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交心
交心
得益于那一半的魔族血統,謝九淵很早就給自己打造了一枚魔戒,專門用來存儲帶有魔氣的東西,其中就有不少魔藥。
他将一瓶魔藥遞過去時,少女的眼神再次戒備起來。
“這是什麽藥?”
謝九淵看了眼手裏的青瓶,沉默了。
他還沒說裏面裝的是藥……
少女眼中的防備就像是多年形成的習慣,卻又矛盾的夾雜着一絲恐懼。
謝九淵其實并不想去深究這絲恐懼從何而來。他只是被下達了一個任務,讓他拯救一個魔族少女,這和以往每一次的日行一善都一樣,目的都是為了他自己,所以他無意去細想這個魔族少女的過往有多不堪。
但當少女警惕的看着他,不肯接他的藥瓶時,他一下子便明白了少女眼中的恐懼是因為什麽。
嗯,他太聰明了。
少怒篤定裏面裝的是藥,當然是因為過去見過許多這樣的瓶子,裏面裝的都是藥,再見到相似的瓶子時,下意識也會以為裏面的是藥。
至于為何戒備和恐懼,當然是因為那些藥全都不是什麽好藥。
一個沒有自由,從小只能任人宰割的魔奴,不可能有機會得到“正常”的藥,而對于那些“不正常”的藥,要不要吃下去,魔奴并沒有選擇的資格。
更何況每一個魔族都會經歷虛劫。
像牲畜一般被圈養起來的魔奴,誰會在意她的虛劫如何度過呢?
至少,絕不會有人好心的用人血助她度過虛劫,畢竟養在無劫之谷的魔奴,本身就是為了解決其他魔族的虛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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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魔奴賣出去以前,負責圈養的人還是會管一管魔奴的死活的。
但如果不是人血,那又是什麽呢?
當然是別的血,低階魔獸,或者是普通的牲畜的血,再配合一些可能折壽但能緩解虛劫的魔藥,只要能暫時保住魔奴的命就可以。
畢竟魔奴也不需要活太久。
很多魔奴被買下之後,基本都活不過一個月。如此一來,服下那些魔藥之後折不折壽也就無關緊要了。
所有這些與魔奴相關的事,要是換成他邊上這個仙門中人來想,大抵怎麽也想不通其中的緣由。
但謝九淵甚至不用細想,他只是通過少女眼底沒有被完全蓋住的那一絲恐懼,瞬間就明白了一切。
他其實不想明白的。
*
謝九淵微微嘆了口氣。
“只是止血治傷的藥。你必須恢複體力自己走,我沒辦法背你。”
謝九淵沒有将“你身上太髒了”這個最主要的原因說出來。
少女猶疑片刻,伸手接住了那瓶藥。
這個過程中,謝九淵完全沒有觸碰到她,也就沒有沾染到她手上的血。
他們打着魔君來使的旗號進入無劫之谷,又打着魔君來使的旗號走出無劫之谷,一路上順利得甚至不需要動手制造殺孽,沒有任何魔族敢攔住他們的去路。
但當三人走出無劫之谷時,謝九淵還是忍不住疑惑了一下。
無劫之谷接連死了這麽多人,動靜大到他們走在街上時,街道兩側的魔族直勾勾盯着他們,樓閣的窗裏也探出一個個腦袋。
很明顯,魔君來使從無劫之谷帶走了一個魔奴的消息已經傳遍了。
既然傳遍了,魔宮那邊怎麽會一點動靜也沒有?
難道是無劫之谷離魔宮太遠,消息還沒傳到魔君耳朵裏?
“我們要去哪裏?”
思緒被陡然打斷,謝九淵回神對上少女明亮的雙眸。
那雙眸子周邊的血跡太多了。
難怪他們一路走來圍觀的魔族那麽多。謝九淵将這歸結于這位魔族少女太過顯眼了。
“這個山谷還算安靜,找個有水的地方把你身上洗幹淨吧,順便處理一下傷口。”謝九淵說。
渾身是血的魔族少女太引人注目,而渾身是傷的魔族少女又太容易死掉。
謝九淵只好給出暫時停下來休整的回答。
而後,他像是終于想起什麽似的,轉過身看向在場的第三人。
後者面無表情,神态自然,整個人都十分松弛,甚至透出幾分悠閑來。
如果這個人沒有擰下那個魔族的腦袋的話,謝九淵會很願意相信他只是在幽幽山谷散步的旅人。
“你走吧,無劫之谷的事一旦傳到魔宮去,魔君說不定會提着刀來追殺我們這兩個冒牌貨,你又是仙門的人,屆時怕是連個全屍都留不住。”說到此處,謝九淵看了眼他的臉,竟生出一絲惋惜來,“你既然能只身闖入魔都,出去想必也不會太難,現在逃也來得及。”
玄晏卻古怪的看着他,良久才道:“魔君不會親自追殺我們兩個冒牌貨。而且,魔君不用刀,用的是劍。”
謝九淵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特意強調這一點。
不過他也不關心這一點,只是問:“所以你還是不願意走?”
