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魚龍潛躍水成文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魚龍潛躍水成文

“自開國以來, 歷代君王勵精圖治,諸位大臣輔佐,太宗修養民生擊退夷族, 玄宗開辟海運創糧倉兵營制…先帝……”容皇後說着, 宮殿內的大臣反而更加緊張, 覺得他在鋪墊什麽。

“不過, 法度數百年未變乃對當時局勢,法度滞後,或失當或茍且, 不能布宣實惠,當更易法度惠安民心。”

太監宣讀聖旨, 規定了官員選拔制度、耕新作物的都可以減少稅款, 允許民間開辦市集, 發展河運。

官兵從以前的征兵制變成巡, 各村、鄉不再強制征兵,而是十戶出一人在當地軍隊進行訓練, 為期一月, 每年輪換巡兵。

小規模的允許海運, 設立港口。

諸位大臣的神情逐漸麻木, 再看丞相和容皇後一派的神情,明顯他們已經提前知道, 甚至這道聖旨就是他們商讨之後拟出來的。

如此詳細, 顯然不是一日之功, 和突厥之戰結束不久, 就能發出改革的聖旨,那他就是在戰中就已經在為改革作準備了。

至少容皇後沒打算選官員抄家…大臣們安慰自己,而且這道聖旨裏并沒有裁撤官員的意思, 只是多了幾個選拔渠道,多圍繞着百姓經濟。

政令還算順利的推行下去。

欽朝官場貪腐嚴重,上級撥款發到地方往往不足一半,而稅加到百姓頭上卻有幾倍,容皇後對這些情況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嚴厲的制止貪腐。開國實行世族制,許多名門望族的子弟都有官職,大批的冗官得以保留,對于貪腐不再像先帝一樣嫉恨,而是只要能推行新法,有節制的貪污都被允許,樞密院正使和柳氏一族的先例在前,官員們也不敢太過放縱,做到了“細水長流的貪污”。

和其他皇帝想同時控制政治、經濟和軍事不同,容皇後對朝野黨派之争基本放棄,軍事上并不選用新的人才,而是把一批老将重新提拔起來,讓他們負責軍隊,他唯一關注的只有經濟。

因此新政推行沒有給地方官員太多的發揮空間,想通過更改耕種農作物,收種子青苗稅,河運貨物重量本來的一船五十文,被官員提升到貨物過重需分兩船,共計一百文等手段都被制止。

法規細則不斷增加,耕種新農作物的獎賞,河道運送貨物每一段水域需要付多少稅款,規定大中小船各自尺寸,允許運送貨物的重量,繳納不同的階梯稅款。

海運本來就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容皇後增開港口,海運與內陸河運相連,一瓶薔薇露,從碼頭卸貨算起,送到望京達官貴人府上只需要數日。周轉所需時間和成本大幅減小,囤積貨物以擡高物價的手段不再有效。

有老臣求見容皇後,認為整治官場和改善民生應該并行,容皇後則用’更張之際,當須有術,不在倉卒’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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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突厥新任可汗本以為能重拾父汗威風,卻不料蒼突厥各部不服,數次反叛,草原廣袤,想要絞盡反叛部落談何容易,颉利可汗下馬的日子屈指可數,許多時間都花在征讨部落上,疲于征戰,這些部落像是得到了什麽支持,總是有糧草和武器,所以可汗的平叛并不順利。

秋天收糧,百姓驚奇的發現這種長在地下,暗色的根莖食物,少蟲害,每次翻出一株都能收獲五個果實,産量極高,而且煮熟之後這種食物呈誘人的金黃色,軟糯香甜頗為可口,飽腹感強。

欽朝百姓在食物上的創造力是無窮的,很快儲藏方法、各種烹饪輪番上陣,創造性地從南方葛粉糍粑中獲得靈感,将食物改變形态碾碎過濾後劃成條狀晾曬,稱之為粉。甚至有農家百姓在新建立的市集上與鮮湯同煮售賣。

這種植物因是海運引進,名番,又按照菽麥的排行被稱為薯。

欽朝重新劃定了征稅範圍,對小商人征稅,這是以往百姓避之不及的,寧願守着薄田也不敢觸碰生意,就是有多少資産全憑官員認定,需要繳稅的部分往往比經商所得還多,為了湊齊稅款不得不賣耕地。

但容皇後将市集和稅款挂鈎,流動攤販和固定店鋪所需繳納的費用代替稅款,以此明确稅款的數目。

百姓對于每年要繳納多少農田稅、商稅一清二楚,心思紛紛活動,離市集較近的村莊裏,不少百姓都在市集裏租了固定店鋪,經營範圍很快從農田裏的收獲變成更偏僻村莊的貨物,被迫自給自足同時還要承擔稅款的貧瘠地方與外界有了聯系。

