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酒尊未盡登舟急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酒尊未盡登舟急
容從錦察覺出來幾分為難, 王爺很好糊弄,就像他以前覺得親吻就是行房似的可以輕易對付過去,哄他幾十年不成問題, 可是以私心論他并不想欺瞞顧昭, 而且通過成婚後對顧昭的觀察, 他并非醫書上那些無法行走, 做不了精細的活或是沒有正常判斷力的癡兒。
只是比平常人反應慢一些,少一些自制力,很多事情要翻來覆去的教他。
倘若皇後并不是每日忙着為儲位朝堂之争與太子同心協力, 有時間多花些心神在顧昭身上,教一教他, 或許顧昭就不是現在這個模樣了。
容從錦微微抿唇, 誰都沒有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皇後不得不舍棄顧昭,先幫太子成就大業, 唯有太子順利登基, 她的兩個皇子才都保得住, 這是一個理智的決定。
但他還是很心疼顧昭, 皇後沒有教顧昭的,他來教。
容從錦沉默片刻道:“臣不敢欺騙王爺, 臣哪裏也不願意去, 這是真心之言, 只是很多事不得不做…”
“不想做就不要做。”顧昭連忙道, 眼巴巴的注視着容從錦,眸底不自覺的流露出一抹懇求,他現在也不想着怎麽讓王妃哄他了, 只想着留下王妃。
“可是生活不是只有現在,還有以後。”容從錦耐心道,“若疾在腠理不加理會,等深入血脈就悔之晚矣了。”
“能待一日就是一日,管什麽以後。”顧昭不在意道。
容從錦竟不知如何反駁,若是旁人大約是目光短淺才有這番想法,顧昭卻是因為見慣了皇室厮殺,名門覆滅,那些曾經或欺淩或親近他的人都已離去,顧昭這是已經看破了世事變遷,只想偷得片刻浮生。
“王爺難道不想和臣白頭偕老麽?”容從錦停頓一下,低聲道。
顧昭一怔,他自然是想的,以前他只想從錦能看看自己,在集英殿見他一面半年都是心生歡喜的,見不到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反正自己心裏還藏着一個從錦。成婚後卻變得貪心起來,盛暑盼蓮,冬季盼雪,他總是期望着從錦能留在自己身邊的。
“本王想的。”顧昭點頭。
容從錦唇角不由得漾起一抹淺笑,溫柔道:“王爺的心意就是臣的心意。”
他期望時間走得慢一些,能讓他多留在顧昭身邊一刻,多年後雪泥鴻爪,顧昭能記得自己教給他的這些道理,依舊生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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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裏,本王都跟你去。”顧昭剎那間下定決心道。
容從錦笑容不禁一僵,叱道:“胡鬧!”
在太子沒回來前他還要留在望京,等商議後再做決斷,顧昭卻是別想跟着他的。
顧昭肩膀筆挺,像山脊下的一棵青松,山洪暴雪都無法壓彎他的肩背,唇緊抿着星眸裏流露出一抹堅定神色。
容從錦望進他的眸底,就像是落進了一泓深邃幽寂的潭水裏,漩渦似的剎那間吸引住他的目光。
“王爺…”容從錦不由得放輕聲音,身子微微前傾,想再哄一哄他。
顧昭起身就走,容從錦愕然怔在原地,袖口輕拂過他的面頰,檀木微帶着苦澀的寧靜香氣在他鼻尖下萦繞。
“殿下。”容從錦連忙追在他身後,試圖去拽他的衣角,顧昭走在前面卻似身後生了一只眼睛,倏然扯走了他剛拽到手裏的一片衣角。
柔順布料從指尖滑落,容從錦心底倏然踏空,心搖蕩在半空無着無落的。
“王爺。”厚實的門扇推開,碧桃本在管着幾個侍女灑掃,立即轉身行禮道。
