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騎馬倚斜橋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騎馬倚斜橋
“都下去吧。”顧昭退朝回來就是沉着臉, 他本是極俊美的相貌,雙眸如星辰流轉,劍眉漸隐入鴉青鬓角, 鼻梁高挺唇偏薄些, 是很有壓迫力的外表尤其他繃着面龐微抿唇的時候, 連下颌的弧度都跟着收緊了, 平時傻乎乎的笑容收起,貴胄應有的威懾力便自然而言的顯現。
倒是挺唬人的。
顧昭進了寝殿就是這副模樣,往日那些在他身邊說得上話的宮女不敢言, 輕手輕腳的給他換了常服,容從錦剛一吩咐就如釋重負的退出去。
“陛下生氣了?”不知從哪裏找來的一壺陳年老醋, 容從錦頭痛之餘還有點好笑, 側坐在繡墩上偏向顧昭輕聲問道。
顧昭也不出聲, 唇無聲的抿得更緊, 眼睫微垂宛若清澈湖面的眸底染上沉郁。
“我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也不知道于公子在望京做官。”容從錦真心實意道, 于家已經跌出望京煊赫家族的範圍, 大約徘徊在二三流的位置, 幾番整治都用不着他出手估計後代子弟不成器也就不會再有仕途了。
“夫君…”容從錦手搭在顧昭膝上, 輕搖晃了一下略帶讨饒道。
顧昭一言不發,像是根本沒察覺到皇後的動作, 容從錦遞了臺階卻被無視, 手腕微微一僵, 随即若無其事的收起。
追根溯源他不是遷就讨好的性格, 能主動去哄顧昭,已經是他非常牽挂顧昭,不願意他為了這種瑣碎小事郁結。
曲意迎合的事情他生疏得很, 往常他略低一低身段,顧昭就歡欣鼓舞的和他重歸于好了,容從錦不由得有些困擾,無奈的思索着怎麽再哄顧昭,打開他的心結。
殿內寂靜一片,唯有窗下梅瓶裏的一株蘭花香氣清幽。
“你知道他也會上朝。”顧昭打破寧靜,硬邦邦的擲出一句每個字上都帶着冰雪。
“當真不知。”容從錦一邊委屈于顧昭對他解釋的不相信,一邊暗暗心驚顧昭語氣的生硬。
“朝堂上的事情都是你在管。”顧昭坐在床邊,揮手打落幔帳向後一倒,“朕說過不想再見他。”
隔着幔帳看不見他的神情,不過語氣就是厭惡和斥責的。
“知道了。”容從錦強笑着溫聲應道,掀起幔帳一角,“這于公子在朝中只是個微末的小官,也礙不着您什麽的,不過…”
顧昭既然不喜歡,還是遠遠打發了吧,于陵西雖然人品低劣,但他的才華并不僅限于科舉,還是有一些才幹的,也能做一個地方官員。
若是肯踏實的做幾年地方官員,改了他身上的那些貪圖權勢的毛病,也可一用。
他話音未落,顧昭騰的一下又坐起來,單手握拳抵在錦被上雙眸獵鷹似的緊緊注視着容從錦,“你不聽朕的?”
“這是…悖逆!”顧昭停頓一瞬道。
容從錦面上的笑容剎那間褪去,指尖微冷,“悖逆?”
