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劍穗
劍穗
今日,是他時隔許多年,再次踏足這片他們曾相談甚歡的竹林。
但那些對于大師兄來說近在咫尺的事,在他的記憶裏已經十分久遠,難以觸及了。
在師兄的認知裏,月驚山的長松依然會抖落風雪,鳴春澗的落花流水依然會綿延十裏。
但在他謝九淵的記憶裏,月驚山沒有雪,只有枯敗的松枝和黑焦的土地。鳴春澗也沒有殷紅的落花,只有腥黑的血水,常年散發着難聞的氣味,周圍不見一絲生機。
想起這些時,謝九淵眼底便有些落寞,轉眸看向前方清風朗月的人時,那落寞才又慢慢消散開去。
月驚山不再落雪,鳴春澗不再落花,但幸好——
師兄還是師兄。
謝九淵也用着玩笑的語氣,答話道:“是啊,來看看我不在這些時日,師兄可有悟出什麽大道。”
“談何容易啊。”齊聞風無奈道,“師父說,冥想須得經年累月,等待時機方可開悟。我的時機……興許是還沒到吧。”
有傳聞說,曾有一位修士在一株古樹下每日冥想,平心靜氣,百年之後終于得機緣開悟,成了半仙。
自他入四夷門的第一日,師父便讓他在此冥想,修煉心性。
從幼時到年少,他每日來此,十年如一日,算至今日已有十三年。
謝九淵知他所願,便道:“師兄心懷天下蒼生,開悟是遲早的事,現下倒是不必強求。”
齊聞風看他一眼,道:“那你呢?以你的資質,若是勤勉些,或許早就開悟了。”
謝九淵輕笑道:“還是算了吧,師兄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可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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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齊聞風知他脾性,很是無奈,“将來四夷門可是要指望你的,這般懈怠可不行。”
謝九淵卻道:“四夷門有師兄在,會長盛不衰的。”
他語氣很輕,卻篤定得像是在陳述已經發生的事實。
齊聞風是坐着的,原是微仰着頭看他,聽見這話,忽地愣了下,似是驚訝。
但是很快,他又只是笑着道:“阿淵你啊,總是說這些話來安慰我。”
他靈根舊疾難愈,突破艱難,将來憑一己之力定然護不住四夷門,他心中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謝九淵卻又道:“這可不是安慰,在我心裏,四夷門不能沒有師兄。不止我這麽認為,師父他們也一定是這麽認為的。”
這回,齊聞風沒再反駁什麽。
卻也不是因為信了這些話,而是認為沒有争辯的必要,便一笑而過,沒再說什麽。
謝九淵也略過這個話題,問起別的:“師兄,我記得師父贈了你一柄新劍,可曾挂了劍穗?”
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齊聞風愣了一瞬,才說:“還不曾。”
話音剛落,一個穗子就扔到懷裏來。
他低頭去看,那穗子顏色奇特,似青白蒼穹,細碎的珠子做底,竟是有流光蜿蜒其中。
這樣做工絕妙的穗子,他是第一次見。
“這是……”齊聞風眸中有幾分訝色,“靈石做的?”
謝九淵“嗯”了聲,道:“在鬼市的時候碰巧看到的,覺得顏色很襯師兄你,就買回來了。”
齊聞風以為他的意思是,穗子是在鬼市買回來的,便沒再多問,只笑着說:“我很喜歡這個,阿淵有心了。”
“師兄喜歡就好。”謝九淵垂着眸子,眼底柔和一片。
當年他送師兄的其實不是這個穗子,是另一個用玉石做的穗子,後來師兄與靈獸搏鬥,不單穗子被損毀,連劍身上都留下了裂痕。
這回,謝九淵便想,師兄身上最好是多一些帶靈氣的東西,這樣便能護師兄平安,興許危急時刻還能逢兇化吉。
那日在鬼市,他便買好了七彩石的粉末和絲線,這幾日煉丹之餘便是在做這劍穗。
将七階靈石搗碎,粘黏拼合後,再磨平棱角,得到的靈石看上去細碎一片,摸上去卻是圓滑的。
雖說這樣的靈石會流失不少靈氣,但也正因如此才瞧不出品階。否則以師兄的性子,若是知道這劍穗是七階靈石所制,惋惜之餘也定然不會收下這份禮物。
所以,現下這個模樣是剛剛好的。
齊聞風将劍穗貼身收好,再看向謝九淵時,欲言又止:“阿淵……”
見他似是為難,想必是什麽大事,謝九淵主動問道:“師兄想同我說什麽?”