在眼前人的沉默中,謝九淵繼續說:“跟着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當然,如果殺身之禍對你來說是件好事的話,這話就當我沒說。”
玄晏與他對視片刻,并沒有在對方的眼中看到擔憂的情緒。
但他也想不出除了“擔憂”,這人會處于什麽樣的緣由趕走他,所以他還是說了一句:“你不必擔心我,魔都沒有人能殺得了我。”
謝九淵:“……”
不,他擔心的是他自己。
他一個人逃出魔都當然是輕而易舉,帶上這個魔族少女已經需要格外小心,若是再加上一個和魔族有着深仇大恨的仙門中人——
而且這個仙門中人随時都有可能擰下一個魔族的腦袋。
——那他正面對上魔都守衛的可能性就會大大提高。
幾個守衛無關痛癢,幾十個守衛不值一提,幾百個守衛倒也綽綽有餘,但若是成千上萬,那就是一面倒的消耗戰,他或許能護住自己,但他身邊的魔族少女一定會死。
屆時,他的腦海裏會響起世界上最冰冷的四個字——
【任務失敗。】
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累贅有一個就夠了。
“你會拖累我。”謝九淵幽幽道。
玄晏仿佛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這麽快就忘了是誰帶你找到的苦離?你管這叫拖累?”
謝九淵:“……”
此人是鐵了心要跟着他了。謝九淵生無可戀的想。
随即,他看着對面的人,面無表情道:“你的生死與我無關,我不會保護你。”
回答他的是一聲極為不屑的冷哼,仿佛在說“以我的實力根本用不着任何人保護”。
謝九淵繼續說:“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不準暴露我們的行蹤,尤其是不能通過擰人腦袋的方式暴露行蹤。”
回答他的是一聲極為不滿的冷哼,仿佛在說“沒有任何人敢命令我”。
但因為那聲冷哼後面并沒有別的話,所以又像是某種默認,表示他同意了謝九淵的要求。
就在玄晏以為他已經足夠縱容這個小小的膽大妄為的魔族時,謝九淵再次開口:“還有——若是被魔族追殺,我可能還會把你推出去擋刀,希望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玄晏:“……”
魔君大人有一些淩亂了。
魔君大人又有一絲生氣了。
魔都沒有任何一個魔族敢将魔君推出去擋刀,甚至堂而皇之說出來!
“你敢——”
魔君大人正準備好好威脅一番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小魔族,一擡眼,小小魔族已經領着那個髒兮兮的魔奴往外走了。
他聽見漸遠的聲音說:“洗幹淨些,我不喜歡血的味道。”
玄晏視線落在他染血的衣擺上,忽然明白在無劫之谷那時這人為何要瞪他了。
不是因為擔心他這個“仙門中人”暴露身份,而是嫌棄他擰人腦袋時把血弄到了他身上。
不過,竟然會有讨厭血的魔族麽?
*
謝九淵找了個有遮擋的地方換了一身衣服,走出來時迎面就是某人打量的視線。也不說話,只是看着他。
“還有血麽?”謝九淵微微疑惑。
玄晏偏開視線,答他:“沒有。”
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麽如此年輕的面龐上沒有朝氣蓬勃的色彩,反而是淡然和穩重更多一些。
二人靠着同一棵樹等待,玄晏先開了口問:“你為什麽要救那個魔奴?”
他其實并不想用“救”這個字眼,因為魔族尋找魔奴的原因無非都是同一個,但此人的行為舉止實在不像為了虛劫,又是替她殺人又是送她傷藥的,可不像一個低賤魔奴該有的待遇。
所以他不明白:“她有什麽特別的?”
謝九淵卻只道:“沒什麽特別的,積德行善而已。”
“你一個魔族積德行善?”玄晏嗤笑,“怎麽,被那些整天大義蒼生挂在嘴邊的仙門感化了?”
謝九淵轉頭看了他一眼,總覺得他最後這句話帶着刺,像是很嫌棄仙門似的。
但仙門的人怎麽可能嫌棄仙門呢?
謝九淵轉回去,說:“閑來無事,積點德,等你們仙門百家打上來的時候,說不準我能趁亂撿條命呢。”
玄晏冷笑一聲:“他們不敢攻上魔都。”
這是事實。
但謝九淵忍不住回頭看他:“你對仙門就這麽沒信心?”
“我需要有什麽信心?”玄晏話說出口才反應過來自己此時的身份是仙門中人,便又找補道,“仙門幾百年來不都是一個樣,膽小如鼠說成養精蓄銳,貪生怕死說成慈悲無量,分明就是打不過才縮頭縮尾直到今日,這種仙門,我對他們何必存有信心?”
