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浣花溪上見卿卿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浣花溪上見卿卿

漠北軍踏着茫茫白雪而來, 城裏道路的積雪早已被清理幹淨,望京百姓站在兩側甚至是二層的酒樓裏,只為了等凱旋歸來的漠北軍路過, 人群中發出一陣陣歡呼, 所有人都用着膜拜的目光望着将士們, 甚至有姑娘在漠北軍隊經過時抛下精心繡制的香囊, 裏面多是裝了一片銀葉子或寫的詩句。

有孩子悄悄繞過牽着他出來看熱鬧的家人,借着人小擠進人群,伸出手期盼的想要摸那健壯馬匹, 将士也只是好脾氣的勒馬讓他摸了兩下,孩子擡首見面龐在雪地裏被寒風吹得皲裂泛着高原紅的将士朝他笑, 那是個很年輕的小将。

孩子害羞的跑走, 又牽住家人的手, 站在屋檐下卻一直敬仰的看着軍隊最後負責押尾的隊伍消失在道路盡頭。

漠北軍回京的只是少數将士, 一方面要接受嘉獎,另一方面安西都護府剛剛建立, 這些人裏的也會選出一部分駐守曾經的突厥, 現在的安西都護府。

漠北軍将士入城時還有些緊張, 他們許多人都是鎮遠侯在邊關選上來從軍的, 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而戰,只知道父親是士兵, 母親或其他親人被突厥殺死, 總有各種各樣的深仇大恨, 從軍、報仇就成了他們唯一的執念。

現在進了望京, 親眼見到百姓的愛戴,他們略微放松了些,又有些錯愕和赧然, 原來不僅是漠北的一座城,所有的百姓都看到了他們守護山河,一批批人前赴後繼用血肉之軀築起的城牆,好像…那些舊傷都不再隐隐作痛了。

容逸先入宮把戰報交給內閣,忙轉馬回到家裏,定遠侯府看門的老仆見世子回來跌跌撞撞的過來開門老淚縱橫,小厮牽馬也是一直目不轉睛的看着他。

“我的兒!”容逸進正廳見父母,剛要下跪定遠侯夫人踉跄上前,一把緊緊握住他溫熱的手,含着皺紋的眼角裏藏着水光。

“讓母親擔心了。”容逸另一只手拍了拍定遠侯夫人的手背安撫道。

“回來就好。”定遠侯一貫沉默也忍不住嘶啞着聲音道,定遠侯府世代從軍,當初被俘的消息傳來,他跟夫人就沒想過還能再見到孩子,像是用冰層去包裹火焰,他們像是所有的父母一樣為自己的孩子擔心,卻因為身份不能表露。

反而要鎮定的為侯府打算。

“你的腿。”身邊小厮扶着他起來,行走之間步伐不穩,定遠侯夫人擔憂道。

”在焉支山被砸了一下,後來又劃傷了,行軍途中也不便療傷就拖下來了…”容逸解釋道,看向父親,“以後可能不會像左腿一樣靈活了,不過行軍打仗靠得是兵法,又多是騎馬作戰,也沒什麽妨礙。”

“能保住一命,已經是極好的了。”定遠侯并不太相信從軍倚賴騎兵的說法,作為一個軍人傷了腿是多嚴重的打擊,不過他不願提起。

“去見你夫人吧,她很擔心你。“定遠侯夫人拉着容逸叮囑兩句,笑着退開一步道。

院內,容逸夫人立即迎上來,“夫君。”

容逸把她擁進自己懷裏,何氏又哭又笑,擦着眼淚道,“快過來。”

“爹爹。”兩個垂鬓小兒撲過來抱住容逸的腿,像是小獸親昵信賴的抱着他。

容逸胸膛間略帶着的郁氣散去,一手抱起一個孩子,何氏跟着向房間走去。

定遠侯世子夫人忙張羅着讓侍女準備溫水、新的衣衫。

“不忙,你坐。”容逸道。

聽到容逸依舊沉穩溫和的聲音,何氏又幾乎落下淚來,在另一張雞翅木圈椅上落座,攪着手帕道,”夫君,我沒想到你能回來…我以為。”

“這兩個孩子又怎麽辦。”何氏哽咽道。

容逸本是郁悶的,他是為了博戰功也為着容皇後在皇宮裏的地位才去的漠北,沒想到被俘又被寧國公主所救,他心中一直橫亘着一口氣,為着這口氣也沒休息,直接提刀上馬打滿了全場,漠北的每一封戰報裏都有他的功績,也是因為太過勞累的原因才落下了殘疾。

結果回了漠北城,鎮遠侯就私下裏給他遞了妻子曾經入宮的消息,他不必詢問也知道何氏都說了什麽,其實他并不責怪父母不曾向兄弟求情,被俘将領的命運已成定局,他們只能借着朝廷對定遠侯府心有愧疚的時候為後代讨些蔭封。妻子向宮裏求情反而有攜恩逼迫的意思,文官反對,到時定遠侯府的蔭封拿不到,他的死也将一文不值。

“你進宮見了皇後?”容逸斟酌着開口。

“我實在是焦心,我知道說的話有些過激了,這就收拾一下,帶着禮物去向皇後請罪。”何氏心思玲珑,笑道。

何氏能見到夫君歸來已經是心滿意足,低頭認錯又有什麽,縱然容皇後打她幾十班子她也是心甘情願的。

“都是一家人,我又是做嫂子的,還那麽沉不住氣反讓小叔難做。”何氏慚愧道。

容逸心底嘆息,他知道當時妻子為什麽和從錦撕破臉皮打鬧,也清楚現在妻子為什麽突然肯俯就道歉,她為的不過是丈夫、孩子,自己的臉面利益她沒有放在心上。

“從錦是內斂的性格,他心裏有我們這些家人,許多事情不必講,他已經為家族盤算過千萬遍了。”容逸低聲道,“你沒見過以前的肅王,他心思單純,皇宮內外的事情都要從錦一手打理,定遠侯府實在地位特殊,略有不慎就是外戚。”