是,君臣之別,夫妻之分他都違背了,上朝攝政不知道底下有多少自诩清貴的老臣罵他不守後宮本分,夫妻間他本應事事聽從丈夫的,但他做主的事情更多一些。
這都是他不守規矩的證據,若真是一筆筆的算出來,他就應被休棄,更不會是君後了,但他性格本就如此,婚前也從未掩飾過,如果顧昭當真在意,為什麽要跟他成婚?何況宮內、朝堂有多少事,他每日忙得分身乏術,有時候都想吃點芙蓉片。
并非他托大,而是這些事确實都離不開他,如果他撤手不管,朝政頓時就要大亂的,他擔着罵名做這些事是為了誰?顧昭不知道麽。
相濡以沫不需提起,有顧昭的支持他心甘情願,現在因為一個多少年沒出現過的于陵西,惹他不快,頓時就是“悖逆”的重罪。
悖逆是可以直出廢後的,定遠侯府也會受到牽連。
容從錦轉首起身,顧昭連忙拉住他。
”放開。”容從錦不想和他拉扯,他心緒不寧這個時候恐怕出口就要傷人,唯想自己靜一靜再來跟顧昭談。
顧昭卻慌了神,只見他忽然冷了面色,一言不發就要離開。
悖逆是他聽過的最重的一個詞,無論父兄誰用,聽到悖逆二字的臣子都會惶然,跪伏叩首不敢有違。
顧昭是想盡快平息這件事,讓容從錦遵從自己的決定,卻不料事與願違,于陵西的事情還沒解決又把皇後得罪了。
他哪裏懂得心平氣和解決問題的道理,唯有手中拽着容從錦腰間的衣裳,”從錦你別走。”
“朕錯了。”顧昭立即道。
容從錦嘆息一聲,怒氣倒也消散幾分,“我擔不起悖逆的罪名,陛下若是不願我再上朝,我可以還政于您不再攝政,只在後宮陪伴您。”
“朕并非此意。”顧昭吓了一跳,連忙道。
“從錦,都是朕的錯。”顧昭把他推到床內,殷勤的把錦被搭在他身上,另在他身後放了兩個金絲軟枕,一雙星眸小心的注視着他,瞳仁裏無言的流露出一些讨好的意味。
容從錦心只有更軟,明明剛才已是大怒,不過是心性內斂喜怒不形于色,才沒有當即發作,顧昭轉口就能讓他心意回轉。
“真不知道這于陵西怎麽得罪陛下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容從錦無奈道,“我畢竟沒有和他成婚,是和您成的婚呀,您也應放寬心。”
“你還想跟他成婚?”像是一根無形的鋼針,刺痛了顧昭最隐秘的點,他猛地壓在皇後身上,雙手緊扣着他的肩膀,雙眸裏隐約浮現起一抹血紅。
顧昭力氣大得幾乎要把容從錦肩膀捏碎。
“嘶…”容從錦痛得倒抽一口冷氣。
盛怒之下,顧昭還是下意識的松開手,不等容從錦拍開他,顧昭脖頸上迸出一道青筋,貼身上去解他腰帶。
容從錦又氣又惱,側身閃避,顧昭卻像是預料到似的單手按住他,兩片薄唇不住的吻着容從錦白皙的脖頸,手掌一路下滑,聲音中蘊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從錦。”
*
“夫人,您可來了。”扶桐翹首以盼良久,快步向宮裏走不忘跟身後的婦人道,“君後這兩天是氣得狠了,您見到了一定記得勸他。”
“嗯。”定遠侯夫人皺眉應道,她雖然有诰命但除去盛大的聚會不進宮,因此她對宮中也是陌生的,卻見紅木欄杆白玉地磚,花園裏景色優美,湖泊假山甚為精巧,每一樣都是她在宮外從未見過的,果然皇宮奢華非同尋常。
定遠侯夫人看了一眼就垂下頭,不敢再東張西望怕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讓皇後難堪。
進了景仁宮,窗扇上覆着輕薄的紗,園中的紫藤輕巧的纏在高大樹身上,花瓣在陽光下慵懶展開,殿內擺着金盤玉山,旁邊紫檀螺钿桌上放着花瓶。
