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餐後果盤裏只剩幾顆青澀的葡萄了,我捏起來含入口中,将餘下的半杯香槟一飲而盡,杯底磕在桌上,像說書人的響板。

“失陪了。”

“吃好了?”梁不韪問。

“多謝梁先生款待。”至少這句話我是誠心實意的。“我有點兒累了,想去泡個澡。”

“請便。”他的慷慨亦無需強裝,“你的故事也很精彩,容我多問一句,沒有虛構和杜撰的成分吧?”

“我作證。”

沉默良久的虞百禁舉起手來,“句句屬實。”

“好極了。”梁不韪朝我們舉杯,“祝我們都活到明天早上。”

說完這句總結陳詞,他吩咐傭人撤下餐具,料理廚餘,以此結束了這頓漫長的晚餐。我像個乞丐,把自己抖摟出來的那點兒零碎拾掇幹淨,從餐桌椅和廉價的傾訴中抽身而退,在傭人的帶領下登上樓梯,再沒多看虞百禁一眼。

三樓的客房已布置完備,是個內含衛浴和露天陽臺的大套間,纖塵不染,整潔得像沒住過人。裝修說不上來是哪路風格,南洋還是南法,白浪般的窗幔輕擺,拂過胡桃木書桌和翡翠色的燈罩。床大得令人發指,生怕我和虞百禁半夜再打起來似的,場地有限,妨礙發揮。

床角摞着兩疊衣物,有浴袍和常服,傭人告訴我:“是根據您和虞先生的身高推測的尺碼,若不合身還請告知我們。”又說,“如有其他需求,随時都可按下床頭櫃上的傳喚鈴,我們将二十四小時為您提供幫助。”我說不用了,你回去睡吧,我要是你,早他媽被梁不韪搞成神經衰弱了。

傭人下颌微收,并不對客人和主人間的龃龉表态,維護好臉上得體的微笑,說,先生,我去為您準備解酒的飲品,屆時将放在房間門口,請您在沐浴後飲用。晚安,祝您做個好夢。

我關上門,脫掉外衣,走進浴室的拱門,找了半天水閥,給圓形的鑄鐵浴缸裏放入熱水,才繼續脫剩餘的衣物。在淋浴間裏先将自己沖洗一遍,赤着身子跨進浴缸,徐徐滑入缸底的時候,每寸肌膚都被熱水浸潤的舒爽感讓我喟嘆一聲,隔着薄紗般逸散的蒸汽,我忽然發覺,所處的坐位恰好能使視線筆直穿透浴室、毫不受阻地抵達室外,眺望夜景與沉睡的花園。

晚風酩酊,婆娑的樹影搖動月光,陽臺連通浴室、門窗都不關的話,太不安全了。

很容易失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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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聖節那一夜過後,我再沒見到過虞百禁。像一塊淤血,凝結着半年來共處的記憶,在我的顱骨下分解,吸收,代謝,從此化為虛無。

我和容晚晴被送往醫院時已經是後半夜,救護車鳴着笛,從十月開進十一月。十一月第一天上午,容峥橫跨了六個時區飛到S國、親自來接女兒回家,彼時我剛做完手術,取出腹中絞着血肉的子彈,昏睡了兩天一夜,再睜眼時,床邊只剩下一張支票、一封手寫信和一位英語說得磕磕絆絆的外籍男性護工。病房的窗戶大開着,凜冬将至,滿目蕭條,一棵銀杏的樹枝在寒風中戰栗,枝頭最後一片黃葉将落未落,像在嘲笑我也半死不活。

信是容峥寫的,像他競選時的發言稿,字跡遒勁,欲揚先抑,開頭先譴責了我工作失職,險些害他女兒落下殘疾,後文又情真意切、感謝我保住了他女兒的命,他已帶容晚晴轉至私家醫院接續治療,病房有專人晝夜不間斷陪護,特此相告。

另,依照合同,我的傭金要扣除一半,但念在情分上,他會負擔我住院期間的全部費用,還望我寬心靜養,保重身體,如有所需可以撥打下方他秘書的電話……措辭嚴謹,細針密縷,我看完就撕了,一把紙屑灑進垃圾桶,混在成堆的廢棄注射器和藥片包裝袋裏,被護工拎出去扔掉。

我的護工個子不高,一頭卷發,眉毛裏埋着一顆淺灰的肉痣,一天到晚說不了兩句話,不是翻閱過期雜志就是在念經冥想——似乎有種族上的信仰。我沒多過問,他也未必能聽得懂,只是當他念誦那些細碎的經文時,我總能順利地入睡,像枕着小時候那種沙沙作響的荞麥枕頭。

他是個老實人,拿幾分錢做幾分事,不過于殷勤也不偷工減料,對我而言,這樣的人相處起來反而清爽,不擔心會虧欠對方。定時定點提醒我吃藥,換藥,吃飯,沒胃口也照樣端起碗,盯着我,非要我在一日三餐的規定時段進食不可。我任其擺布,不做反抗,睡醒了就躺着發呆,望着窗外或天花板,起初幾天,他每隔一個鐘頭都探身過來看看我,表面是檢查輸液的流速,實際上估計是怕我悄無聲息的死了。

而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操着那口不流利的英語問我:“天冷了,我幫你把窗戶關上吧?”

我說,不關。白天開着,夜裏亦然,北風一日冷過一日,透過皮肉削着骨頭,那片銀杏葉卻咬定了枝頭不肯落,不知道在倔強什麽。我也只好夜夜傍着它等天亮,心想,只要它落了,只要它落了我就關上窗戶,我就不再等他。

我總覺得虞百禁會來找我。哪怕是來殺我。

可是他沒有。

“簡脈!”

一雙手把我從溫涼的水中拖出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浴缸裏睡着了,虞百禁跪在浴缸邊架着我,上身赤裸,略長的黑發捋到額頭以上,被我甩了一臉水:“再來晚點兒就淹着你了。”

“……哦。”

我的手指都泡皺了,扶着缸底要爬起來,身體卻像濕透了水的棉花一樣發沉,頭重腳輕,差一點沒站穩,不得已借助了他的手臂,“謝謝。”

“站着別動。”

他說完,拿來幹浴巾披在我身上,給我擦頭發。他應該是在別的浴室洗過澡,只穿了條睡褲,光着腳,褲腰松松挂在胯上,肚臍右側有一條不起眼的疤,像縫得不太美觀的針腳。

可我瞥見它的瞬間就想摸一摸它,是刀傷還是槍傷,誰下的手,過了多久,那又是一場怎樣的苦戰,他……會疼嗎?

手伸出去的時候已經晚了——硬是收回來,将浴巾圍在腰間,我繞過他,往浴室門口走。

“那我去睡……”

“等一下。”

他卻拉住我的腕子,把我帶到洗手臺前。

“頭發還沒擦幹呢。”

一滴水落進浴缸裏,驚擾了滿室的靜谧,我渾身僵硬,不知所措,任憑他的手隔着毛巾揉搓我的發絲,磨擦着耳後和頸部,毛巾墜地,代替它落下來的是嘴唇和耳語,啄着我的後頸、一路輾轉地吻到肩胛骨,我驚得往前躲,趴在了貝殼形的洗手池上,他勒着我的腰,上半身随之壓下來,胸膛貼着我的脊背,燙得那處的水都要蒸發。

“你剛才怎麽不告訴他……我們也做過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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