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二十七秒。
“哥,我能走……”
“不行。子彈卡在你肌肉裏,亂動亂跑會削斷跟腱,你就殘廢了。”
二十秒。
我抱着容晚晴穿過無窮盡的長廊。在颠簸與慣性的雙重作用下,積血沿着她的小腿弧度追逐腳跟,凝集如卵,再墜落至地面,間隔越來越短,如同動态标記,明目張膽地洩露着我們的去向和藏身之處。但事實上,無需它的告發,再蠢的人也曉得該往哪逃。
十八秒。
一聲玻璃爆裂的炸響被隔絕在關閉的電梯門外,不知虞百禁打碎了什麽。提示燈亮,失重感如靜電從顱頂直貫腳底,一進轎廂我就放下容晚晴,扯下領帶給她包紮傷口,主要是為止血,預防污染和二次傷害。
九秒。
我心念飛動,冷汗落了又發,腎上腺素急劇飙升,肢體卻能獨立判斷,有條不紊地按壓,包纏,打結,自知此時情勢危急,容不得半點拖延和誤差。電梯門開,停車場特有的低溫封存住尾氣與汽油味、夾雜在流竄的寒風裏撲面而來,吹得我頭腦也清明了幾分,再一次抱起容晚晴、循着水泥牆面上熒光色油漆噴塗的車位編號和箭頭标志,往出口處狂奔。
五秒。
停車場太大了。高闊的空間裏,只有我粗重的鼻息和腳步聲在回蕩。由于歇業在即,人工閘口和監控攝像頭早已停用,沒人值守,是個半開放的狀态,社會車輛随意出入,無序停放,廢品垃圾随處可見,甚至有拾荒者把睡袋丢在這裏,遠看像一團猙獰的蛇蛻。
此處有蛇。蛇并未露面,噩兆卻已先期而至,恐吓着每一位闖入者:要小心了。
就在前面!
直達地下的電梯東西各有一部,我下來的那側是西,一路往東即是出口,一段連通外界、迂緩平坦的上坡,下接百餘米單行車道,東邊的電梯不偏不倚坐落其間,幾乎是掐準了我路過的節點,精确到毫秒,和水青色照明燈一齊劈開轎廂門的,是比匕首蠻橫好幾倍的寒光。
消防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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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容晚晴驚叫着跌出我的懷抱,嶄新锃亮的斧頭砍穿了殘破的白紗,深深楔入環氧地坪,将她連人帶裙子死死釘住,像一只被繭縛住的蝶,折斷了翅膀也掙脫不開。虞百禁右手握着斧柄,左膝上擡,一腳踢飛了她手裏的電擊器。
“沒用的。”
他摧毀一切,他不可抵擋。而我眼見死之将至也要舍命一搏,閃身介入他倆之間,隔開我的雇主,手背到身後丢了把刀給她,另一只手反握刀柄,刀刃向外劃開半弧,才勉力将虞百禁逼退幾步,削掉了他一枚衣扣。
就像他曾丢失的那一枚。
他左右兩只均是慣用手,哪邊都不落下風,我用腕鎖去奪他左手的槍,他卻反客為主、回以相同的關節技,左肘壓下我的刺刀、掌心包住我的拳頭,槍就神不知鬼不覺偷換到了右手上。
——來不及了。
他用槍托別開我的刀,短兵相接時的嘶鳴聽得人牙酸,斧頭和刀都卷刃了,我和他還剩下什麽?
“好久沒這麽盡興了。”他說,“原來我的天性也在等你啊。”
他的笑裏兌着些微的酒醉,眼底醺出兩彎淺紅,眸中刀光烏亮,他不是這場屠殺裏的勝者,而是玩家。
他享受其中,樂此不疲,用刀槍來訴說情話,在暴虐中表達愛意,瘟疫和甘霖被他等同視之,他不屑于開解,更無所謂罪責,正如魔鬼并非仇恨人類,只因他生來便與災難為伍,他的愛也只會結出苦果,讓吞下的人肝腸寸斷。
他不需要作惡。他即是惡本身。
——還有什麽方法能阻止他?
容晚晴又撕掉了一截裙邊,血染的純白,像剪斷的臍帶。我一邊對虞百禁開槍一邊掩護她撤退,即使我認清了現實:我的勝算趨近于零。
星光尚遠,而我們是沼澤裏的兩只困獸,越掙紮越沉淪,誰也救不了誰。
——就算用我的命來換?
