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風吹一夜滿關山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風吹一夜滿關山
“早膳備了什麽?”顧昭只穿着足襪, 微攏着亵衣,長發散亂蹑手蹑腳的出來,壓低聲音問道。
“脍魚片、牛乳羹、筍芽雞湯面、酥瓊葉、澄粉水團…”小樂子笑道, “另有一道鲥魚。”
“太腥膻了, 不是讓你吩咐過, 別再做這些味道重的了。”顧昭皺着眉頭抱怨, 從錦根本就吃不下。
“可君後讓禦膳房每日必須準備這些牛乳鮮魚。”小樂子已經升至禦前內侍大總管,整個內侍省都歸他管,按理說這些膳食上的小事不用他負責, 但小樂子知道自己從一個冷竈皇子身邊的內侍一路成為內侍之首依仗的完全是顧昭的信任,因此陛下的事情他還是親力親為, 聞言忍不住替禦膳房叫屈, “陛下放心, 禦膳房已經改進過了, 牛乳都是先蒸濾過再加琥珀糖的,一定沒有腥味。”
顧昭眉心卻依舊緊攏着, 叮囑小樂子讓禦膳房加幾道清淡的一起送過來, 又問新制的絲緞燕居服準備好了麽。
小樂子已經習慣皇帝必過問君後的每件事, 都妥帖的回答了, 顧昭眉心才微微松開,侍女服侍他穿衣, 又等了片刻才叫醒容從錦。
他已有孕四月, 夜深時常驚醒失眠, 又沒什麽胃口, 整個人憔悴些,顧昭看在眼裏焦急不已,每日就像是圍着盛放花枝團團飛的蜜蜂, 把全副心力都用在了容從錦身上。
“從錦。”顧昭把澄粉水團放到他面前,看着他吃了兩個,又在下面用銀絲碳煨着的雞湯裏涮雪白魚片,吃了一片微微蹙眉卻依舊拿紫檀筷挾着魚片在滾開小泡的雞湯裏晃動不由得道,“不喜歡吃就算了,讓禦膳房不要再送這些東西了。”
“我喜歡的。”容從錦笑道。
顧昭仍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樣,從錦在飲食上沒什麽偏好,禦膳房做什麽他就吃什麽,但遇到清淡爽口的時節菜會露出愉悅神情,也會多吃一些,五味杏酪羊、清撺鹿肉這些他只動一筷就換了另一副筷子來給他夾菜。
容從錦用湯匙慢舀着自己面前的牛乳羹,份量不大做得甚為精致,又放了糖,容從錦胸中沉悶之氣略微散去,慢悠悠用了半份牛乳羹,顧昭面上懷疑的神情逐漸消散,專心致志的用起他的早膳。
容從錦笑吟吟的側首望着顧昭興高采烈的模樣,他總是沒有心事的,像是溫暖的陽光照射着一泓清可見底的水塘,即使是心思沉郁不喜言笑的人在他身邊也會不自覺的被他感染,心情輕松一些。顧昭唯有對他才會露出遲疑、擔憂的神情,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他知道這些複雜的情緒對顧昭有多難得,他怎麽能不心生情愫呢。
喉底忽翻起一陣腥氣,似乎那香甜可口的牛乳化作了一塊凝結的油脂,當啷——湯匙滑落,容從錦不覺側身作嘔。
“從錦!”顧昭上前扶住他,侍女捧了銅嵌水波紋唾盂,他幹嘔了一陣用清水漱口,無力靠在顧昭懷裏,他身上混合着龍涎香和淺淡陽光的氣息仿佛上好的良藥,不适感退去,容從錦能察覺到氣力逐漸回到他身上。
顧昭再也無法忍耐,連聲讓小樂子去傳太醫。??“叫他們做什麽?”容從錦攔下。
“讓他們給你換個安神的方子。”顧昭悶聲道,他雖然身居高位,卻沒養成頤指氣使的毛病,對身邊人都極為尊重,對太醫院的些許不滿已經是他難得的怒火了。
“誰有孕都是這樣的。”容從錦低聲道,“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懷瑩兒時也沒有吐的這麽厲害…”顧昭憂心忡忡道,“從錦你瘦了很多。”
容從錦下意識撫上自己面龐,似乎臉頰略微凹陷,下颌線條也更清晰銳利,他強笑着道,“是不好看了麽?”
他還不到三十歲,但已經不再是那些年輕嬌美的雙兒,正如鮮花盛放如雲霞轉瞬就要凋謝,他相貌上的幾分豔麗不過仗着骨相優越還能維系,心底卻很清楚他的容貌會逐漸衰敗。
勳貴之家當家主母要是到了這個年紀,早就給丈夫納兩房顏色好沒什麽家世的美妾,既有賢良的名聲又能專心管着孩子讀書,等孩子考取功名再張羅個兒媳,就能高枕無憂是內宅之間人人豔羨的一生了。
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不願意将顧昭拱手讓人。
剎那間容從錦心底轉過許多念頭,閩州、永州管控不住的水稻私賣,新建的冶鐵館還有漠北的局勢,這些事情牽扯精力,他怎麽可能會有美豔姿容,容從錦又分出部分心念思索着怎麽護膚。
“很漂亮。”顧昭一怔,紅暈一直從面龐染到脖頸,他垂着首含糊道。
“是,我也知道容色不如從前。”容從錦沒聽清,掩着失落又笑意盈盈的安撫顧昭,“等這個孩子出生了,或許我的容貌能恢複幾分。”
人都是會被豔麗出衆的事物吸引視線,顧昭心思赤誠,他只是把真心話說出來不懂得掩飾,可能是孕期影響,容從錦心底酸澀,眼眸竟覆着一層薄薄水霧。
顧昭愕然,“你已經是最漂亮的了,還要怎麽好看?”
