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晴空如洗,正是适合野餐的天氣。還不到桂花盛開的季節,我卻聞到一股奇異的花香,是錯覺嗎?
那種讓人憂患的舒适感又來了。我克制着自己不要沉溺。但陽光太好了,讓我很想就此睡去,睡在切開的蛋奶酥和楓糖漿裏,旁邊是盤腿而坐的虞百禁,他正在——跟顏璧人學習如何正确的抱小孩。
“右手托住孩子軀幹的中下部,左手護住後頸。對。”
“好小。”
虞百禁和我最大的不同點在于,他對萬事萬物總有好奇,那是一種非善也非惡、混沌而無序的驅動力,使他樂于吸納、包容所有認知以外的事物,不經挑選,渾然吞并。暖陽之下,他出神地望着被他以标準姿勢托在掌中、将滿一歲的小女孩,笑容明朗,沒有一絲陰霾, “軟軟的,感覺一只手就可以把她……”
顏璧人也笑,勃朗寧的槍口頂住他的頭:“沒吃飽?吃點槍子吧。”
“哈哈!”
小名喚作歐珀的女孩跟着手舞足蹈起來,似乎是受到了大人們的感染,笑聲很有勁,食欲也旺盛,将來一定是個強壯的孩子,能在弱肉強食的自然界站穩腳跟。她被虞百禁輕輕放回野餐墊上,手腳并用地朝我爬來,柔若無骨的小手攀住我的膝蓋,口中咿咿呀呀,使用着一種早已被成年人所遺忘的原始語言,把一只沾了口水的小熊手偶塞給我,指着它說:“嗯!”
我說:“嗯?”她重複了一遍:“嗯!”我便認命地把小熊手偶套在手上,陪她玩自古就無法被命名的游戲。
為博取顏璧人的信任,我先主動交待了我們的底細,包括容晚晴失蹤,我們倆被追殺,遭遇車禍,一路多舛地追尋到這裏——省略了少許與事件主幹無關的枝節,比如我和虞百禁的恩怨情仇。孰料女人卻仿佛天生自帶一種對情感的嗅覺,當聽我說到“我是容晚晴的保镖,他是容晚晴的好友”時,她心領意會地搖了搖頭:“不對。”
“哪裏不對?”
“你倆不止是這種關系。”
我登時語塞,說真話最多的一次,卻在這種瑣碎上被人識破,讓我有點措手不及。虞百禁卻唐突地向她提問:“你覺得梁不韪會說謊嗎?”
“哪方面?”
“比如他早就殺死了容晚晴,卻騙我們放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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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她不假思索,“老梁不是這種人。我相信他。”
“确定?”
“我的丈夫我了解。”
“他也相信不是我幹的。”
虞百禁指指我。“我們就是這種關系。”
顏璧人發出一聲千回百轉的“噢——”。
旋即捂住了歐珀曬得紅紅的小耳朵:“大人講倫理話題不要聽。”
我巴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晚晴呢,我們很少碰面,畢竟在明面上,我們是對立的兩方,我和她父親又實在不投機……”
所幸顏璧人扯回了原本的話題,繼續為我們切分食物,動作優雅,用手帕擦拭女兒沾在嘴邊的果醬,話鋒一轉,突然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麽和容峥差十幾張選票嗎?
“因為我太幸福了。幸福的人要被審判,而偉大是不幸者的特權。
“容峥早年喪妻,公開宣稱再不續弦,獨自養大女兒,情深義重,無可指摘,我呢?今年三十七歲,家庭完整,夫妻和睦,他們就認為我得到的太多,太美滿,所以高高在上,不知人間疾苦,更何況我還是女人。
“有點權勢和姿色的女人。”
她把歐珀滑到腳踝以下的襪子往上提,捏了捏女兒肉乎乎的腳丫。“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他只需要做到忠貞,不娶新的老婆,管好自己的褲裆不鬧出醜聞,他在公衆眼裏就是個‘完人’,我卻要時刻保持美麗,早上起來晨跑也要化妝,不能讓人抓到把柄,懷孕也要兼顧事業,否則就是能力不夠。
“‘女人懂什麽政治’,男人那套話術我倒背如流:凡是財富和地位在你們之上的女人,必然是靠肉體和獻媚爬上來的,結婚了?那一定是‘公共廁所’;遲遲不生孩子?肯定是有病,生不出來。我和梁不韪結婚前就給他打過預防針,我問他,你願意娶一個蕩婦嗎?他說,你嫁給我,那當然是我的合法妻子,至于這世界上還有敢叫你蕩婦的人,見一個殺一個就好。”
歐珀揮舞着小手抱住我的胳膊,中氣十足地:“哈!”我不知該說些什麽,附和還是找補,只好生硬地問:“那……你和梁先生是為競選的事争吵?”
“不完全是。”她撇了撇嘴角。
“我倆的行事風格相差太大,他那種出身,動不動就玩兒陰的,習慣了用武力和強權迫使別人屈服,我不認同他的做法,但又不得不承認,處理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情,他幫了我大忙,我沒辦法全盤否認他帶給我的好處。可他做得太過火了……往大了說,他不尊重我的選擇,我的處事原則,我不想和他吵,為了防止我們越吵越上火鬧到無法收場的地步,我想冷靜幾天,他就不幹,非追着我要‘談談’,要‘解決問題’,說我只會逃避,連和他共同面對争端的勇氣都沒有。我說,你呢?你的勇氣就是無視伴侶的情緒一味讓對方配合你?這就是你的誠意?
“拿競選這事兒來說,我輸就輸了,輸給一個苦大仇深的中年男人又不丢臉,他那麽慘就讓讓他啊!我老公是腦殘怎麽沒人心疼我?”
“收到,我會原話轉告給梁先生。”虞百禁盡職盡責地當着調解員,為這個瀕臨破滅的家庭做出一些火上澆油的貢獻。“小夥子。”顏璧人皮笑肉不笑,“你也不是普通人。不願意說可以不說,英雄不問出處嘛,今天咱們交個朋友,往後路都好走。”
“你要怎麽才肯原諒梁先生?”我有點急了。“親子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小時,玩累了的歐珀都在太陽底下睡着了。顏璧人把她抱起來,裹上毛茸茸的小被子,卻是對我們說:“我再考慮考慮吧。”
顏璧人抱着歐珀回到房子裏,哄她午睡去了。我和虞百禁留在野餐墊上,蛋奶酥的邊緣已經不再酥脆,菠蘿派的果餡也不熱了,有些狼狽的塌下去一塊。我問虞百禁,為什麽這樣的人要在一起?
明明不是一路人,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分歧,鬧到離婚,沖對方開槍,人都本性難移,既然如此,何不分開算了。
“不行。”
虞百禁伸了個懶腰,躺下來,枕在我大腿上,說,“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