通向停車場出口的緩坡不過幾十米遠,我卻感覺這條路是如此漫長,走到我都快變老了,片刻後才恍悟,那是時間的流速在減緩,要把我提前透支的生命反複沖刷,淘洗幹淨,過濾掉不重要的雜質,篩選出貝殼與珍珠,等待着我去撿拾和珍藏。
都說人臨終前會看見走馬燈,彌留之際太過短暫,所以只允許重溫那些刻骨銘心的人和事,我曾不止一次在心中預演死亡,排練時卻總卡在回憶這關,哪些人事值得我在死前回想?我才發現,我愛的人早已離我而去,我是被他們留在這世間的棄物,我無牽無挂。
然而在真正迎來死亡的時刻,空白的大腦像幕布一樣重映出的一幀幀畫面,都不是我最懷念的,最珍重的,我匍匐在時間的海灘上摸索,指間卻只握住一把無關痛癢的流沙。
——烤肉聚會上,偷偷躲在陽臺上的兩個人。
“你名字裏第二個字念‘mai’還是‘mo’?”
——回家的末班電車上,我們三個被雨淋濕,擠在座位上瑟瑟發抖。
“你不想試試嗎?閉着眼,滑一跤,躺在雨裏,別管怎麽收場。”
——從脫衣舞俱樂部回來的路上,他倆邊開車邊唱歌,唱得荒腔走板亂七八糟。
“我愛……”
“我不愛你。”
槍口指向我的剎那,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既然惡魔選擇了我,那我就背棄他。
我知道以他的夜視能力一定能辨認出我的口型,娴熟的槍法必然快過斟酌的速率,只是不曾想過,賭局要押上的籌碼,竟然是我自己。
我不愛你。謊話多說幾遍,假的也能變成真的。倘若這是報複他的手段,能夠解除我身上的詛咒,結束這場鬧劇,給他一個永遠不能改寫的結局。
我不愛你。
腹部的左下側傳來被擊穿的痛感,聲控燈在他頭頂亮起,照出來的卻是一副我千萬種意想之外的表情。
“……”
他舉槍的手垂下來,摸了摸胸前不存在的彈孔,如同我對他開了槍。
此後的很多個夜晚,我總夢見他枯站在那裏,燈一盞盞瞎掉,他像個做錯了事又百口莫辯的小孩子,茫然若失。
“你是說你贏了?”
“對。”
我說,“我是第一個從‘無禁殺神’槍口下生還的人。”
“可你看上去一點兒都不痛快。”梁不韪說,“也不算贏,頂多是打成了平手。我要是你就補一槍。你也不是剛入行的新手,怎麽連補槍這點兒常識都沒?我沒記錯的話,PX4的彈夾容量最多十三發,你也沒打完啊。”
“是啊。”
我看向餐桌對面的虞百禁。
“為什麽呢。”
“別哭了,”我對容晚晴說,“就快到了。”
我确信虞百禁不會再追來,和一瘸一拐的容晚晴互相攙扶着,蹒跚地走向夜色與狂歡的人潮。
夜風流動,為我們輸送來新鮮的氧氣和草木的幽香,我感到陣陣暖意烘托着身軀,血像湧泉似的一刻不停往外冒,壓也壓不住。我實在是累了,盡管有些失态,顯得我很不專業,我還是跟我的雇主說,抱歉,我可以休息一下嗎?一小會兒就好。好。容晚晴使勁點頭,說,好,我們坐在這裏。你聽到警笛聲了嗎?
哥,醒一醒,別睡,警車被游行隊伍擋在外面了,你再堅持一會兒……
我就地躺下,頭枕着她裙子髒兮兮的一角,我們一起在酒店門口的花壇邊等待救援。我還沒試過這樣窮形盡相的躺在大街上,罔顧他人的眼光,的确很舒暢,快意,只是沒下雨,卻有溫熱的水滴連綴地灑在我臉上。
我問容晚晴,下雨了嗎?她也問我,你為什麽、為什麽不開槍?你還有子彈,你本可以……
她沒說得下去,這個問題也并不荒謬,可我還是笑了出來。大概,可笑的人是我吧。
我說:“因為我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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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兩眼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