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君後深謀遠慮, 契芯部、同羅部、葛邏祿部先後叛亂,颉利征戰平叛,幾部先降後叛, 颉利可汗大怒, 斬殺葛邏祿部所有俘虜, 更是引得其他部落動蕩。”漠北進京的雲麾将軍跪地道。

這些容從錦已經從漠北的奏折裏看到過了, 不禁一笑,”這也怨不得颉利可汗動怒,突厥部落精于騎射, 逐水草而居,以畜牧為生, 突厥部落紛紛作亂, 颉利可汗就不得不在水草鮮美的季節召部中青壯年歸軍, 長此以往恐怕他自己的部落也有不滿。”

“君後所言甚是。”雲麾将軍還是第一次面見皇室, 想到前幾任負責述職的漠北軍将領在望京中受的冷眼慢待,本來還心有戚戚, 即使劉将軍已經叮囑了不必說那些官話套話, 直接将奏折上不便明言的實情逐一上禀即可, 他還是忍不住背了一遍奏折, 見容皇後一語道破颉利可汗部中情況才暗自欽佩,又想到容皇後本就出身滇南的定遠侯府世代都在軍裏, 一時心中頗有親近之情, “颉利可汗是藍血貴族, 本來幾大部落都支持他, 因為此事也生了嫌隙。”

“我們送給幾部的糧草武器不到漠北每年軍需的三成,還換來了無數戰馬,想不到卻有如此功效。”雲麾将軍欣喜道, 容皇後攝政後漠北軍需已經不再克扣如數送來,而且農桑改革後還增添了一些,加上軍田的自行補給,漠北軍兵強馬壯并不懼戰事,但這幾年卻沒什麽用武之地,只用了一些計謀就引得突厥內部厮殺起來,想要再次南下恐怕不可能了。

“漠北因為突厥滋擾,百姓不能安穩生活,多年來倚靠雍州供糧,內外動蕩,怠于道路,突厥內亂正是良機。”容從錦知道漠北對望京的态度向來是敬畏而無奈,不敢奢望望京有什麽進取心,能保證漠北的軍需供應,讓突厥不至揮軍南下已經是漠北軍能想到的最好局面了。

“君後是指?”雲麾将軍一怔,神經末梢逐漸湧起血腥的氣息。

“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容從錦笑道。

“漠北全軍上下當為君後效力。”雲麾将軍肅然行禮道。

容從錦讓雲麾将軍起身,又細致詢問了漠北軍的內部情況,從軍隊人數、糧草兵器到将領職位,他是內行,雲麾将軍越發不敢欺瞞如實回答,容從錦颔首道,“今年秋收後,或可出軍突厥。”

雲麾将軍熱血沸騰,他常年守在邊關,知道突厥并非望京權貴輕視的那樣荒蠻無知,相反他們野心勃勃,兵刃銳利,現在突厥勢弱暫時沒有侵略本朝的想法,只要情形轉換,突厥會毫不猶豫的卷土重來。突厥絕非疥癬之疾,而是欽朝的心腹之患,漠北居安思危,雖然容皇後攝政漠北邊防前所未有的牢固,但君權更疊,容皇後的繼任者是否還看重漠北邊防誰也不知道,徹底除去突厥,漠北再不用擔心邊關失守。

“劉将軍多年戍守漠北,是朝廷棟梁,這有一份聖旨,将軍這次回去內侍省的人也會随行。”容從錦令人捧出聖旨。

雲麾将軍大喜,一般訓斥、貶職都是由望京将旨意傳達到羁糜洲,再由羁糜洲的安撫使下達,內侍宣旨掠過安撫使,那就是賞賜了。

雲麾将軍帶着押送軍需的隊伍返回漠北,軍中接旨才知道賞賜的并非銀兩,而是爵位,鎮遠侯世襲罔替,軍中将領也各有賞賜。

“永州收糧三百萬石,官府收糧一百萬石,雍州收糧五百萬石,官府收糧一百五十萬石…建州收糧三百萬石,官府收糧八十萬石。”秋收結束,戶部統計後喜笑顏開,“共收糧一千六百萬石。”

