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怪我意志不堅,聽信了虞百禁的甜言蜜語,被他哄騙,第二次和他同床共枕,又夢見了從前。

那間暗昧的放映室,幕布上零星的白點,他嘴唇的觸感,親吻中蔓延着啤酒的回甘,沒有絲毫頂撞和冒犯,如同一聲“再見”般輕巧而順遂,我也起身離去,關好門,像我從沒來過一樣妥帖,直到走出教學樓才後知後覺,寒意爬遍全身:我居然和我的雇主分開了半個多小時。

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完全遺忘了她。

匆忙趕回她上課的教室,用跑的。腳踩着下課鈴,正撞見容晚晴和幾個學生簇擁在走廊裏,圍着一位優雅的中年女老師問問題。她懷裏抱着厚厚一本教科書,烏黑的長發垂至腰間,雙腿站得筆直,穿平價的牛仔褲和帆布鞋。倘若我的妹妹依然在世,應當和她年齡相近。

黑頭發,紮麻花辮,穿便宜卻好看的裙子,常常對我笑,叫我:

“哥。”

容晚晴回眸看到我,很快樂地:“你來啦。”她的同窗們循聲也望過來,熟稔地稱呼我為“簡”。他們中有一小部分外國人,不通曉我們的語言,但能照葫蘆畫瓢的說兩句,發音還算标準,就是聽上去像女孩的名字。

而在這幫五湖四海的朋友裏,唯有虞百禁一本正經地問我:“你名字裏第二個字念‘mai’還是‘mo’?”

我說,mo。他便粲然一笑,眉眼彎起來。

“含情脈脈的脈。”

只有他這麽叫我。

“你們關系很好?”

容晚晴表示新奇,她從沒見過我和哪個外人“有交情”。而那天後沒過幾日,她收到了兩張手繪的票據,上面畫着奇形怪狀的馬、仙人掌、手持雙槍的牛仔和煙視媚行的女郎,“電影學院這周末組織觀影活動,西部主題的,他邀請了我——和你。”

“不。”

錯愕之餘,我一口否認,自己也不确定在否認什麽,只是無法承認,我在玩忽職守期間和一個不明底細的男人接了吻。我甚至沒和他說過幾句話,不了解他的來歷、他的為人和他吻我的意圖,簡直荒謬。“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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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就去吧,我和他不熟。”

“是嗎……”

明明不是謊言,我卻少有的心虛,難以解釋自己所受的撩撥和吸引,它誘使我逾越了一道界線,哪怕只有一步。再不及時止損,只怕我會越陷越深。

我那時就有這樣的預感。

周末我卻還是去了。

拗不過容晚晴,被她拖着胳膊、軟硬兼施地拉進了電影學院的社團活動室。這裏被學生們自己布置成了稍具規模的小型影院,最多可容納三十餘人集體觀影,大家或坐或站,有的靠在牆邊,自備飲料或水果味的電子煙,煙霧偶爾遮蔽屏幕,立即就會被後排發出噓聲的學生用花生殼砸頭,借着幌子來談戀愛的情侶也會被起哄,卻并無敵意,一種建立在親近基礎上的無所顧忌,“好礙眼啊你們。”“去開房啦。”

“你呢,和喜歡的人一起看過電影嗎?”

當劇情進展到男女主角互訴衷腸的橋段,我無聊地轉移目光,掃視全場每一顆模糊的後腦勺,卻不敢咬定自己是在尋找誰。容晚晴壓低音量悄聲詢問,我誠實地回答:“沒有。”

“太可惜了。”

我不想反駁雇主的揶揄,她開心就好,我有我的職責。談話至此終止,身後的門卻輕微開合,一團人影無聲無息地溜進來,攜着夏夜涼爽的風和薄荷糖的味道,在我身旁落座,半點不像“跟我不熟”的樣子。

來晚了的虞百禁很自然地湊近我耳邊,問:“演到哪兒了?”

我看向熒幕,鏡頭對準一座房屋。

它在燃燒。

十二歲的我站在它跟前,眼中映着熊熊火光,弱小的身軀卻像凍僵似的動彈不得,牙齒“磕磕”打顫,直到承重梁因燒焦而斷裂、房頂隆然垮塌,淹沒在沖天的烈焰裏,我還能聽見妹妹的哭喊和母親的呼號,她們讓我快逃。

快逃。

我的額發和眉睫都能感受到奔湧的熱浪,偏偏雙腳挪不動一寸,連退縮都做不到,最終被我的舅舅一把從地上抱起來,在夜色的掩蔽下跑去村外,把我丢到了鐵路旁,讓我沿着鐵軌往前,一直往前,穿過涵洞和隧道,爬上淩晨抵達車站的綠皮火車。它只停八分鐘,末尾四節車廂裝的是飼料,躲進那些枕頭似的包裝袋中間,別被人抓到了。

我照他說的做,一邊哭一邊跑,喘氣帶着血味,浸透汗水的書包敲打在後背上,冗長的隧道卻永無止盡。一聲高亢的汽笛長鳴過後,我看見兩輪金色的太陽,從無際的黑夜中向我迫近。

好溫暖。

我被火車撞死了。肉身碾成爛泥,書包甩到青黑色的洞壁上,摔出一地書本文具,像零碎的屍體。

“……

“簡脈?

“寶貝,醒醒。”

我在猛烈的吸氣聲中睜開眼,胸腔像風箱一樣起伏,滿頭滿身的冷汗,被虞百禁摟在懷裏,四肢在夢魇的餘韻中痙攣。手腳因用力過度而酸痛,視力和聽力随之恢複,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哪兒,身邊的人是誰。

他的手指修長,伸入我汗濕的頭發裏,攏着我靠在他脖子上,使我能感覺到他跳動的脈搏,活着的證明。

“做噩夢了是不是……”

他似乎也剛醒,嗓音還有點啞,呼吸沉重,呓語中摻雜着無意義的低吟,“乖……沒事了……我在這兒。”手滑下我的背,隔着發潮的單衣撫摸,中途好像又睡着了,停了會兒才抱得更緊。

“有我在你就沒事的。”

我死死揪着他的衣擺,很想諷刺他,你懂什麽?你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也不屑于聆聽和傾訴,你在又如何,過往早已鑄就,無法篡改和重來,你所謂的愛只是為了填補你自己,因為你和我一樣殘缺——我卻開不了口,幹澀的喉嚨發不出聲音。

因為他也是孤身一人。我不能拿刺痛過我的同一把刀再刺向他。

我喘勻了氣,松開手,臉又忽然被他捧起,剛打算要躲,預想中的吻卻沒落下來。

昏暗與厮磨之中,他像是在賭氣,抵着我的鼻尖硬生生錯開,說:“我可不會親你。

“我還在生你的氣呢。”

我半天才憋出一個語氣詞:“……哈?”

“昨晚對我說了那樣的話。”

“你有什麽資格生氣?”

我使勁清了清嗓子,方才的片縷溫情頃刻間蕩然無存,“困擾的人是我。”

“畢竟我不能勉強你。”

他的喉結滾動,指腹摩挲着我頸側的動脈,低低地呢喃,“那不是愛。”

須臾之後,他放開我,翻身到一旁,面朝着天花板。我也瞠着眼,和他并排平躺,心緒卻難得的寧靜。

“你很坦蕩。”我說,“比我活得潇灑多了。”

“但我有點傷心。”他側過頭來看我,“我可以傷心吧?”

“嗯。”

我呼出一口氣,“人在這種時候都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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