那天陛下和君後吵架,兩人幾天都不理會彼此,主要是容從錦不肯理他,扶桐将消息傳給了定遠侯府,讓定遠侯夫人上門來勸容從錦。
定遠侯夫人身後還跟着一名年輕夫人,雲鬓峨峨,氣質娴靜。
“是怎麽回事?”景仁宮裏,扶桐給定遠侯夫人奉茶,定遠侯夫人輕啜茶水,略壓了壓心浮氣躁,定神問道。
扶桐是府裏陪嫁的侍女,自然一心向着容皇後,她派人來報,定遠侯夫人迅速向宮裏請求觐見,獨自入宮未免衆人揣測,定遠侯夫人還帶上了世子夫人,做出親人相見的模樣。
慈和皇後常召邵氏族人入宮,他們倒也不起眼。
扶桐略顯尴尬的斜睨世子夫人。
“妾身瞧着院子裏有幾株牡丹開得正好,想去賞玩。”世子夫人會意。
“去吧,在宮裏不可失了禮數。”定遠侯夫人叮囑,世子夫人行禮。
扶桐讓兩個侍女引她去庭院。
”還不是陛下見了于大人鬧出來的事。”扶桐叫苦道。
”哪個于大人?”定遠侯夫人沒反應過來。
“于陵西。”
“這是多久的事了。”定遠侯夫人詫異道。
“夫人說得是,偏陛下還記挂着在朝上見到于陵西就動怒了,回到宮裏君後想着勸他,不知怎麽回事兩個人吵起來生了嫌隙。”
“陛下幾次去安撫也不管用。”
定遠侯夫人身軀微微一顫,帝後之間的矛盾不大,依着他們之間的感情過兩天就好了,但顧昭現在是皇帝了,身邊不知道多少人想要獻媚讨好,在中間挑撥長此以往陛下自然和皇後形同陌路。
和扶桐說了幾句,兩人都靜下來不約而同的望向外面,恰好有一個侍女進來行禮,低聲道:”君後身體不适,請夫人和世子夫人先回去,改日再見。”
定遠侯夫人皺眉,扶桐吩咐道,“下去吧。”
侍女行禮退下,扶桐帶着定遠侯夫人出去,因為她是君後身邊的侍女一路暢通無阻,便入了寝殿。
“從錦,你吃點東西吧。”還沒進殿裏,隔着屏風就聽裏面輕聲道,任誰都能聽出語氣裏的小心讨好,“你用了午膳才有力氣發怒,打朕一頓出氣。”
另一邊卻是靜悄悄的。
定遠侯夫人聽着裏面不像樣的話,用眼神示意扶桐,這就是你說的嫌隙?
扶桐苦笑,讓門口的侍女通傳。
“岳母。”裏面靜了一瞬,顧昭忙整理衣袍出來迎接。
定遠侯夫人誠惶誠恐退後行禮:“臣婦參見陛下。”
“免禮。”顧昭伸出去想要握定遠侯夫人手腕的手僵在半空,他無奈揮手道。
定遠侯夫人才敢起身,顧昭像是看見了救星,箭步上前抓着定遠侯夫人的手道,“岳母您快勸勸從錦吧,他生氣起來打朕就好,怎麽能自己生悶氣。”傷身體呀。
定遠侯夫人:“……”
“陛下皇恩浩蕩,臣婦怎敢僭越為陛下岳母。”定遠侯夫人一邊推脫一邊試探着道,“不知君後為何讓陛下不快?待臣婦勸谏君後。”
“千萬別再讓他生氣了。”顧昭頓時焦躁,拉着定遠侯夫人略走遠了些,皺着眉思索良久,手腳不自然的擺動兩下,嘆道:“都是朕不對,岳母…您不要責怪他。”
定遠侯夫人入宮時心間如撒了一把火似的,她知道陛下登基前兩人的情分不錯,卻也知帝王之心難測,既然陛下已經登上皇位那就不再是尋常夫妻,君後若是放不下恐怕會吃虧,等她親眼見到了顧昭是如何哄着容從錦的,擔憂又變為了詫異。
“君後。”扶桐拉住顧昭,分開顧昭的注意力讓他留在外面,定遠侯夫人連忙進了寝殿。
寝殿內侍女均已退下,幔帳半掩,裏面有一道纖細身影半倚着軟枕閡眸養神,聞聲眼睫微擡,無奈道:“您怎來了?”
“我再不來你還要給陛下面色瞧麽?”定遠侯夫人看他清減許多,神色淡漠的模樣也是心疼的,但想起外面的陛下,恨鐵不成鋼道,“一向你都是個聰慧的,怎麽如此拎不清呢,有什麽事情同陛下解釋清楚就好。”
“陛下都主動認錯了,你還要怎麽樣?”
