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紫鸾飛起望仙臺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紫鸾飛起望仙臺

寒風呼嘯, 積雪映亮了整片天穹,銀甲如流星,大雪滿弓刀, 将士們眉毛眼睫上結着一層寒霜, 伏在雪裏巍然不動。

驚雁歸去, 天色空濛, 霜霰覆滿了将士們的盔甲,像是溫暖的錦被披覆在他們身上,雪原與天邊相接處升起下弦皎月, 北邊山上有一個不起眼的灰旗在風中輕輕晃動了兩下。

“弓箭手、投石車準備。”太子身先士卒卧在雪裏,和衆将士沒有什麽分別, 手指凍得通紅, 他手指按在身旁長弓上低聲道。

劉止戈慣是霜雪中行軍的兵将, 比太子強上許多, 食指彎起在唇邊輕打了個呼哨,漠北軍訓練有素, 弓箭手悄無聲息的換到了第一排。

燒殺搶掠盡興而歸的突厥人, 騎在馬背上不住和身邊同伴歡呼交談, 揮動着手裏的戰利品, 身後跟着一長串俘虜,青壯農夫皆是肩胛處有一個血淋淋的孔洞, 被一根粗麻繩穿過, 鮮血淋漓撒了一路, 老人和女子跟在最後被捆綁着雙手一路小跑才勉強跟得上飛馬, 不會被拖倒,失去力氣摔倒在積雪裏的人推拽在馬後,不等起身在石塊上撞了兩下很快就沒有聲息了。

劉止戈有力的手指緩緩握起, 低聲道:“這些人活不成了。”

太子沒有作聲,鳳眸眯起在風雪中透過滿天飛舞的潔白雪花掃視過這些百姓,“等他們進入包圍圈。”

“投石車撤下去吧,弓箭手仔細些別傷到我們自己人。”

“是。”

将士們都紅了眼,太子親自督戰接連打了幾場硬戰,漠北軍和羁縻軍協防依仗熟悉大欽地勢擊敗突厥,突厥軍隊已經被打散,現在游蕩在大欽疆域裏的不過是一些殘兵敗将,但這些不成氣候的小股突厥人逐漸聚集不斷侵擾百姓,就像是附骨之蛆,實在可惡。

“那個人孤見過。”太子如鷹銳利的視線迅速鎖定軍隊前面的一個健壯男子,此人身型臃腫,看起來矮墩墩,但擒弓姿态娴熟,膂力過人,戴着一頂褐色皮帽,帽頂上鑲着一枚紅玺,脖頸間挂着綠松石的珠鏈,身邊人跟他交談時都不自覺的微微欠身。

“他是巴克洛,突利可汗右帳王妃的親弟弟。”劉止戈順着太子的視線望過去,微微愕然過後眸底立即流露出欣喜的神情,“若是能取此人性命,肯定能挫一挫突厥人的銳氣。”

太子聽劉止戈道出其身份,心若明鏡,突厥以藍為尊,四貴族舍利吐利部、蘇農部、執失部、拔延部被認為是最接近長生天的部族,突利可汗并非出于四貴族,反而是他的右帳王妃出自拔延部。

雪花的縫隙間有光束落下,太子扣了一支雕翎狼箭,旗幟悄然飄落,雪白翎箭如雨點般曳過蒼穹,巴克洛似有所察須臾牽馬回身,眸底映出瞬息間席近的箭雨,大驚呼喝道:“列陣!”

金弓落,剛才還炫耀着裝滿了黃金翡翠的荷包的衆多突厥人立即肅然轉身,盾牌護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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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箭雨大半射在了身邊同伴的身上,突厥人擅重甲,馬匹卻不能長時間佩戴鐵甲,深入大欽後戰馬已經除去鐵甲,此刻羽箭輕而易舉的射中戰馬,馬匹吃痛嘶鳴一聲,揚起前蹄身軀後仰,突厥人連聲呼喝,重新控住戰馬,但劉止戈帶來的都是漠北軍中的好手,片刻破綻就要了他們的性命,突厥人不斷中箭墜馬。

嗖!太子起身,雪白的雕翎狼箭破開雜亂兵戈交擊、馬匹嘶鳴聲的戰場,直奔巴克洛眉心而去。

巴克洛見機極快,圓滾滾的身軀瞬間俯在馬匹上,起身負臂雙手離缰繩,略帶韌性的紫杉木長弓一帶一甩竟繞過身軀,反手拉弓太子不等看清他如何從箭筒裏取箭,閃爍着寒光的長箭如流星般朝自己襲來,輕盈雪花竟被這股激風拍得向四周轟然散開。

太子只道這一箭即使要不了巴克洛的性命,也能令其重傷,怎料巴克洛看起來蠢笨竟然反應如此迅速,驚愕之下竟不及閃躲。

千鈞一發之擊,肩膀猛地受力,太子向旁掠倒,側眸望見卻是劉止戈飛快搭弓,弓弦拉直滿月羽箭嗤的一聲輕響破開面前箭羽,銳利向巴洛克刺去!

這一來一回不過剎那,卻接連驚變每一瞬都緊扣心弦。

巴克洛紋絲不動,他看得清楚,這一箭雖然破開了前面的羽箭,卻已顯出了頹勢,雖有以高對低的地勢之利,也到不了他的面前。

劉止戈神情漠然又是一箭緊随其後,這只箭隐在前面一支羽箭之後,直到巴克洛面前才悍然擊穿羽箭,飛羽木屑散落間打磨銳利的鐵箭箭頭在雲層初散的皎潔月光間閃着幽幽的冷光。

巴洛克來不及反應,本能側身避開這只箭,鋒利長箭的箭頭在他面頰側面劃開皮肉,鮮血湧落。若是再慢一瞬,長箭割開的就是他的咽喉。

“好!”巴克洛控着馬缰大聲喝彩道,轉聲喚了官話,“小子,你是哪一路的?”