“你先下去吧。”顧昭微微颔首道,聲音比平時稍顯低沉。
“是。”碧桃借着下拜的機會,微掀起眼皮視線斜向上飛,不着痕跡的打量着他。
顧昭年輕俊美的面龐上無端顯出幾分陰郁,雙眸似夜幕下暗淡的流光傾瀉着頹然,整個人散發着失落的氣息,跟在他身後的公子卻是面露焦急神情,雖然一閃而過但碧桃還是從他眸底捕捉到了一絲蹤跡。
這兩人怎麽調轉了過來?碧桃心中暗自生奇,卻并不顯露神情依舊沉穩,先指揮侍女放下手中的活,将粉彩花樽放在案幾上,等侍女們魚貫退出後親自關上了房門。
顧昭不想在衆人面前大吵大鬧,雖然他經常在太子兄長的書房裏滾地撒潑,逼得兄長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辦事,但他還是很在意自己在容從錦面前的形象。
他不想見到從錦失望的神情,而且…他在地上撒潑也會影響到從錦的形象吧,有一個一言不合就滿地打滾的夫君也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情。
顧昭又氣又難過,以前他想打滾就打滾,在永寧宮絕食就連兄長都拿他沒有辦法,何曾像現在一樣,還沒打滾呢就先擔心起王妃的顏面有了顧忌。
偏他是個沒良心的,顧昭瞥着身邊微垂着眸小心翼翼的輕睨着自己的王妃更生氣了,深覺明月照溝渠,一口氣梗在胸間,真是不上道!怎麽還不來哄他。
“王爺別生臣的氣了。”容從錦軟語道,顧昭從未對他發過脾氣,他倏然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
容從錦俯身半蹲在他面前,微仰起頭注視着顧昭低聲道:“是臣…臣妾不懂事,哪裏做得不好王爺教我就是了,切勿自己生氣…”
顧昭聽到他這像哄孩子似的口吻更是生氣,明明王妃已經服軟道歉了,他卻似秋日幹燥的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落進了一粒火星,剎那間就燃起了燎原大火。
“本王什麽都願意給你,但是在你心裏我是什麽?”火光燒得顧昭心頭炙熱,他忍不住問道。
“從錦什麽事情都不肯告訴本王,上次跑到益州一個月,還偷偷跟兄長說話。”顧昭掰着手指算着王妃的罪證,越想越氣。
”從錦真的把本王當作你的夫君麽?”顧昭沉聲問道。
容從錦微微一怔,維持着仰首的姿勢,望着面前的相貌俊逸英挺的公子,聲音很輕道:“是,王爺是臣的夫君。”
說着他稍傾身,頭微伏在顧昭膝頭,雲鬟霧鬓,翡翠簪在他青絲間泛着瑩潤的光,順從而馴服,像一簇柔軟的雪。
他不按套路出牌,顧昭心頭的怒火剎那間就熄滅了,王妃總是清冷冷的,唯有床榻上耳鬓厮磨間,才會卸去冰冷的僞裝,桃花眸染上一抹氤氲着的水汽,像茶花間的朝露,那時候的他整個人都柔和下來,甚至有幾分可以擺布的溫馴。
顧昭幾次想重新聚起怒火,好好給容從錦“立一立規矩”就像是父皇對待他妃嫔一樣,但努力聚集起的一星怒火,都在王妃柔和的态度裏消弭了。
顧昭深吸一口氣,溢出長嘆:“從錦就是仗着本王喜歡你!”
“是呀。“容從錦尴尬得身軀一僵,被他雷的說不出話,片刻才緩了過來,依舊半倚在他膝上,眸底湧過溫柔的光,“就像臣也心悅您一般。”
他和顧昭性情裏都是驕傲的,顧昭是因為皇室出身,氣度自然不凡,他卻是從邊疆長大,看人間疾苦又飽讀詩書,将理想和實際結合,感情在他眼裏實在是太渺小了,他懶得去争取。
指望他說一句軟話或是去挽留情郎,還不如指望望京的軍隊一路打到突厥草原。
但顧昭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他心甘情願的俯首稱臣,只希望他撫平眉間郁色,依舊陽光恣意。
