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惡事加一
惡事加一
謝九淵氣得狠了,若是腦子裏的聲音有實體,早被他拽出來一頓好踹,但偏偏他無處發洩,十分憋屈,躺在榻上想的是,這束手束腳的日子還不如死了的時候清閑。
第二日一早,謝九淵一睜眼便清醒得能講八百個鬼故事。不是因為他睡夠了精力旺盛,而是他迷迷糊糊伸手推開榻邊的窗時,眼裏半絲光亮也沒有透進來。
多年的警覺很快讓他意識到,不是天未亮,而是他眼睛瞎了。
雙目瞎了的模樣有多難看,謝九淵甚至不敢過多去想象。
他幾乎要将窗沿生生掰斷,才強忍下心中的憤怒,一字一頓問道:“憑什麽罰我?”
此刻他心中與面上恨意都十足,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被質問之人的腦袋擰下來。
不過,系統沒有腦袋可以給他擰,更不會因他的恨意有什麽情緒波動。
腦海裏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甚至冷漠。
【殺人未遂,應受懲罰,失明十日。】
“你——!”
謝九淵硬生生将那窗沿掰下來一塊,猛地轉過頭來,但眼前根本空無一人,反是那無邊的黑暗又一次提醒他,他如今是個徹徹底底的瞎子!
憤怒找不到落腳點,謝九淵氣得直想破口大罵,偏他一個難聽的字眼也說不出來,抗拒和怒氣矛盾糾纏,不得發洩,只好讓窗沿又被掰下一塊來。
【叮!惡事加一,請以善事代為抵扣。】
那聲音再次響起,謝九淵不用問,立刻意識到這惡事指的是他手中的木塊。
此前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根本不起眼的小事,也要被算成惡事,讓他以善事抵扣,但因為從未有過“懲罰”,所以他并沒在意,擺擺手就過了。
Advertisement
但此刻,這聲音偏偏是落在他受了雙目失明的懲罰之後,謝九淵頓時一肚子火,将手中木塊猛地砸了出去。
只聽得一陣瓷器摔砸碎裂的聲音,那道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
【叮!惡事加一,請以善事代為抵扣。】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謝九淵語氣仍是不滿,但已經不如先前那般憤怒。
并非是因為屢次三番的警告讓他麻木了,而是在他的滿腔憤怒之下,這個冷靜的聲音格外突出,讓人完全無法忽略它的存在。
謝九淵終于清楚的意識到一個事實,不管他是摔碎了別人的茶盞也好,或是擰斷了別人的腦袋也好,無論他有多憤怒,無論他做出多十惡不赦的事,那個聲音都只會毫無感情的說同一句話。
惡事加一,請以善事代為抵扣。
而當他所做的惡事過大時,這句話後面又會緊跟着對他的懲罰,以他最在意的外表或是別的來懲罰他。
他的憤怒毫無作用,他更無法報複回去,他當然可以拆了整個三顧宗出氣,但懲罰一定會落到他頭上。
意識到這些,謝九淵的怒氣反而就不勸自消了。
既然刀劍架不到對方脖子上,那示弱才是最有效的利己方式。
在表達完不滿之後,謝九淵便一改方才憤怒失控的模樣,溫聲道:“害了溫玉卿是我考慮不周,但你毫無預兆便讓我瞎了眼,這屋內狼藉便有你一份功勞。”
系統:【突如其來的懲罰對你最有效。】
謝九淵将手一攤,似是示意對方看看這屋內的模樣,道:“很顯然你是對的。不過,你說過要我棄惡從良,不覺得适得其反了麽?”
話到最後,竟是有幾分得意的意味了。
對方沒有答話。
謝九淵卻也不深問,只又道:“毀了別人屋子,但我如今這副模樣無法見人,總該留下封書信以表歉意吧?”