“漠北軍!”劉止戈揚聲道,月光映在盔甲上如鏡面光滑,絲毫不掩他的肅殺行伍之氣,健壯身軀在月色下高大得像是一座挺拔的山脊。

劉止戈轉身命令道,“放箭。”

箭如驟雨,巴克洛一邊揮刀擋開羽箭,一邊笑道:“好!好,我記住你了。”

巴克洛又轉回突厥語大聲命令突厥人不要自亂陣腳,突厥是草原游牧民族,速來信服上層貴族,即使身邊不斷有人中箭,還是迅速冷靜下來,突厥軍集結将大欽平民擋在身前,盾牌一個接一個整齊的抵在頭頂當作掩護。

在月色下迅疾向山谷外行去。

劉止戈揮手,旗幟再搖晃了兩下,旗語改變,羁縻州軍隊早已守候在山谷外,突厥軍一頭紮進包圍圈裏,再無取巧的戰術,血肉橫飛厮殺聲不止,直到月落星沉,羁縻州軍隊殺光了突厥軍隊,将士們退下負責清掃的人站出來,手持長矛遇到還在喘氣的突厥人就一□□刺死他們。

溫熱的血彙做一條潺潺溪流,融化了霜雪向山腳流淌。

巴克洛連殺數十大欽軍士身邊騎兵不過剩下數人,戰馬身上遍布傷痕鮮血浸濕了皮毛終于力竭,悲鳴一聲跪倒在地,突厥人下馬見到愛馬眼中流露出的悲痛依戀之情,也是極為痛心,左手撫着馬首安撫,右手從皮靴中抽出利刃,一刀割斷了戰馬喉管,免去折磨之苦然後集結在巴克洛身邊,形成護衛之态,向山邊退去。

巴克洛雙眸緊盯着太子一方,一腳踏空身邊碎石滾滾良久山澗中才有幽邃回響傳來,後無退路前有追兵,巴克洛已經是插翅難飛了。

“孤可以給你一條生路。”太子威風凜凜手持長弓坐在馬背上。

“束手就擒,或許孤可以放你回塞外。”

“死在大欽太子手上,我也不算冤枉。”巴克洛仰天笑了兩聲,扯開甲胄露出胸膛,悍然道,“欽朝小兒,我們突厥是翺翔在草原的無畏雄鷹,你想拿我要挾突厥,想去換彩頭?卻是做夢!”

巴洛克換回突厥語,不再高聲命令反而逐漸低沉,身邊突厥人圍聚,滿面濺染鮮血,似銀瓶乍破,顫動弓弦嗡鳴鼓噪,剎那聲音高昂,數個突厥将士竟似萬獸齊吼,響遏行雲。

天地蒼茫,霜雪泠冽,懸崖邊上的一個小點仿佛天地不經意間染上的一點塵埃,然而悍勇拼鬥浴血奮戰令人不由得升起敬佩之心。

太子長弓直指巴克洛,大欽軍士沖鋒和突厥人厮殺在一起。

巴克洛戰至最後一刻,長矛穿胸而過,已然氣絕,身邊親兵死絕,太子回首望去,突厥人的屍首鋪滿了山路。

這是一個值得敬畏的對手,太子心道,環顧四周大欽将士無不疲憊,看着巴洛克的屍首目光尚有閃躲,唯有劉止戈和少數幾個青年将領面無懼色,不覺微微一嘆,即使知道此言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之嫌,他還是想到大欽可用之才寥寥無幾,相比之下突厥卻是悍将百出,雖少了幾分章法,至少是朝氣蓬勃的景象。

“照料大欽百姓,将巴克洛懸在雁門關外。”太子吩咐道。

“是。”衆将士應道。

戰事稍歇,太子和衆将領正在商議軍事,後面有人報七皇子來了。

幾人連忙出門,黃旗遮空數隊兵馬接連而至,身後雪花激起,轟隆隆之聲不絕于耳,跟着飛馳搶出侍衛翻身下馬,“聖旨到!”

衆将跪下接旨,太子瞥了一眼志得意滿的七皇子,俯身下跪,肩背挺拔。

【奉天承運,欽啓元二十一年春,太子顧晟,宣德明恩,守節乘誼,以安社稷,朕甚嘉之,特加封丹陛賜九錫,封戶三千,漠北軍郎将劉止戈加封歸德将軍,漠北軍校尉何炎…】[1]

【七皇子顧暄,加封齊王,随軍左右分勞以重任,代宗巡軍,不得有誤。】

劉止戈眉梢一跳,不自覺的皺起眉來,羁縻州的突厥軍已經基本打完了,這個時候把七皇子派過來名義上是分擔重任,其實不過是分太子的功勞。

而且這位齊王在雍州做的荒唐事,他們遠在邊關都有所耳聞,行軍打仗最要緊的是不能自亂陣腳,有這麽一個王爺在帳中,豈不是戰事未了先往自己胸口插了一顆釘子?

劉止戈飛快擡首,不着痕跡的視線斜掠過齊王,見他面上神情淡然,眸底卻掠過一縷隐藏得很好的貪欲,不由得大為皺眉。

“臣領旨。”太子和衆将應道。

“太子殿下。”傳令侍衛将聖旨交到太子手上,太子展開看了一遍确認無誤,這麽一道即使是久居漠北的将領都能看出是為了分權制衡,搶奪他一寸寸打下的功勞的聖旨,太子英俊面龐上也毫無波動。

建元帝昏招百出,大約做了幾十年的九五之尊也只學了一招制衡之術。

七皇子看着這位熟悉又陌生的兄長,再見到他身邊從者如雲,衆将領都一心歸順他,更有幾個拿他當敵人似的,眸底得意神情微微一僵轉為憤怒。

他就知道來晚了!在雍州沒占到半分便宜,又瑞王妃拖了許久,好不容易和母妃合計弄來了父皇的聖旨重新領了兵馬,卻已經讓太子出盡了風頭,占了上風。

兩軍交戰,突厥已深入大欽疆土,不知道多少人喪于兵亂,顧暄想到的仍是自己的權勢。

“回城。”太子收起聖旨交給身邊人吩咐道。

擂鼓聲響起,軍令一層層傳下去,大軍頃刻調轉步伐,前軍變為後軍回羁縻州主城。

“殿下。”回到羁縻州,劉止戈跟在太子身後進入書房,焦急道,“七皇子…”

“不必多言。”太子豎起一手,修長手指輕輕擺動,示意劉止戈不用說了。

“可是七皇子和将領多有接觸,大夥雖然不聽他的,留他在軍裏還是會擾亂軍心啊!”劉止戈郁悶沉聲道,軍隊裏向來只需要一個首領,形若龍蛇,若是有兩個腦袋豈不是自亂陣腳?