因天氣雨水的影響,即使是豐年也會有地方欠收,需要朝廷赈災,但今年各州收成都不錯,報了幹旱、水災的地方也繳齊了稅款,尚有餘糧,這都是容皇後極力推動新農作物的耕種,不同的農作物适應不同的土壤和氣候,收上的稅糧雖然不是米、粟一類,但也足夠繳了稅額和百姓生計。

“建州竟能收糧三百萬石?”官員詫異道。

建州的産量向來是低于周邊的,因為适合耕種的土地不多,官員不免懷疑為了交糧,地方府衙有強迫百姓欺壓的行為。

“從錦從占城引進了水稻。”顧昭不滿官員的懷疑,這又是他知道的事情,有些得意道,“水稻一年能收三次。”

官員連忙拱手,戶部侍郎瞥他一眼道,”占城稻高産,抗倒伏性強,這幾年閩州、浣州、永州等地多種占城稻,趙大人若是看一看閩州的産量變化,就知道建州的産量還算是低的。”

容從錦微微蹙眉,推行新作物殊為不易,百姓對田地的莊稼看重,他許以減免稅款和能在新開墾出來的土地裏免稅耕種才引得百姓改種占城稻,瞧見占城稻的産量後家家戶戶不必官府督促,就迫不及待的都改種的占城稻,但原來的各個品種水稻就棄之不理這也不一定是好事,有的水稻品種雖然不抗飓風卻耐幹旱,雖産量低卻抗蟲害,這些作物還是應當收集起來,以備所需。

刑部又出來彙報銅鐵礦巡查一事,所有牽涉官員的審理情況,其中包括裏通外國的,剎那間官員人人屏息凝神細聽,這些人下獄流放,刑部一頓道,“經官員供述,邵大人并無牽涉一毫一厘。”

邵鄞頓時長舒一口氣,極為慶幸自己沒拿銀兩,這才安然無事,他翹着胡子,一臉受辱的神情道,“陛下明察,臣一心為國,不敢有失。”

“嗯。”顧昭認識他是太後兄長,難得點了點頭認同道,見陛下都放過此事,官員又将視線投向屏風後,少頃仍是一片安靜,官員不由得流露出失望神情,又對邵鄞得意的模樣心生嘲諷,難道有一個妹妹做太後,就當真能讓邵氏官運亨通,長盛不衰?

“既然已經查明,本宮正有一事,邵鄞公正廉潔,素有美名,又查清銅鐵礦一案,可晉為宰輔。”屏風後傳來一道溫和聲音。

群臣震驚都望向皇位,顧昭一貫的沒有信號,聞言微怔,随即颔首道,“可以。”

他也不知道宰輔到底是做什麽的,只知道官位應該挺高的,既然從錦讓他做宰輔,那就給他當吧。

邵鄞大喜過望,忙跪地叩首道,“臣領旨,謝陛下,陛下萬歲。”

官員又去看在銅鐵礦一案中真正效力頗多的沈翊和趙博延,兩人卻神情淡定,全無憤懑。

等授官的旨意到了邵府,邵家族人都很激動,紛紛奉承邵鄞才學過人,世事通達,更有人誇張的拿他和父親做對比,誇他比做到太傅的邵老爺更有本事。

邵鄞得意洋洋,即使是因為邵霜婚事和邵鄞心生嫌隙的邵夫人也無話可說。

“本官已經是宰輔,區區一個趙氏就讓你們滿足。”邵鄞訓斥道,“以後邵霜的婚事你少插手。”

邵夫人唯唯諾諾,不敢再開口。

太後又召邵鄞入宮,邵鄞也以公務繁忙的理由推拒了,邵氏數代在望京經營,又都入朝為官,仔細點一下,不少官宦之家都能和邵府攀上姻親關系,剎那間邵氏門庭若市,來往車馬幾乎将邵氏門前的青石磚路都壓出車轍痕跡。