“是。”何氏颔首。

容逸不知道妻子聽進去幾分,只能輕嘆一聲。

他在家養傷,漠北軍在皇宮慶功,這宴會他是望京派出去的将領,一定要參加的。

疏星朗月,紫宸殿外宮燈皆繪鸾鳳,門東班引親王上殿賜坐,謝恩坐訖,賜親王、南班、武臣、觀察使以上坐于殿上,餘卿監郎丞及武臣防禦使以下,坐于殿庑間,軍校排在山樓之後,殿上坐杌,依品位高低坐。【1】

金松竹盤裝着豬羊雞鵝等,乃看盤,皇帝手持雙耳葵花杯從東至西,親王至武臣、安撫使等逐一躬身飲酒,容逸也跪坐行禮,皇帝動作一頓,“舅兄回來了。”

皇帝語氣沒什麽起伏,容逸卻依舊能感覺到衆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忙出列跪地行禮,“不負聖恩,随軍歸來。”

皇帝颔首,琵琶聲響,宮娥在殿內起舞,樂聲輕曼,宴會珍馐,漠北軍将士開始時還有些放不開,見皇帝和善,宴會上又沒有過多約束,幾杯酒後就歡欣的用起佳肴來,內侍高聲,“陛下起駕。”

衆将士連忙跪拜,皇帝離席他們更自然了幾分,皇室宗親不多,幾個老親王等陛下起駕,就紛紛告辭了,唯有昌王多坐了片刻和安撫使聊起漠北風物,安撫使多飲了幾杯,又解決了突厥心腹大患,獲得望京一片贊譽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見昌王态度溫和詢問一一回答,不過再多說一些就覺得奇怪,昌王久居望京又是皇室,這麽關心邊疆做什麽?他作為封疆臣子,不宜和宗親來往過密,于是笑着把玩手裏酒杯不再多言。

“世子。”小內侍走到容逸身邊道,“陛下傳召。”

容逸收回打量着昌王的視線,起身跟着內侍離席。

夜幕低垂,內侍把容逸一路引入白玉小路,兩側是名苑花卉,容逸頓住腳步,“這似乎不是禦前的路。”

“陛下親口讓您去景仁宮的。”內侍笑道。

容逸借着月色望向內侍,是服侍在皇帝身邊的小樂子,他微微颔首,跟着一路走到景仁宮,身為外臣過了見親眷的時辰,行走在深宮之中,來往宮女、太監竟一一對他行禮,面無一點驚詫之色,容逸心底略安穩些,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知道從錦掌握後宮,這些人都對皇後唯命是從。

“參見陛下。”進了景仁宮,容逸行跪拜禮。

“快起來。”顧昭本來颠着膝蓋上的孩子,逗得對方不住笑着,拿着的糕點都碎成了幾塊,殘渣落在顧昭繡着金龍的衣袍上,容逸行禮他連忙上前扶起對方。

膝蓋上的孩子就穩穩的站在椅子旁望着他。

“謝陛下。”容逸擡首不經意間和這孩子視線相撞,剎那間竟不敢直視這孩子有一雙極為沉靜、如冰雪般的眼眸,仿佛能看透最深處的心思,笑意斂去竟不怒自威頗有些天潢貴胄的氣場,他像自己的兄弟,卻不用屈服于禮教做出溫婉順從的雙兒模樣,就如一柄出鞘利刃,寒光凜冽。

只一眼間容逸就猜出他的身份,卻恍惚間覺得他還像另一個人。

“舅兄,你腿好點了麽?”顧昭憂慮的讓他坐下,傳召太醫,又對他道,“朕從庫房裏找出了許多藥,都是以前黑水靺鞨貢上來的。”

“謝陛下關心,臣一切安好。”容逸恭敬道。

顧昭還是特別憂心的模樣,長籲短嘆的甚至想看看他的傷口,半晌又低聲道,“朕對不起從錦,早知道就不讓舅兄去漠北了。”

這懊悔的語氣無比誠懇,容逸早就習慣了顧昭的一言一行必發自真心,卻依舊甚為感動,“臣身為武将,守衛邊疆乃是職責所在,定遠侯府數代人都投在了軍裏,輪到臣也是無悔無怨的。”

“那怎麽能一樣。”顧昭脫口而出,這可是從錦的兄長,他受傷就讓從錦難過不已,若是當真戰死邊關,他的從錦怎麽辦,何況…顧昭有一點心虛的想,岳母也對他很好,他早就把定遠侯府衆人視作家人。

他不過是多了一個皇帝舅兄的身份,皇帝就親口說他和邊關将士不同,難道邊關将士的性命就不值錢麽?容逸背脊滲出冷汗,忙要勸他。

“父皇,容将軍在外是大欽的将領,在內又是君後母族,本就容易讓朝臣非議,您講這些豈不是讓舅舅拿一身傷疤掙回來的戰功成了外戚弄權。”

孩子特有的清脆童音卻聽得容逸遍體生寒,這話先點名他的身份,先為君臣後為母族,又叫他舅舅,一番話說得周全卻又厲害至極,随口一句外戚就點破了他們定遠侯府最大的畏懼,從此他們若不想做外戚,就得千百倍的為皇室效力,拿出赫赫戰功,才能讓天下人信服。

容逸知道他像誰了,這孩子像駕崩的永泰帝。

容逸畢恭畢敬,忙向皇帝表忠心,顧瑩聽着露出腼腆的笑容,又坐到父皇懷裏,一口一個舅舅好奇的問他邊疆的情形,再沒有剛才的鋒芒,天真可愛,容逸卻不敢小觑他,直接把他提到了陛下幼子的位置。

太醫請脈,“世子常年習武,身體強健,不過這次晝夜行軍有些傷了元氣,給您開幾副藥調養,就能恢複如初。”

“他的腿呢?”顧昭追問。

太醫面露難色,容逸道,“沒事的,陛下見到了,臣只是走得快了才有些跛。”

顧昭依舊盯着太醫,太醫院首無奈,只能保證回去一定讓太醫院潛心研究,讓容将軍恢複如常。

顧昭這才滿意揮手,太醫告退。

“不知臣可否見君後一面。”容逸猶豫片刻低聲問道。

顧昭遲疑着,容逸心提到半空,“君後有什麽不妥麽?”