“他認錯我就要接受麽?”容從錦忍不住反駁一句,又轉首不願再言。
“錦兒。”定遠侯夫人自悔太過激進,反讓容從錦駁斥,坐在床邊的繡墩上勸道,“你和陛下相守不易,陛下待你如何我們也都看在眼裏,陛下雖然有些…愚鈍,但對你是一片赤誠。”
“連侯爺都道這門親事是結對了。他又對你一心一意,莫說是以前做王爺的時候了,就是登上皇位身邊也僅有你一人,你滿天下去找尋,這樣的兒郎又有幾個?”
“縱然他有什麽讓你不滿的地方,你也應該告訴陛下解決矛盾,你和陛下和和美美的,我也就放心了。”
“他總是不肯放過于陵西這事我有什麽辦法。”容從錦聞言眼底微微濕潤,知道定遠侯夫人的心意,聲音略軟了些,“我已經再三的解釋過了,他還…”
那日上朝回來,他們又因為這件事争執,顧昭情急之下就和他親近,房事上他總是縱着顧昭一些,顧昭年輕又沒有旁的人,他每次想到這裏都會盡量讓他盡興卻不想縱了他的胃口,讓他胡作非為。
容從錦閡眸,想到這就覺得酸楚:“他信不過我。”
即使他和于陵西多年未見也不行,何況沒有于陵西還會有其他人,難道顧昭看不順的他都不準見麽?
那他和被關在後宅裏又有什麽不同。
“陛下是在意于陵西,還是在乎你和于陵西曾經的婚約呢?”定遠侯夫人老辣,凝神思索片刻問道。
“有什麽區別麽?”容從錦不解。
“陛下曾對旁人也這樣提防麽?”定遠侯夫人詢問道。
“沒有。”容從錦搖頭,他曾治理水患,每天見各位大臣百姓,甚至漠北軍的兄長還進過他的房間,顧昭都不在意。
“也許陛下并非擔心你和于陵西有私…而是忌憚吧。”定遠侯夫人壓低聲音道,“名正言順,若于陵西德行無虧,就是皇室看中了你,定遠侯府也不會悔婚的。”
他跟陛下的姻緣自然也不複存在了。
定遠侯府慶幸能和陛下結親,或許在陛下看來他卻是那個撿了便宜的。
容從錦聽懂了定遠侯府夫人的言外之意,不由默然,這确實是顧昭會想的事情。
定遠侯夫人拍拍他的手,“陛下心思純淨,你也應該多跟他說自己的想法,免得誤會。”
“嗯。”容從錦颔首,他從未想過冷落顧昭,但性格使然他也不會輕易流露對顧昭的心意,或許顧昭會覺得不安吧。
“辛苦您為着我的事進宮了。”容從錦略有歉意道,“嫂嫂也來了?”
“這有什麽。”定遠侯夫人道。
“您和嫂嫂難得來一次,在宮裏用膳吧。”容從錦提起精神,“說起來我還未見過嫂嫂呢。”
“你一定喜歡,她最是溫和的。”定遠侯夫人笑道。
容逸是在容從錦随陛下去建州的時候成婚的,山高水遠只能給容從錦寫了一封信,王府的賀禮和信一起回來,後來又是登基臨朝忙碌都是朝政大事,竟從未見過。
容從錦起身梳洗,顧昭在門外站了片刻,知道他心情好多了不敢進去打擾,怕他見了自己又不快,卻又舍不得離去。
就在他糾結的時候,侍女出來道:“陛下,君後請您進去呢。”
顧昭心弦一松,一步步挪進去,站在角落裏目光瞥着容從錦。
“過來幫我。”容從錦在銅鏡裏瞧見顧昭的視線,好笑道。
侍女将玉梳奉給陛下,聽到他的語氣,就知道他是不大生氣了,顧昭愉悅接過玉梳,站在他身後為他打理着青絲。
“你這呆子。”容從錦忍不住道。
“對對,我是。”顧昭連忙點頭,旁人提起他的癡症總是恥笑,他也不願意被笑話,能讓皇後一笑他卻
是願意的。
容從錦無奈道:“我喜歡誰你不知道麽?我喜歡你呀。”
“我從不會因為一個人是我的夫君就心悅他,我看重的是你,而這個名分只是恰好你是我的丈夫。”容從錦不加掩飾道。
“科舉取士,乃是國家之本。”
”大人莫要忘了,剛抄家流放的陳子墨也是科舉進士出身,還是狀元呢。”呂居正道,“學識和人品不挂鈎。”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大臣被氣得胡須抖動,抛出一句道。【1】