衆官員吹捧間,又提出選秀一事,邵鄞順水推舟,“陛下後宮空虛,我等身為臣子,當向陛下上奏折。”

“邵大人乃百官之首,清流楷模。”

*

定遠侯府,侍女動作熟練的為定遠侯世子夫人整理發髻,又打開首飾匣請夫人挑選。

世子夫人何氏一襲青織金妝花比甲,攏着沉香雲紗,随手指了一支金鑲牡丹寶石簪子,花蕊由水晶點綴,侍女輕盈幫她插好發簪,笑盈盈道,“夫人這簪子選得極好,水晶晶瑩剔透能襯托夫人氣色,姑爺待您用心,您瞧這些首飾,許多都是姑爺買來的。”

何氏面色稍緩,低聲道,“定遠侯府也算得上望京難得的好人家了,雖是軍戶出身,公婆卻通情達理,夫君又回護我…”

“那夫人還有什麽怏怏不樂的?”何氏父親是太學祭酒,官職雖低,但這個職位在文官中向來被看重,她能嫁進定遠侯府也代表了文官集團對出身滇南的定遠侯府的認同,侍女是何氏陪嫁來的,言語也直白許多。

“我在娘家沒有同母的姐妹,本來聽說夫君有個同胞的雙兒弟弟還很歡喜,想着能多一個親人,雖然知道他嫁去建州做王妃沒什麽機會來往,但我心裏還是想着一家人和睦的。”何氏嘆息一聲,“誰想到人家做了皇後,我是不敢拿親眷的身份高攀的…”

“莫說是我了,就是婆母、夫君,容皇後都是很少宣見的。”慈和太後那邊常傳邵大人和邵氏夫人入宮,邵氏現在是什麽地位?這些年公公和丈夫在軍中為容皇後效力,卻沒分到一點好處。

“現在邵鄞大人做了宰輔,漠北的劉将軍成了鎮遠侯,還是世襲的爵位,夫君卻只是一個小統領,掌着望京左營。”

“姑爺可是陛下的舅哥!誰不敬畏三分。”侍女道。

“得了吧。”何氏苦笑,“你有臉面說出來,我還不願意承認呢,望京遍地勳貴,一個統領卻是皇帝舅兄…我也是這幾年才看明白的,容皇後心冷,從沒把定遠侯府的親人看在眼裏,只是拿着親人的身份讓他們盡忠罷了。”

“我也不是那些攀附權貴的人,既然容皇後心裏沒有定遠侯府,這個’外戚’不做也罷,夫君待我一心我都知道,只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

“夫人這麽想也對,定遠侯府畢竟有侯爵的位置,又出了一位皇後,我們何必去争什麽富貴權柄呢。”侍女給她寬心。

“我的兩個兒子以後也不指望容皇後照拂,只跟着夫君習武或求父親選一位師傅教他們讀書。”何氏頓了一下道,“聽父親說宰輔和許多重臣有意請陛下選秀,你不要聲張,莫把這個消息告訴定遠侯府,省得麻煩。”

“是。”

文官以邵鄞為首的大臣和支持容皇後的大臣沖突越發激烈,邵鄞一派認為讓容皇後把持朝政只是一事權宜之計,現在海晏河清正是時候還政于皇帝,顧昭雖然有癡症,但歷史上并非沒有癡傻的皇帝,只要內閣掌權,朝廷就能運轉如常,這才是正統。

而容皇後一派則駁斥,當年容皇後剛掌權時是什麽局面?國庫空虛糧倉連一粒糧都沒有,還要應對突厥的戰事,國家危機存亡關頭,若非容皇後控制住局面,現在欽朝最好的局面就是淪為突厥的僞朝廷,各位大人哪裏還能在這叫嚣?

其實歸根結底,正道之分,是對權力的渴望,容皇後一派掌權,已經掌控了各個實權部門,即使知道容皇後攝政這事不成體統,但只要容皇後說月亮是方的,他們就會表示月亮确實是方的,容皇後真知灼見!邵氏一方的大臣想要分一杯羹,就得先排擠他們,把他們擠出這些職位,才能輪到他們。

想要令一個官員失勢可以找他的把柄,但想要讓一派的官員同時丢了官職,那就只能攻擊立身不正了。

陛下登基數年,膝下唯有一子,容皇後掌控後宮不允他親近旁人,善妒、皇子稀少,還有比這更好的理由麽?