顧昭拽起王妃,讓他側坐在自己懷裏,修長有力的手臂環抱着他的纖腰,微搖晃了兩下像是在讨好他,低聲問道:“什麽時候從錦能什麽也不做,就我們安靜的待着。”
看微風拂過滿池芙蕖輕柔搖曳,浮香繞衣裾。
“大欽皇子是要去封地生活的,有朝一日等我們到了封地,就讓吉祥生一只小狗…”
“還要挖一個蓮花池。”顧昭眼前一亮。
“好呀,再挖一個蓮池。”容從錦眼眸輕輕的彎了一下,手臂自然擁在他的脖頸上,“那時臣就可以陪着王爺,什麽也不做了。”
看月落星沉,雲卷雲舒。
顧昭垂首露出沉思的神情,容從錦只安靜的注視他,任由他自己思索。
“在蓮池裏養幾條魚吧。”顧昭忽然道。
“是,養些錦鯉。”容從錦莞爾,竟沒看出來顧昭也頗有幾分情致。
“養鯉魚吧。”顧昭搖頭,質樸道,“鯉魚好吃。”
容從錦無語,是他高估了王爺,顧昭喃喃道:“可以炙、腌還能做蒸魚。”
看着顧昭口水都要滴下來的模樣,還是個美食家呢。容從錦竟也不覺得他大煞風景了,反而心道有別樣的可愛之處,不由得笑着點頭:“都聽王爺的養一群肥肥的鯉魚。”
想着王府上面宮殿數間,樓臺亭閣流丹浮翠,他們兩個人可以在蓮池旁賞蓮,暮色掩映攜手同歸,身邊跟着吉祥,這就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了。
顧昭恍然大悟,他很少去想“以後”是什麽模樣的,因為他大多數時候連“現在”都搞不懂,無論他做什麽都有人笑話他。
他總是渾渾噩噩的,從錦出現在他身邊後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有人陪着他說話,他也願意多想一些,混沌的腦瓜裏仿佛變得清醒了些,倘若這個“以後”裏有從錦的身影,他就願意去想一想。
顧昭無聲的抱緊了容從錦,眷戀的在他肩窩裏蹭了蹭,仿佛擁有了全世界。
*
午後小樂子去給首飾樓送了一張兩千兩的銀票。
剛出正月,太子從軍營回來特意入宮拜見了陛下,将軍中情況一一道來,建元帝甚慰,賜黃金百兩、丹陛以慰辛勞,太子純孝又要去見一見母後,建元帝自無不允。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老七倒是辛苦了。”皇後半閡着眸,一身舒蘭色繡祥雲袍,手中撫着一支玉如意,随手放到一邊,“忙着聯絡朝臣,以圖煽動朝堂呢。”
“德妃,哦對了你還不知道吧。”皇後一頓,“皇帝加封了淑嫔為德妃,年後就要行冊封禮了。”
雲藻宮已經私下叫上了德妃,真是春風得意。
皇宮宮妃之位多有空懸,卻并非因為建元帝忙于政事,無暇顧及美色的緣故,恰恰相反,貴、淑、德、賢四妃之位是大欽開朝皇帝所定,皇後和四妃都是要在太廟玉碟上留下名字的,廢而再立未免朝間谏議。
建元帝別出心裁,後宮多為禦女昭儀,七皇子生母也不過是看在誕下七皇子的面子上封了一個淑妃,這位置多年再未曾挪動了,唯有寧親王的生母極為得寵才冊立為賢妃,不過現在賢妃已經是個瘋子了,再無隐患。
反倒是德妃,皇後不禁輕笑一聲,聲音溫柔卻含着碎冰般:“本宮瞧着,她倒是想做第二個賢妃。”
德妃守夜宮婢出身,眼界不高春風一度誕下龍種還以為自己也飛上枝頭變鳳凰了,被冷了多年宮鎖深重才意識到自己還是那個無依無靠的宮女。
不過才得意了幾天,就又做起十幾年前的美夢了。
太子冷峻相貌上帶着些風塵仆仆的疲倦,停頓一瞬道:“兒臣也聽聞了一些,母後不必為這些小事動怒。”
“動怒?”皇後重複,擡眸望向太子搖頭道,“本宮是在為你擔憂啊。”
他們夫妻早就沒了情分,後宮宮妃之争她再也沒有放在心上,但後宮牽系着前朝,德妃竟如此放縱,顯然是背後有靠山,是得到了建元帝的支持。
七皇子與建元帝父慈子孝,常在蓬萊宮坐而論道,玉玄真人也多有贊賞之言,竟與當年的寧親王如出一轍。
七皇子已經代替了寧親王的位置,而太子卻總是被建元帝提防着。
她怎麽能不急?