“沒有,只是他睡了。”顧昭起身,侍女會意先下去喚醒容皇後。

“他這些天都睡不安穩。”容逸回來後才勉強能多睡一會。

顧昭不在乎禮法,內侍也不敢多說什麽,容逸進了寝宮,掐絲琺琅香爐裏燃着安神香,袅袅煙絲飄蕩,床榻上卧着一道身影,正半坐起來與他視線相對,露出一個親近的笑。

“別起來了。”容逸說着他還是撐起身體,他只能把一個妝花團繡抱枕放到容從錦身後。

容逸幾乎震驚的看着他,目光從他散亂的發滑落到他纖細的身軀,視線在他凸出的腕骨上的停留片刻,問道,“怎麽弄成這樣?”

“不比年輕雙兒,懷孕有些疲憊。”容從錦應道。

“是不是他待你不好?”容逸頓了下問道。

“哥哥想什麽呢,陛下待我極好。”容從錦笑道,“兄長送到內閣的折子我看過了,把軍政分開也可以,但與其防備着邊關擁兵自重,不如教化于民…”

“兄長。”容從錦平時的心思都放在心底,考慮的差不多了才露出口風,但面對兄長他還是多說幾句,容逸卻始終沉默着,他不由得停下來道。

“你心思太重,本就不應該嫁進皇室。”容逸給他掖了掖被角,沉聲道。

見到顧昭一如既往沒有心事的模樣,他大概就能猜到容從錦是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容逸說不上自己是憤怒、自責還是懊悔,當年從錦的婚事是箭在弦上,他們又沒有比顧昭更合适的人選,況且容從錦是自己答應的,但容逸還是覺得內疚,任他是什麽皇室富貴,在他看來都不及從錦能過平靜安穩的生活重要。

“嫁給他,我不悔。”容從錦低聲道,“當年他待我如珍寶,現在他貴為天子,尚且心意不變,這些外面的一些瑣事,就不用計較誰付出的多一些了。”

“兄長你的腿傷。”容從錦話音未落,容逸打斷他道,“陛下已經請太醫看過了,沒事。”

容從錦颔首不再多言,兩人安靜坐了片刻,容逸道,“我想在望京找份差事。”

“兄長不想做統領了?”容從錦唇邊有點笑意,他沒有重用定遠侯府就是因為定遠侯府不願意參與到朝庭漩渦裏,他們有自己這個皇後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再身居要職就有争權的嫌疑。

“臣子應該為朝廷效力,不管是什麽任務,整頓軍務、護送禦史都可以。”

“你見到顧瑩了。”容從錦笑容微斂,安撫道,“兄長不用擔心,他并非心思狹隘的人,又孺慕父親,絕不會對定遠侯府不利。”

“不愧是皇室血脈。”容逸停頓一瞬道,“也是我們思慮不周,只想着避風頭,卻沒想過一個無能的外家會讓你難做。”

皇帝或許是寬和的,但他從這位皇長子身上感受到的威壓絲毫不遜于當年的永泰帝,顧昭對權勢淡薄,不會像當年的建元帝一樣掌控着權力不肯松手,皇位遲早是要到他們的孩子手中的。容逸意識到皇室不可欺,容從錦與慈和太後不同,一開始就為定遠侯府選了另一條也許沒有那麽豪奢權勢,但只要他們忠于臣子的身份就能成為望京勳貴門第的道路。

“曬鹽的法子,鹽稅都要改,鐵鹽這都是官營的,之前鐵礦一事沈翊擢升到了戶部,趙博延正在大理寺任職,他們都是肯為欽朝分憂的…改曬鹽的事情兄長并不懂得原理,但牽一發而動全身,這事必然會傷到無數人的利益,所以我暫時按下了,兄長若是願意,這次就由你督軍護送工部的人前去。”容從錦靠在繡枕上,語氣溫柔眸光卻是堅定的。

容逸又是一怔,從錦在定遠侯府裏雖然父母關心,自己身為兄長有什麽好吃的新奇的玩意都先想着這個不能出門的雙兒兄弟,但他到底要恪守禮教,做一個謙卑恭順的雙兒,他的才華只能在內宅裏,或是屬上自己名字,就如明珠蒙塵,現在卻能對偌大一個欽朝的未來盡心規劃,他的一句話就是一方官員調動,數萬百姓生計甚至是一個王朝的傾覆。

也許景安帝也沒有那麽糟糕,因為有這個萬事信賴他的皇帝,從錦才能盡情展現自己的才華。

“好。”容逸目光柔和,又道,“家裏給你帶了些補品,你讓宮人去取。”

“嗯。”容從錦應道,手掌輕撫着自己的小腹。

“有時間也叫母親入宮照顧你吧。”容逸道,“你嫂嫂也可以,她之前…”

“我明白的。”容從錦打斷他道,“嫂子一心為你考慮,勳貴家族都想找賢惠識大體的夫人,其實像嫂子一樣念着自己小家的又有什麽不好呢。”

容逸離宮時帶着景安帝禦賜的滋補珍品還有全新的對定遠侯府的規劃。

廊下的燈花輕輕爆了一下,晚風搖曳,星辰璀璨。

“從錦。”顧昭拿着湯匙一勺勺的喂他喝了些湯羹,見他比平時多吃了些不由得心中歡喜,“舅哥在望京,你喜歡就每日傳他入宮。”

“兄長是外臣,不便時常入宮。”容從錦應着,面龐卻有了些血色,不複之前枯槁,顧昭大手一揮,”朕是天子,允他入宮誰敢反對。”

“謝陛下。”顧昭從沒有這麽霸道的模樣,容從錦心裏卻很溫暖,輕輕靠在他肩頭,微閡雙眸,無論他有多疲憊,只要能靠在這肩上,仿佛就能獲得無限的力氣。

顧昭從旁環抱着他,手掌在他已經隆起的小腹上輕輕摩挲,有點心虛的在他耳邊低聲道,“最近先別讓岳母入宮了。”

“陛下還讓侍從來偷聽我們對話麽?”容從錦閡着眼眸,唇角噙笑道。

“當然了。”顧昭理直氣壯,“朕不聽怎麽會知道舅哥對朕不滿?”