這是說唯有用道德和理法約束百姓才能讓百姓同時具備羞恥心和歸服朝廷,也是說明科舉的重要性。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呂居正立即反唇相譏,宣稱沒有失德的其實無德,不标榜自己有德的才有德行。【2】
大臣敗下陣,迅速有一派的大臣接替辯論,呂居正舌戰群儒毫不落下風,論對四書的熟讀這些人都不及他。
一派支持增開州試,另一派如呂居正則認為三年一考已經足夠,再增開考試也只是選上來一批庸碌之才,不選也罷。
科舉是重要的上升途徑,這些朝臣家族世代簪纓,朝中剛罷免了一批官員,不少人都心思活動想把子侄安排到官員的位置上,容皇後基本斷絕了蔭封制度,想要做官就只能考科舉了,他們一部分中确實有真才實學,這批官員子弟學識的積累非寒門可比拟,可以通過州試,另一部分則是想着科舉中還有其他辦法。
雖然有封彌、謄錄等方法,但考官還是可以控制的。
他們吵了一陣又逐漸安靜,邵大人提出增開科舉,只是将原有科舉內容中的經義和治事兩項重要度稍加增改。
“原有經義考文墨,即便加上釋義也是背誦,不如着重治事,治民、水利、講武、歷算這幾項由吏部出題考核。”
這樣只是考試比重改變,但官員們的目的還是達到了,衆人認可了。
邵大人又道:“以往都是鄉學舉薦,既然要選拔人才,不如把條件再放寬一些。”
各行業除工商外,即使是已經在官職下擔任幕僚的也可以參加鄉試,在朝中擔任官員之子則不必靠州試,直接從太學考試與寒門分開。
諸位大臣達成一致,景安帝聖旨增開科舉。
本朝三年一考,先後通過鄉試州試後其實就可以任用了,不過還要經過殿試排名,以前朝廷在殿試上還有黜落,不過為了避免舉子們心生怨恨已經不再黜落了,即使應對不利也只是把進士的名次向後挪一挪。
州試的題目都是由朝中大臣出的,選定出題人後就會暫時撤去其他職務,将大臣暫時扣留,親眷朋友一律不準見,直到考試結束後才能放出。
經義一章還是照常出題考試,容皇後召來吏部官員交代一番,又親自出了治事一章。
戶部尚書也曾被叫去,回來後許多同僚都明裏暗裏的打聽他是否知道歷算這部分的題目,戶部尚書倒也老實,直言容皇後拿走了戶部建安年間的賬目。
這段時間國庫賬目是最繁瑣的,和夷族征戰,赈災還有建安帝奢靡無度,這出題範圍太廣了,官員們實在打聽不出。
春闱前,景安帝聖旨,令考過鄉試的入望京趕考,發放往來劵。
往來花費皆由戶部承擔。
大臣不禁嘩然,官員之子都在太學待考,但他們還有族人之子要照拂,之前容皇後出題他們都沒當作一回事,并非不認可容皇後的才能,而是這題目出得再好,印刷分發的過程中還有操作空間,他們完全可以做到州試前就拿到考題令人作答,再由族人之子背誦考試。
一直以來他們都是這樣把持着官員晉升的,如此才能數代顯赫。
不過畢竟他們的嫡系在太學考試還是輕松許多的,衆大臣知道容皇後的手腕也不願意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趕着去得罪他,畢竟還有樞密院正使和輔政老臣的前車之鑒。
開院之日,諸位舉子搖晃着出來,親族們一擁而上連忙接過手裏的書箱,忙不疊地問:”考的如何?背的都寫上了麽,題目會做麽。”
一部分舉子胸有成竹,另一部分就苦着臉:“《春秋》都沒考,只考了兩道《詩經》裏的倒不是很冷僻,策論考的是舜耕于歷山,禹稷躬稼,而有天下,耕于有莘之野,何害其為聖賢,孔孟之論必自有旨。”
“這也不是很難。”家人裏有考過州試的疑惑道,這不就是問怎麽看耕讀麽?
