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章
收到兒子的消息時,她正在卡友的陪同下給卡車加冷卻液、更換輪胎,等裝完貨,天也擦黑了,她便洗掉滿手的機油,去服務區的餐廳吃晚飯。
坐在油光锃亮的橘色塑料桌邊,她總算得空看一眼手機,最新一條消息是一分鐘前發來的,兒子說:“你周末要是不回家,我也就留在學校了。”
她把午飯吃剩的一塊餅泡進泡面碗裏,蓋上紙蓋,用叉子別住碗口,騰出手回消息:“那你一個人在宿舍待着?室友們都回家了吧。”兒子沒回。
對話框頂端一直顯示着“正在輸入”。她心裏酸酸的,又打了一句:“媽媽送完這一單就回去。你想不想吃米粉蒸肉?我買點蓮藕,咱們明天都回家吃。”
這次兒子回得很快。
“好。”
自從半年前和丈夫離婚,這個家就像是散了,整日整日空着,她在外面跑車,兒子在校複讀。去年夏天,兒子高考失利,她則發現丈夫出軌,世間的不幸宛如白蟻,若有一只入蛀她的家庭便會有源源不絕的同類接二連三上門拜訪。家中一時風波不斷,到了秋天才将平息,母子倆都選擇了新的開始:兒子回校再讀一年“高四”,而她正式成為一名貨運司機。
萬事開頭難。所以她剪短了頭發,賣掉婚戒,摘下耳環項鏈,收進梳妝臺上鎖的抽屜。在這個由男性所主導的行業裏,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成為男人,與他們融為一體。
吃完晚飯,和一群等待出車的男司機聚在廣場上抽煙的時候,她也時常忘記自己“曾”是個女人,還有過錦緞般的少女時代,黑亮的長發和珍珠色的光潔臉頰,直到那個比她小了十幾歲的女孩像只灰撲撲野貓從她的卡車尾部鑽出來,問她:
“我能搭你的車嗎?”
“你說我輕信別人也好,鬼迷心竅也罷,我不管她是誰,誰的老婆誰的閨女誰的媽,關我什麽事?”她厲聲說,“我只想着,換作是我,到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全是男人的地方,想搭個順風車,在場就一個女司機,我當然求着她載我。同為女人,只有她懂我的處境,我有多麽不安、需要有人向我伸出援手,行,我就來當這個伸出援手的人。
“無論我遇不遇得到這樣的人,今天我要讓她遇到。”
兒子的消息又發過來。這次她接收得很及時,當即撥了視頻通話過去,找個信號好網速快的角落蹲着,跟門廊上的我和虞百禁只隔一堵紙薄的牆,使她的每一句話、每一聲嘆息都清晰無遺地傳入我耳中:“……對不起,媽媽今天回不去了。
“你去外公外婆家吧,他倆可想你了,你也替我看望看望他們,好嗎?
“媽媽和你道歉……媽媽沒忘記你的生日,真的。媽媽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不,不是,你看我現在好好的,你看?是一個姐姐,媽媽開車載的乘客,遇上了點麻煩,要找人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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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別害怕,一定能解決,等媽媽回去給你補過生日……用啊?怎麽不用!答應你的事總是做不到,放你鴿子了,媽媽很慚愧……等我回家再說!好,我盡快。記着呢,注意安全。你也少熬點夜,多陪外公外婆聊聊天!”
媽媽,對。容晚晴的母親早亡,在她六歲那年因病去世,後事遵照本人遺囑,選了海葬,遺體火化,再由女兒親手将其骨灰灑入海中,“我那時已經記事了。我記得,爸爸帶我坐船去了海上,我抱着媽媽的骨灰壇。”她跟我談起過,“我穿一條白裙子,黑皮鞋,爸爸給我系了鞋帶,打着傘,我把手伸進骨灰壇裏……你摸過骨灰嗎?”
我說我沒有。“骨灰有溫度。”她說,“是熱的。我就跟我爸說,爸爸,媽媽還沒走遠,我摸得到她。
“那天好曬,陽光照得海面像玻璃一樣反光,我卻聽到我爸的眼淚砸在遮陽傘上。從小到大,我沒見過他哭,那是唯一一次。
“可我沒有哭。我知道,我的媽媽不是長眠于地下,就是飛散在風中,落進海裏,就化身為浪潮,我并不擔心失去她。每當我路過一片沙灘,她會流過我,她無處不在。”
“我當時就決定,等我送完貨,哪怕繞遠路,我也要送她去海邊。”挂斷和兒子的電話後,曾汝卉對我們說,“信不信由你,我沒打算跟她要錢,我就想滿足她這個心願,不行嗎?人和人就非得談錢不可?我能圖她什麽?她是億萬富翁的女兒那也跟我——”
她怔住了,話間陡生出錯愕的停頓。虞百禁“哎呀”一聲捂住了臉。
“她,她該不會真是……”
“差不多。”
我斟酌了一下,順着她的說辭繼續道,“要不您覺得她為什麽會被綁架?想必我妹妹沒全跟您說實話,至少是隐瞞了一部分。”考慮到我們雙方的信息差,我也不知道容晚晴和她聊了些什麽,因而刻意含糊其辭,囫囵帶過,“她打小沒出過遠門,父親對她管教太嚴,她長大後就,就……”
“叛逆。”
一旁的虞百禁福至心靈,反應奇快地接上我的話,為了獲取女人的信服,還從我兜裏掏出那兩張照片的殘片,合并在一塊兒,舉起來給她看。
“她跟家裏鬧脾氣嘛,連這麽珍貴的合照都撕掉了。”冒牌的演員也是演員,他眼中的惋惜和痛切險些連我都騙過去,第無數次。“現在她被綁架,整件事兒性質就變了。帶我們去她被劫走的地方吧,時間不等人。”
他攬過我的肩,仿佛真在安慰我這個丢了妹妹的哥哥,手掀開我的衣襟,把照片塞回襟內的暗袋。我沒做聲,也沒反駁。
“好,咱們立刻出發,路上不停,淩晨就能到。昨晚我們半路還停了三次,休息了會兒,早上七點才到……對,她就是七點多那陣被劫走的。”曾汝卉說,“在配貨站,趁我下車去叫倉庫管理員的時候。”
“汝卉。”
在廊下旁聽了許久的武岳終于尋得插話的時機,“我來開車,你歇歇吧,你一宿沒睡,熬不住的。”
“你的活兒呢?”
“再大的活兒能有人命要緊。”
他讷讷地摸了摸後腦勺的短發茬,回身往停車場走去,“我檢查一下油箱和發動機,你們準備好就過來找我,別耽誤了。”
“我,我來幫你。”
曾汝卉三步并作兩步跟上他,留我和虞百禁在原地,頭頂懸着一盞積灰嚴重的鎢絲燈,燈罩碎了大半,鎢絲也接觸不良,疑神疑鬼地閃爍着。
“珍貴的合照……”
那張照片,對她有何特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