這之後,屋內靜然一片。
某一刻,那聲音再度響起。
【懲罰中止。】
謝九淵趕忙下了榻,找到鏡子,手指撫上眼睛,确認沒有任何損傷時才松了口氣。
如此看來,所謂懲罰雖是真的,但不會傷及根本,更不會留下病根隐疾。
謝九淵掃了眼屋內的一片髒亂,避着髒污的地方,提着衣擺走過去,從桌案上翻出了還算幹淨的紙筆。
他拎着那張薄紙,指尖輕彈了下,嗤了句:“得我親筆道歉,真是便宜你三顧宗了。”
***
雙眼皆瞎,三顧宗不能留,四夷門也回不去,謝九淵計算着,在一處森林裏找了個山洞,打算就這麽将就着過,待到眼睛恢複再返回四夷門。
雖說深處常有靈獸和魔獸出沒,但托了上輩子的福,他如今就是瞎了眼,那些個靈獸魔獸也不是他的對手,擰斷它們的腦袋同開窗折花一樣容易。
至于這洞內環境,他一直都有往靈戒裏塞東西的習慣,吃的用的,應有盡有,更不必擔心餓着冷着。
倒是他這雙眼睛最是麻煩,若是讓人瞧見他這瞎眼模樣,那可真是沒臉見人了。
索性從靈戒裏找出塊白紗,蒙上雙眼,才覺萬事大吉。
謝九淵算盤打得很好,想着即便是遇上了人,橫豎都要換個身份,絕不讓名姓生平洩露半分。
只是他沒料到,自己會這麽快遇上活人,還一遇就是三個。
聽到漸近的人語聲,謝九淵便一把将被褥吃食都納進了靈戒,只留了照明的火堆和草席,以及幾個野果。
謝九淵耳力很好,光聽說話的聲氣做派,也很快就判斷出來,這幾人定是哪個仙門的弟子。
他特意選在這深處落腳,本就是為了避着人,這幾個弟子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怕把命交代在這兒了。
年輕人的莽撞。謝九淵對此嗤之以鼻。
謝九淵坐在原地,不動聲色地等着人進來,待到雙方都進入了對方的視野範圍,謝九淵才猶如被驚吓到了一般,柔柔弱弱地倒向一邊,害怕一般縮了縮身體,嘴裏聲音也是又顫又輕。
“誰……”
他微低着頭,似是下意識遠離危險,又似是因為眼疾,想要側耳聽清動靜。
那三個弟子也沒想到洞內會有人,但見對方一副被吓得驚慌失措的模樣,頓時就生了愧疚。
其中一個弟子上前安撫道:“你別怕,我們不是什麽壞人,只是經過此處,想要進來歇腳的。”
謝九淵這才微微轉過頭來,帶着警惕輕聲問道:“你們……是何人?”
“我叫方舟,與我同行的一個叫楊懷,一個叫楊虛,我們都是九司臺的弟子。你的眼睛……是看不見嗎?”
那叫方舟的弟子介紹完,便試探着問了後面的話。
不怪他懷疑,且不論靈獸魔獸,他們進來時甚至遇到了毒障,一個患有眼疾的人是怎麽到這深處來的?實在叫人匪夷所思。
況且,此人身上毫無靈氣,俨然是個普通人,他們三人進來時都吃了不少苦頭,這人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卻是沒有受傷的痕跡,怎麽看都是件怪事。
但懷疑歸懷疑,對方模樣瞧着太過無害,所以方舟問話時,語氣不自覺便輕柔起來。
他的問話似是戳到了謝九淵痛處,謝九淵低下頭去,手指隔着白紗輕輕觸碰着眼睛,像是難過。
“我這眼疾……是自小落下的病根,因太過醜陋,用白紗遮着……”說着苦笑一聲,“也就不會吓到人了。”
洞內火光明亮,謝九淵雖沒有完全擡頭,但他側首看人時,三個弟子對他的容貌也能窺見一二。
而僅僅是這一二,也已經足夠讓三人驚嘆。
此人一身紅衣,華而不俗,眉間若蹙,輕聲細語,是個柔弱良善的少年模樣。
聽他說眼疾是從小就有,三人皆心生憐憫,也放下戒心來。
不等他們開口,謝九淵便又道:“幾位既是要歇腳,便先坐下吧,我這裏還有些野果子,你們若是不嫌棄的話便拿去吧。”
說着,雙手便摸索着身旁,将那些野果子捧了出去。
他一臉笑意,十分友好,幾個弟子見他身邊吃的只有野果,不好意思接,又不好意思不接。
謝九淵當然知道他們的顧忌,換了當年的自己,要是遇上今日這境況,只怕會立刻掏出靈戒裏的糕點馕餅相送。
當然,如今是絕不可能了。他已經過了一腔熱血,熱衷懲惡揚善的時候了。
謝九淵又道:“你們放心,果子我洗過了,是幹淨的。”
這話倒是真的,他極愛幹淨,這地上墊了草席他都覺得是委屈了自己,吃的東西若是沒洗幹淨,他是決計不會碰的。
對方如此友善,方舟幾人不好拒絕,道了謝,接了果子,也搬了石頭坐下來。
交談間,他們問及謝九淵一個人怎麽會到這偏僻危險的地方來。謝九淵睜眼編瞎話的本事已經爐火純青,張口就來。
“不知……你們可曾聽說過葉城謝家?”