“剛還在說我變醜,陛下不用拿這些話來哄我。”容從錦想做出不在意的模樣,但還是忍不住拈酸,更覺委屈,他自知相貌出衆,卻從不認為容貌是他最大的優點,這點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點綴,他希望顧兆能看到他的全部,認可他的能力,顧昭做到了,他才會和顧昭相愛。但容顏易老,當顧昭親口承認他這個微小的優點消失時,他仍是難過的。
仿佛自己在顧昭面前不再完美。
“朕沒說。”顧昭叫屈,連連保證道,“從錦你去問問旁人,誰不知道你好看,朕沒見過比你更美貌的…”
“況且。”顧昭擁着他,面龐微紅,眸底流露出一點溫柔,像是怕誰打破了他的绮夢,“朕見過你最美的時候,宴會、新婚夜、在王府你給朕撫琴的時候。”
顧昭絮絮說了很多,容從錦心底的酸楚消失,聽得耳背漸紅,忍不住啐道,“陛下要把每一天都數過來麽?”
“對呀。”顧昭恍然大悟,“從錦每日都是最美好的。”
他本想找一個特殊的時間點,講他心中最完美的從錦,但越說越多他才意識到也許并沒有這麽一個特殊的時間,從錦每次陪在他身邊,對他微笑,那就是最美好的瞬間了,他永遠也找不到一個無可相比的心動剎那,因為最吸引他的是能陪伴彼此的每時每刻,這場令他沉溺的盛宴還在繼續,他如何能評判。
容從錦面頰染上薄醉,他忍不住在心底腹诽,真不知道顧昭是怎麽想的,明明憨傻卻每次都能哄得他歡喜。
小樂子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等他們争論夠了,侍女端着炙鲥魚的青花月影梅紋盤進來,小樂子連忙接過笑道,“這是禦膳房特意準備的鲥魚,聽說從南邊運過來不大容易。”
哪裏是不容易,鲥魚出水即死,想要運到望京以前基本都是靠馬匹運輸,每到驿站更換馬匹和騎手,所到之處立刻放行,這不僅需要財力更需權勢,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少數勳貴,不過容從錦發展海運,清理河道,若是遇到風向合适,運輸速度比以前更快,且成本下降。
”這個時候還有鲥魚?”容從錦看着桌面上的芽姜紫醋炙鲥魚,鲥魚足有數斤重,他不由得詫異道。
“是挺稀罕的。”小樂子附和道,鲥魚一般是夏天才有的,等氣候轉冷鲥魚也就回海水裏了,那就難以捕撈了。
“說起來天氣轉冷快,大暑時就不甚燥熱了。”容從錦想起一事,顧昭不耐酷熱,每次盛夏都得纏着扶桐做冰雪冷元子,扶桐糾纏不過他還會跑到自己這裏告狀,怕給陛下吃多了冷食鬧肚子,這次好像也沒提到此事。
“也是好事,省得百姓秋收時頂着太陽杵在田裏。”小樂子笑道。
容從錦面色肅然,”午後…不,一會你就把欽天監的人找來。”
*
欽天監負責占蔔吉兇、祭祀安排,一般都是皇室事宜,他們出幾個吉利的日子,然後陛下選一個內侍省去操辦,欽天監使進宮時忍不住心中惶恐不安。
“這個月氣溫驟降,雍州還下了場雪,怎麽不見欽天監入宮禀報?”容從錦手裏拿着一卷雲氣測候賦,欽天監使叩首行禮,他放下書卷問道。
欽天監使聽君後語氣偏沉,心底頓時一冷,不敢起身跪着回話道,“君後贖罪,庸州下的那場雪不過半日,且落地即溶,兼之秋收結束,想來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
“臣知罪。”欽天監使不常入宮,卻對君後名聲頗有耳聞,知道他最厭煩推诿,忙垂首道。
“罷了。”容從錦無奈道,這種事欽天監上報或不上報都可以,即使他上報了奏折也很有可能被攔在內閣發回去,也怨不得欽天監使,“本宮讓你找的東西都找出來了麽?”
“三十年內各州氣候記錄都找出了。”
“本宮瞧着氣候不大尋常,這段時間欽天監務必查詢典籍,找出先例或是相似的氣候。”容從錦停頓一瞬道,“市舶司招募的夷人有許多奇思妙想,最近有個叫皮特還是什麽的,帶來了一種能測溫度和濕度的儀器。”
“濕度?”欽天監使困惑道。
“夷人覺得雨雪好像與空氣中的水分有關,不全是月相潮汐的變化。”容從錦道,“本宮有意設立太史處,于欽天監下轄,把皮特也歸入太史處,以後各州氣象都報到太史處彙總,占蔔祭祀、考定歷法仍由欽天監負責,測驗天文,觀測日月、星辰、風雲、氣候等由太史處管理,并嘗試預測天氣。”
欽天監使額頭汗珠沁出,他唇嗫嚅着道,“天氣乃陰陽五行交彙而生,陰陽未分謂之太極,太極既分謂之陰陽,其為天地之道也。舍陰陽以求太極者,無太極;舍太極以求天地者,無天地【1】”
“我等尚且只能摸索,夷人恐怕難以領會其中精妙。”
“讓他試試看吧。”容從錦不置可否,沒提到他讀了這夷人帶來的幾本書,随口道,“你派幾個年輕好學的到太史處。”
“是。”欽天監使心道反正在望京裏欽天監就是個擺設,能把部分事務分出去也好,他還是欽天監使,權利沒有變動,卻有人背鍋。
容從錦又令永州市舶司嚴查走私水稻,禁販至他國,并讓閩州、永州安撫使同查。
*
“手谕諸位大人都收到了,把大家叫過來就是商議一下這事如何處理。”永州安撫使道。
知州低垂着眸望着茶杯,覺得這茶葉起伏頗有妙趣,生怕安撫使提到他。
“陳知州,你下屬的三個府縣私販了多少水稻你應該心裏有數吧?”