新法推行數年,實施兩稅,各地的稅款分批進入國庫,因為戰亂、災旱和皇帝揮霍等原因常年處于空蕩蕩,連老鼠都不願去的地步的國庫前所未有的充盈起來,戶部尚書幾乎泣淚,拿着賬本甚至覺得哪怕再次和突厥開戰也有底氣。

*

端午節,群臣宴會散去,宮內也準備慶賀。

內侍省早就精心制作了一批紅紗彩金匣子,匣中放着珠翠做成的毒蟲和用菖蒲或通草雕刻的天師禦虎像,四周圍着五色菖蒲葉。

周圍的菱葉及葵花、榴花等都精美鮮豔,依例是要分賜六宮,禳毒消災,祈求平安吉祥【1】不過景安帝并無後妃,除了景仁宮留下一批外都送去了長春宮。

因為景安帝生辰就在端午,為了避開節日應該擇日辦聖節大典,但景安帝不喜聖節大典奢靡風格,不願舉辦,容皇後就特意叮囑宮內端午辦的熱鬧些。

宮內揣度着景安帝的脾氣,從幾日前就開始準備,端午當日張燈結彩,準備了粉團粽子,廊下放着金盤,裏面是金花巧粽,宮殿花瓶內鮮花盛放,清香宜人。

粉團粽子放在兩米遠處,纏金小弓射之。

“父皇!”顧瑩沒見過這新鮮玩意,被侍女牽着還一個勁的探臂指金盤裏的粉團。

這粉團是沾了油做的,精致可愛,前幾年國庫吃緊,加之顧昭心緒不佳節日也是敷衍,顧瑩還是第一次接觸到節日氛圍。

“父皇給你拿個彩頭。”顧昭看到距離信心滿滿,抱着顧瑩親了兩下,才帶上襻膊,拿起纏金小弓。

“陛下射準了。”扶桐在廊下揮手助威,幾個侍女不敢像她呼喊,卻也掩着唇笑吟吟的望着庭院內。

顧昭寬厚實在是歷代君王所不能及的,侍女們都覺得他親切,雖知他有癡症,還是盼着他一展笑顏。

顧昭瞧見皇後也在一旁含笑望着他,頓時更覺身上有了些擔當,他持弓引箭,屏氣凝神,長箭似流星射出。

當啷!長箭落在金盤邊上,連粉團的邊都沒擦上。

“不算!”顧昭大聲道,“朕沒瞧清楚。”

說着另取一箭,他有自己的心思,不着痕跡的往前蹭了幾步,覺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持弓。

侍女把他的舉動瞧在眼裏都笑做一團,容從錦也不覺輕笑。

這弓為了避免傷人,弓弦無力,而且箭頭是雕金的鈍頭,不便掌握平衡,就是軍中的老手來了,也不一定能射中。

顧昭連發幾箭都不中,他鼻尖上沁出一滴汗珠,在烈日下撓頭:“朕騎射這麽差?”

容從錦淺笑上前,用帕子給他拭汗,取來一箭交給他,只道:“陛下再試一次。”?

說着,陪他走到距離粉團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擡手間,袖擺裏端午用的軟香微微搖晃,丁香、素馨花的香氣清雅。

顧昭一怔,香風拂過,不甚濃郁卻恍然令他記起了月下相會,王妃身上不似蘭麝暖甜,淺淡疏離的梅息冷香,他紅着臉邊往後退邊擺手,“朕站在這裏吧。”

“無妨。”容從錦笑着牽他的手,态度自然的擡起他的手臂,指尖擦過他扣在弓弦上的手指,低聲道,“夫君,放。”

兩人身姿相靠只有一瞬,端午香囊下熟悉清冷的梅香擁住了他,顧昭神思一晃,指尖松開,長箭破空掠過。

當啷!這一箭射中粉團,長箭在金盤上摩擦而過,直入金盤背後的朱紅廊柱。

容從錦不懂武功,這一箭全憑巧勁。

“陛下好厲害!”侍女卻瞧不出來紛紛被這一手震懾,歡聲笑語都凝滞了一瞬,扶桐絲毫沒受影響,拍手笑道。

“奴婢去取粉團。”

侍女們回過神來,一邊誇贊陛下箭術,一邊取來新鮮的粽子。

顧昭本來還有點狐疑,覺得這一箭不僅是他的功勞,但在侍女們真情實意的吹捧下逐漸飄飄然,特意選了一個包的最好看的粽子盛在鎏金碟裏給皇後。

顧瑩吃得嘴都被粽子塞滿了,還左右手各抓着一個試圖往口中放,扶桐連忙攔着:“殿下,這個不好克化,奴婢給您留着明天再吃吧。”

