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好消息是,當半徑足有一米的洛可可式水晶吊燈屈服于重力,如同隕落的群星般傾瀉而下,我一記側滾翻險險避過,那些凝結的雨滴只擊中了我的衣角;
壞消息是,我又一次錯失了殺死虞百禁的良機,這筆賬要算在容晚晴頭上:我替她問過了,沒得談。惟願她就此看清殺手這一群體的真面目,別再對書本上的人性和良知抱有幻夢般的妄想。
翻滾停止後我沒立即起身,避免成為活靶子,但同樣的,只要停下來就意味着向死亡滑行,我必須動起來。
酒廊的桌椅腿像叢生的灌木,影響着本就被削弱的視力,我只能以蹲姿緩慢地潛行至牆邊,确保身體至少有一面不會受襲,而正如我所料,吊燈零落的碎屍旁依舊不見陪葬——虞百禁又憑空蒸發了。
下一秒我手中的槍被震飛,像突然活過來的鳥。
“上鈎。”
趁我撲出去撿槍的工夫,潛伏已久的虞百禁從酒櫃後方閃現,将我攔截,我換了只手接槍,左肘外旋,從反方向撞擊他的太陽穴,命中,二段連踢,別給他應接的餘隙,然而他受力的瞬間便改換了策略,沒硬抗下後面那一串連擊,順勢被我繳了械,兩個人的槍都飛了出去,和理性一起遁入黑暗裏。
見鬼。
沒想到近身戰來得這麽早,局勢逐漸對我不利,畢竟不久前我才見識過他可怕的體力,雖然是在床上。輪到真正和他過招,我卻依然感到驚悚。
以往交手過的殺手,大致被我分為兩類:一類是境遇所迫、不得已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傀儡,一類是目無法度,專以淩虐他人為樂的變态。虞百禁卻二者皆非。
他不為求財,否則他早在跟我和容晚晴相識那天就把我倆殺了;也不為取樂,因為每招每式都太過致命,精簡而淩厲。打法沒有規律也沒有短板,不論械鬥還是肉搏,擅長與薄弱的差別在他身上幾無體現,就像是——渾然天成的。
有人天生對色彩敏感,有人自幼就長于計算,我們管這種基因或血脈裏攜帶的靈感叫做“天賦”。
那虞百禁的天賦就是“殺戮”。
不需要鑽研技巧,不背靠動機支撐,只是掠奪,只是宰割,像呼吸和眨眼一樣自然,掐住我的兩腮、将我摔在酒廊休閑區的臺球桌上,一聲要把我鼓膜震破的巨響過後,我的胸骨和桌面必定裂開了一個,心髒泵出的血擁塞在胸腔裏,我喉底一甜,反手抄起一支豎在臺球桌上的空酒瓶就朝他腦門上砸。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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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了死手,卻只為攫得一絲喘息的空隙。
酒瓶炸裂四濺,厚重的玻璃片和瓶底的殘酒崩了我一臉,氧氣争相湧入肺中的瞬間我魚躍而起,奪路便逃,他的手卻離開了不到一秒鐘就重新扼住我的脖子,把我掄回了臺球桌上。
我雙腳離地,借不上力,他卻仿佛不具痛覺,上半身前傾,欺入我腿間,像要絞死我的刑架。
“寶貝。”
嘀嗒,嘀嗒。微腥的液體滴落在我面頰上,沿着顴骨的曲度下滑,拖出黏膩的濕痕。
“做我們這行和打拳擊的,都有這樣一個常識,那就是:哪怕眼角撕裂,血流下來,也要睜大眼睛,看清對手,然後還擊。”
我的大腦已然停擺。
視網膜上浮出白點,正随我出氣和入氣的頻率拉長成絲,縱橫交貫,分割着越來越恍惚的視野,但我很清楚,那是我離死最近的時刻。
死神長着愛人的臉。
“只有三種情況能讓我閉上眼,一個是我睡着的時候,一個是我死去的時候,一個是你親我的時候。”
血順着他眉骨淌下,臨摹鼻梁的側影,描繪瞠着的眼睛,點綴翕張的嘴角,最後在我消泯的意識末尾,畫下一個鮮紅的句點。
“你……”
“放開他。”
