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春桑正含綠
第70章 第七十章 春桑正含綠
建州安撫使于柏年逾五旬, 是先帝二十一年的進士,被調到建州後再無晉升,連送去望京的請安折子批複都是從無下文的, 建州偏遠貧瘠基礎建設又極為落後, 民族混居情況複雜無論如何試圖改革總是不見成效。他也逐漸失去大展宏圖的抱負, 在建州混沌度日鄉音漸改, 直到望京發來文書,建州成為了肅親王封地,他才恍然驚醒朝廷格局似有變動。
于柏戰戰兢兢幾日, 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打理建州事物等候封王傳召,這一等就又是數月, 剛提起的精神氣橫郁在胸中卡了幾日也就散去了, 原來這肅親王比他想得更清楚, 一早就享起了親王尊貴, 于柏頓感凄涼,又恢複了平時混不知事的模樣。
肅親王府來傳召時, 他宿醉未醒, 夫人急急忙忙的敲開房門将他洗涮一番塞進馬車。
“臣建州安撫使, 于柏參見肅親王。”于柏在偏廳等候片刻, 又進了正殿跪在地上聽聞侍女腳步聲響,捧着青銅香爐、琉璃風扇等物移到殿內, 薰香袅袅眼角餘光撇見一雙玄色繡金絲祥雲的皂靴踏進正殿在他面前頓了一下坐到主位上, 于柏立即行禮, 酒也醒了大半。
“嗯。”顧昭俯視這胡髯一大把, 連官袍也洗得半舊的老頭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宣王妃。”
于柏等了又等,卻聞高座上的王爺淡聲道。
于柏心中一沉,即使被派到荒涼之地他也曾是想有一番作為的, 折騰了十幾年才逐漸歇了心思。本以為肅王想見他是有意改善建州現狀,卻不想第一句話就是傳召王妃。
建州禮治法教規矩并不嚴苛,成婚的雙兒、女子也能在夫君陪伴下見外客,但他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話要跟一個從未出門以夫君為天的雙兒交談。
門扉起合,王妃從屏風後走出。
于柏微擡起眼皮,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屏風旁的開闊位置,見一身姿修長的公子緩步走來,立在王爺身後,他身着茶赤色衣袍,羊脂白玉蹀躞帶攬着纖細腰身,帶着一個墜絲絡的香囊,除此之外不見如何裝飾已是十分出衆,往廳堂內一站,便是豔奪明霞,朗涵仙露,使大殿內如珠光般熠熠生輝。
“你坐下。”王爺笑道。
“是。”公子恭敬應了,才在王爺身邊落座,王爺也不理會自己,一門心思想着讨好那位公子,奉茶扇涼,又把幾個點心盤子都推到他面前期期艾艾道,“你吃。”
早起都沒吃什麽東西呢,就匆忙過來了。
于柏眼角一跳,看來這位就是肅王妃了,建州閉塞,他跟望京的聯系不多,還是上次南海郡指揮使做壽,他去賀禮參宴,在宴會上聽同僚提了一句“肅王娶的雙兒是個美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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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新帝登基,把建州劃給肅王做封地才忙去打聽肅王及肅王妃的喜好,消息卻不多,打聽來打聽去只知道肅王的那些老毛病,對肅王妃卻是知之甚少。
再結合之前同僚的評價,就形成了一個擦脂抹粉珠寶環佩的雙兒形象,一見才知道傳聞有誤,于柏不禁暗道同僚誤我。
“王爺不用忙,妾身還有些困乏,待公務理清到後殿去一同去用膳吧。”王妃軟語道。
“嗯。”王爺想了想應聲道。
“于大人,王爺在建州住了些時日,建州雲蒸霞蔚,景色壯闊,王爺甚是喜愛,只是偶爾遇到建州百姓,見他們衣衫破舊,土地裏稻谷幹癟,出海打魚的漁民又常有空手而歸的時候更有船只傾覆之危,異族擾亂亦不能平。”
“于大人在建州已做了數任,不知可有對策?”王妃溫和問道。
他語氣親切,于柏卻是額角滲出冷汗,又不敢擦,只得顫着聲音道:“這……這。”
建州積弊已深,這三點正是切中了建州困境的最根源處,有地無良田,有海無堅船,有民則異族難以同心,王妃數月來只陪着王爺游山玩水,竟也看出了這許多,于柏心知不可大意,這位王妃是個人物,不可敷衍,然而他在任上十幾年都束手無策,又怎麽能瞬息間變出良策呢。
“不敢欺瞞王妃。”于柏心念電轉,恭敬道:“臣十年前到任時便發覺建州土地石多地少,百姓開荒殊為不易,且土地荒瘠,百姓開墾出來的土地數載後莊稼難以生長,即使耕種後作物也會變得谷粒細小…”
于柏一邊整理措辭,一邊絮絮說下去,越說越覺得灰心,他簡直是把王妃的問題重複了一遍,完全沒提出任何有效的建議。
枉為臣子,枉為建州的父母官。
王妃卻聽得很認真,見他聲音越發小了,最終吶吶不言也不厭煩,展顏笑道:“不錯,看來于大人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堪稱愛民如子。”
“王妃謬贊了。”于柏汗顏,一張老臉羞慚得通紅,銀白胡髯跟着略微抖動。
建州十年來沒有分毫起色,完全是他昏聩的緣故,如何擔得起肅王妃的誇贊。
“大人請起。”王妃道。
于柏爬起來,扶了扶歪斜的官帽,王妃身後一容貌端麗的女使蓮步微移,親自為他奉茶。
于柏心情忐忑,王妃卻并不開口,修長手指托着茶盞,另一只手拾着茶蓋,細膩雪瓷茶蓋輕刮過杯口發出沙沙輕響,于柏的心更是七上八下,不能安穩。
肅王妃的氣勢倒是比他曾在望京中見過的那些貴胄們還強上幾分。
“于大人…”
“下官在。”王妃剛起了個頭,于柏連忙從紫檀椅上半站起身,只有一個袍子邊搭着椅子恭敬應道。
剎那間甚至有當年在澄元殿面見陛下,對答選拔進士時的緊張感。
“不必多禮。”王妃笑道,“我并非是要問責大人,為官需心正、身正,建州在大人手裏雖財政緊張些,但這些日子來我也派人打聽過了,十年來你沒有私加過一次賦稅,遇到幹旱的年景,還會主動寫折子向閩中洲布政省請求減免賦稅。”這就已經很好了,雖難掩庸碌,至少不會盤剝百姓。
于柏羞愧長嘆,容從錦讓碧桃将一本冊子遞給于柏,“過了年就要播早稻了,這裏有幾點愚見,大人不妨一試。”
于柏恭敬雙手接過,打開一看全都是水稻如何育種、翻田、播種施肥還有水分管理等條目,梳理得甚為清晰,然而于柏卻皺眉為難道:“這…”
建州沒什麽良田,每家有幾畝好的田都是要供着一年的口糧,誰舍得拿出來嘗試?