齊聞風沉默片刻,才正色道:“此事我與師父商量過,本不想告知與你,但我知你心細,即便是我不說,你想必也早就有所察覺,門中開支過大,銀錢所剩無幾,後日我便會同幾位師弟下山,去往迷霧森林狩獵靈獸。”
聽完這些話,謝九淵才忽然反應過來一件事,雖然自己一直不缺吃穿,但那大都是他自己賣靈石攢的錢,他的師門并沒有和他一樣富有。
門中瑣事向來是師兄在打理,他沒怎麽在意過這些,往日裏哪個弟子缺錢時他只會直接扔一個錢袋過去,卻從來沒想過窮的不只是一個弟子,而是整個師門。
雖說他已經同四夷門斷了幹系,但這是師兄的家,他得幫忙護着。
此去迷霧森林,師兄必然是沖着高階靈獸去的,師兄如今的境界還只是化相,對付高階靈獸太過危險,四夷門中別的弟子也是半斤八兩,真遇上厲害的靈獸,即便是僥幸取勝,每人身上都得挂不少傷。
有了這個認知,謝九淵便道:“後日我與你們同去。”
他應得十分自然,齊聞風一愣:“可你的傷……”
“傷?”謝九淵下意識反問回去,話說出口才想起自己比試時編的借口,趕緊找補道,“哦,不妨事,已經快要好全了。”
怕他不信,謝九淵指尖聚起靈氣,輕輕往前方一甩,竹葉瞬間抖落無數。
“師兄你看。”
鬓邊發絲和衣擺被這陣風帶着揚起,齊聞風從散落的竹葉間抽回視線,看向謝九淵的目光帶上了幾分探究。
“阿淵你……你的傷真的好全了?”
這必然是不能好全的,否則日後再有什麽比試,他連推脫的借口都沒了。
謝九淵道:“這倒沒有。師兄你知道的,靈根的傷得慢慢将養,說不準三年五載也好不全。不過,如今四夷門有難,我身為弟子也該出一份力。”
齊聞風點點頭,似是欣慰。
“你心系四夷門,這是好的,但是阿淵,我已經修煉無望,你的靈根不能再出事了,這次你就留在門中,去後山尋一片靈氣充裕的地方,門中事務我已經移交給白岚,你就安心在那裏聚靈休養。”
謝九淵聽完,無奈笑了下:“師兄,你這是把什麽都安排好了啊。”
齊聞風道:“你對自己的傷向來不上心,我這個做師兄的自然要替你考量。”
這話說的倒是沒錯,謝九淵無法反駁。他從前确實是這個樣子,受了傷不在乎疼不疼,反而是關心傷在何處,若是傷在臉上,那對方必定會被揍得面目全非。
謝九淵将手一攤:“好吧,那今日便聽師兄的。”
***
齊聞風一行六人下山,半點腳程沒耽擱,直直便往迷霧森林去。
迷霧森林靈獸與魔獸盤踞,外圍只是些低階的靈獸魔獸,越往裏靈獸與魔獸等級越高,也就意味着潛藏的危險更大。
這一點他們都很清楚,但他們更清楚的是,他們必須往深處去。因為低階靈獸無法解決四夷門如今的困境,他們必須獵到五階以上的靈獸才行。
“大師兄,我們還要往裏走嗎?”一個弟子問道。
聽着聲氣,似是已經害怕了。
“我們走了很久,已經夠深了吧。”另一個弟子接話道,也是想停下來,不再深入。
齊聞風回頭看向幾人,見他們神情都不輕松,便走回來拍了其中一人的肩:“別怕,我會保護你們的。這裏還不是深處,出沒的都是些低階靈獸,不會傷及性命,我們再往裏走走吧。”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害怕卻沒有因為這番話減少多少。
“師兄,不是我們不信你,只是我們一行不過六人,謝師兄也不在,若是遇上什麽七階八階的靈獸,那就不是我們獵靈獸,是靈獸獵我們了。”
他說得其實還算委婉,但齊聞風是個明白人,不會聽不出來這話裏的另一層意思。
此行危險,有他齊聞風一個不夠,得他的師弟謝九淵在才能萬無一失。
而從一開始就悄無聲息跟着這支隊伍的人,更是聽得出來這層意思,不但聽得出來,還想一顆石子扔過去直接給人敲暈。
這些人嘴上沒個把門,什麽都敢往外說,專挑人家的傷心事說,也就是覺着師兄好脾氣,不會與他們計較,所以才這般肆無忌憚。
師兄君子度量大,但他謝九淵不是,他謝九淵最小的就是心眼,睚眦必報。
齊聞風:“我們不往最深處走,若是遇到高階靈獸,先以自身安危為重,打不過便撤退。”
帶隊的人這麽說了,其他人沒再反駁,都聚在一起往前走。
謝九淵繞過他們,先一步到了深處去,抓了只六階狐形靈獸,跟它談判。
“想活命麽,幫我個忙吧。”
眼前的人族笑得人畜無害,但在靈獸的認知裏,這兩句話一句威脅,一句請求,是不可能放在一起的,放在一起就是鬼故事。
被踹得半死的靈獸顫抖着身子,被吓得直哆嗦,哼哼着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你待在原地別動,等會兒我解了縛靈,你就開始追我,記得表現得兇狠一點,叫聲再大一些,你剛才叫的就不行,太小聲了。”
靈獸匍匐在地,兩泡眼淚在眼睛裏打轉,又害怕又委屈。
它只是出來覓食,就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人族踹了一腳。它就沒見過哪個人族有那麽大的力氣,一腳就将它給踹暈過去,它根本連叫出聲的機會都沒有!