陳知州頓時身子一顫,苦着臉起身拱手道,“大人,卑職也有苦衷…”
“這水稻一年三熟,産量遠大于所需,除稅收、官收外,百姓販賣換些銀兩後每家剩下的水稻至少一百石。”陳知州胡須都溢出無奈,“這些水稻當地的糧店賣不上價,又不能看着爛在村戶家裏,百姓也只有販賣到國外一條路。”
太守在永州已為官二十載,忍不住感嘆道,“誰能想到這水稻竟也有一日嫌太多。”
“是呀。”幾個老資歷的官員也跟着點頭,他們永州雖是南方糧倉,但也有豐年饑年之分,最多是饑年也不會鬧出人命罷了,這已經是地利了,幾次農桑改革使用新稻種後,水稻豐産竟然會堆積在農戶家裏。
安撫使如何不知,他以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是因為這是百姓的生計,“水稻賣到真臘、蒲甘、交趾一帶,數萬石水稻換回不計其數的香料珍珠,這種暴利商人貪圖,難以一禁了之。“
“但這次永州以官價收購,同時願意賣出一百石的農戶可免一人傜役。”
知州露出詫異神色,“大人,水稻已經官收過了,而且官價着實不便宜,等新稻下來這些舊稻就更不值錢了。”
永州安撫使擺手道,“這次市舶司同查,把水稻列入禁販名單,再抓到明知故犯的商戶必然嚴懲,永州糧倉會再擴大一倍,以備荒蕪。”
知州:“……”
知州肉痛不已,糧倉的糧食一般兩年更換,這些派不上用處的糧食會再次低價賣入市場,這幾年風調雨順這不是明擺着浪費銀兩麽。
但太守已經應了,“君後向來有籌謀,我等遵從。”
市舶司轟轟烈烈的開始查走私,民間也是一片抱怨,但因為官收和商戶收購價格差不多,又有官府明令禁止私自販賣至他國,農戶人家也不願意惹上官府,只能把糧食賣給了官府,等到秋末,永州糧倉已經囤積了八百萬石,閩州糧倉七百萬石,其他糧倉也都有所增添。
天氣轉冷,太史處來報,預測有暴雪将至。
“五日暴雪,将數尺之深。”欽天監使傳達道,“太史處覺得這場雪會凝結成冰,難以融化。”
容從錦面色微沉,同欽天監使的不以為然不同,他認為暴雪的說法有可能是準确的,北風其涼,雨雪其雱,雲層聚集可能會有大雪,望京尚且如此,再靠北的地方卻不知道如何。
數日後,鵝毛大雪紛紛落下,将整個望京染成一片冰雪琉璃,富戶家的孩童披了貂裘在街巷裏嬉笑着團雪球,相互追逐打鬧,家裏人見了笑罵一句讓他們當心,這樣的歡聲笑語很快消失,暴雪連綿,蒼穹低沉,仿佛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壓抑的色彩。?
“以街巷為一家,已經組織了年輕的做巡視隊伍,幫着修築被暴雪壓塌的房頂,清掃街道,明威軍也抽調了數千人巡查望京,倒塌房屋不能修複的都已經将百姓安置在了善堂和冶鐵局。”內閣大臣道。
冶鐵局有煤炭儲備,之前巡查銅鐵礦後對煤炭的産量也做了調查,還從交趾等地采購了一批無煙煤,本來是準備改進冶鐵技術的,直接做成了火牆,收攏災民燃煤取暖。
“望京周邊倒塌房屋三萬餘戶,受損村莊一百多個,耕牛雞豚死傷不計其數。”另一個內閣大臣沉聲道,“雍州雨雪交加,河道冰封,也有數千房屋倒塌,百姓流離失所。”
“永州…”
彙報過災情後禦書房內一時安靜下來,沈翊打破沉寂道,”幸而還有些煤炭,雖稱不上充足,卻也能熬過這個寒冬了。”
“冬小麥恐怕顆粒無收。”內閣大臣黯然道。
翰林院剛擢到內閣的趙大人道,“南方溫熱,百姓多用紙糊窗、暖閣,這種天氣從未遇到過,已經緊急調撥了一批棉花、煤炭赈災。”
“下派到各州的禦史歸來,煤炭和糧食的數目與戶部數目一致。”容從錦閡眸,低聲道,“建元十五年也曾有這麽一場大雪,民凍餓死者日以千數,太湖斷航,港口封凍,永州、洛州等地不可忽視,在河道還能運船的時候多再增一倍禦寒物資。”
“各地軍隊也分出人手去聚攏災民,在釀成慘劇前一定要确保安頓好所有災民。”
建元十五年,百姓凍死無算,鳥獸入室呼食,煤價貴到兩百文一秤,甚至出現了食人的慘狀,次年流民起義,當時的太子永泰帝四處鎮壓,又安撫百姓重新劃分耕田,徹底恢複農耕已經是數年之後了。
“百姓是本朝根基,田地房屋這些都可以不計較,地方安撫使和軍隊拿當地戶籍冊逐一清點,房屋不夠牢固或家中已無碳火的都帶到善堂安置。”
“這個時候不能讓他們冒險進山林砍柴。”
受災地區的百姓一時還不願意撤走,擔憂家裏的房屋倒塌,牲畜也沒人照顧,但在村子裏第一家傳來一聲驚呼有人凍死了後,衆人紛紛意識到這場大雪非比尋常,只能收拾了家夥器皿,背着家裏的糧食跟着官兵在清理出來的狹長道路裏艱難行走。
兩側都是半人高的積雪,寒風刺破棉衣一直凍到脊骨裏,趙大叔公已經上了年紀,幾個小輩半攙半背的才把他帶出來。
“我不走。”趙叔公渾濁的眸底流露出無奈,“你們就讓我留在家裏吧。”
“叔公,雪太大了,官爺們讓咱們搬到善堂住。”小輩在他耳邊提高聲音道。
“你們不懂。”趙叔公執拗又傷感,“當年那場雪,也是連下了好多天,雪落在地上像磚塊,他們當兵的說是安置咱們,找個山洞就把大家都關進去了,給個炭盆外面派人把守着,一晚上過來哪還有幾個活着的。”
“當今陛下不會的。”小輩信心滿滿,他也沒見過皇上,連同知大人都沒見過,但陛下輕稅賦傜役,又讓百姓建立集市這些他是知道的。
“即便真有個地方安置咱們,也是人擠着人,我們這些老的本來就熬不過去了,少吃一口你們還能活下去。”趙叔公把目光投向一旁婦人抱着的小孫子。
“叔公你說什麽呢。”小輩不樂意聽了,氣哄哄的走到旁邊,另一個兄弟過來扶着叔公,“您歇會吧,還得走半個時辰呢。”
領頭的官兵聽見後面的争執,互相對了個習以為常的眼色,這樣的争論他們帶着每一個受災嚴重村莊的村民遷居到善堂時都發生過,上了年紀的自認為有閱歷,不願意争奪孩子的口糧,寧願留在家裏,小輩硬是把他們拖拽出來。
“到了。”叔公年紀大了,進城後就換了牛車,和其他幾個白髯老者一起擠在車上,年輕人徒步到城邊上的善堂。
叔公看着青磚灰瓦的厚實院牆剎那間啞口無言,官兵笑道,“老人家,我們擡您進去?”
