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浮生一夢
浮生一夢
一個仙門弟子,跑到魔都去尋一個魔族。這個故事聽起來可比那些曲折的戲文有意思多了。
謝九淵曲指撐着下巴,唇邊帶笑:“仙門弟子去魔都,不怕死?”
玄晏冷嗤一聲:“誰殺得了我?”
這般傲氣模樣太過眼熟,謝九淵又是一聲輕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日失足丢了命,可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了。”
換做以前,這話絕對不會從謝九淵口中說出來,但如今不是以前,他早就吃過苦頭,不想有人步他的後塵。
然而正如當年的他聽不進去那些規勸一樣,玄晏對他這話也是不以為意,篤定道:“我從不後悔。”
他這一說,謝九淵更覺當年的一切歷歷在目,再勸也是白費口舌,索性改了話口問:“你去魔都找我做什麽?”
玄晏沒有立刻回答,反是沉吟片刻,別開視線,道:“閑來無事。”
真是個好理由。謝九淵也不揭穿他,順着話頭道:“魔都又不是什麽方寸之地,你找不到我也很正常。”
“那是他們……”話到一半,玄晏沒再說。
他如今身上帶着玉玦,遮掩了魔氣,在這人眼中只是一個普通的仙門弟子,過早暴露身份,此人必定會對他心生畏懼。屆時,這人同魔都那些對他唯命是從的人就沒有區別,若是那般,還有何意思?
“這簡單,你将住處告知我,我定能尋到。”
謝九淵想,這人當真是傲氣慣了,才覺一切都該如他所想,如他所說。
你讓我說,難道我就一定要說?
“我喜歡清靜,住的地方很偏的,你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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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淵以為,對方也能聽出來這是借口,便會自讨沒趣不再詢問,但玄晏只是偏眸沉思了一會,問他:“有多偏?”
那凝眉的神情,分明就是信了他胡扯的說法。謝九淵心中頓時生出一絲心虛來。
“方圓百裏只我一人,飛鳥都不見一只。你找不到的。”
玄晏道:“再偏的地方我也能找到。只要你告訴我。”
見對方還不死心,謝九淵心生一計,道:“好啊。那你可要聽好了。”
說罷,清了清嗓子,張口就編:“魔都有一處叫無淵的深潭,沿着那處深潭往北走,在第一個岔路口右轉,朝前一直走,然後呢,你會看到一棵華蓋如雲的樹,站在那棵樹的位置往東走三十裏,再往南走二十裏,最後沿着河岸走到上游盡頭,那裏就是我住的地方了。如何,你可記住了?”
玄晏始終看着他,聽着他說話,等他說完,才閉了下眼,神情凝重。
看來是被唬住了。謝九淵心想。
玄晏在這時開口:“這地方聽起來……”
謝九淵頓時警覺,這人難不成看出來他是瞎說的了?
“确實偏僻。”玄晏補全了後半句話。
謝九淵松了口氣,道:“如此偏僻,憑你一人……”
“但大可一試。”玄晏又道,語氣竟是不容置疑。
不知為何,謝九淵與他四目相對,竟有一瞬覺得,他會說到做到,絕不會食言似的。
但很快,謝九淵便将這歸為錯覺,并覺得這人真是死腦筋。
“那我方才說的路線,你可要記好了,記不住也沒辦法,我可不會再說第二遍了。”
“為何不說第二遍?”玄晏的困惑并不隐藏,很是直白。
“因為……”謝九淵若有所思一般別過頭,又開始撥弄起手邊的滾燈,好一會才又開口,嘆息一般道,“若你真心尋我,那一遍足矣,若你誠心不夠,我說多少遍也是無用,反倒是我一片真心錯付,不值當得很。”
這種說法,玄晏自是從未聽說過的,當即便怔住了。
他堂堂魔都之主,要個什麽東西,只管下令,自會有人替他找來。要做什麽事,只管去做,誰也不敢阻攔他。
像今日這般,說不願真心錯付,說不值當的,從未有過。
整個魔都,誰敢對他這麽說話?他是萬人之上的魔君,任誰将真心捧到他面前來,他随手扔了或是就地碾碎,從無一人敢置喙半句。
可今日有人說了這話,他竟也沒覺得生氣,反而生出一個念頭來——
無人置喙,便是應當的嗎?