扼在我頸間的五指同時松放,身體像個幹癟的氣囊頃刻間滿脹,我咳嗽着滾下桌子,屈身伏地,在滿眼飛散的雪花點中勉力去分辨,虞百禁正被人用槍指着,頭微偏向一側,血滴到衣領上,定格成一幀錯愕的轉折。
“哇哦。”
“把手……舉起來。”
拿槍的是容晚晴。
“晚晴?你出來了。”
他抹了把頭上的血,和她問好,好像從始至終都如約在停車場等我倆一樣,帶着點調侃埋怨遲到的她。
“再晚一點你們就回不去了。”
我失力失聲,涕泗橫流,喉間發不出響,生理性淚水持續幹擾視覺,只能看見容晚晴斜映在地上的身影,在玻璃渣和桌椅殘骸間倒退的行跡,那雙握慣琴碼和琴弓的手緊攥着一把撿來的槍,雙臂上舉,竭力壓抑着細微的戰栗。
“我已經……報警了。”
“嗯,高效的決策。”
虞百禁居然表示了認可,置身事外般的轉頭面向她,貼心地低下頭迎合她,血淋淋的手包覆住她的手背,用自己的槍抵住自己的眉頭。
“趁他們來之前,我來教你怎麽用槍吧。女孩子要出去闖蕩,總歸是用得上的。”
我扶着臺球桌的桌腿爬起。
“來,先确認保險打開了,槍膛裏有子彈,再用食指扣住扳機,使不上力就把中指也放上去。”
她開始哭叫。
“預備——開槍。”
扳機被扣下的那一刻,射穿的仿佛是我的胸膛。虞百禁卻只是歪了歪頭,就讓冒着青煙的彈道從他右肩的空當直射出去,打掉了對面牆上的巨幅油畫。
容晚晴的腿腳癱軟,跌坐在地,槍也借此回到它的主人手中,為它的第一位抑或是最後一位“學生”做着課堂總結。
“這發打完就沒子彈啦。”
“他在騙你……”
我用不成聲的嗓音沖她大喊,“快跑!!!”
沒有槍手會主動告訴敵人自己的彈夾裏還剩幾發子彈,如果有,那一定是在說謊。
話既出口,我從桌下俯沖出去,直直地把他撞進酒櫃和吧臺間狹仄的過道裏,卻為時已晚。
裹挾着謊言出膛的子彈比我快千萬倍。即使偏離既定的軌道,也洞穿了我的奢望和絕望,擊中了容晚晴的左腿。
撲通。
一瓶酒先砸了下來,然後是淩汛期的冰塊一般接連不斷的酒瓶從酒櫃上跌落,我撐着酒吧臺面翻躍出去,找到自己的槍,一連六槍打在虞百禁倒下去的位置,直到酒櫃也因失衡而倒塌,傾斜着架在了吧臺上,把虞百禁埋在裏面。
撲通。
适才沒供上頭的血此刻一股腦地竄入顱腔,我彎腰的時候太陽穴都一跳一跳,眼球充血,把容晚晴從地上扶起來,打橫抱起,她的裙子被血染紅了一角,腳尖震顫,眼淚始終憋在眼眶裏打轉,鼻翼收縮,短促而小聲地吸着氣。
“沒事的。”
別回頭看。
“我不會讓你死。”
權當他死了。
撲通。
“這就要走?”
瓶塞從瓶口拔出來的輕響,緊接着是流水聲,淙淙注滿30毫升的冷凍子彈杯。
“等我半分鐘,喝完這一杯。”
我斜前方的牆上鑲嵌着一面橢圓形的半身鏡,周圍裝飾一圈和頂燈相同風格的繁複雕花,像劇毒的藤蔓,水銀色的月輝抛光鏡面,映出虞百禁孑立的身影,被各色酒液浸透的西裝被他脫下來,甩到一旁,不知從哪拎出一瓶“惡魔之泉”伏特加,手上的血已經幹涸,給自己倒了一杯,旋即扯開領帶,抽出那繡着暗紋的織帶,一圈一圈纏裹在右手上。
“這次換你倆先走。”
他一仰頭喝光了酒,從鏡子裏朝我擺手。
“加油,寶貝,快點跑。”
二十九秒。
“見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不會錯。
“這輩子就你了,我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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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面都預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