“可是治事一章很難,不少題目都沒做出來。”舉子無奈道,讓他們作詩還行,治民涉及到很多法律,水利又和當地河流、星象有關,歷算他們倒是都學過一些,但考的題目是收入支出,許多減稅、抵用,非常繁複。
“這兩部分是分開閱卷的吧。”家人想到什麽。
“是啊。”
“以百分制,策論經義加起來就只有三十分,這還是要看治事答的如何。”
在同一書塾念書的舉子目光相對,彼此都有凄楚之色,看來自己答不上來的這些人也沒答上來,衆人頗感安慰,倒是有一些衣衫破舊風塵仆仆的舉子面露喜色。
能通過鄉試的不過三千人,很快閱卷結束呈到宮裏,因為治事改了考試方式,總成績被拉低了不少,容從錦翻過考卷,将治事裏某一部分都答出來的也點了一下。
”這些人也中榜了?”顧昭好奇坐在茶床上,翻着考卷,因為封彌他也看不出是誰的試卷。
“哪裏,這些人大多都是地方官員的幕僚,經義都不大熟悉,只是專精一門,派去做個事務。”容從錦漫不經心道,比起在官員身邊想着怎麽讨好上級有用,而且他們的薪水朝廷是不發的,都得官員自行承擔,這些開支都得盤剝百姓。
不如給他們一個官職,以後的俸祿朝廷出。
“陛下也幫臣看看,還有誰答了治事一章。”容從錦笑道。
“哦。”顧昭也拿過一本翻着,他不懂答的如何,只是看字跡工整,答了幾道的都拿給皇後。
“哇,此人不俗。”顧昭驚嘆一聲,連忙拿給皇後。
容從錦本想告訴他不是寫了題目都是答對的,不過見他興致勃勃幫自己分擔事物的模樣,也就不再言語,聞言不由好笑,接過卷本不禁一怔。
治民、水利、都言之有物,歷算也答對了,容從錦目光挪向上方,閱卷官員選中的都會在上面做一個朱紅的圈,反之一個錯誤一小點,三小點為一抹,三抹即落榜。
這個人試卷上沒有标記,代表他不是答錯落榜,而是沒有上榜…
容從錦翻開經義一章,頓時沉默了。
只考了《詩經》,策論也是中規中矩,他竟然都沒答出來,并非閱卷官員刻意為難他,這确實不能上榜。
容從錦提筆猶豫,此人不擅長策論,但只要略微符合些邊際,也能令他金榜題名,他的策論水平若是中榜,也太偏袒了。
“有用就讓他中榜吧。”顧昭拿過他手裏的朱筆,在卷上一點。
春闱放榜,這次足有三百多人中榜,比起往年的數十人實在是令人驚詫。
看榜的舉人有人瞧見了自己的名字格外歡喜,還有人困惑自己的名字旁邊被點了一下,下方的統一寫了事務官。
他們是知道自己的水平的,能中榜實在不可思議,詢問官兵,對方解釋道:“大人殿試後不用等着吏部安排,吏部已經将事務官的差事都按照答卷中擅長的分派了。”
“不過最多只是地方五品官。”
舉子不禁喜極而泣,外地的一個五品官,望京裏的那些貴族子弟看不上,他們是要進翰林院以後去禮部、樞密院這類的機要官位留在望京的,派到偏遠地方再想調任回來不知道有多難。
可這個外地五品官他們看來已經是非常驚喜了,許多舉子父輩就是當地幕僚,官員來往他們卻留在原地,即使精通治事,只要官員無心政務,他們也沒有地方施展。
事務官自然是不如進士清貴,早就有等候多時的富商拉住那些剛中了進士的郎君,想要對方做女婿,承諾田産鋪面,這些清貧的舉子搖身一變就成了衆人追捧的對象。
殿試,顧昭威嚴坐在皇位上,殿內中榜的按照名次站着,顧昭目光掃視過他們,大多難掩緊張,少數已經放松下來了似乎殿試如何都不影響官位。
顧昭擡手,太監宣讀題目。
“君與民,孰輕孰重?”