”陛下誤會了。“容從錦忙坐直些解釋,顧昭卻強硬的讓他靠在自己懷裏,并沒有什麽不快的模樣,繼續道,“從錦瘦了許多,舅哥當然心疼了…這都是朕的過失。”

“岳母若是見了,肯定比他更生氣。”顧昭比打碎了母後的花瓶還心虛,聲音越來越低。

他成婚時可是向岳母保證過的,絕不讓從錦受委屈,現在卻讓他憔悴疲倦,顧昭有點茫然不知道這算不算違背了他的承諾,卻本能的想要加倍照顧從錦。

“他們不會對您生氣。”容從錦輕聲道。

顧昭卻沉默了,容從錦不由得詫異,從他懷裏擡首睨向顧昭,見他神情深沉不禁粲然一笑,“陛下想什麽呢。”

他們成婚多年,他很少見到顧昭有複雜的情緒。

“若我們有個公主或是雙兒,那就不要成婚了。”顧昭低聲道。

容從錦:“……”

他從未聽過如此離經叛道之言,身為公主,父皇疼愛些的在望京裏指婚一家權貴,若是親情淡漠的就如寧國公主一樣遠嫁和親,他從沒聽說過會有一位君王不願意自己的子女出嫁。

“沒有這樣的規矩。”容從錦笑道,“如果這次生個女孩或雙兒,陛下就在望京裏選一家門風清正的,公主出嫁至少還有二十年,您可以多挑選幾家合适的。”

“不。”顧昭卻很堅定。

容從錦疑惑的反複問他,顧昭來回卻都是這句話,問得多了他才忍不住道,“朕看哪家都不好,你嫁給朕也是要處理許多事情,沒個清閑。”

“就做公主,朕也封寧國公主,朕養她一輩子。”

容從錦無語,他大約明白了,這次寧國公主立下功勞,為表嘉獎他賞賜了食邑和望京的公主府,允寧國公主獨居,群臣也都清楚若無寧國公主想要拿下突厥還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再加上寧國公主和親遠嫁多年,欽朝對她是有一份虧欠的,因此群臣并無異議。或許其他人從中看到的是突厥廣袤疆土,但顧昭卻意識到原來女子雙兒可以不用成婚,只要做公主就行,這個稱號他可以封啊。

顧昭對子女的疼惜溢于言表,即使嫁給皇室他都不肯的。

容從錦覺得好笑又忍不住感動,他本來擔心顧昭無法勝任父親這個角色,但他卻做得很出色,即使癡傻,親情的本能也無法抹去,顧瑩有幾分才智,雖然年紀還小卻也能看出是塊璞玉,這樣的人中龍鳳本應最厭煩蠢人,但他在顧昭面前從來都是信賴敬仰的叫着父皇。

孩子會在長大後質疑長輩,然後建立自己的性格,這是必經的過程,顧瑩和顧昭這對父子,一個聰慧一個有癡症,但顧瑩卻沒想過反對父皇,或許這種皇室裏少有的溺愛,會讓他在學會皇室的冷漠外多一分溫情。

“陛下憐惜公主,怎麽迎娶我的時候就忘了,我在定遠侯府一定過得更安穩。”容從錦打趣他道。

顧昭耳背逐漸變紅,緊張的捏着他修長的手指,哼哧道,“朕沒想過…”

他其實考慮過的,若于陵西退婚皇後還留在定遠侯府一年與他見上一面他不願意的,他只想迎娶皇後,自私又沖動,這是他依仗皇室的身份作出的唯一一件逼迫他人的事情,他羞愧卻并不後悔。

“從錦,朕會比旁人對你更認真的。”顧昭皺着眉,小心的保證道。

“你已經是最好的了,縱然有一天女子雙兒能選擇不成婚,我也是會嫁給你的。”容從錦淺笑,眼眸裏滿是溫柔,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夫君。”

顧昭興奮的抱住他,“你再叫一遍。”

“夫君?”容從錦疑惑思索試探性的叫道,顧昭面頰緋紅,他忍不住雙手捂着臉試圖降溫,容從錦啼笑皆非,“民間都是這麽叫的,還有喚當家的、相公…”

顧昭面紅耳赤,一邊責怪太孟浪了,一邊又忍不住讓他一遍遍喚他,半晌還意猶未盡道,“朕覺得夫君最好聽。”

“是,請夫君寬衣,我服侍您休息。”容從錦不由得捉弄他,顧昭明知道他是在笑話自己,卻還是情不自禁的抱住他用力在他面龐落下一吻。

*

容皇後孕期疲乏,海商李家卻慌忙遞了折子入宮,他們本歸市舶司統轄,不過是仗着過去在封地的情面才能向宮裏直接遞奏折,嚴格來講算是越級上奏。李家作為商賈向來謹小慎微,年節禮物給市舶司上下打點的都極為妥當,這一次卻冒着得罪頂頭上司的風險上奏。

“船翻了三艘?海上風浪大也是常事,不必放在心上。”容從錦看了貨物損失清單,瓷器擺件還有許多絲綢,損失慘重,容從錦卻依舊面色淡定,“這是官府的貿易,損失由朝廷承擔,下半年出海時多帶些貨物補上吧。”

李氏家族跪着,他因為熟悉海上貿易被封了從五品的官職,在望京只是個小官,但作為商賈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了,因此辦事盡心從不敢慢怠,聞言唇嗫嚅着道,“不敢欺瞞君後,船不是翻的…是被擊沉的。”

