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青海長雲暗雪山

璀璨光線自雲霓邊傾灑, 映在飛檐翹角琉璃宮瓦之上,折射出瑰麗細膩的光。

先帝逝世,肅王純善堅持守靈, 以致染上風寒, 仍不顧身體繼續守靈贏得朝野上下一致贊譽, 禮畢, 由殿閣大學士宣讀永泰帝遺诏,“先帝肅親王皇六子,人品貴重, 當克承大統。”

肅王以無才推辭,殿閣大學士再請, 肅王再辭, 百官請願, 肅王繼位。

九虞畢, 卒哭之祭三日後行祔廟之禮,至此朝野迎來新皇。

“吾皇萬歲。”

首次臨朝, 百官朝賀三拜九叩。

顧昭高坐在龍椅上, 着龍袍頭戴衮冕, 玉珠十二旒微微搖晃, 身旁是掐絲琺琅的甪端、仙鶴,嵌紅寶鎏金香爐煙霧徐徐, 龍位下的人如蝼蟻。

他身後則有七扇紫檀雕山水屏風, 後有寶座, 略側開了軸線偏東側, 容皇後在此垂簾聽政。

本朝也有幼主臨朝太後聽政的先例,垂簾聽政并不臨朝只是在禦書房東側設一個房間或重新布置耳房,禮部想遵循舊例卻被拒絕, 陛下親允容皇後上朝,本來龍椅背後是金屏風,宮內換了這座山水屏風。

和之前完全隔斷視線的金屏風不同,這座山水屏風透過輕紗能隐約看到殿內情形。

“西北軍來報,所需軍需…”

“雍州收稅款三百萬兩,絹五千匹。”

“陛下登基,當行德政,大赦天下以昭告子民。”各部例行彙報結束,文官裏的一人肅顏而出,手持朝笏,腰間系着金魚袋道。

“唔…”顧昭基本都沒聽懂,而且有點困了,他熟練的用皇後上朝前叮囑他的“嗯”、“哦”和“容後再議”來敷衍。

那文臣臉一僵,只能再躬身道:“先帝以柳氏大不敬為由治罪,株連九族是否過于嚴苛?此事牽連甚廣。”

Advertisement

“太後先帝喪期未滿三月,應少殺戮,以告慰先帝在天之靈。”

“此言差矣。”陛下身後一道清澈聲音緩緩道,“柳氏株連九族本是先帝旨意,何來驚擾先帝?”

他聲線清越,如玉石撥铮,兼之氣定神閑将每個字清楚的送進宮殿裏的大臣耳中,他的身型坐在屏風後更是綽約,不少老臣心中一凜,并非想起曾在宴會上見過那時還是瑞王妃的雙兒有多美貌,而是清楚的意識到,怕是不好對付。

國賴長君,反之幼主就給了大臣掌握朝政的機會,顧昭的情況老臣都清楚,他性情寬和,人又傻乎乎的好拿捏,不管永泰帝給他留下多少心腹朝臣們都自信很快能把握朝政,因此不少人在知道繼位皇帝是顧昭時心思就活動了。

才有人敢給柳氏求情,柳氏是謀逆大罪啊,即使柳氏在朝野裏牽連甚廣,姻親關系千絲萬縷,若非繼位皇帝是顧昭,他們也不敢開這個口。

“話雖如此,先帝與太後薨逝,舉國哀悼,先帝向來強硬…恐有損國運。”文臣小心翼翼的隐去一句,這說的是永泰帝在位時整肅朝綱,地方鹽稅上貪腐他殺了一批,從安撫使到太守都換了的事情。

“諸位如何看呢?”容後未曾動怒,聲音猶含笑意。

“臣以為不妥。”紹氏出列,躬身駁斥道,“先帝乃是為長遠計,為國計,何來殺戮過重一說?柳氏罪不容誅,若是不伏法,天下法理視同無物。”

“柳氏雖有罪,但稚子無辜,依臣看移三族,以正國法。”

“臣附議。”

陸續又有幾人出列,以紹氏和永泰帝心腹為首的自然要嚴懲柳氏,文臣那邊也有幾個想要勸景安帝網開一面的。

“先帝執心決斷,威德克就。”容皇後聲音一輕,似有嘆息,“你們卻将他的果決視作殘暴,這實在…令先帝痛心。”