“不用。”趙叔公連忙擺手,佝偻着腰從車上爬下來,有點不可置信道,“這是善堂?給我們住的?”
官兵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本縣所有災民都住這樣的善堂,還有八間呢,每人每天兩升米或麥子,一秤煤,七十歲上的老人或未及弱冠的孩子每隔五天都加發一斤肉。”
叔公震驚不已,即使官兵故意捏着聲音笑話他也顧不上了,眼底滲出些許淚光,顫抖着唇道,”真的…”
他活了這麽多年,見過官吏層層盤剝,見過皇帝動辄加稅,也面對過鄉紳欺壓,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朝廷會為百姓做什麽。
小輩已經搬着行李進去了,善堂有人迎着他們帶到房間安置,“盤了火牆,每日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的燒煤取暖,你家人少。”
“七口人就能給你們一間半,得擠擠了。”善堂負責人推門,語速極快道。
“這住的開了。”小輩把包袱放下,在屋裏走了一圈驚喜道,連地磚都帶着些許溫度,和室外的嚴寒仿佛兩個世界。
“白日裏火牆會冷一些,煤得省着用,不過大堂的碳火是足夠的,你們可以到那邊去。”善堂負責人道,“晚上火牆會燒旺,你們試一試要是還覺得冷,告訴我們把火牆裏面管道的煤灰清了就行。”
“在屋子裏點煤取暖一定要留個縫。”
“你還有這個兄弟。”善堂負責人點了旁邊肩膀寬厚看起來就有幾分力氣的趙家兄弟道,“一會跟我去領棉被還有清理屋頂積雪的工具,每天還得麻煩你們自己掃一遍積雪。”
“這有什麽。”趙二牛拍着胸脯道,他們都是做農活的掃房頂積雪這點事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弄完了,就是家裏的孩子都能做。
負責人颔首,又告訴他哪裏能找到管事的,腳下不停又去接下一家了。
趙二牛把領回的棉被扔在榻上,家裏的婦人已經燒熱了水,把屋裏擦洗了一番,拿到被子剛一撫上就忍不住驚喜道,“這棉花絮得厚實,比你棉衣的棉花還多呢。”
她是關心屋裏人的,雖家裏不富裕還是買了上好的棉花做了暖和的棉衣,之前剛把棉衣拆洗過,但還是比不上這條善堂發的棉被。
“是啊,還挺沉的。”趙二牛笑道,他們兩個兄弟領回一家的棉被,沉甸甸的壓在肩上,心底卻是溫暖的,知道這次一家人是能順利過冬了。
“叔公,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帶您來了吧。”趙二牛忍不住抱怨,“我們這位皇帝是最好的,您以後別在官爺面前說皇帝的不是,我們不識好歹似的。”
“聽說皇上好像有點癡症,這些事都是皇後做的。”趙二牛家的一邊把被子鋪上,一邊道。
“那皇後也好。”趙二牛抱着孩子笑道。
趙叔公久久無言,片刻對着院內的積雪顫着聲音說了句什麽,趙二牛連忙問趙叔公要點什麽,趙叔公搖頭,“以後都是好日子了。”
在善堂裏住了一個多月,家裏的年輕人每天等着雪小一點就趕緊把院子裏和房頂的積雪清理了,白天天冷,大家就擠在大堂,火爐裏噼裏啪啦的燒着栗子,竈上熱着湯水,趙叔公随意講的那些年輕時候的事竟然還有頗多聽衆,每次趙叔公講完故事,都忍不住加一句,“你們過得太好了。”
幾個老人紛紛應着,衆人不禁一笑,讓老人喝點熱湯。
雪逐漸停了的時候已經是年底,官兵首先清理出縣城和通向各個村莊的道路,等衆人回到村上才知道屋舍倒塌大半,一片荒涼。
卻也沒有抱怨,他們過了一個不算富裕卻保證每一個人都活下來的冬天,各家相互幫襯着重新搭建房屋,縣裏又發了他們煤炭和巴掌大的雞,天還冷着養在屋子裏也能養活,等春暖時候,他們又能回到自己的田地裏,在屋舍後面養雞。
皇宮內溫暖宜人,景仁宮地面散發出均勻熱量,琺琅掐絲描金山水香爐裏燃着香餅,混着沉香、冰片香氣淡雅,另有幾個銅鎏金纏枝牡丹紋火爐透過上面的镂空紋路能隐約看到裏面燃着的青色瑞碳,無煙而有光,熏得多寶架上幾簇蘭花都抽出新枝,纖薄的花瓣帶着清雅氣息。
顧昭昏昏欲睡的靠在容從錦身上,書房裏顧瑩認真寫着大字,少頃捧了滿意的一張進來。
“父皇。”
“寫的很好。”顧昭擦着口水接過皇兒手裏的宣紙,上下認真打量了一遍誇耀道,“比太傅的字,還有宮裏的那些碑帖都強呢,從錦。”
他又把字遞給皇後,容從錦接過,把宣紙調轉到正确方向略微凝神颔首,“字體有些筋骨,筆力清蕭,你在仿右軍世孫的字?他用筆內斂,氣質典雅,你這上面還略欠缺幾分。”
顧昭不太贊同皇後評價,忍不住皺眉,容從錦笑着道,“已經不錯了。”
“就是很好。”顧昭小聲道。
顧瑩對父皇無條件的贊美和認可頗為習慣,卻很認真的聽着君後的話,得到一句不錯就不由得唇角上揚,頰邊露出一個酒窩。
“太後宮裏也送了碳火麽?”侍女進來換碳火,顧瑩忽然問道。
“是,一樣的瑞碳。”侍女應道。
顧瑩眸光略微一壓,沒說什麽,反倒是容從錦多看了他一眼,慈和太後修佛多年,簡樸清雅,太後每日一百五十斤、皇後一百一十斤的碳火份例,他和太後都是用不完的,他是常在禦書房或和顧昭的碳火混在一起用,太後就是因為節儉了,以往送到太後宮裏的瑞碳都是退回來換成了普通的銀絲碳。
都沒什麽煙塵,不過取暖效果就要打個折扣了,太後卻忽然用起了瑞碳,也注意保養身子,這是為了他下的旨意,邵家兩代不能科舉,邵鄞的兒子應該也有八歲了,及冠成婚十幾年後他的孩子或許能科舉入仕,慈和太後再有幾十年就能扶持邵氏,也是為家族拼盡所有了,容從錦微微一嘆,知道顧瑩心底清楚,他年紀雖小,卻心思通達,頗有皇室風範。
容從錦把手裏的奏折遞給顧瑩,“你怎麽看?”
