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滄海月明珠有淚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滄海月明珠有淚
暖金的光束投落在皇宮一角, 恢弘殿宇花園游湖皆染上柔和的邊緣。
宰輔陳子墨幾個月前就開始惴惴不安,嚴格約束族中子弟和門生,家人不以為然甚至是夫人都勸他:“您是兩代宰輔, 數度入內閣, 又盡心輔佐新帝, 朝中怎麽會對您不利呢。“
“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陳子墨長嘆,他明白這個道理,不過想帶着龐大的家族轉舵談何容易, 陳家向來嫡系做官,旁系經商有他這個宰輔做靠山, 莫說是地方官員稍擡手讓陳氏做一些不合規的生意, 就是改變法度也是一念之間。
通過這個方法, 陳氏積累了萬世財富, 其中一部分又歸了族中,換成祭田、族田, 資助族中子弟讀書考取功名, 壯大陳氏循環往複。
陳子墨的安排是穩妥的, 容皇後卻總令他感到一絲不安。
“景安帝寬厚, 容皇後當年在定遠侯府時就是溫潤性格,當年那于氏欺到他頭上容皇後都沒說什麽…”夫人略有遺憾, 陳家的女兒差一點嫁給景安帝, 只是當年奪嫡之争太殘酷, 老爺也沒有把握太子登上皇位, 推脫不允,這才便宜了定遠侯府。
若是他們的女兒嫁給景安帝,那現在臨朝攝政的不就是…
“時移勢易, 容皇後此人我直到今日也不敢說看透了他。”陳子墨仍是搖頭,定遠侯府挪入望京也有數年,當年婚事不順鬧得沸沸揚揚,容皇後卻從未吐露過只字片語,他即便是肅王妃在望京頂級的權貴圈存在感也很稀薄,忽然攜聖旨而歸成了皇後,風雨飄搖間竟然讓他坐穩了後位。
建安帝昏聩只貪圖享樂,先帝有治國之才,珍惜名聲想千古留名成為千古一帝,容皇後呢,他好像無欲無求。
先帝讓容皇後攝政,朝中反對頗多,陳子墨是第一個支持的,因此他得到了青睐,拜相攬權,容皇後屢次加封,在皇室宴會上賞賜珍寶,稱他是欽朝棟梁,連他不成器的兒子都得了一個集賢院學士的虛職。
“彰兒呢?”陳子墨在紫檀高背椅上坐下,煩躁的撫着青白釉茶瓯壁。
“在國子監讀書。”夫人應道。
陳子墨一點頭,片刻反應過來吹胡子道,“他最好是在國子監讀書,再跑出去跟一些上不得臺面的朋友流連勾欄,我抓到一定把他關祠堂,再也不放出來了。”?
“哪裏會再犯呀。”夫人連忙解釋,“上次老爺教訓過後,彰兒上進多了如今也知道安心讀書了,等着以後分個差事絕不給老爺丢人。”
陳子墨半信半疑的颔首,他們這樣的家族自然是不用子弟寒窗苦讀的,能讀出來考科舉最好,說出去名聲也好聽,但是若像他的小兒子一樣只知道包戲子,等知道些規矩指着家族裏的聲望,混個官也不是什麽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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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也太拿喬了…”陳子墨略一分神的功夫,耳邊夫人正絮道,“按舊例也該文定了,媒人上門幾次他們都推脫了,知道他們家姑娘貴重,但咱們彰兒也是才華出衆。”
“老爺也該提醒趙大人兩家的婚事。”夫人不滿道。
陳子墨還在思索朝廷動向,敷衍的點了點頭。