“幾位大人下朝之後不如去太廟外靜心凝神的想一想到底什麽是對錯。”

容皇後知道這幾個文臣是早就商量好被丢出來的馬前卒,唯有一開始開口的那個文官官職最高,也不過是三品。

真正想要權柄的大魚還隐藏在水面下。

這場風波看似輕松平息,回到禦書房,顧昭抱起顧瑩,孩子本來睡着被他吵醒也不生氣,反而笑着去抓旒上圓潤瑩白的玉珠,顧昭緊繃着的面龐逐漸放松了,垂首輕輕蹭了下孩子的鼻尖。

容從錦宣了幾個先帝在時重用的老臣,一番商讨後老臣告退,他到側殿便瞧見這番場景。

“陛下,怎麽能讓他抓這個呢?”容從錦無奈的幫他拆下發冠。

“瑩兒喜歡。”顧昭無所謂道,“都給他。”

“回宮用膳?”皇子年級小,玩了一會就嘬着自己手指眼睛圓溜溜的注視着顧昭,顧昭不比其他只在年節出現像是檢閱似的父親,他是時刻陪在孩子身邊的,比乳母還親近些,孩子餓了便目不轉睛的瞧着他。

“還有些折子…”容從錦有些為難,皇帝的奏折是不允許拿出書房或是寝殿的,即使在行宮奏折也要在皇帝的房間。

“不如陛下先去用膳吧,臣一會回去。”容從錦溫聲道。

顧昭一怔,抱着孩子的手臂略緊了一瞬,又在顧瑩反應過來前松開,含糊的點頭走出書房。

容從錦心中有個疑惑,從戶部調來的文書到了,他只看了兩本眉頭就越皺越緊,向來心沉如水的他也禁不住浮躁起來,把文書一丢,匆匆翻起第三本。

啪!少頃,文書被重壓在桌面上,容從錦氣得眼冒金星。

這賬目看似清清楚楚,其實全都是糊塗賬,西北軍為什麽重複支取馬匹鞍鞯的銀兩?水患的錢到現在還沒落到實處,漠北為什麽已經增開了兩筆軍費,皇室別院,皇室哪修過園子。

片刻後他冷靜下來,永泰帝并非昏君,國庫開支如此混亂估計是只能這麽寫,真正的帳大約是填了各處的窟窿,還有先帝在時留下的隐患,可是到處補也不是辦法啊,國庫的錢款一年比一年少,入不敷出…

按照戶部的賬目,本朝不要說支撐開戰了,就是正常運轉都是常年維持在崩潰邊緣,容從錦倚在紫檀嵌玉椅上,頭暈目眩,胸口仿佛壓着一塊重石。

進忠提到永泰帝染上芙蓉片的事,他本是五分信五分不信,進忠對永泰帝忠心卻不一定會對他忠心,現在他倒是信了七八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只有一個念頭,永泰帝的芙蓉片在哪?給他來一片。

“柳氏…難怪。”容從錦自言自語道。

容從錦在書房坐到星辰漸隐,才批完所有的奏折,将戶部這幾年的賬目全部看了一遍,僅是國庫的總賬目,具體的細帳還沒看。

“君後,回景仁宮還是…”進忠行禮,他已經把偏殿收拾出來了。

“回景仁宮。”容從錦打斷他道,站起身時不自覺的搖晃了兩下,進忠連忙上前扶他,他下意識的擋開,自己按住桌面穩住身型。

先帝不是寵幸過去的柳惠妃就是在書房偏殿獨寝,回宮路上燈影搖曳,儀仗侍衛像是蜿蜒雄偉的巨蛇,所經之處自有威嚴氣勢,容從錦不禁苦笑,他本就是玲珑心竅,過去想不明白的事情在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後很快琢磨清楚。

原來不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是心力交瘁麽?