任衆大臣如何巧言善辯,這一條并非朝政,而是後宮的事情上,他們是無可辯駁的。

邵鄞其實站在文官之首的位置向容皇後提出挑戰,他也有片刻遲疑,畢竟他是容皇後一手提拔上來的,但雙兒掌權容易被颠覆,他現在站隊等有邵氏血脈的皇子出生,邵氏就有綿延富貴,若是等到哪天容皇後被趕下臺,那他這個宰輔就是一場空了。

邵鄞噓唏一番,朝會時文官當衆提出請陛下選妃。

“我朝自開國來,國運昌盛,宗室枝繁葉茂,如今宗室卻逐漸凋零,陛下也唯有一子,陛下春秋鼎盛,多子乃江山社稷之富,為長遠計請陛下依例于民間、官宦之家選秀女入宮,充盈後宮,為皇室開枝散葉。”

顧昭一怔,連連擺手,忙不疊的拒絕:“不用了,朕不納妃。”

誰都沒想到文官一派竟會當面提出此事,而非私下試探,一時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也沒人教過顧昭應該如何應對,文官咄咄逼人道,“皇室子嗣并非一家之事,而是天下事,陛下為天下人考慮,切莫癡迷于兒女情長。”

這就是直指容皇後善妒了,莫說容皇後的支持者,就是定遠侯及定遠侯世子都暗自擡首,擔憂容皇後動怒,又擔心容皇後被逼到死角不得不應允。

顧昭心智不比旁人,他若是有了其他後妃,容皇後忙于政事自然是妃嫔陪着顧昭,顧昭只能看到眼前人,日久天長又怎麽會記得容皇後。

衆人擔憂之時,顧昭已經不耐煩道,“不納就是不納,再說派你去挖河堤。”

從錦正在修運河呢,因為人力有限,修建緩慢工部還在為這件事發愁,顧昭看這大臣底氣十足,是個挖河堤的好料子。

大臣語塞,知道顧昭是真做得出來,不禁讪讪住口,文官既然決定今日把這件事攤開,立即又有人出列朗聲道,“皇帝三宮六院乃是先祖禮法,陛下始終不願,是否是皇後逼迫?”

“此事陛下一人作主即可,不必問過皇後。”文官按耐不住,特意提醒顧昭。

群臣斂聲,都緊張的等着顧昭如何應對,顧昭只看着大殿外的陽光已經挪到了青銅雲龍紋香爐上,知道平時這時朝會都差不多應該散了,他也應回去接皇兒下書房,帶他吃點點心玩一會哄他午睡,下午還要做太傅布置的功課,如此繁忙這些大臣卻只知道耽誤他的時間,絲毫不體諒他,可惡!

顧昭手指煩躁的在龍椅上敲擊着道,“你也去修河堤吧。”

“整日裏吵鬧不休,就知道問這些小事,朕的後宮事何時輪到你來過問了?”顧昭怒斥,“不懂事。”

大臣:“……”

顧昭連訓斥大臣都如此與衆不同,其他皇帝會用違逆、以下犯上等罪名,他們這位陛下用的是不懂事,簡直是街邊婦人斥責自己不成器的孩子。

“古者聖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鹹若。【1】”大臣激動道,“陛下不可不遵循禮法。”

“朕與皇後有約在先,不納妾室,不收通房,朕一言九鼎,你要朕違誓?”顧昭有自己一套非常缜密的邏輯,而且也非常煩躁,“再說朕遵守諾言這些年也沒見到一道雷劈在朕身上,可見上蒼都是答應朕的,你又啰嗦什麽。”

大臣被顧昭繞進他的邏輯裏,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但眼見時機流逝,容皇後一派的人都露出放心的神情,邵鄞沉眸出來,俯身行了叩拜大禮。