*
朝廷上的風吹草動向來比湍急的水流速度還快,昨日還是朝廷新貴,皇帝重臣,現在就有人聽聞了一些消息,上朝前暗自交換眼神,連呼吸都比平時輕三分,怕被牽連。
邵鄞開口時,即使早有準備朝臣還是不由得惶恐。
“陛下,宰輔之子在望京招搖過市,所過之處一片狼藉,前些日子因品行不端被扣押的有宰輔之子好友,稱宰輔之子陳彰曾對其言,宰輔能給他官職。“
“主簿、侍中明碼标價。”
”陳氏一族在豫州積累財富無數,貪污受賄結黨營私,族親招搖婪索。”
“陳子墨欺罔、僭越、狂悖、貪黩、欺隐、瞻徇、失察。”邵鄞道,“請陛下聖裁。”
陳子墨大驚失色,跪地叫屈。
然而邵鄞有備而來,從寬袖裏取出一卷畫軸當衆展開,朗聲道:“諸君請看,這是豫州地圖,經勘查陳氏強占民田山地一千四百畝,新縣民田湖塘一千五百畝,山田六十畝,松縣并鄉村九千六百畝,下屬各縣竹田山林五百片…豫州土地大半歸了陳氏。”
凡是陳氏土地在畫布上被塗出,放眼望去,陳氏的土地遍布豫州。
“臣不知,臣在朝為官數十年,回鄉次數寥寥無幾,豫州情形只有族人知道。”陳子墨冤道,“況且,邵大人稱豫州土地盡歸陳氏這怎麽可能?即便百姓一時賣農田給陳氏,租田耕種,等手頭銀錢寬裕了還是會從陳氏手中将土地買回去的。”
“陳氏訓族人,厚德載物…”
“陳氏書院、宗祠,房屋共二十所,新縣樓鋪十二所,松縣樓鋪十九所,共屋一千六百餘間。”
若說數代積累攢下的財富倒也說得過去,但這明顯跟陳子墨一直宣稱的不與民争利相悖,陳子墨一時略有些尴尬,卻還是很快找回理智,“陳氏枝繁葉茂,族人也有經商,後将所得獻給宗祠,才稍顯得多了一些,臣會嚴加約束族人,将土地、房屋分給豫州窮苦百姓。”
“那就不必了。”邵鄞冷笑,“宰輔大人就是豫州最大的隐患,根源不除,剎一時之風又有何用?”
“陛下,部下不辭辛苦收集到了宰輔大人瞻徇、失察的證據交給臣,臣不敢隐瞞,已呈了上去。”
“陛下,若此事屬實,應當嚴懲。”呂居正自人群中而出,正色道。
他雖然在朝中不受重用,卻也是在望京做了幾十年的官,對望京的人事變動很清楚,陳子墨一直身居高位,若是真有瞻徇、失察的問題,造成的後果一定非常嚴重。
迅速又有幾人出來附議,有邵氏一派已經提前達成協議出列給邵鄞壯大聲勢的,也有像呂居正的純臣想要查明宰輔是否貪污結黨營私。
群臣奏請稍停,宮殿裏寂靜一片,陳子墨駭得冷汗楯順着背脊淌下打濕官服。
“三法司同查,未查清前暫将陳子墨收監。”陛下道。
陳子墨身軀微一搖晃,向前撲倒,大理寺、刑部、禦史臺同查,這是三司會審的意思了,陳氏或許在豫州能應付,想要欺瞞三司難度實在太大。
而且陛下不理朝政是共識了,他竟在朝廷上令三司會審,定然是容皇後提前叮囑過的,他已經走入邵氏的圈套裏,再想脫身恐怕難了。
以他馬首是瞻的幾個家族也想到這一層,頓時如遭雷殛,邵氏一派又人站出來參奏幾大家族,景安帝聽罷後,依舊将他們也投入監牢和裏面的諸位公子相伴。
容皇後只是嚴令大理寺查案,并沒有要做實陳子墨罪名的示意,但是望京的官員都是官場上的老人了,倘若當真不能查下去皇室早就暗示他們不能再查下去,須知很多時候貪污也是為了獻給陛下,如建元帝時期,滇南的一個知州就曾搜攬珍寶數百件,折合銀兩數十萬,因為是獻給陛下的,此事不了了之。
既然下令嚴查,大理寺秉公辦理,刑部主審,各級官員散下去審理陳氏族人到豫州查陳氏在豫州的所作所為,不過一個月,刑部拷問出來的供述和從豫州回來的官員帶來的證據結合,再發到禦史臺整理的文書就超過了幾十件。