永泰帝需要有力量的氏族來輔佐他,和柳氏一拍即合,他無法面對皇後,皇後也不理解他的苦悶,所以只能在偏殿獨寝,日複一日的埋首在奏折裏,直到朝政奪走了他的一切。

·景仁宮內,守夜的宮人在隔扇下打着瞌睡,聽見腳步掀起一點眼皮,瞧見皇後的衣裳才恍然驚醒連忙請安,容皇後揮退他們自己進了寝殿。

顧昭竟然還沒就寝,穿着亵衣在一扇半撐起的窗下獨坐,皎潔月光灑在他的面龐上,俊朗眉宇間變得多了些莫名的深沉。

“陛下。”顧昭向來心思都寫在臉上,是個陽光快活的人,當這樣的人有了憂郁的事情不免讓身邊人擔心。

顧昭慢吞吞的往邊上挪了些,拍拍自己的腿,容從錦脫下外袍随手搭在冰梅紋屏風上,順從的走過去靠在他懷裏。

“從錦。”懷裏人單手挽着他脖頸,淡雅的冷香輕輕融在他周遭的空氣裏,無端的令人緊繃的神經逐漸舒緩,顧昭忽然埋首在他頸窩裏,像個毛茸茸的動物似的輕蹭了兩下。

“嗯。”容從錦什麽也沒說,只是倚靠在他懷裏,月光如水,寂夜的長河向前流淌,他們就是承載彼此的一葉小舟,相互慰藉也相互支撐。

“瑩兒會說話了。”顧瑩含糊不清的叫了君後,顧昭興奮的抱着孩子想去書房卻被侍女攔下,只說他在忙不能被打擾,顧昭知道自己不聰明,所以總是習慣性的依賴身邊人給他選定的自己人,以前是太後和先帝,他們身邊的皇嫂、含光等人,現在是碧桃扶桐,他不用明白是怎麽回事,只要聽從就可以了。

但他這次隐約明白是什麽情形了,從錦坐上了那個位置…

以前坐在書房裏召見大臣的是父皇、兄長,現在是從錦,無一例外的他們都會變得忙碌然後不再理會自己,即使同居住在皇宮裏,每逢節日慶典都能見到,也是遙不可及。

最終他們就變成一幅畫像,受人尊重,後世敬仰。

但他想要的是陪在身邊的親人,會給他糖吃,聽他說瑣碎的事,陪他逗蛐蛐。

他怨恨皇位,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都在争奪這把椅子,周而複始,他不敢說出來,怕被指責不識大體,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貴為皇帝不會再有人敢責備他了。

容從錦聽懂了他小心隐藏的不安和失落,手臂輕擁緊他,“他說什麽了?”

“君後…有點含糊。”顧昭雙眸一亮,其實他只是發出了相似的音節,顧瑩快兩歲了,身邊的嬷嬷都擔心他是不是繼承了父親的癡症,但又不敢明言,顧昭沒聽到這些私下的談論。

其實只是顧瑩被照顧的太好了,碧桃小心呵護,扶桐則約束着照顧皇子的侍女嬷嬷,凡是略有偷懶不盡心的都被趕了出去,再加上顧昭這個父親的盡心盡力,連玩蛐蛐的時間都改在陪伴顧瑩身上,顧瑩何止是享受着照顧,簡直是沐浴着關愛…這種情況下說話晚也是很自然的。

“他還不會叫陛下麽?”容從錦笑着詢問。

“不會。”顧昭有點郁悶,想了想道,“扶桐在教他,他只會說’胡胡’。”

這就更怨不得顧瑩了,跟着扶桐學說話,之前還能沒學會“父王”,現在就變成“父皇”了,讓顧瑩學習興趣大減。

“有時間我們教他,一定能教會瑩兒叫父皇。”容從錦輕笑着保證,“這次我不會錯過了。”

顧昭怔怔望着他在自己懷裏的笑靥,心底淺淡的愁絲和那種隐約窺見宿命的悲涼感退去,垂首用力在他側顏上吻了一下。

“陛下…”容從錦嗔怒望着他,手臂卻依舊環着他的脖頸。

顧昭不理會,一路從臉頰親到唇角,在他唇上端正的印了個吻,封緘他的言語。

“從錦,別離開我,我只有你了。”顧昭可憐的求他,他畏懼、親近的都已經逝去,但只要從錦還在,在倉皇茫然的世間,他就還有一個可以令他安心的所在——家。

顧昭并不是一個很貪心的人,他所求的唯有這麽多。

“那陛下要相信我。”容從錦沒有回避他的視線,仿佛可以透過眼眸觸碰到彼此的靈魂,思緒裏紛雜掠過朝臣的試探,戶部雜亂的賬目還有突厥的虎視眈眈,最終思維落在成婚那晚他見到的那雙璀璨沁着赤誠愛戀的雙瞳,他啓唇聽見自己聲音響起,“再試一次…”

