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等顏璧人再度向我們敞開家門,我對虞百禁說,該進屋了。
我騰出一只手,橫搭在他眼皮上方,遮擋着過于刺目的陽光,只看到他嘴角下側那顆痣微微翕動,說:“再待一會兒。”
他的鼻梁挺直,輪廓深邃,回想起我初見他時,沒能一下子斷定他是否是混血;嘴唇偏薄,下唇似乎比上唇稍厚一點,中間有一道淺淺的紋路,笑起來會往兩邊舒展,語調也向上揚。
“在偷看我?”
我急忙将掌心下放,蒙住他的上半張臉:“你的幻覺。”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我明知道他閉着眼,看不見,卻還是回避着和他對視的可能,不想讓他看我的臉,盡管我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樣的表情。
“你還要躺多久?”
“要看你陪我多久了。”
“別耍賴。”
我感到一陣蠢動,從體內某處升起,無法鎖定它的方位,只是在心底徒然的盼望着有第三種力量強行介入,來阻止這一切。因為我已經脫離了自控。
我想對他做點兒什麽。
以至于顏璧人“還要不要這破證啊不要我燒了”的冷笑聲貼着我後背響起時,我幾乎是感激的:“要。”
“不離了?”虞百禁坐起來,半側着身問她。顏璧人撩撩頭發:“我怕那孫子把我的花兒養死。過兩天就回去。”
原來那花園是為她建的。
“轉告梁不韪:你改我就改,你不改我也不改,想讓我退一步,你先退。就像照鏡子。”她笑着說,“我們倆太像了。
“別等哪天我把鏡子砸了,你再去拼,照出來的也不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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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住那本薄薄的硬皮冊子。“也未必吧。
“就算臉變形了,身體支離破碎,只要他想,還是能認出你。”我說,“難的是撿起那些碎片,手會劃傷,會流血。”
我朝她欠了欠身,“打擾了顏女士。我們回去交差。”
“等一下。”
她卻叫住了我們。準确的說是我。
“那你會撿嗎?”她說,“我撿。碎了的也是我的,唯獨這個,我不會讓給別人。”
我也對她笑了笑。
“我不知道。”
告別了顏璧人,我和虞百禁原路返回梁家的主宅,回程有點堵車,我倆被卡在高架橋上。
望着不見首尾、延延蠕動的車流,沒人試圖打破靜默。顏璧人那番話一直在我腦中回響。
我說謊了。其實我壓根兒沒思考過那個問題,而是等到雙手沾滿鮮血,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想去撿。
“喲,回來了?”
一進門梁不韪就幸災樂禍,“沒被她打成篩子啊,瞧瞧,我就說你命硬。”虞百禁從外衣裏掏出那本硬皮證書,我伸出手。
“照片。拿了我們就走。”
“現在?”梁不韪指着外面,“你不看幾點了,趕夜路啊?我說你這人生活中是不是就出不了一點兒岔子,但凡有個阻礙跨不過去,日子就過不成了?”
“你哪來的資格說我?”我簡直氣笑了,“靠你每說一句話都上綱上線?”耳邊“嗒”的一聲輕響,虞百禁不知何時抄了個打火機在手上,對着梁不韪的結婚證一角點亮火苗:“燒喽。”
“停。”
梁不韪的墨鏡片上跳動着兩點火光,“我去拿照片。”
他怨氣缭繞地走開了。須臾之後折返回來,一手交給我們照片,一手接過他的結婚證。我們同時翻看各自手上的重要之物。
“這是……”
容晚晴的自拍照。
和前兩張殘片拼合,位于照片左下角、她舉着相機的胸像。右手延伸到鏡頭外,看樣子是舉着相機,左手有些傻氣地貼臉比V字,抿着嘴唇,像是走在路上看到陌生人出糗,極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失禮笑出來的神情,頭發亂蓬蓬的,由于夜間拍攝抑或曝光過度,臉有點太白了,反襯出眼下和兩頰淺淺的紅暈,不知道是天冷受了凍,還是喝了酒。
“看她穿的什麽衣服,推測一下拍照的場合。”
梁不韪也被我們吸引過來,“圓領的白T恤。”
“……她一年有三個季節穿白色。”虞百禁怔怔地,“外面好像還穿了件黑的,有點過曝。羊毛大衣?”
“翻領的?”
“她旁邊有別人。”
我猛然注意到,容晚晴曲起的上臂外側,有另一條手臂入鏡。也穿的是黑衣。雖然極難辨別,但那确實是另一個人的肢體,緊挨着她,和她一起拍了這張照片。“首先能确定是一張合影,拍攝的時間……至少是深秋。”我想破了頭:秋天我們都去過哪裏?
公園,廣場,畫廊,博物館,音樂廳,跳蚤市場……“聯誼會。”
随着虞百禁口中吐出這些字眼,顆粒感的短句像在我頭頂鑿出數個孔洞,記憶如血液般奔湧而來,使我的臉頃刻間漲紅了:“……對。”
我差點拿掉了那小小的紙片,把它翻轉過來看背面的留言。
這次是四個字,加一個問號。
“‘雨中的島’?”
“聽起來像什麽畫作、電影、詩歌的題目。”我們兩人正苦想着,梁不韪的眉頭跳了跳。
“她該不會真去找了吧……”
我和虞百禁都扭頭看他。數秒之間空氣凝滞,他退後半步,幹笑了兩聲。
“那是個傳說啊……‘只在雨中出現的島’,我也是前幾年出海的時候,聽X市的漁民說的,從他們那兒的海邊出發,駛出領海……我也不知道确切的方位,反正,有一座島,只在雨天能觀測到,有人用望遠鏡看見過,但更多的人說那只是海市蜃樓,畢竟沒人真登上去過,拍到的照片也都像合成的,不知是真是假。
“那島也沒名字,本地人就叫它‘島’,老一輩兒的人說有這東西,年輕點兒的就不信了。”梁不韪被墨鏡擋了一半的臉難掩笑意,“行啊這丫頭,膽兒挺大的,敢闖。我閨女長大了要跟她似的……”
“在X市是吧。”我打斷了他,“離這兒有多遠?”
“坐飛機要轉機。”
“開車呢?”
“三到四天。你不可能日夜兼程,路上得停下來休息。聽我的,今兒在這兒住一宿,算我對你倆挽救我婚姻危機的回報,晚上一塊兒吃頓便飯,怎麽樣?給我個面子。”
我動了動嘴唇,卻什麽都沒說出來,腿和腳也不聽使喚,坐在了一樓通往二樓的木質樓梯上。虞百禁蹲在我身前,比我矮了半頭,微仰着臉看我。
我說,她是故意的。他說,看上去是的。
我說,我應該停下嗎。他說,可以待一會兒。
我說,要多久呢。他下巴支在了我膝蓋上,說,多久都行。
梁不韪在遠處咳嗽了一聲。
“那個,無意打攪,我就問問。你倆到底是什麽關系?”
“……”
“哦。”
他點點頭,又點了點。“我懂了。
“哎呀,都什麽時代了,少見多怪。你別看我快四十了,還是挺能接納新事物的。”他說,“我不歧視你們,真的。
“就是,麻煩你們稍微端正一下言行舉止。先說好啊,我對你們這個群體沒有任何偏見,愛情不分貴賤,人人平等,但是別在我家亂搞。我這人說話比較直,只是建議你們顧及一下我作為第三個人的——
“我忽然想去散散步。”
他邊說着,邊朝暮色浸染的花園走去。“我讓傭人在三樓給你們收拾出來一間客房。對了,能給我老婆投兩張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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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一下阿百的(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