“邊防的事總得有人去處理。”太子沉默片刻道,瑞王妃的勸阻太子妃都寫進了家書,隐晦勸他回來,他如何不知軍務的事情做得再好也只是讓父皇更加忌憚他?做一個孝順的兒臣比什麽都強。
但他不得不去,羁縻州一破八百裏山河失守,多少百姓要流離失所?如今軍中可用的人不多,有謀略的将軍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像定遠侯府一般被軟禁在了望京。
“母後不必擔憂。”太子想起這些更是頭痛,現在的大欽就像是一條破船,千瘡百孔到處漏水,可是他和建元帝同坐在一條船上,總不能讓船沉了,太子修長手指按了按額頭,提起精神道,“兒臣會料理的,東宮…”
“這個你不用擔心。”皇後接過話頭,極欣慰道,“這些日子有瑞王妃幫忙處理太子府的事情,沁兒的身子好多了。“
”含光常去探望她,說是氣色也好了。”
太子神色略好了些,皇後又道:“你也要為自己想一想。”
皇後欲言又止,太子明白她的未盡之意,縱是他在外面做得再好,只要建元帝神志清醒,最後能決定皇位歸屬的還是建元帝,他不屑謀逆,這就是一盤死局,太子的頭又痛了起來。
“人帶來了麽?”太子從長春宮出來,在禦花園旁的宮殿微停下步伐道。
“已經帶來了。”進忠躬身道。
太子推開門扉,裏面的人連忙站起來驚慌行禮:“殿下。”
他語氣慌亂,神色漂移不定,須發皆白卻生得相貌堂堂,甚至有幾分慈善,真有些老神仙的模樣。太子面上的倦意已經散去,眸光冷漠掠過他,挺翹的下巴微擡,笑道:“你做的很好。”
太子緩緩落座,進忠迅速且手腳極輕的将造型優美的龍泉茶壺裏面的茶全部倒掉,又沏了新的茶來,連茶盞都換了一套新的。
茶香氤氲,太子斜睨他,語氣平淡道:“只是不知你把自己當作了誰?蓬萊宮的玉玄真人麽?”
太子嗤笑一聲,他是向來不信什麽神鬼之說的,長生之術更是哄傻子的。
“殿下…”留着美須的玉玄真人目光游移,在他身邊坐下。
太子輕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太子的無言給了玉玄真人莫大的信心,捋了下胡須道:“太子誤會貧道了,貧道在巫山下修行多年,得一卷玉帛書刻着長生不老之術,能夜觀星象…”
開始時他是山間一個坑蒙拐騙的老道,不過是在府城裏混出些名聲,保個全家溫飽罷了,卻不知怎麽入了太子的眼,帶他進了望京,他還以為有一場潑天富貴。
想不到太子根本不信這些,将他孫子似的呼來喝去,對他沒有絲毫尊敬。
以前他是個草民時自然可以,但現在他不一樣了!他是建元帝最倚賴的玉玄真人。
最令他憤怒的就是皇帝有意為他大修殿宇,在望京中修建道觀,他矜持了幾日想要答應,太子卻逼着他拒絕只道自己修行之人,清淨最重要。
皇帝肅然起敬,越發覺得他是有修行的仙道,他住在一間漏水的宮殿裏卻只剩下氣憤了,搬到蓬萊宮還是趁着太子不在望京時先斬後奏的。
他還沒扯到一半,太子眸光微擡,進忠會意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木匣來。
太子掀開木匣上的銅扣,将裏面的一卷絲帛取出。
“齊州定縣劉員外的證詞,他孫兒久病不治,你哄騙能給他孫兒改鬥數。”太子看了絲帛上首的一行字,“收了劉員外三百兩,給他孫兒一粒仙丹,他孫兒服下後精神好了些,陸續又從你那裏買了幾粒仙丹,但他孫兒三個月後就殁了。”
“将剩下的半枚仙丹送去醫館,醫館認出那是阿芙蓉提煉出的藥丸。”
“仙丹在此。”太子将木匣裏面的一個小盒子打開,絲綢上放着一半的丹藥,外表是暗淡的金色,裏面是烏黑的,散發着淡淡的藥香。
“你說若是父皇知道他吃得那些仙丹是什麽做的,會将你如何?”
“大雨村的寡婦李氏,唯有一女,齊州永寧縣數月暴雨不止,村民請了你去做法,你指認李氏女是河神看中的,在河邊開壇做法,将李氏女綁在一張小木筏裏推入河中,李氏女溺水而亡。”太子把第二張絲帛也放到他面前:“但大雨村的雨并沒有停,還是沖垮了村莊,寡婦李氏一路上京要去敲登聞鼓,大雨村的村民願意為她作證。”
“還有許多。”太子厭煩念了,随手将十幾張畫押了的供詞放到他面前。
“蓬萊宮住久了,當真覺得自己是玉玄真人了?“太子擡眸,目光如利刃般刺破了玉玄真人包裝出來仙氣翩然的外表,薄唇微啓道:“周二狗?”