陳子墨自知難以脫罪,在獄中請求面見陛下。
“有重要的事禀告,關乎朝廷安危。”容從錦重複,玩味道。
“他是這麽說的。”進忠躬身,“而且是趁監牢裏只有當值的一個獄卒在的時候才告知的。”
“把他帶過來,不要驚動。”容從錦叮囑。
“是。”進忠行禮退下。
他是辦事老練的,等到晚上才拿了手谕讓手下的一個小太監去刑部提人,刑部晚上戒備森嚴,進忠提前跟刑部知會過,并不走正門,小太監從側面的一個角門進去,過了兩道關卡順利提到人在侍衛護送下回宮。
夜色掩映下,悄然無聲。
“拜見皇後。”陳子墨短短一個月整個人瘦得脫相,泛着酸臭和潮濕氣味的粗布囚衣上沾滿污漬,哪裏還能看得出位高權重儒雅溫和的宰輔模樣。
容從錦看着奏折,瞥他一眼又垂眸落在奏折上,書桌上一摞是已經批過的奏折,右手邊較低的一組是還沒有看過的。
陳子墨恍惚,容皇後對陳氏動手前,他心底雖然懷疑卻也不敢相信,很大一步原因就是宰輔權柄仍在,這些奏折以前都是由中書先過一遍再呈給內閣,他作為官員統領會和內閣一起看到奏折,給出意見後交給皇室。
這種制度下如果有官員彈劾他,他就可以扣下奏折,皇室很多時候只是在這些意見中選出一條可用的重新發下奏折。
至于後面審核,就是走個模樣罷了。
宰輔的權力很大程度上能左右皇帝的決定。
沒有一個皇帝會在宰輔權柄仍在,毫不分化打壓他的權力就對他動手。
是他想差了,在容皇後收攬軍事集團的實力作為他的靠山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宰輔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也不過是容皇後手中的一枚棋子,生殺予奪,一念之間。
宰輔的風光一去不複返。
“皇後,臣有事啓奏。”陳子墨跪伏在地,抿了抿幹裂的唇低聲道。
金游龍燈柱上燃着紅燭,窗外的月光落在容皇後的肌膚上,泛着珍珠般瑩潤細膩的冷光,暖色的燭光則讓他昳麗的眉目多了些溫柔。
“講。”容皇後放下手中奏折,視線輕飄飄的落在他身上。
陳子墨自認不好美色,府上也只有幾個妾室,這在他這個權利地位的官員裏确實是少有的,不過當容皇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自覺的挺直腰背甚至神思都有一瞬間的停滞。
“臣…”陳子墨重新整理了思緒,低聲道,“臣自知難逃其罪,陳氏的罪責願意一力承擔,懇請皇後看在老臣一心一意為先帝為陛下鞠躬盡瘁的份上,就放老臣的家人一條生路吧。”
“為你的兒子求情?”容從錦似笑非笑問道,陳彰是從勾欄裏被找出來的,押出勾欄的時候衣衫不整,脖頸上還帶着胭脂。
陳子墨臉上一黑,低聲道:“不,是臣的長子。”
“他是自己考中的進士,實在不應該讓老臣牽連。”
容皇後無言,少頃又拿起奏折,“大人若是只想對本宮說這些,那你可以回去了。”
他處理奏折時向來專注,饒是如此每天也要在書房坐五六個時辰,再拖下去今晚又要晚一些才能回景仁宮了,還有人在等他。
“不。”陳子墨已經知道容皇後有多冷情,他是過河拆橋毫不留戀的性格,任是再大的功臣處置時也毫不猶豫,他對于朝臣的态度沒有是否看重,只有得不得用,何況他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對容皇後也沒有多麽一心一意的順服。
“有一件事皇後還不知道,臣想用這個消息換臣的孩子一個出路。”陳子墨連忙道。