“宰輔這是做什麽?”顧昭困惑問道。

邵鄞整理衣冠,嚴肅道,“今日之事并非臣等之意,而是先帝為避免動亂,早有旨意,事關皇嗣,請陛下遵旨行事。”

“皇後善妒幹政,可廢後圈禁。”

他從宰相曲領紫袍的寬大袖口中鄭重取出一卷由蠟印固封的小黃銅雕龍圓筒道,“先帝聖旨在此,請內閣大臣上前辨認。”

永泰帝曾用過的內閣大臣被罷黜一批,養老一批,也有繼續在容皇後身邊為官的,這些人頓時心裏暗暗叫苦,知道這道遺诏若是有利于容皇後,那景安帝不可能不知情,腿下仿佛墜着萬斤重的鉛球,百般不情願的磨蹭着上前。

竹筒上的蠟印确實是永泰帝私印,而圓筒上用朱筆寫的“密”字銀鈎鐵畫,熟悉永泰帝禦批的人也一眼都認出這是永泰帝的字跡。

“确是先帝字跡…”

“臣老眼昏花,看不清了。”內閣大臣們相互推脫。

邵鄞冷哼一聲,“諸位大人既然認出是先帝字跡,那就應該跪接遺诏。”

容從錦的手無意識的緩緩握緊紫檀椅扶手,眸光清冷的注視着邵鄞的舉動。

“我不同意!”朝廷上一片靜寂,忽有一道提高的聲音傳來。

呂居正搶上前,衆人愕然,你不同意什麽?

所有大臣都知道呂居正向來遵循禮法,他雖然只有一位夫人多年無子,也沒有想過納妾,但他是非常認可皇室應該盡量納适齡的女子雙兒入宮,誕下皇子,在這一點上他認為建元帝是合格的,這幾年他沒有彈劾過皇後善妒已經讓大臣們困惑,這時候竟然還站在容皇後一邊簡直不可思議。

呂居正自己也很無奈,對啊,我反駁什麽。

他站出來後腦海一片空白,邵鄞問道,“呂大人為何不願接先帝旨意?”

這是謀逆的罪名,即使是容皇後堅定的支持者也不敢直面鋒芒,呂居正卻在這個時候出列,簡直是自尋死路。

呂居正心底卻有一個念頭逐漸清晰,他不着痕跡的望了一眼屏風後,焦躁跳動的心平靜下來,他心道這幾年治理國家全靠容皇後,農桑、經濟和戰事,哪一樣離得開容皇後,你們打着分權的念頭進來卻不知這一下正好觸在容皇後的逆鱗上。

旁人不知他還不知道麽,當年容皇後還是王妃的時候就曾在益州治理水患,連皇室尊貴都能置之度外,為的就是顧昭的順遂,容皇後所求不多,卻因為他唯有這一個要求,若是得不到滿足,那局勢翻轉,難道指望這些只會紙上談兵相互攻讦的大臣們去面對突厥鐵騎,饑荒難民麽?

呂居正打定主意,“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2】

“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3】

“皇帝誓言雖然違背宗室要求,卻是心之所向,君王一言九鼎,又豈有自毀誓言的道理?”呂居正自知論據站不住,馬上搬出君王至高無上的地位,用皇權來對抗皇權。

“先帝亦是祭拜宗廟行過登基大典的,又是陛下兄長,親手将皇位傳給陛下。”邵鄞道,“縱然先帝旨意與陛下誓言有違背的地方,也應該以先帝為尊。”

“太後駕到。”內侍朗聲道。

朝臣紛紛行禮,慈和太後聽聞朝廷變故匆匆至此,看到兄長期待的目光和那個萬衆矚目的皇宮圓筒頓時面色蒼白,邵鄞眼前一亮,高聲道,“太後娘娘是先帝發妻,也請來認一認這是否是先帝的字跡?”