一年前他曾跟容從錦有過一番深談,容從錦懇切勸他早日投了明主給漠北軍換來一條生路,漠北軍向來不參與政事,無論誰登基都會叩拜新君,但這次的情形卻大不一樣,他只知道行軍打仗是個粗人,卻也知道朝廷詭谲也會影響到軍中,左思右想後還是投靠了太子。

初時是不得已為之,現在卻被太子風度折服,文韬武略太子皆屬上乘,又有愛民之心,這樣的皇子才是應該被擁立的君王,漠北軍跟羁縻軍都從于太子,七皇子明顯更得皇帝歡心,這次是來得軍功的,他怎能不急。

太子走到博古架旁,牆壁上挂着一卷書畫,旁邊則是一柄寶劍,劍鞘是深沉寂夜般的墨色,灰撲撲的毫無珠寶裝飾,觸碰時指尖仿佛接觸到了一塊冰,冰寒透過指尖一路浸染,太子低聲道:“巴洛克的遺體送到雁門關了麽?”

“已經将首級挂在了雁門關上。”劉止戈不解還是飛速應道。

“突利可汗久戰不退,是想打下羁縻州從此入主大欽,但是戰事不利…拔延部不願出手相助,既然如此,孤給他這個由頭。”

“您的意思是…”劉止戈剎那間恍然大悟,突厥有兄終弟及的規矩,親子尚且年幼,同胞兄弟卻正當壯年,拔延部為了給巴洛克報仇确立新的首領地位,一定會發兵助突利可汗,他們提前設下埋伏,就能把分散在大欽境內的突厥軍一鼓作氣全殲在邊境。

“臣讓人留七皇子在羁縻州盤桓。”劉止戈道。

“不。”太子握住寶劍劍柄,長劍摩挲着劍鞘緩緩抽出,嗡鳴聲不絕于耳,太子的面龐被寒光映亮,鳳眸中升起一點肅殺,唇角卻牽起微笑,“讓他跟着,既然是皇子,大欽的軍事就都與他相關。”

“任何事都不必瞞着他。”

“是。”劉止戈不解,卻不再發問,忠實的執行了太子的命令。

七皇子雖然有望京聖旨,在軍中還是被衆人排斥,戰場是以命相博的地方,衆将士相互交托背後,這份信賴是旁人所不能及的,七皇子一來就想獲得衆人信任,無論是禮賢下士還是以權勢引誘,衆人都不為所動,反而覺得七皇子行跡卑陋,一定是有什麽毛病。

七皇子在雍州吃了虧,瑞王妃勉強還将他當作對手,太子卻是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軍中事務無論大小從不避他,只拿他當作空氣,這種漠然忽視更讓七皇子無法接受。

“溫将軍和李将軍就留在羁縻州,其他人随孤回漠北。”太子在大帳沙盤前目光一個個要掃視衆人,沉聲道,“最後一戰。”

“驅除突厥!”衆将轟然應聲,氣壯山河。

七皇子隐在沙盤邊上一角,垂首望着沙盤裏代表着山巒的起伏石塊,眸底不禁染上一抹暗色。

*

漠北軍修養生息多時,接應軍隊一到當即聲勢大振,幾次突利大軍來犯都沒占到絲毫便宜,反而折損了不少兵将,又不甘退去,在雁門關外的山谷紮營等待時機。

定西将軍死在了霜崖關,雖有從父皇新撥給他的軍隊,也是雙拳難敵四手,七皇子看着漠北軍和太子合縱連橫相互信任的模樣,不由得怒火中燒。

他在雁門關待了數日,一事無成,事情失去掌控的感覺似曾相識,七皇子不禁咬緊牙關,想起容從錦對他全然忽視的模樣,在房間裏連碎了幾個茶碗,他再也接受不了失敗了,七皇子勉強鎮定下來,下定了決心。

終于在一個深夜,親衛回禀後七皇子親自出城。

突厥人大帳鎏金錯彩,中間青帳在寂靜夜色裏束着的無數彩綢也讓其分外出衆,七皇子全憑着胸中的一股怒火奔到突厥人大帳,雖有突厥人接引,但見到身邊全都是兇悍異族不免心生怯意,在大帳中坐下,突厥人單手撫胸行禮後退下,大帳裏只留下了七皇子一人,不等見到突利可汗,七皇子就已經後悔了。

帳內有獸首燈柱,數枚蠟燭點綴其中,卻隐約能見到帳外的火把光亮,一簇簇光影襯着了無邊寂寥夜色,像是無數張獸口撲咬每次微風拂過,火光搖晃七皇子就疑心是突厥人在布置兵力要取他性命。

七皇子駭得背後升起一層細密的冷汗。

正當他驚疑不定想要退走時,賬外傳來一陣爽朗笑聲,突厥人恭敬聲音響起,聲音由遠及近。

“哈哈哈。”一個身形魁梧鐵塔般的漢子大步走進來,身上裹着白熊皮,胡須濃密發間束着幾個金還,手臂肌肉虬結有力,五根手指如鐵杵般拿起碩大的黃銅酒碗仿佛捧着一個孩子的玩具,過來拍了拍七皇子的肩膀,單手飲盡酒漿道,“來,喝酒。”

不由分說就在七皇子手裏塞了酒碗,七皇子雙手一沉,這酒碗本就鑄得十分沉重再盛滿了酒液,他險些脫手而出,七皇子面露尴尬神色,勉強鎮定下來道:“突利可汗,本王這次來是有要事相商,怎可與你在此飲酒?”