”永州知州告老,本宮一時不知道有誰适合。”容皇後沉吟半晌,就在陳子墨心灰意冷,忍不住擡起視線向上輕睨着容皇後每一個蹙眉、思索的神情的時候,容皇後輕聲道。
陳子墨大喜過望:“多謝皇後。”
陳子墨叩首,吐露道:”先帝臨終前,曾尋了臣和幾位大臣囑托輔佐新帝的事,雖然并未言明新帝是誰。”
”後來,先帝留下了邵大人。“陳子墨回憶起那一天,衆位大臣都在慌亂之中,他凝下神避開侍衛,在一扇關閉的窗下,透過薄紗隐約聽到裏面的交談聲。
容皇後神色凝起,陳子墨低聲道,”臣隐約聽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永泰帝似乎把什麽東西交給了邵大人,囑托他有朝一日若有變故,就拿出信物,扶持正統。”
侍衛巡邏經過,他連忙閃身避開。
陳子墨也思索過永泰帝到底把什麽東西交給邵大人,懷疑這樣東西有制約他們輔政大臣的能力,還沒等他試探邵大人把信物拿到手,他自己就先锒铛入獄了,只能用這個消息給孩子換一個前程了。
“我知道了。”容皇後淡漠道。
“皇後,臣知道的都告訴您了。”陳子墨心底一慌,以為是皇後仍不滿意。
“大人拳拳父愛,令人動容。”容皇後道,”大人放心吧。”
陳子墨叩首,進忠進來将他帶了出去。
容從錦就像是這段從未發生過,也絲毫不放在心上繼續批閱奏折,
下獄、流放,所有財産和官員親眷全部籍沒。
朝堂中頓時空出一大批位置。
休沐,容從錦斜倚在嵌螺钿描金床上瞧着顧昭帶着瑩兒在寝殿捉迷藏,唇角不由得翹起一個弧度。
景仁宮按照他的喜好布置,清雅別致,沒有奢華繁複的擺設,寝殿雖大卻沒有什麽可以躲藏的地方,瑩兒在幔帳屏風後面藏着顧昭就得找一會,輪到顧昭躲藏,以他的身形不好找容身之所。
“一…”顧瑩清脆的數着數,顧昭在房間裏像是雀鳥似的轉了幾圈,容從錦只覺得有趣,噙着笑瞧他。
顧昭在碧紗櫥旁邊躲了一會,又覺得不妥,重新起來尋找合适的躲藏地點,他轉了兩圈把目光落在了容從錦身上。
“陛下。”容從錦笑容一頓,不等他抗拒顧昭已經脫了長靴上床,斜靠在他身後,一手從他腰後環抱,下巴搭在他的肩頸上輕蹭了一下低聲道:“從錦,你不要動。”
“我擋不住您的。”容從錦無奈,顧昭的身形比他高大。
“你側靠着點。”顧昭指揮他,不由分說把他像一面盾牌似的擋在自己身前,呼吸輕微的打在容從錦脖頸上,容從錦能嗅到他身上細微的像是陽光下的松柏的氣息。
顧瑩說話已經非常流暢了,而且思維能力強,興沖沖的走進寝殿,視線一轉就睨見了容從錦背後的父皇,眼前一亮,他豎起手指在自己的唇上一點對君後做了個手勢,然後蹑手蹑腳的走過來,嘩啦一聲,像是跳上荷葉的青蛙似的,張着手臂砸在顧昭身上。
“父皇,我抓住你了。”顧瑩高興的在他身上打滾,顧昭被他捉弄的發癢,一邊笑着一邊和他在床上滾了兩圈,容從錦不可避免的被觸碰到。
顧瑩敏感,他多是顧昭在陪着,反倒是見容從錦的時間少一些,察覺到自己撞在君後身上,就趕忙掙脫父親,小心翼翼道:“孩兒知錯了。”
“玩吧。”容從錦揉了顧瑩的頭發,溫柔道。
“君後。”顧瑩逐漸睜大雙眼,同樣張開手臂撲進容從錦懷裏。
興高采烈的如一顆珍珠在兩人間打滾,顧昭瞧他滾得起勁,忍不住和他一起滾,兩人弄得發絲散亂,容從錦卻不厭煩,目光在兩人如出一轍的純粹笑容上來回打量,少頃自己也不覺輕笑。
“朝臣官位空出來許多。”午膳時,顧瑩粘着父皇,顧昭讓他坐在自己腿上拿着雕刻得可愛的玉碗用膳,容從錦對顧昭道,“陛下有人選麽?”