宛若一滴水濺入了油鍋裏,這些剛中了進士的聽聞這道題目都不敢作答,這和策論的田地論不同,這道題應對不利即使能當上官估計也沒什麽仕途了。
“當為君重,無君無國,四海升平仰仗君王旰食宵衣、勵精圖治。”
“陛下聖德方有萬邦來朝,百姓衣食無憂。”
…
顧昭只是聽着,他也分不出優劣,讓人把他們的回答抄錄下來,等皇後看過再點名次。
忽聽言道,“君與民同重,百姓不安國家動蕩,君王如浮水之萍,君王施仁政,倉廪實而知禮節,百姓歸心貧瘠之地亦能豐成。”
“叫什麽?”
“益州平縣,沈翊。”那舉子行禮道。
顧昭想起拆卷後他好奇曾問過那張他點了的答卷,就是此人,感嘆道:“爾當為狀元。”
他的兄長一直在做這件事,從不肯放棄任何一處的地方百姓,若是他兄長見到此人,定會重用。
衆人不禁嫉妒又好奇,有人偷瞥他一眼,見他相貌平平身材偏矮小,約莫有三十多歲的模樣,是個放在人堆裏就找不着的,偏被天子欽點了狀元。
選出榜眼探花,禦花園賜瓊林宴。
流觞曲水,絲竹聲悠揚,顧昭喝了幾杯酒就有些薄醉,特意喚來皇後。
衆進士不由精神一振,朝廷都不願意提起皇後攝政,但他們這些寒門出身的進士是不在意的,已經見了皇帝,大致清楚他是個寬和性子的,自然也想見皇後,這位實際的掌權者。
鳳辇停在禦花園側面,身着月白蓮紋單袍的皇後緩步行來,他發間只簪着一枚符合皇後身份的白玉鳳釵,腕上有一個金镯,除此外不見其他裝飾,卻膚若凝脂,容色姝麗如花樹堆雪,在陛下面前輕輕一拜:“陛下。”
這就是容皇後,與想象中執掌權柄殺伐決斷的形象不同,他瞧起來是衆人苦讀時會幻想的那種功成名就時能迎娶到的嬌弱且善解人意的貌美夫人。
“從錦,這是狀元沈翊。”顧昭拉着他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介紹道。
“榜眼陳修齊。”顧昭指着下面的人道,“探花…”
“臣是趙博延。”探花年輕俊美,臉上還有點沒褪去的嬰兒肥,笑起來的時候唇角一邊有個梨渦,他自己倒是很介意,連忙板着面龐又把梨渦壓平。
容從錦在殿後看的殿試應答,想不到探花如此年少,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諸位金榜題名新科進士,當滿飲一杯,日後為陛下朝廷效力,名留青史…”容從錦勉勵一番衆人,就在陛下身邊,不時給他布菜斟酒,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不再留意這些以後的朝臣。
心中卻暗暗算了進士名單,望族出身的不過十分之一,其餘的都是寒門,算上那些已經離宮的事務官,他這次換上了許多新人。
得不得用以後就知道了,容從錦緞溫柔淺笑,顧昭瞧見他的笑容背後一寒,連忙手持象牙筷給他夾了些鹿肉丸。
*
慈和太後宮裏,邵大人妻子帶着孩子入宮。
“怎麽不見彰兒。”慈和太後略有些失落道,這兩個侄子都活潑可愛,在她身邊吵吵鬧鬧的,她也多了些慰藉。
邵氏夫人忙把身邊的女子推出來,笑道:”太後上次賞賜霜兒,她也應該進宮謝恩的。“
”不必多禮。”慈和太後懶散微擡手道,這些華貴的飾品容皇後都不大用,內侍省打造好後先往景仁宮送一圈,然後基本都送到了她這裏。
她又無心打扮,都賞賜給了邵氏。
“太後,聽聞之前定遠侯府的人入宮了?”邵夫人試探道。
“看望皇後吧。”
“有些傳聞說陛下好像和皇後不睦。”邵氏夫人目光一閃道。
“都是傳聞,鬧了幾日就又和好了。”
“太後也有數年未曾見過霜兒了吧?”邵氏夫人見慈和太後不甚在意,眼睛一轉笑問道。
慈和太後聞言擡首打量邵霜,見她氣質清雅,眉如遠山,眸似秋水,不禁眼前一亮招手讓她上前,“真是個好姑娘,許了哪家?”