建州民風又頗為彪悍,他擔心強行推行遭到反抗。
“王爺初次在建州過年,就當作是與民同樂吧,從臨近的村鎮雇百姓來在王府下面的莊子的幾百畝田地上種,每月每人一兩銀子的工錢,你派人盯着,只準用這個法子種。”
容從錦點了下于柏受裏的冊子:“種出來的糧食盡歸種田百姓所有,王府分文不取。”?
既然給了銀子,百姓費些力氣是沒什麽怨言的,再說還有可能能種出來的糧食呢。
“是,王妃。”于柏遵令道。
“這事不急,倒是有另一件事要大人即刻去辦。”容從錦輕啜香茗,放下茶盞道。
“王妃請講。”于柏發現肅王妃有心改革,還并非好高骛遠是個難得的實際派時其中的激動之情難以言表,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肅容道。
“建州養蠶分為春蠶、夏蠶和秋蠶,再過半月就是秋蠶結繭的時候了,以往建州用的都是掉綸,鐵絲中貫細筒木條做邊框,手捋絲以上筒,縱是熟練婦人一日不過得五六縷而已。”
因為成品有限,養蠶始終難以成規模,所得除繳納賦稅外,各戶皆無所餘。
“建州百年來一貫如此缫絲。”于柏應道,稍感困惑不知何處不妥。
“嗯,我聽說浣州有水紡法,一人搖車在前,兩側籞子五十,一邊便是二十五絲,一紡二三縷合一,再紡五六縷合一縷,三紡以七八縷合一縷,一人搖車一周便是五十縷。”
“一人可做百功。”建州最不缺的就是水,水紡借助水利可抵辛勞。
“王妃此言當真?!”于柏立即激動站起,想到什麽又沮喪坐下,拱手道,“只是浣州盛産絲綢,織工甚多,向來看不上…又與建州沒什麽往來,只怕不願将此紡車建造之法交與建州。”
“倒也未必。”容從錦從袖口抽出一封信,上面朱紅赤封蓋着肅王玺绶,“派人去浣州一趟,将此信交給浣州知州。”
于柏眼前一亮,這才想起來建州雖偏遠,但是他們現在是肅王封地,肅王那可是當今陛下的同胞兄弟,肅王一封信恐怕比自己十幾道折子還管用。
以後他們建州竟也能挺起胸膛了。
于柏頗覺揚眉吐氣,連忙擦了擦手才恭敬接過信,“臣即刻去辦,多謝王妃。”
“這本是王爺的意思。”容從錦擺手,微沉吟一瞬開口道,“不過有件私事還要借王爺的車馬順路辦了。”
“借,都給你。”于柏還沒說什麽,一直神游天外的肅王像是就等着這句話,搶在于柏前面毫不猶豫道。
容從錦不禁向他粲然一笑,顧昭心底像有羽毛輕掃,惹得他心癢難耐,只想趕緊打發了這老頭和他王妃牽着手回王府後院。
昨日他就發現王府的葡萄藤上綴滿了一串串飽滿紫玉似的葡萄,正好剪了給從錦吃,顧昭盤算心道。
或許是因為少年時在皇宮飲食被拘束,嬷嬷私下苛待他,太後又屢次告誡他不可再用來路不明的食物,顧昭只能吃那幾樣固定的食物。現在就總覺得好吃的東西都格外珍貴,他白日裏一半的時候用來想美食,另一半都圍着王妃打轉。
他認為好的東西,都願意捧給王妃,對于吃貨,這真是無比真摯的情感了。
容從錦看出他又在走神,嗔怒着轉過頭去,将另一封只封了邊口沒有蓋王府印鑒的信封交給于柏,恢複正色道,“我娘家在浣州有幾家絲行給了我做陪嫁,搬到建州後瑣事繁多,還沒來得及聯系掌事,就借王爺的人順便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