一點銀兩上的問題,他自己就把帳平了,絕不會讓朝廷不滿把家族皇商的職位丢了。

“何人所為?”容從錦面色微沉。

“是一些色目人,應該是歐羅巴和弗朗機那邊的,擊沉了三艘貨船,船主為保證大家安全,只能把剩下十五艘的貨物都交了。”李氏族長談及此事,比起心疼貨物,更是懼怕。

他怕的不僅是海上的色目人,更擔憂朝廷嫌棄他無能,裁撤皇商。

容從錦額角青筋微微一跳,許多人都認為遠洋需要的是精湛的造船技藝,但他卻知道這些海商在造船之餘還會給護衛船上裝火炮還有精幹護衛,每次遠洋除了幾十艘貨船、補給船外還有許多護衛船,論起火力就是正規的軍隊在海面上都不一定有他們的能力。李氏族長只提到貨物損失,只字未提護衛船損失,他卻已經能猜到是多麽慘烈的局面,才讓運貨的船主當機立斷獻上貨物保住人員。

“他們的火炮,我們也有。”容從錦道。

“護衛船都裝了剛研制出來的新火炮,射程有二裏已經比以前的舊炮強多了,但那些色目人…一炮就有三裏射程,威力更是不容小觑。”李氏族長擦着汗道,“有一艘護衛船倒是回港了,您可以讓官員來見,外面包着一層鐵皮的船身,一炮過來炸的洞有一丈寬。”

“幸好受到影響的只有一條航路,臣已經讓族裏換路線了,以後避着點那些歐羅巴人。”

“不行。”容從錦斷然拒絕,“你退了一步,那以後其他航路受到影響那又如何?繼續退麽?退無可退之時若是他們打到港口又怎麽辦?”

“這些歐羅巴人只是一些匪徒,并無這種能力。”李氏族長道。

容從錦心道匪徒就有能打敗背後有欽朝支持的商隊,那這些國家的戰力呢?他若是當權者,直接收編這些人為正規軍隊,不用費心思就能增加軍隊實力。

”還有南方諸多依附欽朝為宗主國的小國,他們若被打到領土,向宗主國求援,我們如何援救。”李氏族長根本沒考慮過,茫然垂首不敢應答,不過容從錦也沒想過讓他回應,只是自言自語,片刻後擡眸問道,“他們有多少新款火炮?”

“至少兩百架。”

“好,我要每艘護衛船都裝上新火炮,兩千架火炮。”李氏族長震驚擡首,仿佛在聽什麽天方夜譚,顫聲提醒道,“君後,我們不知道怎麽做新火炮。”

他們對于火藥的研究還停留在煙花上,這幾年容皇後改進冶鐵技術,竟然造出了新的不容易炸膛的精鐵火炮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但兩裏和三裏的區別絕非口頭上那麽簡單。

“那就去學,去買!”容從錦怒道,“你熟悉海路,各國都有人脈,誰要是能購到新火炮,朝廷賞千金,研制出同樣威力的火炮賞萬金。”

李氏族長從未見過容皇後動怒,他是惶恐的進宮來講船隊損失的,但見到容皇後如此重視,不知為何竟然有一點安心,至少容皇後立刻拿出應對之策,他還願意在研發火炮上花銀兩。

有些時候有朝廷的支持,有銀兩,許多問題就不再是問題。

“是。”李氏族長躬身道。

“明威軍下本就下屬着火器局,你請來的匠人購置的火炮直接歸皇宮管轄,所用的銀兩從戶部撥,不夠走皇宮私庫。”

李氏族長行禮告退,這些歐羅巴和弗朗機人只是一些海面上的強盜,用的不是最新的技藝,高額的賞金之下,立即有人獻上新款火炮,他們又請了匠人帶回本國。

開始研究時并不順利,威力還不及他們原來用的火炮,朝廷上下有些意見,覺得銀兩不如用在民生上,修個水塘河道的都比研制火炮強,但容皇後力排衆議,銀子流水一樣的花出去,在炸平了半座山谷後,研制的火炮終于初見功效,能及得上歐羅巴的新款火炮了。

火炮先裝備在了船隊和城牆上,兵部報了所需,奏折卻在內閣被攔了下來。

“二十萬兩足夠修一段河道的,若分給永州這段河道灌溉農田方便許多,糧食的産量還能多一些,這些銀兩給了邊防,實在無用。”內閣大臣說的有些道理,自從大欽一戰打敗突厥,甚至不僅是戰勝,而是徹底将突厥打散,收歸疆土,大欽在周邊國家的聲望與日俱增,小國不敢挑釁。

何況這些火炮的技藝,再讓他們研制上百年也及不上。

“欽朝開國以來三支駐守地方的軍隊分別擊退敵軍突厥十五次,吐蕃三次,滇南三次,所建糧倉制度餘蔭數百年,無數次饑荒、雪災都是倚靠永州、雍州等糧倉,那各位朝廷棟梁大臣,又将給後世留下什麽財富呢?”容從錦淡定問道。

“修建河道乃國策,這就是景安年為後世所建。”內閣大臣面面相觑,老臣上前行禮道。

容從錦不置可否,“火器局在京郊有一營,明日各位大人一同前往。”

老臣皺眉待要辯駁,內侍已經送了甘草茶上來,容從錦單手支撐着起身,隆起的腹部在寬松衣袍下依舊明顯,老臣又默默無言,他對容皇後是信服的,只是覺得這筆銀兩的開銷沒有意義,所争辯的都是為了欽朝而非個人利益得失。

翌日火器營,內閣衆大臣和戶部尚書、侍郎盡在,他們颠簸一路到火器營的時候已近日落,這些大臣被折騰的面如土色。

“今日天色已晚,不便看火器演練了,明日再演練?”內閣趙大人在鐵礦一案裏辦事得力,剛被擢入內閣,拱手詢問火器營的人。

副将忽然一笑,“現在正合适呢。”

容從錦也來到火器營,顧昭不放心也要随行,皇帝出行一應駐跸由羽林軍負責,容逸尚且任着統領也跟在一旁,衆人進了山谷,站在火器營安排的範圍裏,遠遠只瞧見幾個泛着精鐵光澤的小點,衆大臣也不知是什麽,身邊令旗一揮,哨箭響起,幾個火炮齊發,先聽得轟鳴巨響,火光閃過,穿過已經逐漸暗淡的夜色,仿佛鳳凰羽翼揮舞,帶起一道耀目波瀾。