玉玄真人面色大變,嘴硬道:“那都是小人污蔑我!”
“周玄的命不想要了?”太子指尖在桌面上輕扣,看着玉玄真人的神情由激動一點點轉為黯然,冷笑道:”這就對了,旁人的孫兒不放在心上,自己的孫兒還是要管的。”
“以後這邊事情了結了,你還能拿着幾千兩銀票回齊州帶着孫兒安度晚年,若是想試試別的路…”太子止聲。
玉玄真人跪倒在地,身子微微顫抖着,不住點頭。
若沒有幾分膽量,他也創不下如今的家業,可是太子握住了他的命脈,恩威并施,他無法反抗只能屈從。
“聽孤的吩咐,就保你們無虞,否則…自去跟父皇解釋吧。”太子起身,平靜聲音飄散在茶香裏。
茶微冷了,絲毫未動。
*
太子回到東宮,望京局勢再次轉變,表面寧靜其實私下裏已經是暗潮洶湧,一觸即發。
七皇子也想過了,太子在朝堂上深得老臣推崇,又是正統,他最大的指望就是建元帝,唯有建元帝支持他,他才能跟太子抗衡。
只要他是儲君,那些老臣就是再猶豫也只能擁護他,到時快刀斬亂麻将太子和顧昭料理了,史書工筆皆由勝者書寫,他日自己還是一個明君,就像建元帝。
四哥狠毒又愚蠢,他的錯誤自己絕不會再犯。
兩日後,東宮迎來賓客。
“新年好,紅包呢?”顧昭穿得一身暗紅色的對襟長袍,外面大氅的帶子都是錦紅色的,從錦想給他換一件都被顧昭攔下了,他想通過這件外袍暗示兄長,春節還沒過去要給紅包的。
顧昭拱手作揖,然後朝太子伸出了手。
“都多大了,哪還有壓勝錢?”太子拍開他的手,神色間卻多了一點溫和的笑意。
他回到望京不過幾天,太子妃想讓他休息的,又是補藥又是派人收拾房間高枕軟卧的,可是他卻是片刻都不得閑,太子府的幕僚和依附的朝臣,大多都遞了消息來,将望京近日細微的動靜一一報給他。
太子不禁按了按頭,顧昭撇嘴又把手伸回去道:“嫂嫂都給了!”
太子回首,太子妃略有些尴尬道:“六弟想要壓勝錢,也是個好彩頭…”
“你也太寵着他了。“太子無奈道,冰封冷硬眉宇間卻逐漸軟化了下來,摸了摸腰摸了個空,索性把镂空水滴形的流雲百福羊脂玉佩解下來給他。
“拿去吧。”太子想起什麽,将玉佩放在顧昭手心前,又抽回來把玉佩下系的穗子解下來才給他。
編織精巧的穗子随手塞進了荷包裏。
太子妃面頰不禁微微一紅,側過首去跟瑞王妃說着話。
“謝謝兄長!”顧昭得了個玉佩,太子貼身的玉佩自然成色甚好,羊脂玉細膩通透微一轉動甚至有光彩潋滟,顧昭心情甚好的跳到一邊對着陽光欣賞起美玉,又拉着從錦讓他給自己收起來。
太子看着他的玉佩轉了一圈,片刻間就到了容從錦手裏不由得眉梢微微一挑。
容從錦心機深沉,對胞弟這個王妃他實在喜歡不起來,私心裏他還是想給顧昭選一個名門出身,性情溫和像顧昭一樣沒心事的,偏顧昭極愛他,因為顧昭這個轉折,他跟容從錦見面的時間都變得多了起來。
卻沒能因親近而卸下偏見,見得越多,他對容從錦的提防就越重幾分,無論是家事國事他都能料理,做得滴水不漏,對世事洞若觀火,偶爾給他出個主意極有見地。
按他的安排事情迎刃而解,他卻暗自心驚,容從錦手段的狠戾、冷漠不像是将門出身,倒比他們更像個皇子,他不在乎任何人,唯有利益得失能打動他。
簡直就是一臺精密的儀器。
太子妃卻對容從錦心生好感,單手撫着微凸起的小腹吩咐侍女招待瑞王妃,“嘗嘗,這是莊子裏收來的茶,不比外面精致,可本宮喝着覺得別有一番清香呢。”
“好茶。”入口容從錦不由得在心底略皺了下眉,這茶炒制粗糙,入口苦澀不細品根本嘗不到清香。