*

“這容皇後也不過如此。”藤蘿滿牆,書房多寶架上擺着松柏劍蘭,牆面上挂着名家畫卷,幾位大人各列左右,窗外芸香幽幽,書桌背後的老者歷經三朝,放下一直把玩的金雲歙硯,渾濁的眼睛裏射出一道精光,片刻後又斂去光芒笑着捋自己的白須,一派寬厚老者的模樣。

“不過是個雙兒。”衆人附和,其中一個頗有深意的說了一句。

衆位大人心照不宣的微笑。

這容皇後也就是首次上朝的架勢十足,查朝政、戶部的賬目,望京中各個家族間的牽扯,看似有不俗之姿,要大刀闊斧的改革朝政,他們都是混熟官場的老人了,左右擋了幾個回合,這容皇後就敗下陣來,也不再提查朝政的事情了,只是按時和景安帝上朝。

其實深思容皇後的舉動無論是查底細還是查賬都像是新任的主母對付內宅的手段,內宅裏不過就那麽點事情,幾位大人幾乎要笑出聲了,難道還能比朝政更加複雜麽?

這雙兒想用對付內宅的手段來應對朝政,簡直可笑。

不過這是他們的機會,容皇後大約也已經察覺出不是他們的對手了,近幾個月都很老實,他要是不與他們作對,他們也願意讓容皇後和新帝安穩的坐在那個位置上,昏庸的君主總比一個勵精圖治的明君好對付多了。

“聽聞他為瑞王王妃時就是才能平平,只是生了一副好面孔,陛下心悅他才一路帶到了封地,讓他順風順水的做了封地王妃。”敷文閣學士蒲正卿道。

”本就是荒野之地來的…”

連內院都管理不好,現在讓他管理國家,簡直天方夜譚。

“不知先帝為何一定要他臨朝。”蒲正卿道。

承宣使笑道:“大約是病糊塗了吧。”

幾位大人又笑了出來,他們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想到永泰帝這個銳意圖治,極力改革,給他們這些世代簪纓的家族造成巨大壓力的君王終于逝去,且在駕崩前走了這步昏招,不禁讓他們又是譏諷又是暢快。

”這趙大人和秦大人已經回來上朝了,不知柳氏…”谏議大夫裴元道。

老者颔首,慢悠悠道,“移三族,也足夠了,明天上朝再提一下吧。”

若是容皇後識趣就知道該怎麽做,什麽先帝旨意,向來先帝旨意被後世之君更改的還少麽?他一個雙兒上朝已經是牝雞司晨大大不妥了,若是執意不改,廢後再立又有何難,他們幾個家族中适齡的女子有許多。

“大人英明。”承宣使恭維道。

“大人是朝廷的棟梁,有大人在是朝廷之福。”谏議大夫道。

書房內一團和氣,老者眼角皺紋裏逐漸充溢着權力帶來的意氣風發,仿佛回春。

“老爺,不好了。”一遍身绮羅的中年美婦忽至,扣響書房門,環佩叮當,聲音驚慌。

這美婦是老者續弦,他自覺失了顏面,不快起身侍從為他打開門,老者單手負在身後呵斥道:“胡言亂語些什麽。”

夫人雲鬓上的一支金嵌寶石簪滑落,當啷摔在地上她卻恍若未察,慌亂的一把抓住老者腰帶跪倒在地:“老爺…”