“君後。”顧瑩驚詫着不敢觸碰,雙手都收到了身後,顧昭卻不在意的塞到他手裏,“這些奏折每天都有幾百本,你看着玩吧。”?
顧瑩抿着唇小心打開奏折,看了一遍眉心攢起,稚嫩卻堅定道,“突厥可汗橫征暴斂,又遇雪災,天時地利皆有,應該出兵。”
顧瑩不過上了一年書房,剛讀了一遍論語,容從錦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欽朝同樣遇到災情,數州受災,百姓剛剛恢複生活,你不覺得應該多讓百姓休養生息麽?”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百姓反對開戰呢?”
“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乎!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顧瑩道,“突厥長久滋擾邊關,虎狼之輩不可教化,百姓注重農時這是好的,但這一戰對本朝而言同樣是遵從內心。”
容從錦注視他片刻,手掌輕輕在他頭頂揉了一下,“你像你父皇。”
顧昭若是沒有癡症,大概也是這樣聰慧又堅定,像一把閃爍着寒光的利刃。
顧昭抱起顧瑩,讓他坐在自己膝上,輕輕颠着他道,“皇兒像你,長得漂亮。”
容從錦沒有反駁,只是笑着望向他們,顧瑩扭捏的紅了臉,低聲道,“父皇…”
顧昭直接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
蒼穹低垂,霜雪茫茫,裸露的山脊上刻着每一道風霜的痕跡,冰河剛剛消融,地面隐約泛起草尖的新綠。
“冬天探子回報,突厥暴雪,骸骨堆積如山,數部死傷過半,就連颉利可汗的拔延部都傷亡慘重。”劉止戈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指向河流盡頭,“他們不得不退到山巒之間,那邊據說有個溫泉。”
劉老将軍坐鎮漠北,并沒有親自出征,他身邊的男人肩背筆挺,身型矯健,一看就是行伍多年的。
“那這次我們就打過去一探究竟。”容逸甲胄在草原積雪反射的陽光下透露出一抹肅殺,他沉聲道。
兩人對視間,都從眼底看到了野心和抱負,一戰定漠北,驅突厥,青史留名,武将能有立下這等戰功的機會是是此生幸事。
劉止戈一個手勢,身後軍隊井然有序的分做兩支,三十萬漠北軍劉止戈率領二十萬穿越大漠,北進轉戰兩千裏,越過離侯山,渡過弓闾河,而容逸率軍十萬向東包抄,在焉支山困住突厥,補給四萬騎兵,十萬步軍,朝廷為了這一戰把所有的家底都拿出來了。
突厥部落內憂外患,他們并不相信同樣遇到暴雪向來文弱的欽朝會突然主動出擊,當叱利部遇襲,一路潰逃時幾大部落甚至覺得這是叱利部又一次想要反叛借的幌子不繳納稅賦,直到大漠冷月高懸,身着銀甲的戰士騎在駿馬上,長槍蕩開一泓霜色時,他們才知道這不是叱利部的借口,更不是心血來潮的一次突襲,而是長期謀劃後的戰争。
突厥勇士們打了個呼哨,戰馬飛馳而過,紛紛上馬拿起兵刃抗敵,甫一交手,刀槍幾乎被震得脫手,面前的将士目光堅定,兵刃鋒芒畢露,曾經斬落無數欽朝草谷頭顱的彎刀竟然留下一道深深白痕,再次相擊便應聲而斷。
“殺!”兩邊呼聲交彙,戰馬嘶鳴,霜雪被鐵騎踏為齑粉,又融成潺潺流淌的鮮紅溪流。
漠北将士不時穿過部落封鎖,兩面交擊,引得突厥将士發出絕望痛苦的嘶吼。
他們早就将積弱的欽朝朝廷視為獵場,每次南下劫掠婦孺,搶奪財寶都随手殺數千百姓,等自己家人的尖叫聲響起,這些突厥人才明白什麽叫痛徹心扉,手中彎刀揮舞着直到墜落,獵弓弦鳴不絕,一聲悶響,斷裂弓弦打在手背上。
風雲變色,這場戰鬥打了一天,漠北将士才收攏陣型,清點戰俘,将視線投向突厥軍隊逃跑的方向。
突厥軍制松散,契芯部、同羅部先後逃向拔延部,十大部落中已經七個部落已經丢失了領土,颉利可汗不敢信任叱利部,将只剩殘兵的叱利部派到外圍巡視,沒有世代放牧的草原,他們就像是被拔去尖牙的豹子,惶惶而不可終日,兼之逃亡時不少突厥人都沒來得及帶上自己的家人,分隔草原難以心安。
颉利可汗主張徐徐圖謀,不願反攻,一時歸攏衆部都有所诽議。
“這些蠢貨。”颉利可汗深邃英俊眉宇間卻帶着難以消散的郁氣,揮着馬鞭從叱利部出來,他忍不住向幕僚道,“若非大敵當前,本可汗先殺的就是叱利部的左右督軍。”