随即對面山峰上被開了數個缺口,沉寂一瞬,大片山坡竟嘩啦一聲倒下,碎石飛濺。

衆大臣不禁變色,他們只在奏折裏見過火炮的威力,哪裏知道這火炮現實中的威勢。

“有一座火炮就可以抵得上一隊人了。”

“起碼兩隊。”大臣低聲議論。

十人為火,五火為隊,這一座火炮就能代替一百名将士。

“這火炮的制作工藝絕不能外傳,所有匠人都要控制在火器局。”又有大臣提出道。

衆大臣紛紛颔首,又提出如何管理工匠。

“這制作工藝也需要改進,我們的匠人能做到自己改進麽?”忽有人問道,內閣大臣們安靜一瞬,又把目光投向明威将軍。

”大部分匠人都是找來的夷人,我們的匠人只學會了如何仿造,改進還在摸索。”明偉将軍頓了下道,“其實冶煉就已經極為複雜,這些炮筒都是要經過特殊冶煉步驟的。”

衆大臣不能理解,他們對煉鐵的技術停留在煉丹的程度,最多知道不同的兵器鍛造需要許多步驟,明威将軍無奈,在陛下同意後又帶着衆大臣參觀了火器營一部分的冶煉場所,衆大臣這才相信炮筒的制作工藝如此複雜,這炮彈填裝就更不用提了。

“工匠要厚待,更需傳承,戶部有庫銀可以購歐羅巴的工藝、聘請匠人,以後若戶部沒有多餘的庫銀,難道這火炮工藝又要落後他國麽?”容從錦道,“火炮要建,河道也要修。”

內閣大臣再無反對,紛紛應下。

容從錦特意設立了一種制度,所有邊防軍隊上報需要的火炮數目,再由兵部核算,分批撥給各軍隊,如此戶部也能根據每年收上來的稅款調整能撥給地方的軍防預算,而每一架已經撥給地方軍隊火炮必須清點數目,每一架報損都需要兵部批準,絕不能有一架火炮遺落敵手。

皇宮招了禮部尚書入宮,群臣不由得紛紛猜測,是否陛下準備立下太子,等禮部尚書面色沉穩的出宮,一切如常,衆人更是困惑,因為冊立太子步驟繁瑣,測定吉日、制诏書、步布置東宮都需要時間,禮部卻毫不忙亂。

等一切準備就緒,禮部才對外宣布,設立國學。

本朝本就有國子監、太學和各州的州學,國子監和太學是為勳貴門第準備的,州學則是為考中秀才後考取進士設立的,這國學豈不多此一舉,等國學的入學标準出來後,更是四座皆驚。

國學竟将所有欽朝百姓甚至是剛剛歸順到各州的突厥人只要是孩子滿六歲,就要上國學至十二歲,月末放三天假,六月、九月和十二月分別放一個月的假,讓他們回去幫着收割稻田,無論男女、雙兒皆同一課堂,所學內容包括文章經義、天文歷法、機械制造等,天文歷法、機械制造涉及的學科甚廣,由冶鐵局、太史處、火器局共同負責,夷人館的夷人也負責授課。

朝野震驚,上私塾讀書是極為珍貴的機會,商戶是禁止讀書的,農戶即使想讓後代上私塾紙墨筆硯哪一樣不需要大筆的銀錢,能學出來的人寥寥無幾,至于考中進士做官的更少,士族階層因此一直比較穩定,能做官的都出自上層階層。而容皇後不僅讓所有孩童上國學,甚至規定了所教授的書本,紙墨筆硯都是國學發放,不是什麽名貴的紙張但發給孩子啓蒙足夠了。

“就算冶鐵局、太史處還有火器局能撥出足夠人手教年齡大的學生,我們也沒有那麽多人能教文章經義,連字都認不全,談何學習天文歷法、機械。”內閣大臣胡子都要愁掉了,容皇後本在孕中精力不濟,他們做好了分憂的準備,不圖有什麽改革之舉,只要能穩定幾年,欽朝就能氣象一新。

向來穩重的容皇後卻一意孤行,“本宮能等,其他的國家會等麽?不必擔心人手。”

禮部頒發的條文裏直接規定了啓蒙師傅的人選,凡是考中秀才的只要願意服從朝廷安排到地方或是本鄉偏遠處國學做師傅的,直接納入官員體系,給從九品的官職。

醫館同理,凡在本地開醫館年滿二十年的,有三位同鄉非本族保舉,經太醫院考核後就可以教授醫學,同樣從九品官職。

此舉一出,在鄉野中幾十年考不中進士的窮秀才頓時喜極而泣,他們大多數本也在做私塾謀生,或在家讀書給人抄書外仍在考取進士,不過他們也知道珍貴的書本資源都掌握在上層手裏,他們能考中進士的機會渺茫,現在直接授予從九品的官職,能考上進士的自然是看不上,但對于他們而言,這就是做官啊!

哪裏還在乎偏遠些的國學位置,拿着俸祿立即拖家帶口的搬了過去,醫館本是家傳的手藝,不願輕易外傳,但能做官的機會難得,祖上一代代傳下來方子不會教授,但按照太醫院和翰林院選出的幾本醫書教這些孩子一些醫理,認識草藥還是沒問題的,國學師傅到位,下一步就是學生了。

這一步是朝野上下認為最艱難的一步,普通百姓根本意識不到國學有什麽用處,即使容皇後是強制要求所有孩童上學他們也是不肯的,只覺得浪費時間,容皇後只出了一個辦法,國學包一頓午餐,稻米小麥混着當季的菜蔬,還有一個雞蛋。

頓時所有村莊的國學都滿了,當地官方拿着戶籍冊去查,甚至發現一些農戶把家裏還不到六歲的孩子也送到了國學,家裏殷切叮囑,學的怎麽樣無所謂,一定要多吃一點,有的農戶還把孩子早飯免了,趕着他們早點去國學,中午多吃回來。

村莊和偏遠鄉鎮男女之間并沒有嚴格禮法約束,同一國學時間久了,更是習慣。

望京勳貴間不願意讓女子雙兒出門,只讀些《女訓》。

“女子雙兒讀書,本就違背古訓,更不用說是和男子同一國學了。”朝臣紛紛上奏,要求讓自家的女子和雙兒不用上國學。

“凡是官員不願讓子女讀國學的,也不必上朝。”容皇後道,“直接返鄉,可以随意守着你們的禮制。”

朝廷只要開設科考,願意做官的大有人在,他還會無人可用?