慈和太後遠遠望見黃銅圓筒,忽然閡眸,身軀輕輕搖晃,“不…”

邵鄞非常失望,瞪視慈和太後,又對朝臣道,“太後精神不濟,內閣大臣已經确認過先帝字跡。”

衆人的目光都交彙在那個黃銅圓筒上,心如擂鼓。

“拿來吧。”沉默良久,顧昭招手道。

內侍連忙接過黃銅圓筒,衆大臣一一驗過封印無誤,進忠才在朝堂上打開,滿殿文武百官、屏風後的容皇後下跪,只有顧昭坐在龍椅上目光迷茫的望着那道正徐徐展開的聖旨。

這是兄長留下的東西,他知道自己答應了從錦一生一世,難道他也會來逼迫自己麽?顧昭困惑一陣,又下定決心大不了不聽就是了,反正皇兄在的時候從錦的事情自己也從沒聽過他的,大不了以後見了皇兄再讓他打一頓好了,這樣一想顧昭如釋重負,輕松的聽着聖旨。

“朕身後,肅王為帝一日,縱山河傾覆,容氏不可廢後,若有持此聖旨幹涉皇室子嗣一事,皆以謀逆論,株連九族。”

慈和太後退到屏風後,眼淚撲簌簌落下。

“臣接旨。”朝臣叩首。

容從錦望了一眼慈和太後,只見她面色蒼白的幾近透明,淚珠一滴滴的濺落在金磚上,悲恸欲絕。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邵鄞不敢置信的尖聲道。

容從錦霍然起身,直接走到朝堂上,“臣妾遵旨,禦前侍衛還不将這罪臣除去官服拖下去。”

身着金甲的禦前侍衛迅速上殿拖走了嚎叫着’我是太後兄長’的邵鄞,還有面如死灰站出來讓陛下選秀的數個文官。

“自陛下登基以來,本宮善待文官從不以谏問罪,卻不想愈發縱容了你們,連皇嗣都要算計。”容從錦視線冰冷而堅定的掃視過臺下衆大臣,唇角輕揚道,“可能諸位大人對本宮有所誤解,本宮從不是賢後,也不願做賢後。”

“皇帝身邊只能有本宮一人,你們願意也好,不願也罷,他日史書工筆本宮毫不在意。”容從錦把邵鄞提拔到宰輔的位置上就是想看看有多少和他一樣的蠢貨,冷聲道,“邵氏一族……”

“君後。”衆大臣吓得瑟瑟發抖,跪地不敢直視容皇後卻聽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忍不住略微擡首視線輕睨,卻見他的衣擺緩緩傾斜頓時大驚失色。

“從錦。”顧昭箭步上前,雙臂恰好接住昏倒的容從錦,顧昭剎那間魂靈出竅,打橫抱起容從錦迅速吩咐道,“快傳太醫!”

這場開始時嚴陣待,中間波谲雲詭甚至牽扯出一道先帝旨意的朝會就這麽莫名其妙的結束了,被顧昭直接甩在身後的衆大臣們面面相觑,良久才在內侍的“退朝”裏起身,衆人都牢記住了一個道理,就是這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皇位,在顧昭面前如浮雲一般,至于他們這些大臣,顧昭更是一個都沒放在心上,他在意的只有容皇後。

景仁宮內,暗香浮動,織金幔帳攏在一雙金溝裏,拔步床上面容姝麗的雙兒靠着羊脂玉枕緩緩睜開眼眸,疲憊的按了按太陽穴,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撫上他的額頭熟練的幫他按摩着,少頃容從錦才舒服些,目光落在坐在床邊繡墩上的顧昭露出笑容,“我沒事,可能是這幾日沒休息好。”

顧昭卻緊抿着唇,眸底混合着惱怒和懊悔的情緒,容從錦心底好奇,他知道顧昭心思淺什麽都擺在面上,這麽複雜的情緒不太适合他,悄悄握住顧昭的手低聲道,“是我在朝堂上說那些’陛下只能有臣妾的話’讓陛下難堪了麽?”