“欽朝今非昔比,他們還做夢想要拿回失地,漠北軍難以遠征,只要守住焉支山,時間一久漠北軍必然退兵,各部失地可以逐一拿回,想要硬攻是絕無可能的。”
“暴雪凍斃無數,各部都需要時間恢複,丢失草原對他們是滅頂之災。”幕僚低聲道。
“是本可汗讓他們丢了領地麽?”颉利可汗怒道,向來不服管束,讓他們繳納馬匹推三阻四,遇到戰亂卻一起湧上來要王庭派軍。
“唇亡齒寒。”幕僚道。
颉利可汗剎那間安靜下來,指側泛起青白,馬鞭斷裂,他眸底閃過一抹暗色,招來幕僚低聲吩咐了兩句。
突厥人屬于這片貧瘠卻廣袤的草原,大軍可以掩蓋蹤跡,但帶着辎重補給的部隊卻很難完全隐藏,颉利可汗派出哨探尋找漠北大軍,想要找出他們主攻的方向,卻意外發現了靠近焉支山的另一支軍隊。
“至少有十萬人,我們不能退向焉支山了。”幕僚惶恐道。
颉利可汗卻在此刻展現出了非凡的氣勢和決然,“不,焉支山是我們的水源,族群的靈魂,焉支山失守,就不再有突厥汗國了。”
“傳令各部,只留十分之一的大軍駐守拔延部,其餘軍隊都随我進軍焉支山。”
突厥人的悍勇無與倫比,而當這只軍隊背水一戰時所爆發出來的力量更是驚人的,容逸率軍前行,他從未在漠北行軍,依仗身邊的兩個漠北軍郎将和向導辨認方向,一路疲憊跋涉,郎将把裝着水的皮袋遞給容逸道,“到了焉支山,大軍休整數日和将軍夾擊突厥,我們就能徹底收服這片土地。”
“畢其功于一役。”所有辛勞都是值得的,容逸唇角幹裂,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下馬了,漠北遍地霜雪,卻不能當作潔淨的水源,除了溪流他們只能把雪燒開之後飲用,路上幾次迷失方向,軍隊行進到焉支山憑借的是毅力。
“前面就是焉支山了。”斥候回報,郎将面露喜色道。
“行軍的路線探查過了麽?”容逸問道。
“可供大軍通行,安全。”斥候拱手道。
軍隊行至焉支山脈,望着連綿山巒間的陡峭山路,容逸不禁皺眉,招過斥候道,“還有其他路麽?”
“有,但至少還要繞行三百裏,山巒間積雪厚重,恐怕馬匹難以攀登。”斥候為難道。
“将軍,軍隊亟需休整。”郎将低聲提醒,他們所剩補給已經不多,急需焉支山的資源恢複戰力,否則之在這個時候遇到任何一支突厥軍隊都會對漠北軍造成不必要的損傷。
“派個千人隊先行,我領軍,你和陳郎将押後。”容逸也知道這一點,不允許他過多猶豫,微一沉吟道。
千人隊行進過半,最後的将士也進入山谷,郎将緊繃的下颌微微放松,只等着隊伍通過發出響箭,倏然呼聲震天。
山巒上滾落巨石,羽箭像是一片雲似的傾覆,郎将目眦欲裂,催馬上前大吼道,“将軍。”
陳郎将一把拽住他騎着的馬的嚼頭,朝他沉穩道,“調盾牌手和鐵甲隊來。”
“是。”郎将勉強找回理智,連忙傳令,盾牌手拼盡全力進了山谷,搶出血肉模糊的幾個兵卒,郎将沒看到容逸,拽着一個兵卒問,“将軍呢?”
“将軍還在前面,已經和突厥軍隊交戰了。”兵卒渾身浴血,壓着手臂上的斷箭道。
郎将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這樣劣勢的地理環境,外面的将士難以補充,裏面的軍隊就會被慢慢絞殺,他心念數轉,下令道,“漠北軍上下一心,絕不抛棄同袍,迎戰!”
“是!”頓時群起響應,漠北軍艱難的向山谷推進,每一寸都要抛下無數鮮血,郎将見着已經逼近山谷,能聽到山谷盡頭和突厥軍作戰劍戟相撞的聲響,身後忽然有一小将奔上前,焦急道,“突厥軍在圍攻我們,後方的退路就要被圍住了。”
漠北軍的人數是不懼正面戰鬥的,但狹長的道路旁都是積雪,略微分心就有可能人馬一起墜落山崖,郎将唇齒間都能品出血腥氣,他不甘的望了一眼前面,正在遲疑,響箭忽然劃破天穹。
“将軍。”小将指向蒼穹,那是撤退的意思。
“撤。”郎将嘶吼着調轉馬首,和軍中同袍配合互為臂助,且戰且退。
這一戰折損了一支千人小隊,還有脫離包圍圈時死傷的數千将士。
幸好未傷及主力部隊,郎将也是漠北出身,在退出焉支山後很快找到了臨時駐地,修建戰壕,設置哨探。
他們剛打了敗仗心中惶恐難安,卻不知道另一邊也是郁悶難平,叱利部率先發難道,“我們帶着大軍跟随可汗一路到焉支山,卻只捉了這麽一支千人隊伍,還不夠叱利部當初損傷的将士。”
“而且漠北大軍逼近拔延部,可汗又準備如何解決?”