“穆玉成,陛下谕旨。”禦林軍統領親至,侍衛如潮水湧入将庭院圍得水洩不通,呂居正身着官袍頭戴烏紗,從人群後緩緩走出,朗聲道。

他吸取了之前差點被四皇子暗殺的事情,每逢動刀戟的時候都緊跟着武藝高強可靠的人,而且堅決不第一個出來。

穆玉成官拜一品,且是兩入閣的老臣了,見皇帝都是賜座的,顫巍巍的走到庭院中,剛跪下就聽呂居正刷的展開聖旨,也不用擺香案,揚聲道:”歷朝貪蠹之吏不遑少見…爾等私藏朝貢,上侵國帑,下吞民財達百萬之巨!剝皮揎草寧無餘辜,朕上承祖德,常存無為而治之念,傷一生靈皆不忍之,着即革去何樞密院穆玉成,敷文閣學士蒲正卿,承宣使等人一切職務。令樞密院副都禦史呂居正,調平陽王府顧茂,定遠侯府容逸,協同審問,一應宗族罪臣拏解來京,爾等罪員倘尚存一絲天良,當徹底供罪,悉數繳出貪墨之財。拒不繳者,斷不可留。此旨一到。即著于彼處正法。”

“老臣冤枉!”穆玉成眼前一黑,高聲叫屈。

“不妨事,穆氏祖籍餘杭,庫房查出存銀百萬,不知大人府上又有多少貪污銀兩,給本官抄!”禦林軍頓時散入穆府,呂居正冷笑,他這人最大的優點和缺點比較特殊,是同一個,就是誰的面子都不給。

他食君之祿,擔民之憂。

莫說建安帝了,就是永泰帝都受不了他,樞密院副使的位置看似已經是三品,但并無實權,權柄都被各大家族瓜分,永泰帝想着提拔他,但他自诩剛直不阿,連皇帝的權都不願攀,永泰帝煩憂甚多,也不再理會他了,所以呂居正也是朝野中的一股清流,諸位大人都默認無論誰登基,呂居正都能繼續被冷待。

誰也沒有料到他會突然跳出來。

穆玉成被他扣住,頓時背脊上生出一層冷汗,心底只有一個念頭…不好,他和容皇後聯手了。

“老臣冤枉,臣從未貪污!”

各路禦林軍回來,回禀禦林軍副使,禦林軍副使又上前想要附耳,呂居正退開一步一,朗聲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你就在這裏講。”

“回大人…庫房只有幾千兩白銀,各種珠寶古玩,除此外并無其他。”禦林軍副使無法,只能道。

“本官說什麽!本官乃是當朝樞密院使,呂居正你官報私仇,我要面見陛下!”穆玉成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掙紮着要起身,幾個禦林軍侍衛立刻按住他。

“哼!本官從未将你們這些貪蠹放在眼裏。”呂居正不屑道,“将竹林、花園一寸寸翻開查,湖水全部放出,院牆或是樣式中本沒有的牆壁房間都砸開。”

穆玉成頓時定住,就連被壓在穆玉成身後的蒲正卿等人也像是被抽去了力氣,他們所私藏之處,除了大筆在祖籍所在處的銀票,望京中的貪污大多藏在庭院中的隐蔽處,假山湖水,或是別出心裁的嵌入牆壁。

想不到這呂居正如此不留餘地。

次日上朝。

呂居正啓奏道:“陛下,臣奉旨查抄樞密院正使穆玉成官邸,查銀兩百萬兩,金六千兩,除皇室賞賜的古董珍玩數千件,敷文閣學士蒲正卿查銀一百五十萬兩,金五千兩,字畫珍品數百幅…”

“其餘老宅所查抄已經運往望京,一并造冊登記。”呂居正憤慨道,“樞密院正使與其同黨盤剝百姓已是鐵證,待查清所貪後當移交大理寺嚴懲。”

可憐剛跪過太廟回來上朝的趙大人和秦大人聽到這種消息,頓時在朝堂上站立不定,仿佛站在了烙鐵上般不安。

“話雖如此,繳出貪墨所得者可從輕發落。”容皇後道。

趙大人和秦大人立刻又站得穩了些,暗自擦汗,哪有什麽正邪對錯,都是利益交纏罷了,穆玉成觸及了容皇後的底線,容皇後要懲治的是他,他們這些底下的人只要即使轉舵,不會傷及他們的。