突利可汗定定看他片刻,面上笑容逐漸收斂了,“你既不想喝酒,那就不是我們突厥人的朋友,請吧。”

他官話帶着幾分轉音聽起來甚為可笑,但聲線低沉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霸氣。

七皇子本是想拿出天家尊貴來,先震懾住着邊塞外的草莽夷族,卻不料突利可汗是半分面子也不給他,剎那間心念電轉,他就是回到雁門關也沒什麽機會了,太子不會給他可乘之機,那些将士大多也不服他。

鞑子粗蠢,若是将他們私下見面的消息傳出去,他在大欽死無葬身之地了。

“可汗誤會了。”七皇子心底升起寒意,打定主意連忙堆笑舉起酒碗喝了一口,他只是想做個樣子卻還是被嗆得說不出話來,望京的酒大多綿軟清香,邊塞的酒卻是辛辣入喉一線仿佛火焰似的流淌。

“喝。”突利可汗微一揚首道,七皇子無奈只能飲盡了酒液,突利可汗面上多了一點笑意,“這才是商量事情的态度,來,坐。”

七皇子不住咳嗽,勉強維持着自己的威儀,酒氣不住上湧,舌頭好像絆住了打好的草稿總是不能順利吐出,“可汗最憂…憂心的事情是我的兄長吧?”

“雁門關天險之利,即使能從南側躍入不過是小股軍隊,難成氣候,可汗數次沖鋒都不能攻占應該也很懊惱吧。”

“接着說。”突利可汗看似粗莽,卻是粗中有細,狹窄睑裂間流露出一點精光,單手持酒盞不動聲色道。

“其實我兄長将才不過平平,對行軍打仗知之甚少。”七皇子打了個酒嗝,面上逐漸籠罩一層紅暈忍不住抱怨,停頓一瞬道,“若是突利可汗能率大軍打過雁門關,漠北、羁縻州就都是囊中之物了。”

“本王助你!打開雁門關迎突厥軍進羁縻州。”安北都護府不複存在,以後就盡歸突厥了。

突利可汗粗壯手指猛然收縮,笑問道,“那可是一件好事,你又想要什麽呢?”

“本王要顧晟的命!”七皇子酒仿佛醒了,猛然站起雙腿無力又軟倒在鋪着豹皮的椅子上道。

“七皇子好志向。”突利可汗撫掌大笑,又滿了一杯酒,酒液抵在唇邊斜睨着醉醺醺的七皇子道,“太子無能這個位置本該你來做,大欽沒有太子,你以後就是大欽的天子了。“

“本可汗送了你這麽一份大禮,你難道就想用羁縻州來打發突厥麽?”

“不止羁縻州、西涼州、疊州都給你。”七皇子昂首道。

突厥人習慣牧羊放馬,一馬平川的草原才是他們生活的地方,繁華熱鬧的都城他們反而待不慣,大軍燒殺搶掠一番就會退回到他們的草原上,七皇子并不擔心他們攻到望京,即使一時有些羞辱比起萬裏河山又算得了什麽?大不了以後跟父皇一樣,也多給突厥一些歲賜。

“好。”突利可汗沉吟片刻,從大帳桌面上的一個羽箭筒裏抽出一支羽箭,折成兩段其中一段丢給七皇子爽快道,“一言為定。”

突厥人也不需要盟約,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七皇子心中暢快,又跟突利可汗喝了幾碗酒,盡興而歸。

将數州拱手讓人還能得意洋洋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七皇子了。

七皇子又跟突利可汗商定細節,才趁着夜色歸城,門口守衛被買通了,拿着沉甸甸的荷包一言不發。

突利可汗讓人撤了七皇子的酒碗,謀臣上前道:“可汗當真要答應盟約麽?”

“為什麽不答應?”突利可汗反問,似笑非笑道,“大欽的皇子邀請我入主中原,難道我要拒絕麽?”

“可汗不擔心這七皇子是跟太子合謀麽?”

“大欽皇子鼠目寸光,他的昏庸絕非能僞裝出來的。”

“我們何必與這些草谷盟誓。”謀臣不屑道,“突厥戰士骁勇善戰,打進大欽是指日可待。”

突厥人習慣稱呼大欽百姓為草谷,是為秋時向大欽殺掠,搶奪糧食金銀,稱為“打草谷”。

而大欽反擊,多稱突厥為鞑虜。

“大欽自亂陣腳,父子、兄弟之間尚不能同心協力,可見亡國之日不遠了,大欽都不複存焉,何況是我們的’約定’呢。”突利可汗笑道。

謀臣一怔,随即單手撫胸激動道,“長生天在上,庇佑我們突厥從此豐衣足食。”

七皇子一番運作,有了突利可汗這個外援,黃金供應不缺很快就收攏了一批要緊的人。

暗夜如墨流淌,星辰隐藏在烏雲後暗淡無光,突厥大軍集結,埋伏在雁門關外的山坳裏,等到寅時,衆人睡得最沉的時候,忽聽雁門關裏呼聲大作,火光沖天,雁門關牢不可摧的城池緩緩打開城門。

“沖!”突利可汗驚喜不已,阻攔突厥鐵騎無數次城門自行打開,皎月群山,富饒城池近在咫尺。

大軍宛若雷雲壓境,轟隆隆長驅直入沖進雁門關,山河動搖,星光飄碎。

“動手!”大軍行到一半,城門轟然落下,這城門是連着精鋼鏈索的後面連着幾輛絞車,每次都要幾十個守城将士同時操作才能升起城門,不過升起後就能将鎖鏈固定在機關裏,供行人出入。

突利可汗沒料到七皇子并未将機關固定,而是一直由将士拉着鋼索,城門關閉,突厥大軍就被切成兩半,首尾不能相顧。

熱油澆下,滾石機同時向兩側投放巨石,頓時哀嚎遍野,城內化作一片火海,所有大欽将士占守高地,箭雨密不透風的向突厥大軍襲來,突利可汗邊揮擋羽箭邊大吼道:“撤!去打開城門。”

一聲令下,立即有兩個千夫長率小隊搶出,“保護可汗打開城門。”

城門鐵鎖卻早已被熱油燒得滾燙,突厥人接觸到鐵鎖燙得不住嚎叫,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焦臭味,前面幾個人當即被燙死,卻仍是前赴後繼的湧上來想要拽開鐵鏈。

太子立在城樓上,回望城內的突利可汗,手臂一揮剎那間漠北軍将準備好的冷水澆下,水汽升騰,兩個重斧手在鐵鏈交接的薄弱處用盡全力的一斬,高溫下極速淬冷,鐵鏈本就不堪一擊,當啷一聲鐵鏈斷開,城門機關閉合,雁門關再難打開。