“從錦想用誰就用誰吧。”顧昭的回複不出容從錦所料,不過他想了想又道,“有一個白胡子的大臣,能給他一個官職麽?”
“白胡子的大臣?”容從錦無奈,朝堂上符合他這個描述的大臣不少。
“嗯,以前教過我的。”顧昭笑了一下,他對治國的書不感興趣,更願意在禦花園裏玩鬧,師傅知道他的癡症,一般都不理會他,只有這個太傅會來禦花園找他。
他每次躲着,白胡子的太傅都能從假山洞裏、石舫上找到他,嚴肅的告訴他,“您可以不學治國之術,不過讀書使人明理。”
他被壓着讀了一段時間的書,沒記住多少,但他也認為自己是讀過書的了,後來娶了從錦看到他的書房才覺得配得上從錦。
“做過您的師傅。”容從錦颔首。
顧瑩吃完午膳出去玩了,顧昭才開始用膳,停下象牙箸問道,“不選朝臣舉薦的?”
“不選。”
”那要開恩科?”顧昭詢問。
容從錦搖頭,這段時間朝臣就在讨論這些,顧昭都聽得多了。
“您覺得這朝堂裏少了十二萬官員,又抄了幾百個官員,影響朝廷運轉了嗎?”容從錦有點嘲諷的問道。
就是再少一半官員,這朝廷也能運轉如常,官員把官務交給幕僚,地方官員有主簿,很多官員主要就是橫征暴斂,貪污受賄然後把這些銀兩給上級官員。
能否升職,首先看的是家族若是望京的幾大家族,就是像陳子墨的幼子一樣無能且好色,也能混得風生水起,其次是能否抓住機遇,所有地方官員都在拍上級官員馬屁,但禮物是否珍貴、能在上千分禮物中脫穎而出,這就是他們的機會了,至于地方官員的政事處理得如何,是否對百姓有益,這是毫不重要的。
顧昭一怔,從來沒有人問他關于政事的看法,他沉吟良久,誠實搖頭,“好像沒有區別。”
“不過…兄長沒有抄這些大臣。”顧昭小心道。
他上朝時曾聽到有大臣谏言,認為皇後對貪污大臣的處罰過重。
“先帝徐徐圖之,也是一個辦法。”甚至是更穩妥的辦法,容從錦道,“不過我沒有這個時間。”
欽朝積弊已久,不下一記重藥是不會有效的。
何況先帝作為正統皇子繼承皇位,他的名聲乃至後世名聲都是很重要的,在這方面,他臨朝攝政,以後一個後宮幹政的名聲是少不了的,既然聲名狼藉,他要顧及什麽。
“陛下會站在我這邊麽?”容從錦詢問,“無論我做什麽。”?
“當然。”這個問題對顧昭而言就簡單多了,他爽快的颔首,“無論從錦做什麽,都幫着你。”
“朕擔心…朝臣對你不滿。”顧昭吐露擔憂。
皇嫂是他認為見過性情最溫和的女子了,當皇後以後朝臣對她尚且有所不滿,她這個皇後的位置都坐不安穩,雖然他護短的認為自己的從錦是最好的,卻也不得不承認,可能比起皇嫂做皇後,朝臣對他的皇後意見更大。
“有陛下在我什麽也不怕。”容從錦輕聲道。
容從錦其實很認可永泰帝的治國策略,一切安穩為主,作為一個大部分稅收依仗農業的國家,如果改革速度過快,一些改革方案出現了問題,對欽朝的打擊會非常大。
他深知朝政是沒有對錯的,只是位置不同,所以利用經濟控制軍事,用軍事打壓世族,再到由順手的朝臣解決尾大不掉的老臣,制衡之術他是運用自如。
解決這批老臣,最大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不合時宜,謀逆是按上的罪名,欽朝尚且沒有朝臣有這個膽量,至于貪腐,朝中哪個大臣沒有?他們想對朝政指手畫腳,為自己的家族謀取更多的利益才是他不能容忍的,容從錦只想要一把順從的刀。
*
禦田的管事從沒進過宮,他奉旨入宮時不由得惴惴不安。
皇宮雕梁畫棟,白玉欄杆,管事不敢多看,垂着首跟着太監穿過禦花園,兩側嬌豔鮮花掩映在樹影裏,香氣馥郁。
面見皇後,倒是和傳聞中的不符,很是溫和。
“禦田共有一百畝,山林有幾十畝,還有一片竹林?”
