該是有共同話題的,可即使是沒有莺娘的事情的時候,于陵西幾次邀請他出游,他也是懶得見的。
更不用說在他身上費一分心思了,哪裏像顧昭一樣,既要叮囑他又擔憂他嫌棄自己多言,看顧昭冒傻氣時,卻并不嫌棄他,反而覺得格外鮮活。
“除了東宮和長春宮裏的王府外的人王爺暫時少見一些吧,在王府內也讓碧桃他們照顧您好麽?”容從錦輕聲道。
“你要去哪?”顧昭立即警惕起來,單手抓住了容從錦的手腕。
容從錦微微一怔,想不到顧昭能有這份敏銳,低聲道:“臣哪裏也不去。”
前世這場疠疾導致流民無數,甚至逼到望京下,他不敢在這個時候離開顧昭,唯有守在他身邊才能放心。
顧昭緩緩松開手,一字一頓道:“從錦不許再離開本王。”
上次從錦一走就是一個多月,他食不下咽輾轉反側體會了一次相思之苦,從錦回來後他就發誓,再也不要離開從錦了。
“好。”容從錦颔首。
“你發誓!”顧昭星眸眨也不眨的注視着他。
“臣發誓再也不離開王爺…”容從錦拿他沒有脾氣,顧昭卻搖頭,“不行,從錦重說一個。”
這個沒有賭咒。
“你要是違背誓言就…”顧昭垂首沉思,“就讓本王冬日落湖,夏日卧房起火。”
容從錦:“……”
“王爺,好像發誓是要拿自己起誓。”容從錦小心翼翼道,顧昭想了想還是搖頭,深沉道:“你照着說。”
什麽五雷轟頂的誓言多不吉利呀,他不願從錦拿自己講這些。
容從錦想哄一哄顧昭,三指并攏微啓薄唇,試了幾次都發不出聲音,尴尬搖頭道:“不行…”
他向來不信陰司來世,什麽誓言都能說,若讓他拿顧昭起誓卻是不成的。
顧昭目光中頓時染上失落,低聲道:“你騙本王…”
從錦不許自己騙他,卻故意欺瞞自己,顧昭別過頭去不肯理他,容從錦頓時難安,手掌輕搭在顧昭手背上:“王爺。”
顧昭手抽走一半,又放回來了,斜睨着容從錦神情中流露出幾分期待,等着他服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