突利可汗睚眦欲裂,知道大限已到,仍不服輸的號令大軍向外突圍。

雁門關地形特殊,因為是重兵要塞,城池內外相扣,雁門關主城門內是一大片空地,然後緊鄰小城門随即又是空曠陣地,四面唯有高牆弩車,城門規格雖然小于主城門,也是堅不可摧。

熱油燃盡,橫屍遍地,兵刃堆成了一座高山,突厥大軍想要沖出雁門關卻是不可能了。

突利可汗站在屍首堆上,手臂上帶着燒灼痕跡,滿面都是火焰留下的灰燼,聽得雁門關外沖殺聲漸歇,也夾雜着受傷的呻吟聲,知道雁門關外大軍損傷也不小,無力來救他,身邊親衛死傷殆盡大欽将士轉瞬就要擒住他,仰天長嘯,橫刀向頸中自刎,鮮血濺了城牆滿壁。

“突利可汗已死!”劉止戈提着突利可汗的屍體迅速登上城樓,向雁門關外橫臂一推,擂鼓吼道。

“可汗!”

“可汗!”天光處綻,已經厮殺了一整夜,突厥人初時不敢置信,擡頭望去卻見高牆之上懸着的确實是突厥可汗的屍體,面目青黑已經氣絕。

沖殺聲震天徹地的戰場霎時間一片片安靜下來,唯有寒風永不停歇的吹拂着,突厥軍驚懼交加,短暫的寂靜過後,當啷一聲,有人丢下了長刀,在寂夜裏這一聲兵刃與地面交擊聲格外刺耳。

“當啷!”幾百人丢下了兵刃向後逃竄。

“不要慌,整軍撤退!”突厥将領死傷無數,剩下的千夫長吼道,大軍勉強維持陣型,鬧哄哄的向塞外退去。

“清點傷員,救治傷兵。”劉止戈抛下突利可汗屍首,松了一口氣安排道。

“太子殿下!”城內有人迅速來報,滿面驚慌,“七皇子…七皇子不好了。”

“怎麽回事?”太子迅速問道。

漠北軍牙将單膝跪地回道,“七皇子不知怎麽的,竟然和一些親衛留在了絞車旁,大火燒過來時誰也沒留意到他。”

衆将面上忽然變色,這種醜事太子自然不會對外宣揚,事發之前只有幾個親近的将領知道七皇子生了反心想要裏應外合打開雁門關城門。

這一戰殲滅突厥軍十萬,衆将都是屍山血海闖出來的,無一不是一點即透的人,熱血從厮殺中逐漸冷靜下來,剎那間醒悟太子為何能未蔔先知,知道突厥軍今夜會襲擊雁門關。

若非太子早就窺破了七皇子的意圖,現在戰死在雁門關的就是他們了。

“七皇子殁了!”衆人各自思量,一個漠北軍校尉登上城樓道。

“齊王是為了守護雁門關!為國捐軀!”太子單手負在身後,皎月清影朗聲道,“孤定會為七皇子請功。”

衆将默然,所有人都對七皇子所作所為心知肚明,也知道太子此舉是為了維護大欽皇室的聲譽,一個戰死沙場為國捐軀的皇子,當然勝過投敵叛國的鼠輩。

“七皇子赤膽忠心,為國盡忠,乃是臣等表率!”何炎率先道。

“七皇子淩雲壯志,彰顯大欽威嚴。”衆将齊聲道。

“收斂七弟骸骨。”太子微微垂眸掩去痛惜神情,“孤會親自為他扶柩回京。”

雲高遠,孤鷹去,一聲吹落江樓月。

*

行船在水路裏奔流數日,船帆扯滿牽着風迅速歸京,顧昭與太子兄弟倆兵分兩路,出發時前路險阻生死難料,想不到卻皆大獲全勝,太子料理清軍務,将漠北軍的事交給劉将軍父子,羁縻州安撫使軍才外頗有幾分治理民生的本事,太子對他多了幾分依仗。

太子手下的人一心歸服,雖然事務繁雜卻也将千頭萬緒迅速理清,比顧昭早出發幾日,先派去望京的信使将七皇子的死訊告知建元帝,建元帝年過五旬竟痛失兩子,不由得卧病在床,眼看氣息奄奄。

急召太子與瑞王歸京。

顧昭自從接到七弟死訊就總是默然不語,憑窗望去,芳草平沙,斜陽遠樹,不幸薄劣東風,夭斜落雪。

“王爺還在為七王爺傷心麽?”容從錦端着一盞燕窩進來,溫聲問道。

顧昭搖頭,他跟四哥年少時還有幾分兄弟情,跟七弟卻不太熟悉,也沒什麽接觸,他記得的都是七弟在望京裏意氣風發的模樣,怎麽也想象不到他會戰死沙場。

“前幾日他還好好的,本王本來以為他回京了,不知怎麽又去了邊疆。”顧昭扼腕悶聲道,“他若是早回京就好了。”

容從錦輕坐在錦榻旁,手掌撫在顧昭背後安慰道:“您怎麽知道這不是七皇子的心意?”

“什麽?”顧昭茫然道。

“七皇子看似是一時起意,但他早就決定要去漠北了。”容從錦低聲道。

顧昭迷迷糊糊覺得此言大有深意,雖聽不太懂心中卻始終悵然,半晌嘆息道:“你說得對,七弟也想做皇帝,他們都想做皇帝。”

只有他,想去捉蛐蛐,跟王妃住一個小院子賞花喝茶他就心滿意足了。

顧昭停頓一瞬,又奇怪的斜望着王妃,“從錦怎麽不制止本王了?”