“回皇後,竹林在後山打理得少,禦田養了些雞鴨在竹林裏放養,因為這竹林守着一片水塘,雞鴨都長得不錯,每年送來宮裏。”
“土地産量如何?”
“這片地很是肥沃,種的東西産量高。”管事道,“若是在邊上種點黃豆,也能跟着收。”
說到種地管事侃侃而談,看來在禦田的時候,他也是會到莊稼地裏監視情況的,
容從錦很滿意,本朝開國的時候為了顯示不忘本,也為了督促子孫上進,禦田雖然設在望京近郊,卻要求儲君和皇子每年都用幾天去禦田種地。
後來欽朝的太子和皇子都不願意種地,君王更不想去,這禦田才逐漸荒廢了,從皇室耕種的土地變成了禮儀祭祀更多的地方。
“這是一些舶來的作物。”容從錦招手,身邊的侍女捧着托盤上前,“你回去種一下試試,如何種、施肥澆水都在旁邊的冊子裏寫着呢。”
“這從未種過,怕糟蹋了種子。”管事打開裝着金燦種子的袋子看了一下,猶豫道。
“無妨,種壞了也可以。”
容皇後寬和,管事卻不敢慢怠,回去之後親自挑選了合适的土地盯着佃戶耕種,他又打聽過,知道這樣的耕種田不止是望京的禦田,從接近漠北的羁麋洲到南方的閩州都有種着新作物的農田。
容從錦涉獵本就廣泛,這次船隊回來帶了一批書籍,從天文星象、冶煉鍛造、煉糖等不一而足。
這些書在海外市集上售價尋常,不如香料、絲綢等物價格昂貴,船隊心細不僅搜羅了一批書回來,還重金聘請了懂得譯各種文字的先生們,将這些書翻譯成欽朝文字。
還有幾個懂得技術的都被聘請回了南方。
“這倒是有趣。”閑暇時容從錦抽出一本新的繼續看,不禁一笑。
扶桐臂彎上挎了一個竹編的小籃子,裏面放着剛從禦花園剪下的玉蘭茶花,侍女給她打簾,她進來便笑道:“還是春日好一些,這鮮花清香比上好的香餅強上百倍。”
君後節儉,宮裏又只有三個正經主子,已經很少為了供皇室禦用從南方不計金額的運珍稀香料了,況且那些香的滋味哪裏比得上鮮花。
“你的薔薇露。”容皇後朝扶桐晃了晃自己手裏的書,促狹笑道。
扶桐立即瞪大眼睛,驚喜道:“君後,船隊又帶了新的薔薇露回來了?”