太子妃聞言唇角笑意擴大了一點,愈發溫和,“這段時間東宮外面産業的賬目勞煩你費心了,本宮身子已經好多了,你也有瑞王府要料理,還是交給本宮吧。”
“是。”容從錦微微颔首,賬目除了雍州的已經全部清了,幾個月內應該不會有問題。
“侄兒什麽時候出來?”顧昭喝了容從錦的茶,不禁苦得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想要吐出來礙于禮節又不好意思,踱步到半撐開溢進明媚光束的窗下,看到一尊梅瓶裏插着一支幹梅,見左右無人,趕緊吐了…回來聽到這句連忙問道。
太子妃白皙面頰微熏,容從錦代為應道:“還要幾個月,等入了暑王爺差不多就能見到侄兒了。”
顧昭每次見到太子妃時都覺得新奇,宮中已經有幾年不曾有嫔妃有孕了,他記憶力短已經不記得妃嫔有孕是什麽模樣的了,微微傾身好奇的打量着太子妃凸起的小腹,又直起腰來單手負在身後,學着皇子的姿态道:“侄兒聽話些,等你出來了本王給你禮物。”
“給他什麽?孤給你的玉佩麽?”太子笑道。
“還有小金錢呢!”顧昭覺得自己被看不起了,紅着臉反駁道。
那不是孤去年給你的麽?打造精美的銅錢形金幣,雕刻着如意的字樣。
太子笑着搖頭,冷峻的氣勢逐漸消散,他這次巡軍回來見顧昭又長高了些,已經趕上他了,心中又是驕傲又是傷感,若是沒有那件事,顧昭也該是一個謝庭蘭玉的謙謙公子。
他們兄弟舉杯暢飲談笑風生,那該有多好啊。
太子妃留了午膳,兩家人聚在一起享團聚之歡,也不用擺着皇子的威儀,在正堂裏擺了張八仙桌一同用膳。
顧昭已經養成了先嘗一遍菜,選好的挾給王妃的習慣,顯然是他的專屬試毒侍從,容從錦也習以為常,不再試圖阻攔,反正他在太子面前是做不了讓他滿意的瑞王妃了。
不過太子府午宴略有不同,顧昭又讓侍從拿了個精致的金碟,給太子妃也弄了一份,其實衆人都不用他照料,但他顧昭心裏,吃飯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他以前在永寧宮有時候都吃不飽呢!他一定要看着親近的人吃飽了才能放心。
太子妃精力不濟,撤去午膳,上了幾盞蜜浮酥柰花和杏仁豆腐,她就有些倦了,太子留意到讓蘭草先陪她回去歇息了。
“王爺…”容從錦輕拉了一下顧昭的衣角。
顧昭斜睨着他,目光清澈明亮,帶着驕傲的用指尖點了點自己面頰,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容從錦白皙面龐染上一抹明霞似的薄紅,搖頭道:“回去再說好麽?”
顧昭不語,好整以暇的等着他,身後的尾巴一搖一搖的,像只陽光下慵懶的狗子。
容從錦無奈,趁太子側首的功夫飛速在他面頰上輕盈落下一吻。
太子聽到動靜,疑惑回首,容從錦已經端坐在下首微垂着眼眸,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修長優美的脖頸上卻逐漸漫起了淺淡的紅暈,春水潋滟。
太子是沒看見,但正堂服侍的侍從卻有幾個看見了,不由得大為吃驚,只是誰也不敢開口罷了。
即便是夫妻,在外摟抱一下也會被議論輕浮的,哪裏見過王妃如此…大膽。
顧昭滿意起身:“兄長,上次從你書房裏拿了一本《春秋》,還有下卷沒看,本王想去找一找。”
“孤陪你…”太子停頓一下,緩緩道。
顧昭什麽時候看過一本書了?這明顯是他被教好的借口。
顧昭端着一盞蜜浮酥柰花悠閑的邊走邊吃,剛入書房就紮到屏風後面的茶床上翹着腿吃點心了。
容從錦行禮道:“殿下。”
太子轉身,注視他良久道:“何事?”