以前他每次說到皇帝,談到立儲時王妃都會呵斥他,神情嚴肅與平時的溫柔模樣極不一樣,唯獨這次,容從錦卻像是沒有聽到。

容從錦微笑不語,他兩個心頭大患都已經除去,太子繼位已成定局,太子又對顧昭多有寵愛,随口說兩句太子也不會跟顧昭計較。

顧昭站在窗前,端了一杯茶灑在江中,當是祭一祭七弟了,如今他已經想不起七弟是怎麽為難他,讓他在父皇和王妃面前出醜的了,望着滔滔江水低聲道,“七弟,來世莫要再入帝王家了。”

容從錦不覺微微一怔,顧昭真情實感,他本就是不想做王爺的,這個名頭對他來講拖累大過榮耀,實在是沒什麽意思,但是衆皇子奔碌一生為的都是至高無上的寶座,若是七皇子泉下有知,顧昭竟然祝他不再入帝王家,不知道會不會氣得跳起來。

“從錦,本王知道七弟去世了其實…”顧昭聲音逐漸隐沒在江水聲裏。

容從錦沒聽清微微側首,“嗯?”

容從錦神情溫柔,顧昭心中安穩了幾分,低聲道:“其實本王很擔心來報的人說是兄長出事了。”七弟離世,兄長無礙正在返京途中,他竟還慶幸了一瞬才為七弟難過起來,顧昭心底惴惴不安,覺得自己很沒良心。

容從錦聽懂了顧昭的未盡之言,不覺微微一嘆,顧昭實在是普天下唯一一個真心待人,言行合一的郎君,若是顧昭要因此責備自己卑劣,那他這種聽到七皇子死訊喜不自勝,險些笑出來的又該算什麽呢?

他們像是在相反的鏡面世界裏,顧昭的世界裏只有他一個人就人人都笑他癡傻,可是又怎麽知道他們不是在那個颠倒的世界裏呢?

“王爺要如此說,臣就無地自容了。”容從錦道。

“他是我的兄弟,本王為他傷心是應該的。”顧昭連忙安慰道,“但從錦又不認識他。”

容從錦指尖輕柔描摹着顧昭俊朗面容,心中柔軟得似一泓潋滟春水。

水路逐漸狹窄,他們又換了早就準備好的馬車,向京中奔馳,長亭外大臣出城來迎,朱案香爐,宣讀聖旨。

聖旨文绉绉的,顧昭聽不太明白但聽語氣也知道是在誇獎他在雍州的功績,顧昭聽了一會就忍不住摳手,撇嘴道:“這又不是本王的功勞。”

都是王妃做的事情,卻把功績都安在了他的身上。

容從錦跪在他身後,不動聲色的在他腰上擰了一下,顧昭吃痛不敢再亂說了,站起身卻見來宣旨的是樞密院的呂居正大人,呂大人胡須抖動,眼圈也微微泛紅。

顧昭吃了一驚,以為是自己讓老臣失望了,連忙解釋道:“本王不是有意的…”

呂居正卻合上聖旨,雙手轉交顧昭,低聲道:“太子已經回到望京了。”

“您去看看陛下吧。”不等顧昭歡喜,呂居正又輕聲補了一句。

容從錦倏然擡首,驚愕看着呂居正,呂居正卻避開了他的視線。

回瑞王府換了一身衣裳,兩人連忙入宮參見陛下。

“瑞王,瑞王妃到!”太監高聲唱道。

宮女裙裾微搖,下拜行禮卻不把他們引到書房,反而一路向後穿過禦花園往太極宮走去,建元帝本住在麒麟宮因為信了道法,重修殿宇建了太極宮、蓬萊宮等殿宇,自己也搬到了太極宮去住。

顧昭不明所以,直到踏進雕梁畫棟的雄偉宮殿,見四周幔帳遮風,已到春日卻仍是在殿內點着炭火香爐,嗅到龍涎香下壓不住的濃重藥香,心中才隐約升起一點不太好的預感。

一路走來屏風後跪滿了妃嫔皇子不住啼哭,那些最年輕美貌的妃嫔和有年幼皇子的妃子哭得最真切,皇後和太子妃跪在最前面雖也是面露悲痛用錦帕拭淚,卻沒有多少眼淚,太子妃身懷六甲不知道跪了多久,已經是搖搖欲墜。

太子正在床邊侍疾,親自将一勺湯藥送入躺在金燦燦的幔帳裏有氣無力面色蠟黃的建元帝口中,側首見到顧昭進來,不由得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

建元帝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躺在床上喉中嗬嗬作響,眼前蒙着一層氤氲白霧,艱難側過首來,雖然不大看得清楚還是感受到了太子不一樣的反應,長嘆一聲朝顧昭的方向伸出手來,顫聲道:“昭…昭兒,是你回來了麽?”

顧昭的第一個反應是畏懼,然後升起的就是陌生茫然之情,看着那只遞到他面前風幹橘子皮似的枯黃手掌,顧昭下意識的跳開一步,他跟父皇還沒有七弟熟悉呢,他又心性幼稚,絲毫不懂得加以掩飾,自然不能立即跟其他皇子似的緊握住建元帝的手,哭聲切切。

看他呆頭呆腦的模樣,容從錦不由得心中焦急,生怕此刻神志幾乎全無的建元帝一怒之下責罰顧昭,想在他身後推一下,太子卻轉首目若閃電似的投在他身上,片刻自然轉開,容從錦被他目光釘在原地竟好像被兇猛獸類鎖定似的不敢輕舉妄動,半晌才沉默着跪倒,像屏風外的妃嫔似的微攏着肩膀,匍匐在地微垂着首注視着面前雕着精致蓮花的金磚。

他心中清楚,這才是真正的太子,太子見到建元帝時日無多,滿朝上下臣服盡數歸心,已經不願意再去掩飾了,誰也不能給顧昭排頭吃,顧昭懂得禮數也好,在殿前失儀也罷,太子都全然不放在心上,他一手遮天能為這個弟弟料理。

建元帝都不可能動顧昭一根手指,他自然不允許自己對顧昭無禮,那些舊日盟約頃刻煙消雲散。

容從錦背後升起寒意,心道,這一刻起,太子已經是真正的帝王了。

皇後起身,讓各嫔妃回宮,又安置了太子妃,給他們留下敘話的空間。

建元帝不知道是否清楚剎那間的變故,手掌搭在床邊等了半晌,仍不見顧昭将手握上來,不由得又是一嘆,提着氣斷斷續續道:“朕有七子,十一、十二皇子他們太過年幼,朕從未動過儲位之念,儲君必從你們幾個裏出,昭兒…朕要考校皇子,有些,有些虧待你了。”

“你可怨恨朕?”

