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殺手的安全屋,以非私有形式流通于殺手網絡、提供臨時休憩與緊急避險的庇護場所,能夠有效抵禦槍擊、破拆和衛星定位,面向全體登記在案的同行們開放,“屬于公共財産,每個人都有使用權,但不得私自占有。”
虞百禁在我背後關上門,落鎖的瞬間,電子計時器開始倒數,“停留時間是有限制的。”他彎腰看了看表盤上規律變動的夜光數字,“二十四小時。夠我們呆一天一夜了。”
“超時了會怎樣?”
“門鎖會自動彈開,不再庇護裏面的人。”
“……真神奇。”
我将信将疑,門反鎖的聲音恰似一道指令,将“有人入住”的訊號傳達給房間內部配備的獨立水電系統,牆角的排風扇自行啓動,發出嗡嗡的底噪聲。
環視整間至多二十平米的小屋,簡陋的一居室,所謂的家具只有占滿四面牆的五鬥櫃,圍繞着其間一張雙人床墊,沒有床架,只有床墊,平攤在地,表面鋪着一層慘白的床單,仿佛躺在上面的不該是人而是屍體。
室內飄散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上一位住客看來是有潔癖。”他聳聳鼻子,往床墊上一坐,身體力行地向我展示了何為賓至如歸,四海為家,“殺手間也會有一些約定俗成的小規矩,比如,”他信手拉開離他最近的抽屜,拿玩具似的從中掏出一把沒裝彈夾的手槍,“大家默認都在安全屋裏補充和交換物資,以物易物,全憑自覺。”
“出乎意料。”我說,“你們這行還挺江湖氣。”
“企業文化。”他謙虛道。
“你也在這兒住過?”
我不由得去想象、虛構、找補曾經的他,年少的他,逃亡的他,遍體鱗傷的他,殘暴的他,落魄的他,走投無路只能在此容身的他,帶着一貫滿不在乎的笑容,對我說:
“對啊。”
我探頭去看那塞得滿滿當當的抽屜,裏面的容物五花八門,仿佛跳蚤市場:缺彈夾的槍,被用過的刀,刀柄上殘留的血漬都沒擦幹淨;消音管,燃燒彈,指虎,紗布,止疼藥,腎上腺素,不知名的彩色藥丸,裝在透明塑封袋裏,看上去很不祥。
耳環,戒指,珠寶首飾一類值錢的物事,在此能與貨幣相抵;壓縮餅幹,熏肉罐頭和能量飲料,則是基礎的生存必需品。至于數據線,移動硬盤,偶像海報,時尚雜志,避孕套,衛生巾,口紅,情趣內衣……則體現出最樸素的人文關懷和生活意趣,讓人對殺手這一群體增添了些許親切感和不恰當的刻板印象:所有人都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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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裏還堆着一筐衣服,想必是殺手們為了混淆視聽、逃避追捕在這裏換裝易容,男裝女裝一應俱全,好像賣場在搞促銷,正是屋內那股消毒水味的源頭。“這位同行多少有點誇張,”虞百禁從中拎出一件深色的外套,放自己身上比了比大小,随即丢給我,又挑了一件。
“但是感謝他。”
他站起來,脫掉我給他那件、前襟和衣擺都被磨破的衛衣,口中還在小聲嘟囔:“不想丢掉呢,寶貝第一次送我衣服……”我也背對着他,撈起開裂脫線的領口,掀過頭頂。脊背暴露在微冷的空氣裏,卻分明有種暧昧漸漸升溫,在緘默與厮磨間燎燒。
這屋子太小了,小到我無法回避他,太窄了,窄到他起伏的鼻息都清晰可聞,如此鮮活而生動,仿佛下一秒就會觸及我的皮膚。
“虞百禁。”
我轉過身,與他四目相視。
燈光暗淡,将他赤裸的上半身塗抹了一層昏黃暈影,肩部舒展,腰腹緊實,肌肉的比例與線條無可挑剔,盡管散落着深淺不一的疤痕,這仍然是一具誘人堕落的肉體,道德和理智在它面前就像發絲一樣易折。
他望定我,沒來得及系扣的褲子挂在胯上,半遮住下腹的隐秘區域,露出細細一道恥毛邊緣。
我別開了眼神,在他的身影朝我落下之前。
“咱們倆……到此為止吧。”
他不做聲。
“我們不合适。”
我關掉了燈。如果這樣能離他近一點。
“不僅僅因為你是殺手,我是保镖,在明确的立場和任務面前,我們只會是彼此的阻礙,不管我們是否……相愛,上床,共渡難關,有沒有哪怕一秒鐘,忘記自己和對方的角色。
“而你和我,從小到大都是為了這個角色活着,所以,此後活着的每一天,我們都是敵人。
“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低着頭,不知是不是在看我腰側的槍眼。我伸出手去,真心實意地握了握他的胳膊。
“下次互相開槍的時候,別再失手了。”
他始終沒有回應。而這次我不再等待,無論是死亡,還是愛。
我抓着衣服,徑自去了安全屋的小隔間。
五六平米的衛浴,花灑底下就是便池,二者中間橫亘着一只壁挂式置物籃,裏面塞滿我這輩子見過最多的一次性牙刷、香皂和袋裝沐浴露,感覺是全國酒店紀念品的狂熱集郵。
我站在污漬斑斑的洗手臺前,對着裂縫的鏡子、用浸了清水的壓縮毛巾擦拭自己的臉和身上可見的外傷,臺子上留着上個住客使用過的鑷子、碘酒和棉簽,我想了想,還是沒碰。
換上了不知道是誰的衣服,我用花灑依次沖洗水池和地板,或許下一位住客也會為此感謝我——聽着下水道漏水的汩汩聲,我才發覺屋內如此寂靜。
像是沒有另一個人存在。
可我知道他在。只是一反常态的安分,盤着腿枯坐在黑暗裏,他的脊背生得漂亮非常,像被海水沖刷多年的岩石,摸上去仍有烈日暴曬後的餘溫。
我對他說:“可以用浴室了。”
“哦。”
他開口時卻又恢複了往常的語調,起身邁步,和我擦肩而過。我沒有看他,兀自躺在床墊旁邊的地板上,閉上眼,側耳聽隔間裏的嘩嘩水聲,像盛夏陣雨,時續時歇,不過沒關系,它總有停的一天。
等虞百禁出來,瞧見橫陳在地的我,失笑道:“你幹嗎?”我沒睜眼,說:“對你和我的決定負責。
“我不喜歡模棱兩可的東西,所以在我們的問題得到解決方案之前,我得和你保持距離。”
“我又不需要你負責。”
他從我身上跨過去,側躺在床墊上,身體散發出渾濁的熱意,被青澀的皂角味中和,混雜成一股奇異的、荷爾蒙的香氣,手掌拍了拍空出的半邊床墊,說:“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但你對我做什麽都行,我都願意。”
“這對你不公平。”
“愛情本來就不公平。”
“這不是邏輯,是詭辯。”我說,“你不能用它解釋一切。”
“愛當然不是邏輯,是感受。”
他趴下來,注視着相隔半米遠的我。“我睡不着。看着你的背影我會哭出來的。”
“少來這套。”
“心腸真硬啊,太傷人了。”他長嘆一聲,表演似的大發感慨,問天問地,“簡脈,你到底愛沒愛過我?”
我心煩意亂,惱火地坐起來:“我怎麽沒愛過?”
“那你後面愛上別人了?”
“從頭到尾就你一個!愛信不信。”
“哦,那我就放心了。”他滿意地翻了個身,“謝謝寶貝,我永遠愛你。”
我擡起腳蹬他的背。
“你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