“一直逃跑還算什麽突厥勇士。”
其餘各部紛紛應和,即使知道他們是因為丢了自己的領地想逼着拔延部幫他們讨回失地,颉利可汗聽到譏諷還是憤怒不已,他們把勇士的榮耀視作至高無上,他率領各部就不允許他們的挑釁,還是親近幕僚在他身後低聲勸告,颉利可汗才勉強壓下心頭怒火,冷哼一聲回了帳篷。
各部首領相互看了看,都流露出一點鄙夷神情。
可汗和前幾任可汗比起來算是不好女色的,可敦是同部落的,幾個小妾則分別來自其他部落和欽朝,那位公主也成了他的妾室,不過他并不喜歡欽朝女子的柔弱,再加上欽朝公主也不是那麽年輕姝麗了,他早就把公主置之腦後,這次欽朝揮軍,他更是已經把欽朝公主監禁,就等着什麽時候祭于陣前了。
他進了帳篷,幾個妾室連忙迎上來小心讨好,這次出征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拔延部他帶來的都是頗為受寵的,其中還有一個曾經是欽朝公主的婢女。
“可汗,那些俘虜怎麽處理?”小妾輕聲問道。
“一會帶出去殺了,不能在焉支山見血。”焉支山是他們的神山,若非如此,他早就把這些漠北軍全都處死。
小妾沉默半晌,低聲道,“妾身剛才見那将軍有點面熟,似乎在望京見過。”
“望京派來的?”可汗多了點興致問道,他知道漠北軍的軍力也在補充,也許有一部分來自望京。
小妾在心底翻了個白眼,突厥荒漠,她剛跟着公主來突厥的前幾年受盡前可汗其他夫人的折辱,都抱着為了朝廷和皇室的念頭一直堅持着,後來公主換了丈夫成為妾室她才想明白,什麽江山社稷和她一個女子有關系麽?她想要自己過得好一些有什麽錯,公主自顧不暇她就只能另尋出路。
本來以為跟了可汗雖然只是妾室也能過兩天好日子,沒想到這可汗如此無能,眼看着都要被欽朝打下來了,公主能回朝廷,她又怎麽辦?
“那将軍好像是定遠王府的世子…瓊林苑我見過他一面。”小妾柔聲道。
可汗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怔了片刻問道,“容皇後是否也是出身王府?”
“也是定遠王府,這位将軍是他同胞兄弟。”小妾道。
可汗仿佛背上打了個霹靂,他頓時精神抖擻,不顧妾室還柔情蜜意的靠在他身上,瞬間站起來笑道,“竟讓我撿到個寶貝。”
“容皇後。”他咬牙把這幾個字在唇齒間重複了一遍,他胸中有宏圖偉略,對大欽的局勢很關心,自然知道大欽的皇帝是個癡傻的,朝政都是皇後把持成,曾經朝廷積弱,他們可以随意劫掠,把朝廷視作一塊肥肉,局勢轉變都是因為一個容皇後,他的兄弟握在自己手裏,他倒要看看這位容皇後又要如何面對。
漠北戰報和突厥國書幾乎是同時到了望京,不知道是一封生死未蔔的戰報還是突厥要求漠北軍退出突厥國土,讓出羁糜洲作為交換更令他憂心。
顧昭在大殿接見突厥使者,身旁只有幾個重臣,聞言剎那間吓得魂飛魄散,站起來道,“朕的舅兄…”
他腦海中閃過定遠侯和定遠侯夫人對他的看重,再想一想皇後,頓時頭點得像是小雞啄米,“行,都給你。”
“陛下!”內閣大臣驚呼。
突厥使者愕然,非常懊悔他們商議後決定只要羁糜洲,早知道大欽皇帝如此看重這個舅兄,他們再要幾州也是輕而易舉的。
”羁糜洲是本朝重要州府,羁糜洲一丢我們就再無天險了。”內閣大臣幾乎垂淚泣血。
“是呀,歷代守住羁糜洲都付出了巨大代價,絕不能在我們的手裏丢了。”內閣大臣紛紛附和,屏風後還坐着容皇後,他們也不敢當着容皇後的面說出将軍被俘就應該自盡,如果要拿本朝的領土去換,那還不如給自盡的将軍賜一份榮耀。
顧昭揮手,讓小樂子拿玉玺,內閣大臣再顧不得體面,連連叩首求道,“陛下三思。”
“且慢。”屏風後忽有一道聲音道,瘦削身影緩緩站起,走出屏風隐蔽的範圍,突厥使者匆忙擡首,帶着怒色不知道是誰打斷了他的好事,卻見那人容貌昳麗,身姿纖細唯有腹部隆起,将要臨産,他一手搭在陛下去握玉玺的手上,使者念頭微轉,已經猜出他的身份,連忙道,“突厥對大欽的陛下和皇後只有尊敬,在漠北的軍隊全部撤出突厥,拿到羁糜洲後,我們一定将容将軍和大欽公主一起送回欽朝。”
“以後也不需要欽朝歲賜,可汗願意開集市相互交換馬匹和茶葉。”
容皇後一雙美目沉靜的注視着他,看得突厥使者背脊生寒,忙笑着要再勸。
“天子主社稷,将士守山河,欽朝沒有這種和談的先例,如今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容皇後平淡道。
“聽聞容皇後只有這一位兄長,又是一母同胞對你多加照拂,你竟也忍心?”突厥使者忍不住冷笑。
“他是本宮的兄長,更應該以身作則。”容從錦道,“絕不徇私。”
“使臣請回,等漠北将士踏破突厥國土的那一日,我會祭奠我的兄長。”
突厥使者費力勸說,容皇後卻再不開口,幾個內閣大臣本就不願意和談,立刻幫着斥罵突厥使者,他只能拂袖而去。
內閣大臣們等突厥使者下去後,倒是議論了一番商議着怎麽在不損傷漠北軍的情況下救回容将軍,最後的結論是給定遠侯府封賞。
內閣大臣們退下,容從錦怔怔站在原地,顧昭忙擁住他,擔憂道,“從錦…你還好麽。”
“把羁糜洲給他們吧。”顧昭低聲道。
“不。”容從錦眸底淚珠滑落,他在知道兄長被俘時已經意識到了會有這個決斷,他一字一頓,胸膛間湧起一股血腥氣,“我的兄長是欽朝将領,大丈夫俯仰無愧,若是因他一人讓大欽百姓受苦,他、定遠侯府又有何顏面對天下人?”