魔都衆人,個個都說對他忠心,但無非都是因為他的權勢,畏怕他,才會對他的命令無有不應。
眼前這人不知他是魔君,卻肯真心同他相交,與魔都那些貪生怕死的自然是不同的。
【有人真心待你,這是很難得的。】
像是某種契機,多年前那人說過的話突然響在腦海。玄晏回過神來,再看向謝九淵時,平靜無波的眼底似乎多了點別的東西。
“一遍也夠,我會找到你的。”他道。
這話聽起來像是某種承諾,謝九淵卻是心中發笑,他這個說的人都沒記住,聽的人怎麽可能記得住。
不過對方長得好看,謝九淵也就不拂人面子,只點頭微笑,慢聲道:“靜候佳音。”
***
鬼市的酒不如飛仙樓,但酒勁上來人一樣暈乎。
高臺有微風送酒香,閑談有滾燈映落花,與人相視而坐,推杯換盞,謝九淵已經很多年沒有這般暢快自在了。就連這鬼市都覺煥然一新,景致非凡,是個風光無限的好地方。
很多年前,他與大師兄推杯換盞談心的次數最多,那時少年意氣,不知天高地厚,談論最多的就是如何除滅更多魔族,護佑蒼生。
大師兄為人最是正直端方,一心只有振興師門,庇佑天下。四夷門上下半百人,他誰都認得,誰都受過他的關照。
當然,他謝九淵就是最受關照的那個。
他與大師兄都是自小被撿回四夷門,相伴時間最久,感情最好。幼時他身體不好,也是大師兄照顧他。大師兄并不喜歡喝酒,但每回他有心事,大師兄都會帶着酒來開解他,十分慣着。
後來他被逐出師門,與大師兄來往漸少,鮮少能有把酒話從前的機會。反倒是溫玉卿為了勸他棄暗投明,回頭是岸,回回提着飛仙樓的酒來讨好他,雖說總是不歡而散,但有人陪着喝酒說話,對他來說也确實是件高興的事。
想來好笑,他與溫玉卿鬧得不愉快,但酒還是一樣喝,話還是一樣說,溫玉卿總把四夷門的近況帶來給他,像是報平安一般,哪怕他次次表現出毫不在意,說自己同四夷門斷了聯系,生死早就不論,但溫玉卿下回再來時,還是一樣會帶來與四夷門有關的消息。
這樣的次數多了,倒襯得他像籠子裏折翼的鳥,而溫玉卿羽翼豐滿,得見廣闊天地之外的風光,才特地帶回來講述給他聽。
如今在這樓臺之上,明光浮葉,月影斑駁,燈火籠清酒,這般風光景致,都在他目之所及之處,有的甚至觸手可及,全然不似當年。
他竟有些分不出,當年,如今,哪時才是浮生一夢。
見他飲酒散漫灑脫,垂眸卻又似是傷懷,玄晏便問:“你在想什麽?”
聞聲,謝九淵回眸看他,也不說話,片刻後卻又笑起來,望向樓臺下方的人潮,道:“我在想,這鬼市來者,去者,無非都是為一個‘生’字,怎麽我就……”
他像是要說自己如何如何,卻又頓住,沒再往下說。
倏爾之後,才轉過頭來,看向玄晏,道:“那你來鬼市又是為了什麽?也同他們一樣麽?”
這個問題其實是略顯随意的,并不像他原本要說的話,倒像是為了填補那半句“怎麽我就”的空缺,随口問的。
似是要與人傾訴什麽,卻又及時調轉,不肯再說,仿若一切安然無恙似的。
這般情狀,玄晏曾在另一人身上見過。
那時,橋上的人執傘回眸望他,張口像是要叫他的名字,卻終究沒有說一個字。簌簌白雪落下,宛如簾幕将他們隔開,天地間清白一片。
火光亮着,暈開那層記憶裏的薄雪,玄晏認真答了他那個随意的問題。
“我來鬼市,是為了尋一件寶物。”
謝九淵清醒了一瞬,察覺對方不似玩笑,便順着話頭問道:“什麽寶物,說來聽聽,沒準我能幫你找找。”
玄晏道:“那寶物我不曾見過,只知叫浮夢鈴。”
“浮夢鈴?”謝九淵一字一頓重複着,仔細琢磨着這個名字,好一會才又開口,“浮生一夢,枯魂猶生。你要找的東西是這個?”
謝九淵擡眼看他,目光多了層探究的意味。
玄晏卻對他的變化仿若未覺,只道:“你認得這東西?”
他語氣仍是平靜,不見驚喜,顯得這浮夢鈴可有可無,找得到找不到,無甚區別。
偏他不說,謝九淵也是心如明鏡。
浮夢鈴可不是什麽只供人把玩的鈴铛,這東西在幾百年前早就銷聲匿跡了,聽說過的人都沒幾個,更別說是要找它的人,那可太稀罕了。
指名道姓要尋,必然是知道這浮夢鈴是何物,作何所用,才特意來尋的。
這浮夢鈴,謝九淵也是做了千機閣閣主後,從搜羅的一本舊書上看來的。
舊書所記,浮夢鈴乃是上古靈獸彌鹿的靈石所化,其間靈氣如濤濤山海,可生造一場大夢,牽引已死之人的靈體入夢,讓生人能與其對話。
生死難以逆轉,如此寶物自然惹人哄搶,以致生人困在夢中,釀成大禍。後浮夢鈴落入一位散修手中,散修欲毀此鈴,斷世人貪念,卻不得所願。浮夢鈴內靈氣浩如煙海,受外力便自發護體,故此鈴難以銷毀。萬般無奈之下,散修只好将浮夢鈴投入虛無海,任其消弭。
至此,浮夢鈴銷聲匿跡,再無所蹤。
這都過了幾百年了,還有人要尋這浮夢鈴,其間緣由可想而知。
虛無海是片兇海,周邊活物極少,連飛鳥都不敢貼着海面飛行。那位散修以為,将浮夢鈴投入此海,經年累月,這浮夢鈴的靈氣就會漸漸消散,最終浮夢鈴自身也會腐爛消失,再無法引出禍亂。
謝九淵原也是這麽以為的,如果他後來沒有去過虛無海,更沒有親眼見到那浮夢鈴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