“我知錯了。”容從錦沒什麽誠意,語氣卻放得柔和且歉疚。

他本就容色絕豔,刻意低垂着眸只小心翼翼的用眸光上挑着顧昭,任由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對他有幾分柔情,何況是和他缱绻情深的顧昭,這事容從錦很有把握,顧昭卻沒立即忘記他不快的事情,只定定望着容從錦。

“是陛下覺得我最近沒陪着您,等我把手上的公務處理好了,我陪您休息幾天。”

“從錦。”顧昭打斷他,回握住他的手道,“你懷孕了。”

容從錦愕然,他生了皇長子後一直沒什麽動靜,又曾用過皇宮裏的藥方,怎麽會有孕。

“已經三個多月了。”顧昭語無倫次,激動又歉疚,“我…不知道,你批了很多奏章,休息的也少,我總纏着你。”

雙兒孕育艱難,容從錦上次生産時已經落下了損傷,這次懷孕他們又沒注意,并沒有讓他進補休息,太醫小心提醒他皇後這次懷孕會很艱辛,顧昭自責不已,“怎麽辦,可以不生了麽…”

顧昭看着容從錦精巧略尖的下颌,目光滑落到他纖細的腰肢上,急得差點原地轉圈。

“這是什麽話,我和陛下的孩子自然是要的。”容從錦單手按在小腹上,其實他也察覺到自己脈息不穩,見顧昭神情憂慮就知道太醫一定是說過什麽,溫聲安撫道,“太醫院的那些太醫都是世代相傳的,醫術不見得精湛,推诿倒是一流的,他只是怕出事,就先把事情說得大些。”

“我們只要在意些就不會有問題的。”容從錦笑着向後挪了些,顧昭上床将他攏在自己懷裏吻着他的發絲,“從錦,朕怕…”

“不會有事的。”容從錦倚靠在他懷裏,懷孕的喜悅不見得有多少,但這個孩子确實解決了他最大的困擾,多一個皇嗣朝臣們就少一分彈劾他的理由,再想到顧昭對孩子的疼愛,容從錦心底也多了些柔情。

“我怕你疼。”顧昭絮叨道,“其實你上次懷孕朕就後悔了,皇兄說我一定要有世子,其實我也不知道世子有什麽用,只知道你懷孕辛苦,生産疼痛…朕早就想好不想再要孩子了,有瑩兒已經足夠了。”

顧昭能說出長句,且能準确表達他的意思,一定是在心底反複思量過的,容從錦眼底一熱,微微垂首。

“要是朕能懷孕就好了,我一定多生幾個。”顧昭誠懇道,一排他跟從錦的孩子叫他父皇,顧昭陷入美妙的想象裏。

容從錦:“……”

“讓陛下失望了,您不能生孩子。”容從錦好笑道,顧昭抱着他,溫熱的手掌輕撫着他的小腹,在他側顏上輕輕落下一吻,眸底有些歡喜又極為認真的注視着容從錦道,“朕一定待你好。”

“陛下已經待我很好了。”容從錦溫柔道,尋常之家男子尚且有幾個妾室,顧昭不僅待他一心一意而且把他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像動物原始懵懂的感情,沒有算計,沒有得失,只是全然的用一顆心來愛他,這是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還不夠。”顧昭呢喃着吻他。

容從錦微閡着眸,朝廷帶給他的煩擾剎那間煙消雲散,耳鬓厮磨間他恍惚的想到,什麽容皇後,他想做的只有顧昭的妻子。

顧昭當真詢問了怎麽讓他懷孕的事,在太醫擦着汗解釋暫時做不到時非常失望,諄諄教誨太醫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立刻讓太醫院開始研究這件事。

“君後。”進忠奉上一盅金絲血燕,容從錦用湯匙攪了一下就沒什麽胃口的放到一旁,進忠擔憂勸道,“您最近用的不多,還是多補一下吧。”

“這燕窩禦膳房做的總有些腥氣,本宮吃不下。”容從錦道,“你吩咐禦膳房晚上做幾樣清淡的。”

“是。”進忠見他提出想吃什麽,心底安穩連忙應道。

“先帝遺诏的事情你知道吧?”容從錦輕啜木樨茶,在手裏把玩着茶杯道。

進忠冷汗濕透背脊,卻不敢欺瞞,低聲道,“是。”

“你知道這份遺诏的內容吧?”