顧昭在皇宮中幾乎是放養着長大的,昔日他垂愛賢妃、柳昭儀等人,皇後和太子力有不逮時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建元帝難得升起一點愧疚之心,以己度人,顧昭必定是記恨他的,卻不料顧昭呆呆想了片刻搖頭低聲道:“我不怨您。”

建元帝心中大喜,更是激動咳嗽兩聲連道:“好孩子,好孩子。”

容從錦卻暗暗搖頭,夫妻同床共枕他自然是明白為什麽顧昭不怨恨建元帝的,太子低聲道:“顧昭,去找太醫來,父皇不舒服了。”

“哦。”顧昭拖長聲音應了一聲,連忙跑出去找太醫。

大殿內侍從早已打發,除了艱難喘息着的建元帝只有太子和容從錦兩人,太子冷笑一聲道:“他當然不會怨父皇,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父皇可曾為顧昭計過?”

“你!”建元帝想不到在他病榻邊衣不解帶照顧他數日,極盡孝道的太子忽然語出譏諷,仰倒在床榻上,半晌倒不過氣來。

太子緩緩起身,放下藥碗,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建元帝,漠然道:“父皇從未把我們當成你的孩子,你的心裏向來只有自己,為父既不愛子,子又何必烏鳥反哺呢?”

字字仿佛重錘,敲在建元帝心中,賢妃被囚禁前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不過彼時他手握皇權,自覺年富力強還能再做幾百年的皇帝,絲毫沒有往心裏去,現在力氣消失,手腳冰冷身上軟綿綿的,他才察覺出幾分世事漫如流水的不可控感。

容從錦深深垂首,覺得自己也應該跟殿外妃嫔一起退下,但他身在殿內,皇後自然不會特意來叫他出去,竟将他忘在這裏了。

太子長身玉立,英俊面龐上神色自若一字字說了下去,“你親小人而遠賢臣,近奸佞而離棟梁,大好河山拱手讓與夷族,狼煙四起,百姓民不聊生。”

“貪圖享樂、昏庸無能,丢盡了大欽皇室顏面!”

“九泉之下,太宗、高宗列為先祖亦不能瞑目,幽冥曼陀花畔,父皇登基這二十年來的所作所為,自去向列位先祖解釋吧。”

”你!”建元帝怒不可遏,單手撐着軟榻重重捶打,艱難半坐起身眼睛瞪得銅鈴般望着太子的方向,斑白胡須不住抖動,怒吼道,“大膽!”

”朕…朕要廢了你!”

太子站在原地,一派光風霁月沉聲道,“是麽?父皇請吧,是讓十一、十二皇子來繼承皇位,還是讓四弟七弟死而複生?孤竟不知父皇還有這種通天之能。”

“是你!”建元帝渾噩的腦海中忽然升起一縷清朗,從前被酒色迷困不曾深思過的事情剎那間全都浮出水面,震驚道:“你殺了老四和老七,是你害他們。”

太子甚至不屑解釋,平淡道:“父皇息怒。”

“啊!”建元帝嘶吼一聲,整個人仿佛霎時間被抽幹了力氣向後倒去,口鼻中流出鮮血。

太子目光沉靜的注視神情扭曲,唯有胸膛不明顯的微微起伏着的建元帝,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轉身,“你先下去吧,顧昭快回來了,別讓他見到這種情形。”

聲音不負剛才冷硬,反而多了一點溫情。

容從錦不敢多言,叩首匆匆退下,在殿外攔住了帶着太醫回來的顧昭,只讓太醫進去。

建元帝病重,太醫自然是在殿旁随時等候吩咐的,本就是憂思忡忡,顧不得旁人,連忙去見建元帝。

“王爺,太子和陛下還有話說,我們先去拜見母後吧,數月不曾見過母後了,王爺也想念母後和太子妃了吧。”容從錦溫聲道。

“那本王去給父皇行禮,然後我們去見母後。”顧昭想了想道。

走到寝殿前,太醫慌張奔出:“陛下龍馭賓天了!”

“父皇。”顧昭倏然變色,連忙搶進寝殿,在門檻上絆了一腳仍踉跄向寝殿沖去,衣袂當風,衣擺兩道蟒龍紋在陽光下折出細膩銀光。

欽啓元二十一年春,建元帝駕崩,太子顧晟繼位,改年號為永泰。

宣遺诏,任命官員,建元帝喪儀恢弘,舉國哀悼,太子更是親自守靈将一切禮數打點得毫無瑕疵,停靈數日,葬入帝陵。

德妃傷心過度,殁于雲藻宮,新帝感其忠貞,加封德妃谥號昭順。

玉玄真人吃多了仙丹,數日後在蓬萊宮成仙。

容從錦本來擔心顧昭像寧親王和齊王去世時一樣傷心,沒想到顧昭只是難過數日就不大放在心上了,容從錦本來不想勾起他的傷心事,不願去問他,但心中好奇還是忍不住旁敲側擊,顧昭倒是坦然:“父皇,不,先皇還在時,小的時候先皇答應要來看我,卻沒有來或是不願意見我時,本王會傷心,不過傷心久了就不傷心了。”

“也不大難過。”顧昭摸着胸口道,以前他拿着畫好的紙鳶興沖沖的去找父皇,但是父皇明明在書房卻對他避而不見,那時他是難過的,後來父皇獨寵賢妃,賢妃讓人把他推下水,母親抱着他垂淚,他側首期盼的望着殿門,父皇卻始終沒有來時他也是傷心的,他還記得那天夕陽沉入湖面,瑰麗霞光染在水層上蕩開的漣漪。

現在他确實沒有多少難過的情緒,容從錦卻覺得心酸,情不自禁的擁緊了顧昭,低聲道:“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那樣對你了。”

“從錦陪着本王,當然不會啦。”顧昭傻乎乎的笑起來。

“即便臣不能再陪着王爺,有陛下在你也會過得很好的。”容從錦輕聲道。

“從錦要去哪裏?”顧昭慌道。

“王爺想好去哪片封地了麽?”容從錦轉開話題道。

大欽成年的皇子在新帝登基半年內一定要離京,才能不違背祖制,向來是皇帝給衆王爺選定封地,王爺沒有讨價還價的地步,不過新帝對顧昭的關照有目共睹,他選哪裏做封地都可以。

顧昭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在他看來也很簡單,“從錦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就是荒山野外,他搭一座小木屋也可以挂一個瑞王府的牌子,顧昭單手托腮想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還美滋滋的笑了。

“建州怎麽樣?”容從錦提議道。

“好呀。”顧昭一口應下,停頓一瞬問道,“建州在哪裏呀?”