顧昭無奈反過來勸他,容從錦知道他不清楚一洲得失對百姓而言是多少家庭,只微微閡眸,掩住眸底濃郁苦澀。
誰都沒有想到第一個知道消息後站在陛下這邊願意讓出羁糜洲的是定遠侯世子夫人。
何氏上書求入宮參見,容從錦無奈見她,何氏摘了發釵,素衣入宮,在景仁宮門外就叩首行禮,見了容從錦後更是叩首,額頭鮮血滲出。
“扶桐。”容從錦低聲道,扶桐連忙上前想要扶起何氏。
“皇後,妾身知道您心系天下,但夫君他只是我一人的夫君呀。”何氏淚珠片刻就打濕了衣襟,她哭求道,“妾身從未求過您什麽,定遠侯府也從未求過您什麽,只求您高擡貴手救一救您的兄長吧。”
“只要您一念之間,就能救他。”何氏目光緊緊盯着容從錦道,“我們還有兩個孩子您沒見過,您真的忍心從此他們沒有父親。”
“此事內閣已有定論,本宮做不了主。”容從錦道。
“您不必推脫,我知道您是為了名聲,我入宮的事情人盡皆知,世人都會知道是我逼迫您答應突厥的條件,讓出羁糜洲。”何氏急切道,“我才是千古罪人,我願意。”
她不是定遠侯府世子夫人,更非官宦之家,她只是一個妻子在求能讓他丈夫平安歸來的機會,她目光中的懇切幾乎化做血淚。
容從錦微微搖頭。
何氏心頭的怨毒到達極致,她搖搖晃晃的起身指着容從錦怒極笑道,“難怪公婆不來求你,原來你是這樣一個冷心冷肺的怪物,夫君待你真摯,有什麽好的東西都想着送給你,皇後卻将他視作草芥。”
“你抛棄兄長,背棄家族只為了一個皇後賢名,我就要看看這顧氏江山如何待你。”
顧氏江山和我有什麽關系,容從錦腦海中轟鳴不斷,他低聲道,“嫂子,我會善待兄長的孩子…”
“用不着你。”何氏怒道,“我的孩子沒有你這樣的親人。”
何氏怒火攻心,一時後仰暈倒,扶桐連忙扶住她,試探的看向容從錦。
“把她帶到房間休息,請太醫。”容從錦疲憊道。
“是。”扶桐剛要帶走何氏,她卻悠悠轉醒,看景致向外移動,連忙起身跑回殿內,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跪坐在地上哭求道,“皇後,妾身一時胡言亂語,您千萬不要計較,您救救您的兄長吧。”
何氏披頭散發,淚水糊了滿臉,毫無形象,容從錦卻很羨慕她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他願意做這個來求的人,而不是坐在這裏拒絕她。
”他是大欽将軍,報效國家理所應當,無論作為他的兄弟還是皇後,我都是這個答複。”容從錦道。
何氏哭聲一頓,“定遠侯府從沒沾上您的半分光,臣妾也不在乎那些,請您救他都不行麽?”
容從錦閡眸,何氏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沒再罵他,站在廊下對着天光慘笑數聲,侍女扶着她離去。
容從錦久久無言,起身道,“漠北送來的軍報呢,雖然不能圍攻突厥,但他們被困在焉支山,漠北軍想要處理突厥易如反掌。”
“君後。”扶桐點了點自己唇角,容從錦反手一抹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咬破了嘴角,鮮血正逐漸滲出。
“我不能救他。”容從錦低聲道。
容從錦一如往常的處理公務,只有夜深人靜時躺在顧昭身邊,他才會安靜的望着幔帳頂出神到天明,他孕期反應本就嚴重,顧昭見他心思郁結哪裏做得住,特意見了內閣大臣準備讓出羁糜洲,內閣大臣堅決不同意,寧願辭官也不和談。
顧昭非常困惑,“那你就辭官吧。”
內閣大臣無奈道,“陛下這不是一人得失,您想想漠北三十萬将士,羁糜洲的百姓。”
顧昭眸光掠過,他想起雍州百姓,他想讓他們每人都有雞腿,若是突厥拿到了羁糜洲,那羁糜洲的百姓怎麽辦,顧昭內心拉扯,他頓了下道,“朕不能讓從錦難過。”
內閣大臣憤怒中又夾雜着一絲茫然,顧昭再癡傻他也知道國土意味着什麽,一個人的喜怒對他而言竟然比得上這天下麽。
“陛下若是為了皇後才讓出羁糜洲,必然讓皇後受到千夫所指。”內閣大臣已經醒悟,知道不能拿江山來勸顧昭,反而是皇後的安慰獎更能說服他。
“不如讓漠北軍尋找機會,救回容将軍,如此兩全其美。”內閣大臣決定先拖再說,反正突厥很快就會被打敗。
顧昭卻不明白他是在拖,思索片刻後鄭重颔首,“可以。”
他親自寫了封信,軍務加急送到邊關,鎮遠侯讀信後長嘆一聲,他和容家頗有幾分投契,也是看着容逸長大的,若是有機會能保住容逸,他自然會去做的。
他畢竟長居邊關,對局勢非常了解,他閉門不出,思索數日,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将軍,一封卻火漆密封找來信任的斥候再三叮囑,斥候應下,他看着斥候把信放進口袋,又讓他換了裝束,悄然奔赴突厥拔延部。
斥候知道軍務緊急,身上的衣裳都是突厥人的模樣,連口音都換成了突厥的,一匹馬到了拔延部,編了個損傷慘重的部落身份,在拔延部負責巡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