顧瑩哧溜鑽進桌子底下,熟練拿着吃的掀起顧昭衣擺,蹲在他身下狼吞虎咽。

扶桐無語,轉到一旁試圖把皇子從陛下衣袍下拽出來,顧昭一面單手支頤着歡喜的瞧着身旁的皇後,一面按住衣擺,護短道,“讓他吃吧。”

晚膳是在長春宮用的。

邵氏作為本朝唯一的太後,宮內珍珠玉翠、绫羅綢緞堆積如山,每逢節日,還有額外的銀兩珍寶。

而且這些珍寶的去向宮內也是不問的,歷代皇室賞賜妃嫔、太後,凡太後不是陛下生母,這些名義上的珠寶首飾,在妃嫔、太後離去後,內侍省都要一一清點,收回皇宮庫房的。

但太後将珠寶賞賜給邵氏,宮內從未有過不滿。

長春宮精致淡雅,只是偏素淨了些,即使是節日也沒有什麽彩緞。

顧昭特意令人在長春宮後院修了個戲臺,盼能讓皇嫂高興些。

“太後氣色好多了。”臺上熱鬧非凡,在樂聲間容從錦端詳了身旁的太後輕聲道。

邵氏身着深褐色細絲褶緞裙,發間攏着羊脂白玉梳,她其實還不到三十,姿容秀美,但眉宇間落寞沉郁,長春宮的宮人講,慈和太後在宮裏一天都說不了一句話。

“皇後挂念,托福。”邵氏冷冷一點頭,甚至沒向他偏轉一分視線。

容從錦知道慈和太後沒有針對他,這幾年裏邵氏對誰都是這個态度。

“太後吃果子。”顧瑩年紀小坐不住,在椅子上扭了幾下,滑下紫檀椅,抓了一把堅果拽了拽太後衣擺,在太後低頭時把堅果放在她手裏。

“瑩兒真聽話…去玩吧。”邵氏俯身輕撫顧瑩額頭,冷漠沒有起伏的聲線多了些溫柔,她頓了頓,輕聲道。

恍惚間,她還是昔日那個溫柔和婉的太子妃。

容從錦暗道自己粗心,這幾年這是他第一次在宴會外見到慈和太後,他忙着朝政上的事,只是偶爾詢問進忠邵氏情況,确保她衣食無缺。

反倒是顧昭經常帶着顧瑩去長春宮,他是一國之君,邵氏不能将他拒之門外。冷言冷語的他也不知道走,只抱着顧瑩可憐的瞧着她這個皇嫂。

邵氏縱有萬般不滿,也被顧昭融化了。

“這幾年顧瑩在長春宮裏玩,早就熟悉了。”顧瑩得到準許,在長春宮裏穿梭自如,侍女連忙跟着他,邵氏望着顧瑩的身影道。

“是。”容從錦應道,“陛下與殿下常來打擾您清淨…辛苦太後了。”

邵氏身子微微一頓,徐徐轉首,望着他眼眸道,“若是沒有他,我更不知道怎麽熬了。”

這個’他’是指誰,邵氏沒有解釋。

“你運氣倒是好,嫁給了陛下,他一心一意的待你,又生下皇子成為皇後。”邵氏紅了眼圈,仰首瞧着雕梁畫棟,輕聲道,“若是本宮的琮兒還在…不知道他喜歡玩什麽,是什麽性情。”

邵氏不禁覺得荒唐,她真心對待夫君,撫養子女侍奉太後,邵氏一族對陛下也是盡心竭力,她自認從未做錯過什麽,現在卻孑然一身,唯有當年癡傻的小叔不忘舊事,待她依舊。

歷經世事,這世上所有的聰明人還不如一個癡兒。

宮內拜高踩低,所有的苦楚她都在做皇後時經受過了,若非景安帝仍拿她當皇嫂一樣尊敬,她這個名義上的太後又有什麽尊貴可享。

運氣好,容從錦幾乎要苦笑出來,戰亂剛平息他就不得不立即推行新政,實在是火燒眉毛國庫財政已經告罄,推行新政有多艱難,朝政繁複各方勢力傾軋只有他知道,欽朝已是大廈将傾,他為了挽回頹勢幾乎要睡在書房了。

顧昭總是陪着他在書房,昏沉的睡過去幾次,他們才能回景仁宮休息,清晨又要起來上朝。

這還是他們心意相通,永泰帝無人能理解,而且他面對的局勢只會比自己更複雜…容從錦不想為先帝開脫,只能嘆一句陰差陽錯,若是先帝能分出半分精力給顧琮,今時皇位上的就不是顧昭了。