“不是。“容從錦笑吟吟道,“你以後可以自己做了。”
本朝多喜歡熏香,不僅是随身攜帶香囊,就是巾帕外衣都要現在熏籠上沁了香才能穿出去,但這些香散得快,尚有不足之處,舶來的薔薇露馥郁且香經久不散,符合貴族的需求,只是售價昂貴,一瓶就要百金。
宮中是不缺的,他不喜歡熏香,這些香都讓扶桐拿着用了,不過聽聞望京和欽朝各地數得上的名門望族,都極為追捧這薔薇露,有家中落魄些用不起薔薇露的就會想別的辦法。
商戶仿制的茉莉露、玉蘭露等就派上了用場,這些香雖然不能像薔薇露似的一滴就能衣袂攜香一整日,卻也能有一兩個時辰的香氣,頗為風雅。
那些商戶不過時摘來新鮮的茉莉,最好帶着晨露的放入蒸籠,用濕布将蒸籠層層包裹,然後反複蒸濾九次以圖香氣,他本來以為海外的薔薇露也是類似的做法,看了這書才知道原來是用類似于琉璃管的東西加熱,然後自然冷卻或用水在琉璃外降溫,這樣琉璃內的薔薇露就逐漸滲出,不加水自然香氣濃郁,而且薔薇中似有一種油脂,能讓花香持久。
扶桐過來仔細看了圖,推敲道:“這瞧着也不難,好像跟薔薇露的瓶子是一樣的,庫房裏好像有一套船隊帶回來的用具,比薔薇露的瓶子更晶瑩剔透,似乎就是這個…”
“是呀。”容從錦笑容未變,欽朝向來都只能用天然琉璃,所以即便是皇宮也沒有奢侈到琉璃為窗的地步,而是只做一些精致的屏風,但這次船隊帶回來的書裏有關于冶煉的部分。
往小了說,是一瓶價值百金的薔薇露,不過裝着薔薇露的瓶子卻是價值萬金。
琉璃可以冶煉,那麽銅鐵冶煉的方法也能改進。
“這就去禦花園摘些花來試一試,君後喜歡什麽花的?”扶桐意動道。
“選些時令的花吧。”容從錦随口道。
“是。”扶桐行禮,興沖沖的去了。
*
“方才,我在禦花園中見了一個姑娘,宮中侍女打扮,腕上絞着兩只翡翠镯,發絲散亂不成體統。”邵鄞道,“娘娘也應該管一管。”
殿中正有兩個五六歲的男童嬉戲,你追我趕,手裏都握着精心打磨的花梨玩具。
”大約是景仁宮的宮女。“慈和太後一雙眼眸都專注的望着兩個孩子,聞言分心應道。
”娘娘怎麽不管?”邵鄞想到那侍女從柳樹背後轉過來,直撞在他身上的模樣還是生氣,竟然還說什麽沒看到他,難道是他撞的對方不成?宮中法度視若無物。
“哀家以什麽身份管?”慈和太後反問,終于看向邵鄞,“皇後管理六宮,前些日子來回哀家說宮裏侍從過多,用不上這麽多人也怕耽誤了他們,不如放出去。”
“他說的有理。”慈和太後見邵鄞面上仍有不贊同的神情,頓了頓又道,“況且本宮膝下沒有一兒半女,全仰賴陛下寬和,才能在宮中順遂度日。”
“邵氏起複,乃是龍興眷顧,兄長萬不可托大,當為陛下勤勉做事,不負皇恩。”慈和太後勸道。
邵鄞不快,他如今是朝中新貴,又是太後兄長,邵氏在朝中的數代積累讓他根深葉茂,身邊奉承者衆多,這小小侍女冒犯到他自然令他不滿。
慈和太後勸不住他,無奈一笑,她大概知道兄長提到的是哪個侍女,自從六弟就番,這些帶去封地的侍女就逐漸沒了約束,多是鄉野之風,回到望京後因為皇宮裁撤用度,主子不多的原因,這皇宮中頗有些家中的感覺,侍女也随意了些。
“是。”邵鄞應道,微一思索又問,“景仁宮的侍女,平時在宮裏都是如此麽?”
“只是一時失禮。”慈和太後以為他還不滿意,無奈搖頭道。
“說起來,陛下和皇後的感情倒是很好。”邵鄞若有所思,一個景仁宮的侍女在宮中都能像是在後宅中行走。
“是呀。”慈和太後跟着道,招手叫來一個兄長的孩子,拿桌子上的金碟裏的蜜餞逗他。
琮兒沒了後,她也失去了丈夫,不知為何就很喜歡這些孩子,仿佛看到他們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琮兒一樣,陛下常帶着皇子過來,但是最近皇子啓蒙,她也不好打擾皇子讀書,就常宣兄嫂帶着孩子入宮見一見。
這次邵鄞在家,就帶着孩子入宮了。
“我記得陛下成婚還是建元帝的時候吧。”邵鄞道。
“兄長說的不錯,”慈和太後道,“那時先帝本看上了另一家的女兒,不知怎麽的陛下自己看中了皇後,兩人心意漸通,陛下就向先帝提娶容氏為王妃。”
“後來才知道,容氏曾向陛下提了一個要求,府中只能有他一人,陛下答允了。”
“這麽多年,陛下都信守承諾,一心一意的待他。”慈和太後似乎有一點感慨道,沒有給當年的瑞王納側妃是因為時局不穩,後來就是陛下堅決拒絕了,無論是先帝還是太後都不能讓他改變主意。
去封地後,誰也不會管封地偏僻的親王的婚事,沒有人逼迫他就順理成章的繼續只守着王妃了。
“陛下守信。”邵鄞道。
“說起來,守孝之期已過,宮裏也應該大選了。”邵鄞沉吟道。
慈和太後拿着孩子玩具的手一頓,随手把玩具交給身邊的侍女,示意她們把孩子帶下去,轉首不由笑道,“宮裏已有皇子,況且兄長上朝應該知道陛下有多看重皇後,陛下是不會同意的。”?