春光明媚,陽光柔和暖煦漫過紫藤花架映在貴妃榻旁,容從錦不覺淺笑,讓碧桃拿過地圖來,指尖從望京一路向下游移,指着右下角的臨海州府道,“就在這裏,是一個很美的地方,王爺會喜歡的。”

“好。”顧昭大致看了一眼就點頭,手指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欣喜道,“離望京不遠,以後我們可以回來看兄長和母後。”

“王爺應該叫陛下了。”容從錦輕聲道。

“是啊,嫂嫂也是皇後了。”顧昭欣然道,特別令他滿意的一點是太子妃也跟着封為皇後,他未出世的小侄子侄女,從此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子公主了。

若是侄子侄女出生後,兄長再繼位成為皇帝,孩子在身份上未免差了一層,被那些老臣挑毛病。

顧昭以前就總是纏着王妃,新帝登基後容從錦心中大事已定,面上也多了些笑容,顧昭更是歡喜,陽光翩跹,花影遍地,顧昭心中說不出的快活,他是個閑散王爺也沒什麽正事,即使白日裏王妃不願意跟他親近,他抱着王妃也覺得心滿意足。

還是碧桃看不過去,陪着顧昭在花園裏消遣才給了容從錦喘息之機,容從錦畫完了畫冊了最後一幅畫,良久才放下畫筆,輕輕将畫冊放到一旁,他總覺得這個畫冊沒有畫完,江河搖曳,那些在行舟上一同度過的時光,他在雍州染上時疫,顧昭不顧危險來照顧他的時候,每一個日夜回想起來都美好得像一場夢。

“王妃,皇宮來人了。”

“什麽事。”容從錦把畫冊收在書架藏書縫隙裏,背對着書房門問道。

“陛下宣召。”扶桐低聲道。

他身為宗室王妃,顧昭和當今陛下是同胞兄弟,關系親近,陛下和太後宣召也是平常,扶桐沒放在心上,容從錦卻久久沒有轉身。

扶桐不由得心生疑惑。

容從錦僵硬了一瞬,轉身回望扶桐,走到她面前關切低聲道,“你也快十九了吧。”

“公子…”扶桐性格爽朗,見到容從錦一副要和她商量終身大事的口吻卻也忍不住羞怯着跺腳。

“這有什麽,男婚女嫁本是常事。”容從錦淺笑着溫聲道,“我為你跟碧桃都選好了婚事也準備了陪嫁,讓你們找個管事婚配是委屈了你們,為人奴婢不免要看着主子面色過活,放心吧。選的都是清白人家以後跟着王爺去封地,出去明媒正娶做個正室,你們一生也就無虞了,只是王爺這邊你們都是知道的…還望你們能多多留心他,不要讓人欺辱了他。”

扶桐本來一半是真的一半故作嬌羞,聞言越聽越不對勁,放下擋住面龐的手掌疑惑道:“公子這是哪裏話,我們服侍王爺本就是應該的,以後去封地也是同去呀。”

怎麽聽着…扶桐抿唇覺得不吉,就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一雙明眸仍望着容從錦。

容從錦卻沒有答話,在心底苦笑一聲,他本來心裏也有不少打算,但看新帝登基後的這幾個動作,大刀闊斧雷厲風行,過去那些不服從他的勢力,全部連根拔起斬斷根基,大欽積弊已深的地方又能換上自己的人手逐步蠶食,堪稱明君,這樣的人眼底是絕容不下沙子的。

他強行出頭,以前或許算是太子的臂助,現在卻成了他的眼中釘,新帝怎麽會允許這麽一個王妃跟顧昭遠赴封地。

容從錦忽然屈膝行禮。

“公子!”扶桐驚詫連忙扶起容從錦,跪在他面前。

容從錦低聲道:“我作繭自縛已經走得深了,想要回頭也不能了。”

四皇子和七皇子的事裏都有他的手筆,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有到計較的時候,現在一并發作,他怕是性命難保了。

“這次,王爺是真的要托付給你了。”容從錦輕聲道,碧桃細心顧昭卻嫌她管得太多,反倒是扶桐跟他投脾氣些,陛下可保顧昭一生安穩,扶桐又能照顧顧昭起居。

定遠侯府跟他不同,做事穩重可靠,深得陛下信賴,有岳家相護顧昭想做個閑散王爺也是輕而易舉。

扶桐大驚失色,不明白他怎麽說起這些,容從錦在她肩上輕拍了一下,輕快道:“我進宮了。”

扶桐還沒反應過來,容從錦已經從她身邊快步走過,在王府側門換了馬車往皇宮行去。

馬蹄聲輕盈落在青石板路面上,車夫牽住駿馬,在宮門外停下,走了幾步踏進宮門就有太監擡着轎辇把他送進宮,皇宮一切如舊,只是書房外站着的太監首領換成了笑眯眯的進忠。

“瑞王妃安。”進忠行禮道,“陛下正等着王妃呢。”

容從錦擡首望見茶梅綻放,輕笑道:“又是一年了。”

進忠微微一怔,容從錦向他颔首進忠回過神來,引他進了書房,然後恭敬的倒退着出去。

容從錦垂首,飛快擡眸掠見金碧相射,錦繡交輝的殿內書桌後坐着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毫不猶豫下跪行禮道,“陛下萬歲。”

皇帝卻并不讓容從錦起身,摩挲着手中的一枚玉佩,半晌道,“容氏,你可知罪?”

“臣知罪。”容從錦果斷道,“只是所有事情都是臣一人所為,跟定遠侯府跟王爺都沒有關系,請陛下只責罰臣一人吧。”

顧晟笑了一聲,看不出喜怒:“一般人會先問自己是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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