“是。”

容從錦颔首,沒有一絲詫異之情,進忠奇道,“君後不擔心先帝對您不利麽?”

他跟随先帝多年,知道容皇後在還是王妃的時候跟先帝的關系談不上有多好,甚至先帝對他還頗為忌憚,幾次想要廢掉他肅王王妃的位置。

“我跟先帝并無交情,但我們是一路人,他知道只有我才能保住顧氏江山,若他為皇帝我只能遠避封地,換我攝政他也一定會全力保我。”

進忠嘆服,若不是他禦前內侍的位置讓他對先帝和容皇後之間的關系非常清楚,他一定以為這兩個人是摯友,不需要一句交談,就能完全揣度對方的心意。

“你幾次提起想去守皇陵,是先帝還有安排吧?”

“老奴這裏有一道遺诏。“進忠道,“先帝遺令,如果邵鄞大人拿出了遺诏,您再問起此事,老奴如實回答即可。”

”若容氏嫡出皇子順利即位遺诏銷毀,若皇長子未能長大,容氏沒有嫡出皇子則從宗室過繼,不必令陛下納妃。”

容從錦眸光銳利,片刻輕閡雙眸,低聲道,“好籌謀啊…”

永泰帝看透了他最大的心結,他握住了這個把柄,就把他一生牢牢的拴在皇後的位置上。

“老奴想去皇陵,也是先帝的意思,看一看宗室玉牒有哪些出衆的宗室子。”進忠道,皇位若是有變動,宗室肯定要着力表現,反而選不出真正有才學的宗室子,還是得提前選幾個宗室子弟。

“先帝若非遭遇柳氏背叛,欽朝在他手上一樣能重新興盛。”容從錦感嘆道。

“先帝其實曾跟老奴講他一直琢磨不透您,所以始終不能放心把陛下交給您,他也是和皇後離心後才想明白,原來是這麽淺顯、簡單的一件事。”

“您心悅陛下,不顧艱難也會站在他身邊。”進忠低聲道,“其實先帝很後悔未能善待皇後。”

但他還是給邵鄞了一份讓邵氏抄家滅族的旨意,容從錦唇角掠過嘲諷的笑,片刻後又覺得悲涼,進忠沒必要騙他,或許永泰帝确實對邵皇後心存愧疚,非常想彌補她,永泰帝給邵氏的安排也足夠邵氏幾十年的繁華,如果子弟有出息也能成為權臣。

若邵鄞卻走另一條路,那邵氏就會在幫他穩固皇權後成為犧牲品,夫妻之情抵不過山河萬裏。

永泰帝在寫下給邵鄞的遺诏時是怎麽想的,慈和太後匆匆趕來也許夫妻多年她已經猜到永泰帝會對邵氏不利,這道旨意宣布,邵氏永遠不會原諒永泰帝。

夫妻間既了解彼此,又徹底陌路。

“您打算怎麽處理邵氏?”

“先帝的旨意本宮要違背麽?”容從錦頓了頓,想起慈和太後的眼淚和顧昭望着邵氏親熱的叫嫂嫂的場景,無奈一嘆,“邵鄞革職發配、族中所有成年男子一律充軍,兩代不許科舉。”

進忠微松了一口氣,禁止科舉對官宦之家是非常嚴厲的懲罰,但比起先帝旨意裏的誅九族比起來已經無比寬容了。

“邵鄞牽扯出的這些大臣,為首的也都革職。”容從錦眸底閃過一抹鋒芒,拿着朝廷的祿米卻不能為朝廷做事,反而每天想着争權奪利,這次都順理成章的讓他們離開朝堂也是好事,他可以容納幾個無能的庸臣,卻無法忍受這些自作聰明的朝臣。

“讓大理寺主審,趙博延剛任職,就讓他負責這次的案子。”容從錦道,“若是這些官員還有其他罪行,數罪并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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