“一位皇子怎麽夠。”邵鄞擺手,封地王有一個世子請封就夠了,皇室起碼要有五六個皇子才穩妥,盛世之君有十幾位皇子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陛下與皇後感情甚篤…”慈和太後加重語氣道,“而且陛下有承諾在先。”
“什麽承諾,哪裏有讓君王只有一位皇後的道理?快別拿出來讓人笑話了。”邵鄞道,歷朝歷代若是皇後悍妒如此,早就被朝臣非議,被廢黜冷宮了。
容皇後他見過,确實是恍若神妃仙子,有絕色之姿,他們年少相愛,不比那些新婚才見第一面的家族聯姻,自然情分比他們強,不過容皇後年歲漸長,任他是容色傾城也抵不過時光流逝,要知道望京最不缺的就是年輕貌美的名門望族之女。
“君王多薄幸。”邵鄞不以為然道,陛下是被管的太嚴了,不知道年輕柔順姑娘的好處。
慈和太後皺眉,轉開話題,“聽聞最近在查礦産?”
“只是查當地的産量罷了。”邵鄞道,“歷來鹽稅鐵礦都是棘手的事情,朝中也是徐徐圖之。”
慈和太後颔首,她是嚴守着後宮表率的,不應該問的事情從不多問,不過身處皇宮歷經兩代君王,她大概也知道這件事有多麻煩,以前永泰帝夙興夜寐都不能解決,實在是朝廷的弊政。
她禁不住思索若是能再緩一段時間,讓農事推行就好了,不過她又很快警醒,這些鐵礦銅礦産區的安撫使擁兵自重,交上來的銅礦鐵礦數量不足,誰也不知道他們開采了多少出來,又有多少百姓被強征為礦區農戶。
邵鄞飽讀詩書,對礦區的情況更了解,關稅不過占産量的十之一二,實際官員和礦主抽成有一半,甚至将附近的農戶栽贓後讓他們在礦區做工抵債,父子相承,所得還不夠家裏開銷,而且影響當地的農田耕種,不少農戶擔心被扣押在礦區,當地的土地又容易被礦區奪走,直接賣了土地背井離鄉的也有很多,長此以往,礦區的地方不僅沒有繁榮起來反而愈發蕭條。
至于金、銀、銅鐵着幾類,前者還好一些,因為有官兵時刻把守,而且一直是欽朝的控制範圍,所得盡數上交國庫,再由國庫統一安排,礦區官員縱有貪墨,數目一旦對不上就是抄家的罪名,他們也不敢過于貪污,而且官員調換時礦區的賬目是要平帳的。
礦産裏最難以控制的是銅鐵礦,官營礦業由士兵和罪犯勞動所得,所有礦産全部上交,這些官兵往往幾十年而不換,貪污所得威逼百姓無所不為,官員也是在當地經營數代,每次朝廷下定決心治理,被派去礦區的官員貪腐、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路上,就是能在當地做官也是“流官”。
礦冶稅收連年降低,而且這也影響到兵器鑄造與國家安危相關。
“由皇後處理吧。”慈和太後想一想就禁不住頭痛,對邵鄞道,“兄長,最近剛得了幾顆寶石,內侍省打了一套金廂點翠嵌珠寶首飾、一套金廂累絲牡丹珠寶首飾,帶回去給嫂嫂和霜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