楊懷最先應道:“葉城我們自然是知道的。”
葉城最出名的不是葉城本身,而是一家名叫“十有八九”的拍賣行。衆仙門裏,大抵沒有誰不知道這家拍賣行了。
“不過,葉城的主家是葉家,這謝家……我們确實沒聽說過。”
謝九淵笑笑,心道:沒聽說過我才好編。
于是他接着道:“謝家其實也是葉城的富戶,我是家中幼子,排行第九,名叫謝九。我從小眼睛便有缺陷,身體又孱弱,所以爹娘待我……”
他垂了眼,頓了頓才低聲道:“爹娘待我不如尋常人家,家中親姊兄弟也覺我礙事,不喜我。前些時日,我摔碎了家中一套名貴的茶盞,父親一怒之下便将我趕出了謝家,任由我自生自滅了。如今,除了身上穿着的這件衣服,我已身無分文,連頓飽飯也吃不起了。”
“一個茶盞而已,你爹娘怎麽能這麽狠心!”楊懷最先跳出來打抱不平。
聞言,謝九淵低下頭去,笑裏帶着苦味。
“我娘……”停了好一會,他才繼續道,“我娘在我幼時便去世了,如今的……是我爹的續弦,我們并非血親,她不喜歡我也是應當的。”
見他神情難過笑得勉強,三人皆是唏噓不已,一時無言,方舟嘆了聲,道:“世事無常,你也別太苛責自己了。現下你可有什麽打算,又怎麽會到這裏來呢?”
謝九淵道:“我有眼疾,一個人不認路,稀裏糊塗的也不知走到了哪兒,突然聽見了十分奇怪的叫聲,很是害怕,不知怎麽就逃到這深山林子裏了。”
凄苦的身世編得有模有樣,最後,他失笑一般道:“說來恐怕幾位會笑話,我誤打誤撞到了這林子裏來,雖然尋到了這處有草席的山洞,但心裏仍然十分害怕,若非是遇見幾位,這會兒只怕已經吓暈過去了。”
見他不像說謊,方舟道:“你聽到的怪叫,許是這森林深處的靈獸,你只是一個普通人,行動不便,遇到這種情況自然會害怕,我們怎麽會笑你?”
“是啊,你一個人在這林子裏跑,還能找到這麽個山洞躲藏,又生了火,已經很厲害了。”楊懷從靈戒裏拿了個油紙包,“我這裏還有一些薄餅,你先吃着充饑吧。”
紙包不由分說被塞到懷裏,謝九淵差點沒忍住給扔出去。
他在四夷門時不愁吃穿,在千機閣時更是珍馐美味,哪裏落得到吃薄餅充饑的時候了?
謝九淵心中十分嫌棄,但不好表露出來,只故作推辭道:“這怎麽行,此處如此偏僻,只有些野果飽腹,你們幾人也要吃東西的,我如何能占了你們的吃食。”
說着,便趁機想将紙包推回去。
怎料楊懷一句話給他堵了回來:“你就收着吧,我們吃了你的野果,送你幾張薄餅也是應該的,況且我們身上還有其他吃的,餓不着,你就放心吃吧。”
謝九淵頗為嫌棄,但無可奈何,硬逼着自己說了句“多謝”。
楊虛問道:“既然你回不了家,可還有別的親朋好友可以投靠?”
他這一問,着實把謝九淵問沉默了。
這幾個少年郎還真是和他年輕時相像,都這麽愛管閑事。
謝九淵十分篤定,他若是說自己無處可去,這幾人就要開始給他塞銀錢了。
富家公子淪為乞丐,這樣的大戲謝九淵可不想唱。
謝九淵道:“不瞞幾位,我幼時曾結識一位好友,如今正打算去投靠他,幾位不必為我……”
“擔憂”兩個字還沒說出來,三個弟子互相望了望,不約而同道:“我們送你去。”
謝九淵:“?”
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