若是小事,容從錦現在跟太子妃關系甚好,可以通過太子妃在家書裏提起,根本不用親自來見他。
他現在根本就不想見到容從錦,他出現就意味着有些事情迫在眉睫,不得不料理了…
容從錦沉默着從懷裏取出書信,雙手奉上。
太子修長有力的手指抽出信封裏的紙張,看了幾行就微皺起眉:“這是誰寫的?”
“一個不起眼的莊子管事,在雍州。”容從錦垂首應道。
“雍州安撫使李篌并未提起疠疾,孤會派人去查看。”
“此事可大可小,突厥虎視眈眈,若是雍州糧倉生變,國将不寧,殿下以為責任在誰?”容從錦溫和道。
太子心中陡然一沉,指尖緊扣住輕薄的紙張。
他剛從北邊巡軍回來,建元帝和七皇子都等着抓他的錯處呢,若是有這種事不就是上天送來的借口麽?
“你想怎麽做?”太子反問道,“關死城門,将疠疾掐滅在萌芽裏麽?”
雍州富饒,至少也有幾十萬百姓,容從錦是做得出來的。
“太子殿下想到哪裏了,如今還在冬季,天氣嚴寒百姓大多都不走動,哪裏就到這一步了。”容從錦道。
那就是如有必要,他會做出一些非常舉措了。
太子沉默片刻道:“此事尚無定論,孤派人去看看情形再議。”
“臣查到了一些細微的跡象。”
“什麽細微跡象?”
“比如說雍州安撫使将自己的兩個兒子都送到了永州,他的幕僚在查大欽律法,安撫使知情不報徒刑幾年?是死罪麽?雍州的官員逃了一半,細軟沒收拾好,珍珠黃金在地上撒了一路,最近的請安折子都是舊的那些。”
“雍州百姓連秋收的糧食都沒來得起收。”
太子:“……”
那這件事就有八分真了,太子開始考慮派何人去料理,春江水暖鴨先知,若是無事雍州的這些官員也不會吓得東逃西竄了。
可用良才不多,又多是老臣,去疠疾發生的地方太危險了,戶部能調出多少銀兩?這些問題在太子腦海中盤旋着。
容從錦上前一步道,“殿下只需看顧邊防,給七皇子些震懾即可。”
“雍州…”太子猶豫道,容從錦有一句話說得對,現在是冬季,百姓們都不太走動,但春暖花開時雍州作為大欽糧倉之一,四周的百姓是要往雍州送糧、購買蠶種的。
“臣願意為殿下效力。”容從錦堅定道。
“不行。”太子搖頭,仔細看了信道,“這信裏提到的疠疾駭人,甚至見面而患病,百姓多有傷病,你不能冒這個險。”
容從錦可用,益州的事情他料理得極好,但疠疾跟其他事都不一樣。
他不在意容從錦,卻要在意着顧昭的感受。
太子下了決定,容從錦并不多言,只是道:“那臣這裏有一些從醫書裏搜集來的治療時疾的方子…”
“嗯。”太子接過幾張藥方,又道:“無論何時,其他事情你都不用理會,顧好顧昭即可。”
“是。”容從錦垂眸,又交給他幾張自己整理出來的歷代應對疠疾的方法措施,前世沒有自己相助,太子還是平定了疠疾,只是代價太慘痛了些。
雍州十室九空,突厥鐵騎踏破山河,數州淪陷敵手,火光映亮了半邊蒼穹,他只是想幫太子多挽回些損失。
太子兄弟兩人同氣連枝,太子若是敗了,顧昭一樣也會碧落黃泉,這是他萬萬不願意見到的。
太子凝視着面前垂眸陷入沉思的容從錦,發現自己看不透他,每次在他以為容從錦利欲熏心想要争奪權勢時,他會激流勇退,亂局時卻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将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千夫所指也毫不在乎。
一手握着利劍,另一只手卻攏着沾着朝露的細碎小花。
這本身就是矛盾的。
“從錦,你們談完了麽?”顧昭不知何時又回去取了一盞蜜浮酥柰花,塞到容從錦手裏,興沖沖道,“兄長府上做得比咱們府上的好吃呢,你嘗嘗。”
“是呀。”容從錦身上淡漠氣質迅速消散,接過高腰盞用青瓷勺切下一點浸泡在蜂蜜裏的甜點,放入口中應道。
顧昭看他吃甜點的模樣,笑得燦爛陽光,盡是純粹的笑意:“你要是喜歡,我們把廚娘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