邵霜害羞的微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
慈和太後想起邵霜也過了及笄之年,望京權貴間這個歲數都已經訂親了,才特意問一句。
“還未許人家,正想請太後為霜兒找一個好歸宿。”慈和太後的神情逐漸冰冷,邵氏夫人強撐着笑道。
“本宮在宮中已久,也不知道現在望京哪家有合适的公子。”慈和太後擡起唇角,語氣卻是冷的,“倒是嫂嫂尋到了,兩家願意,本宮可以做主為他們賜婚,為邵氏添一份榮耀。”
她最後幾個字吐字很清晰。
邵氏夫人不禁羞愧低頭,宮裏的侍女都是慈和太後的心腹,聞言連忙退下。
“霜兒你先出去吧。”邵氏夫人道。
邵霜行禮剛要離開,慈和太後阻止道:“不,你留着。”
邵氏夫人無奈,只能道:“這也是您兄長的意思,陛下身邊只有皇後一人,也應該充盈後宮綿延子嗣,若是您開口将霜兒許配給陛下,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慈和太後地位尊貴,是先帝元配,又對當今陛下有照拂之情。
“太後是邵氏女,也應該為邵氏考慮。”
慈和太後不置一詞,又轉頭望向侄女,“你怎麽想?”
“臣女…願意為家族效力。”邵霜面頰緋紅,輕聲道。
“本宮無夫無子,寡居在宮裏,難道本宮為家族做的還不夠麽?”慈和太後傷懷望着邵霜,“這富貴權勢就這麽誘人?”
“寧願做一個嫔妃,也不願意出去做正室夫人和夫君舉案齊眉?”
邵霜一怔,邵氏夫人連忙道:“不,大人回來都跟我們說了,陛下是長情的,霜兒入宮又有您關照,她不會被冷待的。”
“況且陛下的嫔妃又怎是一般的尋常人家能夠相提并論的。”
”兄長已經官居二品,賜禦仙花腰帶,佩金魚,皇後信重你們卻仍不知足。”慈和太後失望道。
“當年本宮被皇室賜婚給先帝,兄長歡喜,父親卻道不一定是什麽好事,他早就知道兄長做官的才能平平,待他去後邵氏必然落魄,但只要回到鄉間,族中若有子弟成器,幾代之後未必不能再興盛家族。”
“本宮做了太後,讓你們生出許多非分之想。”
“您是太後,邵氏才有尊貴體面,若是霜兒能入宮,以後家族才能長久…”邵夫人嗫嚅道,她也不是非要讓霜兒入宮,但邵大人的決定她也沒辦法反駁。
“陛下待皇後情深意切,容皇後又掌握權柄,他給定遠侯府徇私了麽?”
“你們若有心,就應該教導邵氏子弟讀書上進方為正途。”慈和太後道,“指望女子、雙兒的家族不要也罷。”
“你回去告訴兄長,霜兒不可能入宮。”
邵霜面色一白,慈和太後卻像是沒看見,“嫂嫂還是幫她找一門好親事吧,本宮定然為她添妝。”
邵夫人被慈和太後回絕,帶着邵霜離宮,邵霜回首望向巍峨華美的宮殿,眼眸中流露出一絲羨慕和惘然,輕聲問道:“不入宮了麽?”
想起邵大人的執拗,邵夫人無奈道:“回去再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