天氣逐漸轉熱,柳氏一族株連九族,穆玉成理應削其九族,朕姑念伊功勞,移三族,族中年滿十四的男子一律斬首,敷文閣學士蒲正卿不加管束族人,塗炭生靈,移三族,原籍族人流放黑水都督府…

斬立決,柳氏一族就有數千人,這場動亂至少有上萬性命填送,官府不得不把刑場挪到了望京外,才避免血流成河,難以清洗,刑場附近正是一片農田,據傳這片農田秋天的麥子竟是鮮紅的,握在手裏像是一串血珠。

百姓稱之官麥。

容皇後對着終于略微彌補的賬目微松一口氣,雖然距離補上國庫還很遙遠,至少有幾千萬兩進賬,略解幹涸之危。

朝野中傳言容皇後殘暴,百姓則拍手稱快,将容從錦視為救星,然而這兩種聲音容從錦都不在乎。

寒冬,突厥南下。

自從突利可汗逝世後,突厥動蕩,新可汗繼位稱處羅可汗結束紛争,一統突厥又在冬季揮軍南下。

“突厥侵擾,實屬尋常,當令漠北軍嚴守,以固邊防。”朝野中已經習慣了突厥南下搶掠,往常他們會被漠北軍牢牢困在邊防外,即使沖破最多打到羁糜州,滿載而歸。

“漠北軍數年未增添新兵,恐不能防守。”

“公主嫁于突利可汗,突利可汗逝世,依例當迎公主還朝。”

“處羅可汗狂悖,要求本朝賜金翻倍,每年數千匹絲綢,割讓羁糜州,斷不可容。”

容皇後沉默不語,新任突厥可汗野心勃勃,而且漠北早就對他做了詳盡的調查,他不過二十出頭,突厥可汗之位向來是當老可汗即将過世前才會指定繼承人,雖然不看生母出身,但各族一般都會扶持有本部落血脈的可汗之子,之前漠北包括突厥都認為老可汗的第二子,拔延部哈羅會繼承突厥可汗的位置。

突厥名為國家其實是部落制,分為十部,又名十設,各設統帥一軍,異族不得掌兵,突厥是軍國一體制,不允許異族掌兵其實就是将他們排除在了權利外,拔延部屬于突厥四大藍血部落之一,哈羅勇謀無雙,誰也不會料到最後被叱利部的可汗之子奪得了可汗之位,哈羅不知所蹤,聽說是葬身草原了。

處羅可汗善于蟄伏,他揮軍南下恐怕不好應對。

”漠北不會入侵突厥,也絕不允許突厥掠本朝疆土。”容皇後道。

整個國家高效運轉,糧草、軍需源源不斷的運送到漠北,戰争的機器一旦開啓,每一天都有無數人送命,國庫的銀兩幾乎是在以燃燒的速度迅速消耗。

戶部尚書火燒眉毛的進宮求見,“君後,國庫銀兩所剩無幾…最多還能支撐一個月。”

戶部尚書想要勸容皇後停戰,卻擔不起這個責任不敢開口。

“陛下聖旨。”容皇後寫完最後一筆,拿過旁邊的玉玺蓋下,身旁進忠将聖旨交給戶部尚書,他展開看了一眼,頓時身軀一顫,“征兵?”

“嗯。”

“君後萬萬不可。”戶部尚書以頭搶地,苦勸道,“先帝輕徭役,讓百姓休養生息,連年災旱,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剛好些,若是在這個時候征兵,怕是…要有動亂。”

容皇後清楚,漠北軍數年沒有補充新兵,就是因為國家腐朽已經沒有能力再補充新兵了,永泰帝早就察覺這一點,又知道突厥虎視眈眈南下只是時間問題,所以為數不多的國庫軍費大半都撥給了漠北,他也是因為先帝餘蔭和為了鞏固自己勢力殺的那批貪腐才能支撐到現在,征兵絕對是下策。

而且新兵在戰場上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他另有想法,只是不便明言。

“不必擔心,突厥的日子也不好過,我們比的就是這最後的耐心了。”容皇後道。

戶部尚書握着征兵的聖旨,不住哭求也不能讓容皇後改變心意,一批老臣聽聞迅速請求入宮,希望容皇後收回旨意。

但容皇後心意已決,有心思靈活的老臣登呂府大門,想讓呂居正勸容皇後改變主意,他們就差明說這是昏招了,呂居正招待了這些老臣,也沒有松口要去勸容皇後的意思,老臣們只能離去。

夫人給他換了茶,好奇道:“老爺為何不去勸谏?”