“太後放寬心,不如令禮部惠王祭祀之數再添一些,以托哀思。”容皇後連連勸道。

邵氏勉強朝他颔首,容皇後想了想道:“邵大人勤勉,久經歷練,大約過些日子要挪動職位。”

這是容從錦安排的一部分,邵氏精神一振,“是麽。”

邵氏青黃不接,年邁的都頤養天年了,朝堂上邵氏嫡系只有她的兄長還有幾個旁枝的兄弟。

容從錦點頭,邵氏唇角多了些淺淡的笑意。

容皇後在朝廷上的才能她都清楚,若是能輔佐一代明君,邵氏也能重新興盛,不枉她在宮中支撐了。

實施新政,國庫寬裕,官員們也很欣慰,景安帝繼位他們也摸清了容皇後的脾氣,他還是很溫和的,只是對經濟上把控的很嚴格,并不觸碰貴族的利益,而是不停開源,百姓生活富足,官員們磨刀霍霍。

容皇後的刀比他們磨好的快一些,第一刀就斬在了他放任兩年的冗官上。

景安三年,裁撤冗官十二萬餘人,貪腐所得全部上繳,震驚朝野。

名門望族立刻反擊,不少人心底都在冷笑,世族即便是朝廷更疊也是屹立不倒的,數代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就憑你?

然而他們很快發現,容皇後最大的支柱不在朝堂上。

軍隊上書支持,西北、漠北軍甚至在獲得容皇後允許後分兵十萬,延忠武、永州等地卸職冗官,繳獲贓款上繳國庫。

世族們這時才驚愕發覺,容皇後幾年來并不是一味斂財,國庫每年給各地軍隊撥款,他恢複職位的這批老将或許已不能領兵打仗,但一生都在軍裏,在沒有朝廷幹涉的情況下選拔新将、巡視軍庫、兵器,厲兵秣馬。他們在艱難不斷壓縮的軍費開支下尚且能維持軍隊編制,現在容皇後撥款,支持他們替換舊兵,打造武器,軍隊狀态猶勝戰時。

武将受打壓多時,定遠侯府的軍隊背景讓容皇後獲得軍方的信任,雙方磨合數年軍隊對他的支持比對之前正統的皇子支持度還高。

任何謀略在絕對的武力面前都是空談。

容皇後能調動軍隊鎮壓世族,最主要的原因開國重文輕武,文臣多出自世族,而武将選自鄉野,寂寂無名,世族為了和武将區分,子弟多往富饒之地為官或挂個虛銜,也不願意投軍,軍事集團內部世族的勢力極小。

十幾萬冗官被裁撤,欽朝運轉如常,他們不少人甚至都沒有到過為官的地方,下屬也不知道自己有幾個上級。

裁撤已成定局,世族只能無奈認了,交了貪污銀兩和罰金後想着把子弟領回家,再給他們謀個差事,容皇後不急不緩的抛出第二步,百姓申冤。

凡是在地方做官時欺淩百姓的,一經核實立刻下獄,在望京傷害百姓,霸占百姓財産的也下獄,父親為官的停職入獄。

一時監牢人滿為患。

這些世族子弟哪裏吃過這種苦,在監牢裏慘叫不已,不住讓人去外面傳話,讓家族快點救他們出去。

容皇後拖了幾日,派太監傳旨:“爾等貪墨官銀,欺淩百姓,應嚴懲警示後人,然念父輩之勞苦,凡有功者,可減刑法。”?

“什麽功勞?”這些世族子弟面面相觑,他們的文學水平連科舉都考不上,全憑家族安排才能做官,讓他們有什麽對國家的功勞這太難為他們了。

“諸位仔細想想,還記得哪位大人的公子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麽?”傳旨太監笑得意味深長。

“朝議郎家的三公子有一次喝花酒沒給錢。”世族子弟冥思苦想,蹲在角落裏的一個道,“這算麽?”?

傳旨太監笑道,“算。”?

衆世家子弟大受鼓舞,七嘴八舌的告狀。

很快從喝花酒沒給錢上升到強搶良民,為了擴建院子,把不願意搬遷的一家百姓都處死,僞裝成盜匪所為,當地太守是那個家族的門生,含糊了結此案。

太監身後跟着的人一一記錄,這些世族子弟一開始還記得分寸,只說敵對家族的一些瑣事,後來身邊人越說越多,他們要從牢獄中脫身就只能說得更多。

大理寺調查數年也找不全的罪證,在這些世家子弟口中迅速攢成冊,摞成一座小山。

由邵氏率領,彈劾五大家族,彈劾對象包括現宰輔陳子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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