有一個朝臣格外會吵鬧,在朝堂上被發跣足,直言朝廷若是逼迫他把自己的女兒和雙兒送進國學和一群外男同處一室,他寧願直接殺了他們再自盡。

”來人,賜他匕首。”容皇後冷道。

內侍躬身當真取來托盤,上面放着一把匕首。

朝臣一時啞口無言,猶豫片刻橫心要拿匕首自盡,他的死能為士大夫階層找一個理由,從此被歌頌,他将要觸碰到匕首時,容皇後又道,“你自盡後族中所有男子禁止科舉,但女子和雙兒本宮一樣會把他們押進國學,學到十二歲才能跟你自盡。”

朝臣:“……”

朝臣算是見到了容皇後的堅定,無奈的只能把自己家孩子也送進了國學,不過他們也知道國學的水平不及家裏的私塾,男子回來後還是要在私塾繼續讀書的,至于女子雙兒外出讀書會壞了名聲…這件接觸外男,要用白绫吊死女子雙兒以正門風的規矩,在所有人都上國學的情況下,竟也無人提起了。

*

國學開設三月,小溪村住在村北頭的孩童放學回來,抱着自己的沙盤和一個竹簍做的書包推開家門,就見到往日平靜的家裏正坐着一個身着長衫的先生,對面有一個衣衫華貴的鄉紳,自己父母和村裏幾個有名望的長輩都在。

“娘。”孩子怯生生的叫了一聲。

“去,一邊玩去。”鐵柱娘不耐煩的趕他,轉身又笑的謙卑,一雙手洗得幹淨才敢去碰桌上待客的茶杯,給客人倒水。

那先生沒有碰茶杯,只是不耐煩道,“你們按手印,拿去官府備案即可。”

“是。”鐵柱爹連忙應道,拿過那張紙不太熟練的要沾墨按手印,幾個做證的長輩也坐在一旁準備按手印,對面鄉紳笑得更和氣。

鐵柱想起前幾天聽見家裏商量,要賣兩畝水田換十兩銀子去鎮上做個小生意,他們村有繡工的手藝,尤其是繡出的手帕聽說貨郎從他們村收走,轉手在鎮上就能賣出一倍的價格,家裏心動了,又跟鄉親商量,想着以後不從貨郎那裏賣了,他們自己做生意。

鐵柱好奇在角落裏探頭,看了一行字不由得瞪大眼眸,下意識的走上前,鐵柱娘推他,“別打擾客人。”

“娘。”鐵柱已經把字據看全了,握緊拳頭指着先生道,“他想騙咱們家的田!”

四座皆驚,那先生氣得面色漲紅,站起身就要走,村裏的長輩連忙拉着,老村長歉意的躬身,“孩子不懂事,您多見諒。”

說着轉身就在鐵柱頭上啪的打了一下,“這是鎮上有學問的先生,念過私塾的,你胡說些什麽。”

鐵柱本來按照他娘的要求,在國學裏吃得很飽,這一巴掌差點讓他吐出來,頓時更生氣了,直接抽過桌面上的紙,念道,“小圈村,張得勝家村東有圈圈良田十畝,現圈圈賣圈圈鎮老爺圈圈十畝,作價十兩,銀貨兩訖。”

老村長還要再打孩子的手頓時僵在原地,幾個向鄉紳陪笑的長輩笑容也頓住了,都轉頭望向鐵柱。

“寫的是這個麽?”跟張鐵柱家關系親近的長輩問道。

鐵柱聽不出長輩語氣裏的憤怒,還以為自己被質疑了,氣得吼道,“我沒錯!師傅教過的,這幾個字這麽讀,對,小香姐她認字比我多,您叫來問她。”

張淑香正是這位長輩的女兒,比鐵柱大一歲,因為女兒沒什麽力氣農活也幫不上忙,索性也送進國學能學到什麽不重要,至少能幫他們帶孩子。

這位長輩頓時朝鐵柱爹使了個眼色,鐵柱爹連忙出門了,先生和鄉紳緊張站起身,“既然你們不願意簽,那我們就去找別人買田吧。”

“站住。”長輩笑着道,“小溪村有待客的規矩,現在都快到晚上了,怎麽能不留客人吃飯呢。”

門外幾個做慣了莊稼活的漢子已經過來。

張淑香莫名其妙的被鐵柱爹叫來,父親往她手裏塞了張紙,“念。”

張淑香本能低頭,皺着眉道,“小溪村,張得勝家村東有水稻良田十畝,現願賣興盛鎮趙富老爺水稻十畝,作價十兩,銀貨兩訖。”

村長面色鐵青,“你們鎮上來的有那麽多銀兩,竟然還想騙我們窮苦的鄉下人,兩畝水田十兩銀子賣給你們已經是便宜了,你們竟然想花十兩銀子就拿走十畝水田。”

“若不是多讀了兩個字就被你們騙住了。”

随着張淑香一字字通順念出,那先生臉色逐漸轉白,悄悄向後挪了兩步,眼睛轉了一圈尋找着出路。

村裏的漢子和張鐵柱爹氣得撸起袖子,村長開口,“給我打…”

“村長。”鐵柱叫住他,“師傅說欽朝有律法,我們打他們叫私刑,這是違法的。”