呂居正和夫人琴瑟和鳴,他的夫人最了解呂大人,若是一件事他認為對國家有損,一定會迅速去勸阻,恐怕比那些老臣入宮的速度還快。

”我不知道容皇後想做什麽,但他一定能做到。”呂居正深知自己沒什麽謀略天賦,做官也是平平,卻想起當年容皇後平息水患的事,堅定道,若是有一個人能力挽狂瀾,他相信這個人是容皇後。

征兵的旨意下達各州府,補充兵源如雍州等地兵力向漠北集結。

冬季的草原,霜雪足有近半米,溪水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冰面,上面又是厚重的雪層,不熟悉草原地形的人,若是騎馬深入草原,很快就會踏破溪水上的冰面,摔倒在溪水裏,這個季節沾濕衣襟在嚴寒中會剎那間就會被凍斃。

“二殿下。”一個戴着尖帽身着棉袍的男人謹慎的回身張望數十次,身後唯有他騎馬的一行痕跡正隐于風雪中,他才放下心來,拴馬進了帳篷,躬身行禮道。

和外界狂風呼嘯,風雪漫天不同,這室內燃着火堆,溫暖如春,邊上床榻坐着一個青年,眉目深邃,下颌緊繃,雙眸中迸射出鷹一樣的光芒,“你來了,那我的好弟弟已經困在忽汗河對岸了吧。”

“是的。”男人态度恭敬,“漢人咬定不放,進退維谷。”

“他沒有想到欽朝竟然征兵了,勢要和他決一死戰。”

突厥各部落間的聯盟本就松散,牧民和軍隊交替,新可汗剛剛即位對各部落的約束力不強,打順風仗還行,這些一貫溫順無能的欽朝人忽然要舉全國之力開戰,不少突厥人就心生怯意而且對執意攻打漠北的新可汗有了埋怨。

“他本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開戰。”青年靠在床邊,冷笑,“竊奪可汗之位,讓他以為自己有了父汗的地位和能力,他開始變得昏庸喜功。”

“等着看吧,他會像是水裏的魚一樣,察覺不到危險的來臨,被冰封在溪水裏。”

“二殿下,您是阿史那的子孫,拔延部的榮耀,蒼突厥中也有不少部落願意歸順您,請您拿回屬于您的可汗之位吧。”男人跪下道。

“欽朝那邊的回信呢?”二殿下沉默不語,少頃問道。

“他們就像是吓破了膽的肥羊。”男人得意道,“他們願意求和,每年給我們絲綢茶葉…”

“只是想要每年得到三百匹駿馬。”

“他們沒有給我的弟弟相同的條件吧。”二殿下道。

雖然沒有賜金,但是目的也達到一部分了,這是新可汗的首戰,凱旋而歸的名聲比什麽都要緊。

“是的。”男人道,”即使是欽朝也知道您才是突厥的可汗,他不過是叱利部的王子。”

“不要輕視他們。”二殿下沉吟片刻,“告訴他們,我願意率拔延部和突厥各部與欽朝兩面夾擊新可汗,他們的誠意我接受了,還有一個條件。”

“什麽?”

“我要迎娶父汗的夫人,欽朝的公主做妾室。”

男人一怔,勸道:“那位公主本來就是老可汗的妾室,您繼承她是理所應當的,但她對您并沒有什麽助益,不如迎娶我們突厥的姑娘。”

“她的作用很大。”二殿下雙手環抱冷笑一聲道,欽朝人最講究名聲,他們只會把公主嫁給正統的突厥可汗,反之,如果公主是他的妾室,他們就再沒有理由攻打突厥了。

新可汗背後是寬闊的忽汗河,他又一次站在漠北的城牆外,單手勒馬,馬鞭遙指漠北跟身邊人道:“父汗曾經數次殺進漠北城,見到了這些人的富足,可他還不得不退出來,帶領我們回到貧瘠寒冷的草原。”

“這一次,讓我們進入漠北城,占據這裏的土地,殺光欽朝人,把富饒永久的帶給我們的子民。”突厥軍興奮響應,呼聲震天。

“咚咚咚!”