“你在聽我說話嗎?”
遲遲等不到回應,謝九淵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把這靈獸腦子給踢壞了。
“再換一只靈獸麽……”謝九淵垂眸思考着。
聽見他說話的靈獸被吓得一激靈,差點不治而愈跳起來。
在它聽來,換一只靈獸的意思就是,這個人族嫌他沒用,要殺掉它!
出于求生的本能,在謝九淵準備站起身時,靈獸用爪尖小心翼翼勾了一下他的衣角。
而後,當謝九淵目光落到它身上時,它乖順地點了點頭,還讨好一般低低叫了幾聲。
謝九淵輕眨了下眼,從那要掉不掉的眼淚裏讀懂了它求饒的意思。
“嗯,聽話。”謝九淵對此很是滿意。
他倚靠着邊上的樹,算着時間和距離,仔細聽着附近的聲音。而他身後的靈獸一直默默注視着他,不敢有絲毫動作。
某一刻,謝九淵側首朝一邊看去,目光銳利。
來了!
下一瞬,靈獸身上的縛靈迅速消退,謝九淵拔腿就往剛才所看的方向跑去。
那靈獸見他跑走,才反應過來要追人,趕忙四爪并用追上去,帶起塵土一片。
它還記着謝九淵的叮囑,便追便叫,那叫聲又細又尖,震落了林間好幾只飛鳥。
齊聞風一行人隔遠便已經聽到叫聲,耳膜幾近撕裂,很快,他們便感知到地面在震動,似是有什麽龐然大物朝着這個方向飛奔過來。
面對這番變故,齊聞風很快便做出決斷,讓所有人聚在一起,不要輕舉妄動,時刻保持警惕。
幾人都很清楚,這是迷霧森林,若是真有什麽龐然大物,多半就是靈獸魔獸,且聽這架勢,來的恐怕還是他們難以對付的敵人。
他們的猜測不算錯,但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想到,先進入視野範圍的不是龐然大物,而是被龐然大物追趕的——
“阿淵?”
“謝師兄!”
那抹藍色的身影像是跑得體力不支,往前踉跄了一下,下一刻便摔倒在地。
那靈獸抓住時機,往空中一個騰躍,厲聲吼叫着飛撲向謝九淵。
除了謝九淵自己,其他人絲毫不懷疑,若是這靈獸砸下去,謝九淵必定命喪當場,死無全屍。
但好在齊聞風看見人時,便早早就提了劍沖上去,淩厲劍氣橫劈而去,一時之間塵土飛揚,葉落滿天,那靈獸也摔飛出去,狠狠砸在地面。
齊聞風反手将劍一收,銀白長劍與水藍劍穗皆在空中劃出利落好看的弧度,又藏鋒入鞘,歸于沉寂。
眼前這一幕只發生在頃刻之間,其餘弟子看得瞠目結舌。
“那就是師父贈的新劍吧,好生厲害!”
“不愧是大師兄啊!一招就擊退了這靈獸!”
二度被傷害的靈獸:“……”
彼時,齊聞風已經将人扶起來,關切問道:“可有傷到哪兒?”
謝九淵正想說些什麽,忽然聽得那摔落出去的靈獸呻吟一聲,頓時如驚弓之鳥一般,拉着齊聞風衣袖就往人身後藏。
“師兄救我,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