謝九淵:“……”
這究竟是哪個仙門跑出來的人,竟然和當年的他一樣實誠。
“你被關過禁閉嗎?”謝九淵突然問。
玄晏:“……”
對于魔君大人來說,問出這個問題的人簡直是膽大妄為,是在找死。
但是短暫的沉默過後,他還是回答:“……當然沒有。”
謝九淵笑了下。
“一次都沒有?”
玄晏:“……沒有。”
謝九淵唇邊笑意更甚。
他不信。
當年他也是這般口無遮攔,仙門裏被他貶低過的人比比皆是,他也因此被罰過無數次禁閉。四夷門被關禁閉次數最多的弟子就是他。
這人說一次禁閉都沒有。
呵,絕無可能。
不過是死要面子罷了。
謝九淵稍稍挑眉:“你師父說過要将你逐出師門的話嗎?”
玄晏将“任何人都管不了我”換了個說法。
“沒有,我師父管不了我。”
謝九淵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來。
絕對有,而且不止一次。
因為他當年也是這樣,屢次三番氣得師父要趕他下山,要他另尋師門。
這些當然都是氣話,師父和他都從沒将這話當真過,其他弟子也常常學着師父的口吻用這話調侃他。
誰也沒有想到,“逐出師門”這種氣話會在某一日成為事實。
想到此,謝九淵長長嘆了一聲。
“被規勸有時候或許也是件好事吧。”他輕聲說。
他說得頗有些語重心長,像是過來人的箴言。但玄晏偏頭看他時,分明從他臉上看到的是不屑。
可見,說這話和聽這話的人,對這話本身都沒幾分認同。
玄晏換了話題問:“既然要積德行善,為何只救她一個,無劫之谷魔奴那麽多,不是有積不完的德麽?”
謝九淵偏眸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他有很多惡事還沒抵扣,要是當時順手砍斷幾條鐵鏈子,或是砍開幾個鐵籠子,把那些被抓捕的人放出來,說不定就能“善事加一”了。
那簡直是世上最動聽的四個字。
謝九淵幻想了一番那個畫面,獲得短暫的愉悅後,他就安靜下來,斷了這種念想。
“還是算了,救了也活不下來。”
“那你呢,為什麽不救自己的同族?”
玄晏閉了下眼,又是個事不關己的語氣:“他們的死活與我何幹?”
謝九淵語調很松:“仙門可是最奉行懲惡揚善的,看來你被熏陶得還不夠。”
玄晏:“被抓了那是因為他們太弱太蠢,救出來又有什麽用,別說是魔都,他們連無劫之谷都出不去。”
更何況他堂堂魔君,怎麽可能自降身份去救幾個蠢笨如豬的人族?
“這倒是實話。”謝九淵說。
“要想救無劫之谷的這些人和魔奴,除非魔宮的那位親自開口下令,廢了這無劫之谷的往來。不過……”謝九淵不知怎麽笑了下,揚着調子繼續說,“我們這位魔君大人哪,可不是個會多管閑事的性子。”
不會多管閑事的魔君大人将眉輕輕一挑,朝他看過來:“你很了解魔君麽?”
“談不上了解,只不過聽說過他一些傳聞。”謝九淵說。
玄晏問:“什麽樣的傳聞?”
或許是訝異他一個仙門中人竟然會對魔君的傳聞這麽感興趣,謝九淵偏頭看了他一眼,才開口說起他從符安那裏聽來的傳聞。
傳聞說,魔君曾不遠萬裏找尋過一枚叫‘不染’的花種,據說這枚花種養出來的花能百年不謝。魔君找到花種那日,正遇上魔獸吃人,血紅的河水蜿蜒而下,魔君卻只是擡眼掃了下吞吃活人的魔獸,便跨過那道河流,去取花種了。
玄晏聽他講完這個故事,有些疑惑,因為他并不記得自己找尋過什麽花種,更不記得什麽腥紅的河流。
這傳聞定是誰虛構的。
有了論斷,玄晏便順着問下去:“所以你是因為這個傳聞覺得魔君過于冷血,認為他不可能在意無劫之谷這些魔奴的死活,哪怕這些魔奴是他的同族?”
謝九淵卻回答道:“不。”
完全相反的答案,引得玄晏忍不住側首看向他。
聽見他緩慢的聲音說:“喜歡養花的人怎麽會冷血?只不過我們這位魔君大人哪,他并不懂生命的重量,自然也不會在意別人的生死。”
“你怎知他不懂?”
魔君大人并不認同他的說法。
花有優劣之分,人自然也有貴賤之別。他怎麽會不清楚這其中的道理?
謝九淵眸光偏向他:“他若是懂,無劫之谷就不會有那麽多魔奴了。”
魔君大人忽然靜默下來。
他往遠處看了會兒,道:“你救的這個魔奴,她也活不久了。”
這像是某種善意的提醒。
謝九淵卻并不意外,平靜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