“什麽違法。”鐵柱爹早就想打他們了,擠開孩子就要打那先生,張淑香也趕緊攔着,“叔,是真的,這事本來是他們有錯,我們打他們倒成了我們的不是了,還是送去官府吧,官府老爺會判案子的。”

“不要。”鄉紳連忙讨饒,“大不了賠你們幾兩銀子,何必鬧到官府上去呢。”

這官府打點起來費力,為了幾兩銀子怕是要花上幾百兩。

鐵柱爹也不願意送官,嚷道,“誰知道那些官府大老爺是不是也騙咱們,還是打一頓吧。”

“停手。”村長沉聲道,看了眼兩個孩子,拿主意道,“送官府吧。”

“村長。”鐵柱爹叫道。

“誰來寫狀紙?”村長問道,張淑香不敢應下這件事,想了想道,“明天上國學可以請師傅幫着寫。”

“把他們扣下,等寫了狀紙送去官府。”村長點頭道。

這村長把鄉紳扭送到官府,周圍幾個村子都驚了,因為村裏有自己的規矩,什麽事情最多是請村長出面,從沒有到官府解決的例子,他們又都是農戶,稻田就是根本,這鄉紳騙稻田正是讓幾個村子的人都關心,案子遞到官府,幾個村的人都圍着審理,官府不敢怠慢,審理鄉紳。

明鏡高懸,縣官看了狀紙,剛問了兩句,那在他們面前趾高氣昂的鄉紳就吓得渾身癱軟,連連磕頭求饒,縣官當着衆人的面不敢徇私,當庭按照律例判了鄉紳役兩年,賠銀五十兩。

張鐵柱爹不敢置信,五十兩白銀交到他手上,他轉頭對妻子道,“你打我一耳光。”

鐵柱娘比他還震驚,啪的打了鐵柱一巴掌,鐵柱嗷的尖叫捂着頭,鐵柱娘這才相信,“當家的,真是五十兩。”

那鄉紳又花了許多銀兩才把傜役換成罰銀,張鐵柱家卻拿着銀子在鎮上盤了一家鋪面,農忙時鐵柱爹仍在家裏種地,鐵柱娘收一些繡品在鎮上賣,經此一事,村裏所有人都意識到了讀書的重要性,也會問一句,“學了幾個字?”

但識字的好處還不僅于此,鐵礦是朝廷嚴管的,百姓生活又離不開鐵器,各個村裏都有鐵匠偷着打一些鐵器,像是鐵鍋這些都能打,但再複雜些的就做不出來了,讀書能讓他們不再憑借着經驗生活,而是能把理論和自己的經驗融彙在一起,家裏的孩子學了機械制造,回來給他們畫圖,許多困惑多年的問題就解開了。

他們更是叮囑孩子認真讀書,随着年齡漸長,這些孩子的天賦興趣逐漸展露,有的人更偏重文學,能幫着村裏寫狀紙,學醫的被舉薦到府縣國學,回來後就做了大夫,以前他們幾個村才有一個大夫,現在竟然每個村都有大夫了,風寒落水這些大夫就能開藥,至于學天文、潮汐甚至是機械的都進了冶鐵局和太史處,他們可以繼續深造,海外的書本也不斷被翻譯成欽朝文字,摸索着做機械。

容皇後誕下一子,精疲力盡的昏睡過去,等醒來時顧昭正握着他的手睡在床邊,他一動顧昭就清醒過來,忙給他端茶。

“孩子…”容從錦略微喝了一點,問道。

“是個男孩。”顧昭眼睛亮晶晶的,“很漂亮。”

容從錦笑着颔首,顧昭把他攏進自己懷裏,不顧他身上都是汗漬,沉默一會低聲道,“從錦,朕很快活。”

“朕有你就足夠了。”

“給孩子起個名字吧。”侍女抱過皇子,容從錦看了一眼,顧昭抱着孩子,垂眸看了很久,“從錦,你給他起吧。”

容從錦連忙擺手,”皇子的名字都是陛下起的。”

顧昭卻堅持道,“他折騰得你不能休息,又要管着朝廷上的事情…”

“那就叫顧瓊吧。”

顧昭皺眉:“聽起來有點窮。”

“那陛下取吧。”容從錦好笑道,不過是一個名字。

“顧瓊…”顧昭微微颔首,他的孩子也不會太窮,這個名字可以。

容從錦拉過他的手在他手心裏一筆一畫寫了這個字,顧昭手心合攏,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顧瓊鼻頭,低聲道,“以後父皇待你去捉蛐蛐。”

容從錦疲憊不堪,卻又不舍得睡去,望着顧昭不由得唇角揚起一抹極淺的笑,瓊花爛漫,那是他們初見的那天。

顧瑩下了禦書房特意來看弟弟,在看到小小一團時忍不住道,“這太軟了。”

他都不敢抱,顧昭熟練的抱着孩子,一手攬過顧瑩,“你也是這麽長大的,父皇抱着你…你就長大了。”

顧瑩被他哄得眉宇間帶着笑,他記得父皇陪他玩耍,用點心,父皇從沒有一點不耐煩,他知道父皇有癡症,可是那又怎麽樣呢,他是自己最好的父皇,連多一個弟弟,身邊的侍從提醒他博得父皇關心,他都不放在心上。

父皇給了他全天下最多的來自父親的呵護。

顧瑩每天讀書回來,都會看着父皇照顧弟弟,有時候還給他講幾篇文章,顧昭頭疼,“他不懂的。”

“聽懂了,您看他睡得多沉。”顧瑩執着道。

顧昭:“……”

想不到他又感受到了當年在書房讀書的感覺,顧瑩很有耐心,等他從讀完書從書房出來,顧瓊差不多也醒了,顧瑩迅速湊過來給他講新的孟子文章。

顧瓊又沉沉睡去。

“等兄長學會詩經也回來給你講。”顧瑩寵溺的給顧瓊擦了口水。

顧昭聞言貼着牆溜了,在顧瑩去書房前他不會回來了,顧瑩回首不見父皇身影有些詫異,不過顧瓊拳頭略微動了下,他就認真講起孟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