戰鼓擂響,又一次開始攻城。

“弓箭準備,聽我號令。”

“射!”

一輪又一輪的沾了火油的箭雨射向突厥軍,天穹被火光映亮,一批人倒下,更多的人湧上前,戰鼓、血腥氣、軍隊的嘶吼馬匹的鳴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種蒼涼悲壯的聲響。

“父親,您下去歇會吧,這裏有我。”督戰的老将披着銀甲,威風凜凜的站在城樓上,他就像是一面旗幟牢牢的定在漠北,他一揮手,仰首望着閃爍的星辰,又回首看了一眼。

副将不明所以跟着轉身,他們的身後是黑暗的長夜。

漠北軍營距離百姓的內城還有一段距離,漠北百姓也早就習慣了突厥動亂,早就休息了。

“是時候了。”老将喃喃道。

“什麽?”那副将沒聽清楚,微微俯身,老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君為臣綱,我們家數代駐守漠北,不知道多少人都送在了軍裏,可是為國不悔,為君不愧。”

“得逢名君,更應該建萬世之功。”

“止戈,盼你能止住兵戈,去吧…”話音未落,忽汗河對岸傳來呼聲,不知何時已有一支軍隊涉水而過,斷後的軍隊齊聲吶喊,突厥軍剎那驚慌。

“開城門,迎戰!”老将抽出長劍,吶喊道。

在這曠野上的戰争持續了整整一夜,呼喊聲、刀槍碰撞的聲響響徹雲霄,鮮血融化了積雪,又浸透了無邊的黃沙。

漠北這邊背靠城池,遠攻近戰交替,沖散了突厥軍,突厥各部間早有摩擦,可汗之位的争鬥就是把事情提到了明面上,彼此倒像是有說不出的深仇大恨,賀魯部、叱利部幾乎被屠戮殆盡,殘餘的軍隊想要度過忽汗河卻被攔住去路,除了暗自歸順二殿下的各部,突厥的軍隊橫屍遍野。

天亮後打掃戰場,二殿下在城下與漠北建立盟約。

他在戰場上親自誅殺了兄弟,奪回了可汗之位。

二殿下上馬,回望漠北城,暗自握緊缰繩,暗道,下次他回來的時候就是橫掃欽朝。

這些高聳入雲的城牆再也攔不住突厥人。

巡視軍隊,清點損失,軍報傳回望京。

戰争結束,望京朝野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漠北軍損傷不多,臨時征的兵除了願意留在漠北參軍的都可以回鄉,這場戰争對欽朝而言開始和結束都是迅速的,并沒有傷筋動骨。

上朝,景安帝聽罷漠北的消息,“嗯”了一聲,問道,“傷亡将士如何撫恤?”

“遵循舊例,賞錢五十貫。”

“有官職者每一級遞增。”

”如此不妥。”景安帝示意身邊太監宣旨,“戰士傷者,免稅十年,亡者家世蠲租布二十年,免稅十年,年有七十以上父母且無兄弟者,州府養之,其子孤惸者,軍養之。”

後面是細節,基本規定了每年發放的銀兩、糧食免除的稅,還有負責監督的政府,基本上每一個地方沒落到實處都能找到負責人,免去推诿,并且對“軍養”做出詳細規定,軍養的并非是指當地軍隊,而是年滿十二就可以到父輩曾經奮戰過的軍隊,軍費會額外增添一部分給這些人。

衆大臣聽聖旨詳細,就知道是出自容皇後,不過這也不觸及他們的利益,所以就在宣旨後,躬身領旨。

戶部尚書出列,啓奏:“陛下,漠北消耗巨大,國庫空虛…”

衆位大臣頓時感覺脖頸被拎起來了,他們現在也摸清了容皇後的手段,那就是比先帝還強硬,他又剛打了勝仗,正是民衆歸心的時候,先帝國庫告急一般是節省,他則是抄官員充盈國庫…

容皇後在屏風後仿佛能瞧見各位大臣面上精彩紛呈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本宮正有一事要和諸位愛卿商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